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8 生日快乐
1771年5月1日
五月联军营地
黎明刚过时我醒了，弄醒我的是只什么虫子，顺着我的腿向上爬来。我的脚抽动了一下，那家伙便马上匆匆地蹿入草丛里，显然，发现我是活物把它给吓着了。我疑虑地扭动起脚趾，没发现毯子里有更多的入侵者，这才深吸了一口饱含着草木汁液的空气，奢靡地舒展开来。
我听得见附近有些隐约的响动，倒无非是军官们的马匹在踢踏呼哧，他们比大部队早起多时了。营地里依然很静——几百号人的营地随时可能如此安静也算是极致了。头顶的帆布泛着柔和的亮光和树影，不过太阳还没有全然升起。我半闭上眼睛，欣然想着还能等一会儿再起床，而且，当我起床时多半已有人准备好了早餐。
我们是前一天晚上进入营地的，经过蜿蜒曲折的旅程，绕下群山，穿过山麓，抵达了会合地点——布赖恩上校的种植园。我们很准时，特赖恩和他来自新伯尔尼的队伍还没到；克雷文与加特利两县的分队，负责运送野战炮基座和回旋炮的，也没有。特赖恩的队伍预计今天某个时候会到，起码布赖恩上校昨天晚餐时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一只蚱蜢噗的一声落在头顶的帆布上，我眯起眼睛看着它，谢天谢地它似乎并不想进来。也许我是该接受布赖恩夫人的好意在屋里找张床的，跟其他几位陪同丈夫前来的军官太太一同歇息。不过詹米坚持要跟他的弟兄们一起睡在野外，我便随了他，选择与他和虫子同床共枕，放弃了那张没有虫子也没有他的床。
我朝侧面瞥了一眼，怕他还睡着就小心地没有动弹。他已经醒了，不过却直直地躺着，全然放松的样子，除了他的右手。他抬起这只手，似乎在仔细审视它，来来回回地翻转着手掌，慢慢地屈伸着手指，尽其所能地屈伸着。那个无名指上有个生硬的关节，永久性地僵直在那儿；中指有些许扭曲，中间的关节上缠绕着深深的白色伤疤。
劳作令他的手长满了茧子，显得很沧桑，掌心里那个钉子留下的伤痕依然显着淡粉色的小小烙印。手上的皮肤被晒成深深的古铜色，上面散布着日晒的斑点和浅金色的寒毛。我觉得它美得异乎寻常。
“生日快乐，”我小声说，“在盘点存货呢？”
那只手垂到胸前，他转过头看着我，露出了微笑。
“哎，算是吧。不过我猜还差那么几个小时呢。我是六点半生的，所以要到晚饭的时候我才能算年过半百。”
我笑着翻转到一侧，踢开了毯子。空气仍旧凉快得颇为惬意，不过好景不会很长。
“你指望在晚饭前还要继续枯萎凋零吗？”我调侃地问。
“哦，我不觉得到时候会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他想着说，“至于功能嘛……是啊，那个……”他反弓起背脊伸了个懒腰，满足地哼哼着又躺了下来，我把手放到他身上。
“看上去功能都很完备，”我安慰着他，试探性地给拽了那么一下，弄得他轻轻地叫唤起来，“一点儿都没有松松垮垮哦。”
“那好。”说着，他用手牢牢地盖住我的手，好阻止未经允许的试探行动继续发生，“你怎么知道我在干啥？盘点存货？你说的？”
我让他捏着我的手，只是挪了挪身子把下巴移到他胸口当中，那儿有个小坑仿佛是专为此准备的。
“我自己总是这样，我过生日的时候——虽然一般是在前一天晚上。更多是回顾以往，我觉得，想一想刚过去的那年。不过我也会上上下下地检查一遍，我想兴许每个人都会这样。只为确定自己还是昨天的自己。”
“我应该可以肯定我还是，”他保证道，“你没看出什么大变化来吧？”
我把下巴从它栖息的小窝里往上一抬，开始仔细端详起他来。事实上，要客观地看他非常难。对他的面目我是如此熟悉，如此钟爱，以至于我往往会去注意他那些微小而亲密的细部——那耳垂上的雀斑、那颗跃跃然略显前倾的下排门牙——或者去回应他那些细致的表情变化，却不会真正把他当作一个整体看待。
他平静地听任我审视他，半垂着眼帘面向渐亮的天光，睡散了的头发覆盖着肩膀，那红发的波浪烘托出一张不乏幽默和热情的脸——而这张脸却同样拥有着颇为矛盾的异常的定力。
“没变，”最后我宣布道，一边满意地叹了口气，重新放下了下巴，“仍旧是你。”
他笑着小小地哼哼了一声，却躺着没动。我听见一个厨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嘴里骂着绊倒了他的车辕。营地还在汇集整合的过程当中，有几支队伍很有组织，很有秩序，其中的长官和士兵里有不少以前是当过兵的；但许多队伍则远非如此，歪斜的帐篷和散落的装备蔓延在草原上，一派准军事化的大杂烩。
鼓声响了起来，却没有什么明显的效果。整支军队依然在瞌睡中。
“你觉得总督会带着这些队伍干些什么？”我表示怀疑地问。
这个帐篷里的军队代表似乎也陷入了瞌睡之中。不过，听到我的问题，那长长的红褐色睫毛懒洋洋地抬了起来。
“哦，是啊。特赖恩是个战士。他很明白该做什么——起码刚开始是这样。叫你的人马列队行军啊，挖茅坑啊，这些都不难。叫他们打仗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他能行吗？”
我下巴底下的胸膛鼓了起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也可能行，也可能不行。问题是，他有必要吗？”
那确实是个问题。我们从弗雷泽岭一路过来，流言就像秋风里的落叶一般漫天飞舞。改革者协会有一万号人朝新伯尔尼开进了；盖奇将军从纽约起锚了，带着一支正规军团要来制伏这儿的殖民地了；奥兰治县的民兵暴动了，把他们的军官给杀了；韦克县一半的民兵脱逃了；赫蒙·赫斯本德被抓了，还被秘密送上船去伦敦问审叛国罪了；希尔斯伯勒镇被改革者占领了，占领者准备火烧全镇，并把埃德蒙·范宁和他的同党都杀了。我倒是希望最后那条不是真的——果真如此的话，我希望休伯特·舍斯顿不在范宁的同党之列。
在一大堆道听途说、主观臆断和空穴来风之中想厘清头绪，我们唯一能肯定的无非是特赖恩总督即将与民兵会合这个事实。之后，也只有走着瞧了，我心想。
詹米把空着的手放到我的背上，拇指心不在焉地在我肩胛骨的边缘来回滑动。以他通常心理自律的能耐，此刻他多半已将军事前景的渺茫完全弃于脑后，开始思考什么毫无关联的事情了。
“你想过没——”他开口问着，又打住了。
“想过什么？”我弯腰亲吻着他的胸口，弓起背脊想鼓动他给我按摩，他果然开始捏了起来。
“嗯……我说不清，只是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活得比父亲久了——这点我从没指望过会发生。”他略带苦笑地解释道，“只不过……嗯，感觉有点儿怪，如此而已。我只是在琢磨，你有没有这么想过，你自己——我是说，你很小就失去了母亲，你想过没？”
“想过。”我的脸正埋在他的胸口，所以声音在他的衬衣布料里显得有点模糊，“我以前常这么想，年轻的时候。感觉就像踏上一条没有地图的旅程。”
他的手在我背后停了一下。
“哎，说得没错。”他的声音里带着些惊讶，“从前我多少知道点儿，三十岁该是什么样子，四十岁又是什么样子——可现在呢？”他的胸口动了一动，发出一个混合着笑意和困惑的小小响声。
“你只有自己创造了，”我轻轻地说，对着面前垂落的头发里斑驳的黑影，“看看别的女人——或别的男人，去试穿一下他们的生活，来确定你要的尺寸。能用的就拿来用，别处找不到的就到你自己的内心去找。不过你永远都会怀疑自己做得对不对，永远都会。”
他的手在我背后很温暖、很沉重。他觉察到我的眼泪不听话地从眼角流出来湿了他的衬衣，于是，他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我的脑袋，抚平了我的头发。
“哎，说得没错。”他重复道，声音非常轻柔。
外面的营地里开始搅动起来，各种碰撞和踢踏声，还有充满睡意的粗哑暗沉的人声。头顶的那只蚱蜢叫唤起来，鸣声就好像指甲在抓耙着一口铜锅。
“这是个我父亲一辈子都没见过的早晨，”詹米说，依然那么轻柔，传到我耳中的声响都比不过他胸腔里传出的音量，“这个世界和它的每一天都是一份礼物，我亲爱的——不管明天会怎样。”
我深深地叹息着转过头来，脸颊枕在他的胸口。他温柔地伸出手，用衬衣擦了擦我的鼻子。
“至于存货嘛，”他很实在地补充道，“我的牙齿都在，胳膊腿也没少，老二每天一早都还能自己站起来。这就很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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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联军营地
黎明刚过时我醒了，弄醒我的是只什么虫子，顺着我的腿向上爬来。我的脚抽动了一下，那家伙便马上匆匆地蹿入草丛里，显然，发现我是活物把它给吓着了。我疑虑地扭动起脚趾，没发现毯子里有更多的入侵者，这才深吸了一口饱含着草木汁液的空气，奢靡地舒展开来。
我听得见附近有些隐约的响动，倒无非是军官们的马匹在踢踏呼哧，他们比大部队早起多时了。营地里依然很静——几百号人的营地随时可能如此安静也算是极致了。头顶的帆布泛着柔和的亮光和树影，不过太阳还没有全然升起。我半闭上眼睛，欣然想着还能等一会儿再起床，而且，当我起床时多半已有人准备好了早餐。
我们是前一天晚上进入营地的，经过蜿蜒曲折的旅程，绕下群山，穿过山麓，抵达了会合地点——布赖恩上校的种植园。我们很准时，特赖恩和他来自新伯尔尼的队伍还没到；克雷文与加特利两县的分队，负责运送野战炮基座和回旋炮的，也没有。特赖恩的队伍预计今天某个时候会到，起码布赖恩上校昨天晚餐时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一只蚱蜢噗的一声落在头顶的帆布上，我眯起眼睛看着它，谢天谢地它似乎并不想进来。也许我是该接受布赖恩夫人的好意在屋里找张床的，跟其他几位陪同丈夫前来的军官太太一同歇息。不过詹米坚持要跟他的弟兄们一起睡在野外，我便随了他，选择与他和虫子同床共枕，放弃了那张没有虫子也没有他的床。
我朝侧面瞥了一眼，怕他还睡着就小心地没有动弹。他已经醒了，不过却直直地躺着，全然放松的样子，除了他的右手。他抬起这只手，似乎在仔细审视它，来来回回地翻转着手掌，慢慢地屈伸着手指，尽其所能地屈伸着。那个无名指上有个生硬的关节，永久性地僵直在那儿；中指有些许扭曲，中间的关节上缠绕着深深的白色伤疤。
劳作令他的手长满了茧子，显得很沧桑，掌心里那个钉子留下的伤痕依然显着淡粉色的小小烙印。手上的皮肤被晒成深深的古铜色，上面散布着日晒的斑点和浅金色的寒毛。我觉得它美得异乎寻常。
“生日快乐，”我小声说，“在盘点存货呢？”
那只手垂到胸前，他转过头看着我，露出了微笑。
“哎，算是吧。不过我猜还差那么几个小时呢。我是六点半生的，所以要到晚饭的时候我才能算年过半百。”
我笑着翻转到一侧，踢开了毯子。空气仍旧凉快得颇为惬意，不过好景不会很长。
“你指望在晚饭前还要继续枯萎凋零吗？”我调侃地问。
“哦，我不觉得到时候会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他想着说，“至于功能嘛……是啊，那个……”他反弓起背脊伸了个懒腰，满足地哼哼着又躺了下来，我把手放到他身上。
“看上去功能都很完备，”我安慰着他，试探性地给拽了那么一下，弄得他轻轻地叫唤起来，“一点儿都没有松松垮垮哦。”
“那好。”说着，他用手牢牢地盖住我的手，好阻止未经允许的试探行动继续发生，“你怎么知道我在干啥？盘点存货？你说的？”
我让他捏着我的手，只是挪了挪身子把下巴移到他胸口当中，那儿有个小坑仿佛是专为此准备的。
“我自己总是这样，我过生日的时候——虽然一般是在前一天晚上。更多是回顾以往，我觉得，想一想刚过去的那年。不过我也会上上下下地检查一遍，我想兴许每个人都会这样。只为确定自己还是昨天的自己。”
“我应该可以肯定我还是，”他保证道，“你没看出什么大变化来吧？”
我把下巴从它栖息的小窝里往上一抬，开始仔细端详起他来。事实上，要客观地看他非常难。对他的面目我是如此熟悉，如此钟爱，以至于我往往会去注意他那些微小而亲密的细部——那耳垂上的雀斑、那颗跃跃然略显前倾的下排门牙——或者去回应他那些细致的表情变化，却不会真正把他当作一个整体看待。
他平静地听任我审视他，半垂着眼帘面向渐亮的天光，睡散了的头发覆盖着肩膀，那红发的波浪烘托出一张不乏幽默和热情的脸——而这张脸却同样拥有着颇为矛盾的异常的定力。
“没变，”最后我宣布道，一边满意地叹了口气，重新放下了下巴，“仍旧是你。”
他笑着小小地哼哼了一声，却躺着没动。我听见一个厨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嘴里骂着绊倒了他的车辕。营地还在汇集整合的过程当中，有几支队伍很有组织，很有秩序，其中的长官和士兵里有不少以前是当过兵的；但许多队伍则远非如此，歪斜的帐篷和散落的装备蔓延在草原上，一派准军事化的大杂烩。
鼓声响了起来，却没有什么明显的效果。整支军队依然在瞌睡中。
“你觉得总督会带着这些队伍干些什么？”我表示怀疑地问。
这个帐篷里的军队代表似乎也陷入了瞌睡之中。不过，听到我的问题，那长长的红褐色睫毛懒洋洋地抬了起来。
“哦，是啊。特赖恩是个战士。他很明白该做什么——起码刚开始是这样。叫你的人马列队行军啊，挖茅坑啊，这些都不难。叫他们打仗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他能行吗？”
我下巴底下的胸膛鼓了起来，深深地叹了口气。
“也可能行，也可能不行。问题是，他有必要吗？”
那确实是个问题。我们从弗雷泽岭一路过来，流言就像秋风里的落叶一般漫天飞舞。改革者协会有一万号人朝新伯尔尼开进了；盖奇将军从纽约起锚了，带着一支正规军团要来制伏这儿的殖民地了；奥兰治县的民兵暴动了，把他们的军官给杀了；韦克县一半的民兵脱逃了；赫蒙·赫斯本德被抓了，还被秘密送上船去伦敦问审叛国罪了；希尔斯伯勒镇被改革者占领了，占领者准备火烧全镇，并把埃德蒙·范宁和他的同党都杀了。我倒是希望最后那条不是真的——果真如此的话，我希望休伯特·舍斯顿不在范宁的同党之列。
在一大堆道听途说、主观臆断和空穴来风之中想厘清头绪，我们唯一能肯定的无非是特赖恩总督即将与民兵会合这个事实。之后，也只有走着瞧了，我心想。
詹米把空着的手放到我的背上，拇指心不在焉地在我肩胛骨的边缘来回滑动。以他通常心理自律的能耐，此刻他多半已将军事前景的渺茫完全弃于脑后，开始思考什么毫无关联的事情了。
“你想过没——”他开口问着，又打住了。
“想过什么？”我弯腰亲吻着他的胸口，弓起背脊想鼓动他给我按摩，他果然开始捏了起来。
“嗯……我说不清，只是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活得比父亲久了——这点我从没指望过会发生。”他略带苦笑地解释道，“只不过……嗯，感觉有点儿怪，如此而已。我只是在琢磨，你有没有这么想过，你自己——我是说，你很小就失去了母亲，你想过没？”
“想过。”我的脸正埋在他的胸口，所以声音在他的衬衣布料里显得有点模糊，“我以前常这么想，年轻的时候。感觉就像踏上一条没有地图的旅程。”
他的手在我背后停了一下。
“哎，说得没错。”他的声音里带着些惊讶，“从前我多少知道点儿，三十岁该是什么样子，四十岁又是什么样子——可现在呢？”他的胸口动了一动，发出一个混合着笑意和困惑的小小响声。
“你只有自己创造了，”我轻轻地说，对着面前垂落的头发里斑驳的黑影，“看看别的女人——或别的男人，去试穿一下他们的生活，来确定你要的尺寸。能用的就拿来用，别处找不到的就到你自己的内心去找。不过你永远都会怀疑自己做得对不对，永远都会。”
他的手在我背后很温暖、很沉重。他觉察到我的眼泪不听话地从眼角流出来湿了他的衬衣，于是，他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我的脑袋，抚平了我的头发。
“哎，说得没错。”他重复道，声音非常轻柔。
外面的营地里开始搅动起来，各种碰撞和踢踏声，还有充满睡意的粗哑暗沉的人声。头顶的那只蚱蜢叫唤起来，鸣声就好像指甲在抓耙着一口铜锅。
“这是个我父亲一辈子都没见过的早晨，”詹米说，依然那么轻柔，传到我耳中的声响都比不过他胸腔里传出的音量，“这个世界和它的每一天都是一份礼物，我亲爱的——不管明天会怎样。”
我深深地叹息着转过头来，脸颊枕在他的胸口。他温柔地伸出手，用衬衣擦了擦我的鼻子。
“至于存货嘛，”他很实在地补充道，“我的牙齿都在，胳膊腿也没少，老二每天一早都还能自己站起来。这就很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