36 普莱恩某处
哈普罗和狗儿走在那条道路上。派崔恩人的目光仔细地观察着城墙上的动静，却没有看见任何人影。他专注地倾听，可是除了风吹过岩地的叹息声外，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孤身一人站在这座阳光普照的高山之上。
这条路领着他通往一道刻画着符文的巨大六边形金属门，也就是这座城的城门。光滑的大理石墙高高地矗立在他面前。即使是十个派崔恩人互相站在肩膀上迭起来，最高的那个人也没办法望过城墙的上缘。他伸掌抚摸墙面。大理石打磨得非常光亮滑溜。恐怕连蜘蛛也不容易攀上去。城门密封关紧。守护着它和城墙的魔法让哈普罗的身体感到一阵阵的不自在。萨坦人拥有绝对的控制权。没有他们的允诺，任何人都无法进入他们的城市。
「嘿，守卫!」哈普罗放声大喊，伸长了颈子看着城墙上方。
他的声音传回他耳中。
主人声音的诡异回响让狗儿开始不安，抬起头大声地吼叫。凄厉的啸叫自城墙弹回，连哈普罗也为之仓皇不已。他伸手轻拍狗儿的头，要牠安静下来。等回声结束后，哈普罗继续竖耳聆听，但还是什么也没听见。
他现在已相当肯定。这是座被人遗弃了的空城。
哈普罗开始思量，一个太阳永远在天上照耀的世界，以及这个新世界对已经习惯了有昼夜之分的人会产生何种冲击。他想到精灵和人类，像鸟一样栖息在树上，还有在苔土层中挖掘的矮人，绝望地寻求他们地底家园的回忆。他想到泰坦巨人，以及牠们可怕又可悲的追寻。
他看着光滑闪亮的城墙，然后把手掌贴在大理石墙面上。在烈日照耀之下，它异常地冰凉。冰凉、坚硬，而且无法穿透，就像那些被挡在天堂外的人的过去。他还没有彻底明白一切。例如像是那道光线。它很像艾瑞亚那斯的匡啷轰隆工厂。它的目的是什么?它为什么在这里?他已经解开了那个谜团——或者说，它已经为哈普罗解开了。他确定自己一定能解开普莱恩的星辰之谜。毕竟，他即将要进入其中一个。
哈普罗望着六角形的大门。他认得浮雕在闪亮银色门面上的符文架构。缺了一个符文。将那道符记补上，城门就会开启。那是个简单的构造，基本的萨坦魔法。他们并没有设下高难度的复杂机关。他们何必多此一举呢?除萨坦人之外，没有人懂得符文魔法。
嗯，几乎没有人懂得。
哈普罗挥手在光滑的墙面上下移动。他懂得萨坦符文，他可以直接打开城门。但是他宁愿不要这么做。使用他们的符文架构令他感觉笨拙无能，就像小孩在沙地上描绘符记一样。此外，使用他自己的魔法穿透这些应当无法穿越的城墙，反倒能让他获得更大的满足感。派崔恩魔法。萨坦人宿敌死仇的魔法。
举起双手，指尖抵在大理石墙面上，哈普罗开始描绘符文。
「安静。」
「我又没有在说话。」
「没有，我是说不要乱动。我好像听到了什么。」
四人停止所有动作，伫立在原地，屏住呼吸。丛林也一样静止不动，没有微风拨扰树叶，没有动物悄悄溜过，没有鸟儿在树上鸣叫。一开始他们什么也没听到。寂静的气氛沉重无比，跟潮湿高热的气温一样叫人难以忍受。茂密的森林树影聚集在他们周围，不只一人开始打起寒颤，擦掉他们额头上的冷汗。
然后他们听见了一道声音。
「于是我对乔治说，『乔治，』我说：『第三集电影真是烂透了。毛茸茸的可爱小东西。凡是任何正常人都会疯狂地想要把他们塞满——』」
「等等。」传来另一道虚弱羞怯的声音。「你有听到什么吗?」那声音变得更加兴奋，「对，我想我听到了。我想是她要来了!」
「爸爸!」艾莉萨大喊一声，沿着路往前急冲。
其他人迅速跟上，冲入一块小空地，精灵和两个人类立刻拔出武器备战。但他们旋即停下动作，忽然觉得自己看起来极度愚蠢，因为这里什么危险也没有，只有那个人类老头和中年精灵。
「爸爸!」艾莉萨冲向雷桑，结果却被老人挡住去路。
本资费已经从他靠着树的位子站了起来，一脸严肃认真，走到他们面前。在他身后，雷桑张开双臂站着，脸上罩着一层超凡入圣的灵魂光辉。
「亲爱的伊莉丝妮雅!」他轻声地说，然后往前踏一步。「妳看起来多么美丽啊!就跟我记得的一样!」
四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除了黑暗的阴影外，什么也没看见。
「他是在跟谁说话?」罗兰惊讶地低声询问。
派桑热泪盈眶，垂下了他的头。瑞佳悄悄走到他身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让我过去!」艾莉萨愤怒地大喊：「他需要我!」
本资费伸出手，看似衰老的手臂发出惊人的力气，紧紧地抓住她。
「不，孩子，他不再需要了。」
艾莉萨瞪着老人，哑口无言，然后又看着她父亲。雷桑张开了双臂，伸手出去，好像是要抓住某个正接近他的爱人。
「是我的火箭，伊莉丝妮雅。」他既腼腆又自豪地说：「我们搭乘我的火箭，飞行了遥远的距离。妳知道吗，我晓得妳会在这里。我可以抬起头看着天空，看见妳在我的头顶上闪闪发亮，持续地发出纯洁明亮的光芒。」
「爸爸。」艾莉萨低声说。
雷桑并没有听见她，没有注意到她。他的双手合拢，指头颤抖地握起。他的脸上洋溢着喜悦，欢乐的泪水淌下他的双颊。
雷桑把空着的双臂拉向胸前，抓住静止的空气，然后往前扑倒在苔土地上。
艾莉萨推开本资费，跪在父亲身边，将他抱在怀里。「对不起，爸爸。」她伤心地哭着说：「对不起。」
雷桑对着她微笑，「我的火箭。」
他阖上眼睛，叹了口气，身子在他女儿的怀中渐渐放松。对旁观者而言，他似乎只是陷入了一场安稳的沉眠。
「爸爸，不要!我也好孤单。我以前不知道，爸爸。我不知道!可是现在我们都在一起了，我们还拥有彼此啊!」
派桑慢慢离开瑞佳身边，蹲下来，抬起雷桑瘫软的手，把指头压在手腕上。然后他放开手让雷桑的手垂落到地上。他伸手抱住他妹妹，紧紧地拥抱着她。
「太迟了。他听不见妳了，艾莉萨。」派桑将他父亲的身体由妹妹怀中松开，温柔地将尸身摆放在地上。「可怜的爸爸。一直疯狂到死。」
「疯狂?」本资费瞪着这精灵，「你说疯狂是什么意思?他在星辰间找到了他的妻子，就像我跟他保证的一样。所以我才把他带来这里。」
「我真不知道究竟谁疯得比较厉害。」派桑喃喃自语道。
艾莉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父亲。她突然停止哭泣，颤抖着身子深深吸一口气。她伸手擦干眼睛和鼻子，然后站了起来。
「无所谓了。你看看他。现在，他很快乐。他以前从来不觉得快乐，而我们也都一样。」她的声音开始哽咽。「我们都应该死在那边——」
「我很高兴妳这么想，」一道深沉的声音说：「这样会死得轻松一些。」
杜鲁加站在路上，左手紧紧地抓住瑞佳的手，右手握着匕首抵住这女人的肚子。
「混蛋!放开她——」罗兰往前踏出一步。
矮人将刀尖刺得更深，在女人柔软的皮衣上压出一个深色凹洞。
「你们有看过腹部重伤而死的人吗?」杜鲁加怒目瞪着他们。「那是种缓慢、痛苦的死法。尤其是在这里，在丛林里，有这么多的昆虫和野兽……」
瑞佳害怕地呻吟，在杜鲁加的胁迫下不停地发抖。
「好吧，」派桑高举双手，「你想怎样?」
「把你们的武器丢在地上。」
罗兰和派桑依言放下武器，把回旋刃和一把刀木剑摆在杜鲁加跟前的道路上。矮人伸出穿着厚皮靴的脚，把武器踢到他自己后方。
「你，老人，不准用魔法。」杜鲁加凶狠地说。
「我?我才不敢哩。」本资费温顺地说。他脚下的地面开始微微震动，巫师脸上现出担忧的表情。「哦，糟了。我……我想你们不会……碰巧有见到我的龙吧?」
「闭嘴!」杜鲁加怒喝一声。他猛力拉着瑞佳，走进空地里头。他的匕首继续抵在她身上，两眼注视着每个动作。「到那边去。」他朝一棵树点了个头，「所有人。快点!」
罗兰高举双手，一步步地往后退，直到他的背靠上树干。艾莉萨发现自己紧紧地靠着那人类强壮的身体。罗兰往前踏出一步，让自己的身子挡在矮人和艾莉萨之间。派桑加入了他们，同样保护着他妹妹。
本资费低头盯着地上，摇头喃喃自语道：「哦，糟了。哦，糟了。」
「你也一样，老人!」杜鲁加大喊。
「什么?」本资费抬起头，眨着眼睛。「嘿，可以听我讲句话吗?」巫师踉跄地往前走，神秘地左顾右盼。「我觉得我们快要有大麻烦了。那头龙——」
尖刀划过瑞佳的皮裤，将它割开一道口子，露出她的肌肤。她惊呼一声，全身不停地颤抖。矮人把匕首的刀刃抵在露出的肌肤上。
「老先生，快点退后!」派桑焦急恐慌地大喊。
本资费难过地看着杜鲁加，「也许你说的对。我还是去和其他人站在一起好了。到那边，在树底下……」老人拖着脚步走过去。罗兰一把抓住他，几乎把他整个人拉起来。
「你现在想怎样?」派桑问。
「你们全都得死。」杜鲁加说，他超乎寻常的冷静让人听来格外害怕。
「可是为什么?我们做错了什么?」
「你们害死了我的族人。」
「你不能怪我们!」瑞佳绝望地吶喊：「那又不是我们的错!」
「当初如果有武器，我们就可以阻止牠们。」杜鲁加说。他嘴唇上沾着口沫，黑色眉毛下的双眼狰狞地突出。「我们本来可以战斗的!是你们故意扣留了武器!是你们想要害死我们!」
杜鲁加忽然停止，侧耳倾听。他的内心有某种骚动，在对着他低语。他们遵守了诺言。他们带来了武器。虽然他们迟到了，但那并非他们的错。他们不晓得这件事的迫切性。
矮人咽下好似差点呛到他自己的口水。「不!」他疯狂地大喊：「不对!那是故意的!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反正不会有影响。反正不会有任何差别。我们族人注定要灭亡，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拯救他们。
「达拉卡!」矮人抬起头仰天吶喊，小刀在他手中震动摇晃。「你没看见吗?要是没有这个，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上!」罗兰往前猛冲，派桑迅速跟上。罗兰抓住他妹妹，将她扯离矮人的掌握，把她推向空地的另一端。艾莉萨及时把蹒跚发抖的瑞佳抱在怀中。
派桑抓住杜鲁加持刀的那只手，扭歪他的手腕。罗兰把匕首从矮人不肯放松的指头中抢走，将刀尖倒转过来，抵住矮人耳下的血管。
「地狱再见——」
他们脚下的地面剧烈震荡摇晃，害他们摔得东倒西歪。巨大的龙头由苔土中冲出，拔起树木，扯断藤蔓。火红的眼睛盯着他们，张嘴露出森亮的獠牙，黑色的舌头忽吞忽吐。
「我就怕这样!」本资费惊呼道：「法术被破解了!快逃!快点逃命啊!」
「我们可以……战斗!」派桑摸索着他的剑，但其实他只能勉强在晃动的苔土层上保持平衡。
「你打不赢龙的!况且，我才是他真正要的。我说得没错吧?」老人慢慢地转过身，面对着这只巨龙。
「没错!」巨龙嘶声吼道，仇恨像毒液一样由分叉的舌头上滴落。「没错，你，老头子!把我俘虏当犯人，用魔法将我困住。可是现在，你不会再成功了。你现在很虚弱，老头。你不应该召唤出那个精灵女子的精魂。只为了什么?取悦一个将死之人。」
本资费把视线从可怕的巨龙身上挪开，不顾一切地开始大声歌唱：
好些年头啊 我流浪，
我曾听说啊 一个人，
邦尼伯爵啊 了不起，
欢笑好酒啊 不浪费。
伯爵说我啊 非学者，
高深智慧啊 也没有，
这个世上啊 再没有，
比喝混浊啤酒(注1) 更爽的事。
巨龙的头靠得更近。老巫师不由自主地瞄了一眼，看见巨龙火红的双眼，然后开始结巴。
二十五年啊……呃……
我想想看……成王败寇啊 我都……嗯……
啦啦啦啦啊……啦啦啦，
连个……呜，什么小娘们的。
没有酒味的香槟……
「歌词唱错了!」罗兰大喊：「你看那头龙!法术失败了!趁还有机会的时候，我们赶快逃啊!」
「我们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派桑说。
老人倏然转身，双眉愤怒地竖起。「我带你们来是有原因的!不要随便浪费你们的性命，否则你们将会毁掉我所努力的一切!找到那座城!」他挥舞着双手大喊：「找到那座城市!」
他开始奔跑。巨龙的头飞快窜出，咬住老人长袍的下襬，害他摔倒在地上。本资费的手在地上不停地扒抓，绝望地想把自己拉开。
「快逃，你们这些笨蛋!快逃啊!」他大声吶喊，然后巨龙的血盆大口吞盖住他。
注1 烈性黑麦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