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1 最后通牒
大阿拉曼斯营地
1771年5月16日
致自称改革者并已武装集结的人们：
为答复你们的请愿，我欲告知诸位：我向来专注于本地区以及每一位居民的真实利益。对于诸位现已迫使我不得已实施的毁灭性举措，我只有哀叹。诸位既已舍弃国王陛下的恩典和所属之地的律法，我便不得不要求你们以改革者为名集结的队伍放下武器，交出所有不法头领，臣服于法，并将息于政府的宽容与仁慈。此檄文颁发一小时之内，唯接受此间条款者将免于流血，因尔等业已向国王、国家与法律叛变并宣战。
威廉·特赖恩
我还没醒詹米就走了。他的毯子整齐地叠在我身边，昨晚被他拴在那棵针栎树下的吉迪恩也不见了踪影。
“上校上总督的战时理事会开会去了，”肯尼·林赛打着大大的哈欠告诉我，接着他眨眨眼，像条湿透的狗一样摇摆着脑袋问，“喝茶吗，夫人？还是咖啡？”
“茶，谢谢。”多半是眼下事态的发展让我想到了波士顿倾茶事件。那场骚乱和其后的变故将何时发生，我记不清了，却模糊地感觉应当趁有茶的日子抓紧时机喝，好把它饱饱地吸收到肚里——就像冬日将临前的熊爱饱食蛴螬和浆果一样。
天亮了，亮得平静而清朗，此时虽仍有些凉意，但由于昨天的雨，空气里已透出些许闷热。我抿着茶，感到有几缕鬈发逃出发髻垂下脸颊，迎着杯中冒出的热气贴到我脸上。
一时间感觉已喝饱了肚子，我便拎起几个水桶向溪水方向走去。用不着是最好的，不过手上有点儿消过毒的开水总没有坏处，以防万一。要是没有医护上的需要，我总可以把我那双被忽视已久的袜子给洗一洗。
虽然名为大阿拉曼斯，但这条河其实并不起眼，河道上上下下基本不超过六米。河床底部是沙泥，也不深，曲曲折折的轮廓像一条脱线的羊毛捻纱，细小的分岔和支流向四下漫延。不过，作为军事分界线我估计它倒挺合适的。虽说一队人马完全可以轻松蹚过溪流，但那样绝对会引起注意。
几只蜻蜓飞过水面，继而又飞过了三两个民兵的头顶，他们正面朝浑浊的溪水解着手，聊得很投机。我识趣地在树丛后驻足，直到他们离开。提着水桶走下倾斜的河岸，我庆幸部队里的大多数人，除非真的渴得要死了，一般从不会想到喝水。
我回来时，营地已完全醒了，所有人都显得颇为警觉，虽然眼里不免有些血丝。不过，与其说大家已做好了随时开战的准备，倒不如说这是一种戒备观望的气氛，而詹米的归来也并未激起异常的注意，吉迪恩踏过一堆堆篝火，显得格外灵敏。
“怎么样，麦克杜(1)？”詹米收起缰绳时，肯尼起身迎上前去，问道，“有什么麻烦吗？”
詹米摇摇头。他的装束整洁得近乎庄重，头发梳到脑后，短剑和手枪别在腰带上，长剑佩在侧身。外衣上的一枚黄色徽章是唯一的装饰。他已备战就绪，这么想着，一股小小的战栗爬上了我的脊梁。
“总督给改革者的那封小通告书已经发出去了。四名警长各执一份拷贝，准备向所到之处的所有人群一一宣读。咱们只能等着，看看会发生什么。”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第三堆篝火方向望去，罗杰可能天刚一亮，没等到营地醒来就已经走了。
我把几个桶里的水全部倒入开水壶，提起水桶准备再去河边取一次水，这时，吉迪恩耳朵一竖，突然抬起头来。詹米立刻把马儿轻轻推往我身前，一手按住了长剑。吉迪恩庞大的胸廓和肩隆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见来人，只见那人走近时詹米握着剑柄的手松弛了下来。一定是个朋友了。
要不是真正的朋友，至少他不准备冲出去把那人劈下马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打起了招呼，我从吉迪恩的下巴底下探头望去，特赖恩总督正由两名随从作陪，骑马穿过小草坪。
特赖恩稳坐在马背上，虽然姿态并非十分优美。他一身平常的征战打扮，像样的蓝色制服上装和麂皮马裤，戴着黄色的军官帽章，身侧佩有一把被称为弯刀的骑兵军刀，并不起眼，刀柄上露出些许划痕，刀鞘有点磨损。
特赖恩牵马上前点了点头，向詹米触帽行礼，詹米回以同样的礼数。见我躲在吉迪恩的背后，总督礼貌地脱下了他那歪戴着的帽子，从马鞍上向我鞠躬致意。
“弗雷泽夫人，愿为您效劳。”瞥见我拎着的水桶，他转过身唤来一个随从，“维克斯先生，烦请您帮助一下弗雷泽夫人。”
维克斯先生是个十八岁上下、脸色红润的年轻人，我感激地把水桶交给他，只是简单地向他指点了提水的方向，没有与他同往。特赖恩看着我挑起了一边眉毛，我向稍显不悦的他回敬了一个平淡的笑容，站着没动。我可不打算离开。
他明智地领会了我的用意，并对我的存在没有提出异议。接着，他转而忽略了我，向詹米又点了点头。
“您的队伍都就绪了，弗雷泽上校？”他尖锐地扫视了四周。此时队伍中能看得见的就只有把头埋在杯子里的肯尼，还有矮树林阴影中的默多·林赛和乔迪·奇泽姆，俩人正玩着一局凶险的掷刀游戏。
“是的，大人。”
总督标志性地抬起了两条眉毛，表示怀疑。
“把他们叫来，上校。我要检验一下他们是否准备就绪了。”
詹米迟疑了片刻，收起他的缰绳。他眯起眼望向初升的太阳，审视了总督的坐骑。“您的马不错啊，大人。它准备好了吗？”
“当然，”总督皱起眉头，“怎么？”
詹米头一扬，放声喊出一声高地人特有的号叫，那种飞越数英亩山坡都听得到的声音。总督的马被抽紧了缰绳，翻起白眼来。民兵弟兄们立刻从灌木丛中奔涌而出，尖叫声仿佛出自传说中的报丧女妖，头顶的树木之间，成群的乌鸦炸开了一朵黑云，如火炮的灰烟，嘶哑着飞散开去。那马立起后腿，将特赖恩掀下，特赖恩颜面尽失地摔在草地上，马儿顾自冲进了草场尽头的树丛之中。
我一连退后好几步，躲开了人流。
总督站起身，脸色发紫地喘着粗气，发现自己被一圈龇着牙的民兵围在中间，个个用武器对准着他。总督怒视着一支戳在他面前的步枪，一手将它扇开，嘴里发出一小串哽咽的声响，活像个义愤填膺的松鼠。詹米清了清嗓子，颇有意味的样子，弟兄们便悄然退散，回到了矮树林里。
我寻思着，不管是伸手扶起总督，还是让他看见我的表情，都不是正确的选择。于是我识相地转身溜到一边，佯装是刚好发现脚边地里长出了一株有趣的小苗。
维克斯先生从树林里重新露了脸，一手提着一桶水，显得非常震惊。
“这是怎么了？”他冲着总督刚一开口，我便按了按他的袖口阻止了他。最好还是让特赖恩先生先寻回他呼吸的节奏，以及固有的尊严。
“没啥大不了的，”我说，赶在他把水打翻之前拿回了水桶，“呃……这里一共集中了多少支民兵队伍，你知道吗？”
“一千零六十八支，夫人，”他一脸迷惘，“当然，没算上沃德尔将军的队伍。可这是怎么——”
“那你们有加农炮吗？”
“哦，有的，有好几门，夫人。我们有两支炮兵分队，有两门六磅炮、十门回旋炮和两门八磅迫击炮。”维克斯挺了挺身子，为如此大的潜在杀伤力感到颇为骄傲。
“河对岸有两千人马，大人——但大多数几乎没有武装。许多人除了一把小刀一无所有。”詹米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引开了维克斯的注意力。我回过身，见詹米已经下马，正手持总督的军帽与其面对面交谈着。他把那顶帽子在自己的大腿上随手一掸，交还到主人的手里，那主人接过帽子，考虑到之前的情境，样子也算足够优雅。
“我也同样听说了，弗雷泽先生，”他淡淡地说，“不过，得知你我的消息来源能相互证实，我很欣慰。维克斯先生，能不能麻烦您帮我牵马过来？”特赖恩脸上的紫色已经褪去，虽然举止上仍有些许拘谨，他似乎并未记仇。特赖恩具有相当的公正感和幽默感——后者在此时此地显得尤为重要，而这两种特质，经过了方才那一幕军事准备的演练，似乎都未受损伤。
詹米点了点头。
“我想您也同样收到了信报，改革者方面并没有一个头领，是这样吗？”
“正相反，弗雷泽先生。我以为赫蒙·赫斯本德正是其头目，并且是此运动相当长的时间内的主要煽动者之一。詹姆斯·亨特，同样，是我在新伯尔尼收到的众多诉状与无数请愿上常见的另一个署名。其他名字还有汉密尔顿、吉莱斯皮……”
詹米厌烦地摆摆手，挥走了盘旋在面前的一团飞蠓。
“在某些情形之下，大人，我会想与您争辩就笔与剑孰强孰弱的问题——但绝非眼下，眼下我们站在战场的边缘。书写传单的魄力并不能用以领军作战——而赫斯本德是个身为贵格会教徒的绅士。”
“我也听说了，”特赖恩应承道。他伸手指着远处的溪流，一边眉毛挑战地高高抬起，“可是，他就在这里。”
“他是在这里。”詹米也应承道。他停顿了一下，估量着总督的情绪，没有急着往下说。总督的状态相当紧张，显而易见的不仅是他紧绷的姿态，还有炯炯发亮的目光。不过，战斗尚未迫在眉睫，张力仍在控制之中。他还能听得进建议。
“我曾经请他在我家中用餐，大人，”詹米谨慎地说道，“我也曾做他的座上宾客。对自己的观点与品性他从不保守秘密。如果他今日来到此地，我可以肯定他的内心经受着煎熬。”詹米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境地正岌岌可危。
“我已经派了一名手下过河去了，大人，去寻找赫斯本德，请他来与我会谈。我有可能说服他，用他所拥有的可观的力量去影响那些人——影响那些公民，”——他指了指小溪，以及河对岸视线之外的那些追随者——“让他们放弃那条灾难性的行动路线，那条路线最终只能走向悲剧。”他径直望着特赖恩的双眼。
“我可否请您，大人——可否恳求您——假如赫斯本德同意前来，您是否会愿意亲自与他会谈？”
特赖恩默默地站着，浑然不觉手中那沾满尘土的三角帽已被他反反复复地转个不停。刚才那场风波的回响早已平息，此时，我们头顶的榆树枝上一羽绿鹃开始吟唱起来。
“他们确实是这片殖民地的公民，”他终于开口了，向着小溪方向努了努下巴，“他们若受到伤害我会非常遗憾。他们的怨气并非无中生有，这点我已经承认过——公开承认过——并且已经一步步进行纠正。”他瞧了一眼詹米，似乎想确认他的陈述已被接受。詹米静静地站在那儿等着。
特赖恩做了个深呼吸，把帽子在腿上拍打了一番。
“可我是这片殖民地的总督。我不能坐视和平被侵扰、法律被藐视，暴动与流血肆虐而不加制裁！”他严峻地看了看我，“我不会的。”
他回过头注视着詹米。
“我不认为他会来，上校。他们的方针已定。”——他又一次向阿拉曼斯河岸的树林方向点头示意——“我的也一样。不过……”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心意已决地摇了摇头。
“不。假使他真的来了，尽管与他说理，若他着实同意和平撤军——那时候再把他带来见我，我们再商定条约。但我不能坐等这种可能。”
维克斯先生已牵来了总督的坐骑。小伙子站在稍远处，手握缰绳牵着两匹马，我见他向这边略一点头，似在肯定总督的那番话。他头上的帽子遮住了阳光，脸色却泛着红晕，两眼闪闪放光。他正热切地期待着这场战斗。
特赖恩却不然，虽然他业已准备就绪。詹米也不然——而他同样已准备就绪。他与总督对视良久，随后点点头，接受了这不可避免的局面。
“还有多久？”他低声问道。
特赖恩抬头看看日头，此时将近九点。罗杰已经走了快两个小时了，找到赫蒙·赫斯本德再返回这里还需要多久？
“军中队伍都已备战就绪，”特赖恩说着瞥向矮树林，嘴角一颤。接着他回头看着詹米的脸，目光深沉，“不会很久。随时准备着吧，弗雷泽先生。”
他转身把帽子扣上脑袋，抓起缰绳便跨上马鞍，头也不回地驾马而去，随从们紧跟其后。
詹米目送着他，面无表情。
我挪到他身边，触到了他的手。希望罗杰快快回来，这话我无须启口。 (1) 在盖尔语中，詹米的族人与高地追随者称他为“詹姆斯，麦克恩希尔杜伊”，意为“詹姆斯，黑领主的儿子”，简称麦克杜。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1771年5月16日
致自称改革者并已武装集结的人们：
为答复你们的请愿，我欲告知诸位：我向来专注于本地区以及每一位居民的真实利益。对于诸位现已迫使我不得已实施的毁灭性举措，我只有哀叹。诸位既已舍弃国王陛下的恩典和所属之地的律法，我便不得不要求你们以改革者为名集结的队伍放下武器，交出所有不法头领，臣服于法，并将息于政府的宽容与仁慈。此檄文颁发一小时之内，唯接受此间条款者将免于流血，因尔等业已向国王、国家与法律叛变并宣战。
威廉·特赖恩
我还没醒詹米就走了。他的毯子整齐地叠在我身边，昨晚被他拴在那棵针栎树下的吉迪恩也不见了踪影。
“上校上总督的战时理事会开会去了，”肯尼·林赛打着大大的哈欠告诉我，接着他眨眨眼，像条湿透的狗一样摇摆着脑袋问，“喝茶吗，夫人？还是咖啡？”
“茶，谢谢。”多半是眼下事态的发展让我想到了波士顿倾茶事件。那场骚乱和其后的变故将何时发生，我记不清了，却模糊地感觉应当趁有茶的日子抓紧时机喝，好把它饱饱地吸收到肚里——就像冬日将临前的熊爱饱食蛴螬和浆果一样。
天亮了，亮得平静而清朗，此时虽仍有些凉意，但由于昨天的雨，空气里已透出些许闷热。我抿着茶，感到有几缕鬈发逃出发髻垂下脸颊，迎着杯中冒出的热气贴到我脸上。
一时间感觉已喝饱了肚子，我便拎起几个水桶向溪水方向走去。用不着是最好的，不过手上有点儿消过毒的开水总没有坏处，以防万一。要是没有医护上的需要，我总可以把我那双被忽视已久的袜子给洗一洗。
虽然名为大阿拉曼斯，但这条河其实并不起眼，河道上上下下基本不超过六米。河床底部是沙泥，也不深，曲曲折折的轮廓像一条脱线的羊毛捻纱，细小的分岔和支流向四下漫延。不过，作为军事分界线我估计它倒挺合适的。虽说一队人马完全可以轻松蹚过溪流，但那样绝对会引起注意。
几只蜻蜓飞过水面，继而又飞过了三两个民兵的头顶，他们正面朝浑浊的溪水解着手，聊得很投机。我识趣地在树丛后驻足，直到他们离开。提着水桶走下倾斜的河岸，我庆幸部队里的大多数人，除非真的渴得要死了，一般从不会想到喝水。
我回来时，营地已完全醒了，所有人都显得颇为警觉，虽然眼里不免有些血丝。不过，与其说大家已做好了随时开战的准备，倒不如说这是一种戒备观望的气氛，而詹米的归来也并未激起异常的注意，吉迪恩踏过一堆堆篝火，显得格外灵敏。
“怎么样，麦克杜(1)？”詹米收起缰绳时，肯尼起身迎上前去，问道，“有什么麻烦吗？”
詹米摇摇头。他的装束整洁得近乎庄重，头发梳到脑后，短剑和手枪别在腰带上，长剑佩在侧身。外衣上的一枚黄色徽章是唯一的装饰。他已备战就绪，这么想着，一股小小的战栗爬上了我的脊梁。
“总督给改革者的那封小通告书已经发出去了。四名警长各执一份拷贝，准备向所到之处的所有人群一一宣读。咱们只能等着，看看会发生什么。”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第三堆篝火方向望去，罗杰可能天刚一亮，没等到营地醒来就已经走了。
我把几个桶里的水全部倒入开水壶，提起水桶准备再去河边取一次水，这时，吉迪恩耳朵一竖，突然抬起头来。詹米立刻把马儿轻轻推往我身前，一手按住了长剑。吉迪恩庞大的胸廓和肩隆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见来人，只见那人走近时詹米握着剑柄的手松弛了下来。一定是个朋友了。
要不是真正的朋友，至少他不准备冲出去把那人劈下马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打起了招呼，我从吉迪恩的下巴底下探头望去，特赖恩总督正由两名随从作陪，骑马穿过小草坪。
特赖恩稳坐在马背上，虽然姿态并非十分优美。他一身平常的征战打扮，像样的蓝色制服上装和麂皮马裤，戴着黄色的军官帽章，身侧佩有一把被称为弯刀的骑兵军刀，并不起眼，刀柄上露出些许划痕，刀鞘有点磨损。
特赖恩牵马上前点了点头，向詹米触帽行礼，詹米回以同样的礼数。见我躲在吉迪恩的背后，总督礼貌地脱下了他那歪戴着的帽子，从马鞍上向我鞠躬致意。
“弗雷泽夫人，愿为您效劳。”瞥见我拎着的水桶，他转过身唤来一个随从，“维克斯先生，烦请您帮助一下弗雷泽夫人。”
维克斯先生是个十八岁上下、脸色红润的年轻人，我感激地把水桶交给他，只是简单地向他指点了提水的方向，没有与他同往。特赖恩看着我挑起了一边眉毛，我向稍显不悦的他回敬了一个平淡的笑容，站着没动。我可不打算离开。
他明智地领会了我的用意，并对我的存在没有提出异议。接着，他转而忽略了我，向詹米又点了点头。
“您的队伍都就绪了，弗雷泽上校？”他尖锐地扫视了四周。此时队伍中能看得见的就只有把头埋在杯子里的肯尼，还有矮树林阴影中的默多·林赛和乔迪·奇泽姆，俩人正玩着一局凶险的掷刀游戏。
“是的，大人。”
总督标志性地抬起了两条眉毛，表示怀疑。
“把他们叫来，上校。我要检验一下他们是否准备就绪了。”
詹米迟疑了片刻，收起他的缰绳。他眯起眼望向初升的太阳，审视了总督的坐骑。“您的马不错啊，大人。它准备好了吗？”
“当然，”总督皱起眉头，“怎么？”
詹米头一扬，放声喊出一声高地人特有的号叫，那种飞越数英亩山坡都听得到的声音。总督的马被抽紧了缰绳，翻起白眼来。民兵弟兄们立刻从灌木丛中奔涌而出，尖叫声仿佛出自传说中的报丧女妖，头顶的树木之间，成群的乌鸦炸开了一朵黑云，如火炮的灰烟，嘶哑着飞散开去。那马立起后腿，将特赖恩掀下，特赖恩颜面尽失地摔在草地上，马儿顾自冲进了草场尽头的树丛之中。
我一连退后好几步，躲开了人流。
总督站起身，脸色发紫地喘着粗气，发现自己被一圈龇着牙的民兵围在中间，个个用武器对准着他。总督怒视着一支戳在他面前的步枪，一手将它扇开，嘴里发出一小串哽咽的声响，活像个义愤填膺的松鼠。詹米清了清嗓子，颇有意味的样子，弟兄们便悄然退散，回到了矮树林里。
我寻思着，不管是伸手扶起总督，还是让他看见我的表情，都不是正确的选择。于是我识相地转身溜到一边，佯装是刚好发现脚边地里长出了一株有趣的小苗。
维克斯先生从树林里重新露了脸，一手提着一桶水，显得非常震惊。
“这是怎么了？”他冲着总督刚一开口，我便按了按他的袖口阻止了他。最好还是让特赖恩先生先寻回他呼吸的节奏，以及固有的尊严。
“没啥大不了的，”我说，赶在他把水打翻之前拿回了水桶，“呃……这里一共集中了多少支民兵队伍，你知道吗？”
“一千零六十八支，夫人，”他一脸迷惘，“当然，没算上沃德尔将军的队伍。可这是怎么——”
“那你们有加农炮吗？”
“哦，有的，有好几门，夫人。我们有两支炮兵分队，有两门六磅炮、十门回旋炮和两门八磅迫击炮。”维克斯挺了挺身子，为如此大的潜在杀伤力感到颇为骄傲。
“河对岸有两千人马，大人——但大多数几乎没有武装。许多人除了一把小刀一无所有。”詹米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引开了维克斯的注意力。我回过身，见詹米已经下马，正手持总督的军帽与其面对面交谈着。他把那顶帽子在自己的大腿上随手一掸，交还到主人的手里，那主人接过帽子，考虑到之前的情境，样子也算足够优雅。
“我也同样听说了，弗雷泽先生，”他淡淡地说，“不过，得知你我的消息来源能相互证实，我很欣慰。维克斯先生，能不能麻烦您帮我牵马过来？”特赖恩脸上的紫色已经褪去，虽然举止上仍有些许拘谨，他似乎并未记仇。特赖恩具有相当的公正感和幽默感——后者在此时此地显得尤为重要，而这两种特质，经过了方才那一幕军事准备的演练，似乎都未受损伤。
詹米点了点头。
“我想您也同样收到了信报，改革者方面并没有一个头领，是这样吗？”
“正相反，弗雷泽先生。我以为赫蒙·赫斯本德正是其头目，并且是此运动相当长的时间内的主要煽动者之一。詹姆斯·亨特，同样，是我在新伯尔尼收到的众多诉状与无数请愿上常见的另一个署名。其他名字还有汉密尔顿、吉莱斯皮……”
詹米厌烦地摆摆手，挥走了盘旋在面前的一团飞蠓。
“在某些情形之下，大人，我会想与您争辩就笔与剑孰强孰弱的问题——但绝非眼下，眼下我们站在战场的边缘。书写传单的魄力并不能用以领军作战——而赫斯本德是个身为贵格会教徒的绅士。”
“我也听说了，”特赖恩应承道。他伸手指着远处的溪流，一边眉毛挑战地高高抬起，“可是，他就在这里。”
“他是在这里。”詹米也应承道。他停顿了一下，估量着总督的情绪，没有急着往下说。总督的状态相当紧张，显而易见的不仅是他紧绷的姿态，还有炯炯发亮的目光。不过，战斗尚未迫在眉睫，张力仍在控制之中。他还能听得进建议。
“我曾经请他在我家中用餐，大人，”詹米谨慎地说道，“我也曾做他的座上宾客。对自己的观点与品性他从不保守秘密。如果他今日来到此地，我可以肯定他的内心经受着煎熬。”詹米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境地正岌岌可危。
“我已经派了一名手下过河去了，大人，去寻找赫斯本德，请他来与我会谈。我有可能说服他，用他所拥有的可观的力量去影响那些人——影响那些公民，”——他指了指小溪，以及河对岸视线之外的那些追随者——“让他们放弃那条灾难性的行动路线，那条路线最终只能走向悲剧。”他径直望着特赖恩的双眼。
“我可否请您，大人——可否恳求您——假如赫斯本德同意前来，您是否会愿意亲自与他会谈？”
特赖恩默默地站着，浑然不觉手中那沾满尘土的三角帽已被他反反复复地转个不停。刚才那场风波的回响早已平息，此时，我们头顶的榆树枝上一羽绿鹃开始吟唱起来。
“他们确实是这片殖民地的公民，”他终于开口了，向着小溪方向努了努下巴，“他们若受到伤害我会非常遗憾。他们的怨气并非无中生有，这点我已经承认过——公开承认过——并且已经一步步进行纠正。”他瞧了一眼詹米，似乎想确认他的陈述已被接受。詹米静静地站在那儿等着。
特赖恩做了个深呼吸，把帽子在腿上拍打了一番。
“可我是这片殖民地的总督。我不能坐视和平被侵扰、法律被藐视，暴动与流血肆虐而不加制裁！”他严峻地看了看我，“我不会的。”
他回过头注视着詹米。
“我不认为他会来，上校。他们的方针已定。”——他又一次向阿拉曼斯河岸的树林方向点头示意——“我的也一样。不过……”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心意已决地摇了摇头。
“不。假使他真的来了，尽管与他说理，若他着实同意和平撤军——那时候再把他带来见我，我们再商定条约。但我不能坐等这种可能。”
维克斯先生已牵来了总督的坐骑。小伙子站在稍远处，手握缰绳牵着两匹马，我见他向这边略一点头，似在肯定总督的那番话。他头上的帽子遮住了阳光，脸色却泛着红晕，两眼闪闪放光。他正热切地期待着这场战斗。
特赖恩却不然，虽然他业已准备就绪。詹米也不然——而他同样已准备就绪。他与总督对视良久，随后点点头，接受了这不可避免的局面。
“还有多久？”他低声问道。
特赖恩抬头看看日头，此时将近九点。罗杰已经走了快两个小时了，找到赫蒙·赫斯本德再返回这里还需要多久？
“军中队伍都已备战就绪，”特赖恩说着瞥向矮树林，嘴角一颤。接着他回头看着詹米的脸，目光深沉，“不会很久。随时准备着吧，弗雷泽先生。”
他转身把帽子扣上脑袋，抓起缰绳便跨上马鞍，头也不回地驾马而去，随从们紧跟其后。
詹米目送着他，面无表情。
我挪到他身边，触到了他的手。希望罗杰快快回来，这话我无须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