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2 “散兵游民与可疑人等”
第12条：任何军官或士兵都不得超越营地警戒范围，即前哨之内的距离。
第63条：各部队指挥官负责检查所有散兵游民与可疑人等，无法提供合理解释之人须立即收押并上报总司令部。
《营地职责与规定》
特赖恩总督阁下颁布致北卡罗来纳全体居民之禁令
罗杰摸了摸他的马裤口袋，里面装着他的锡质民兵徽号。那用来缝在外衣或帽子上的金属徽章宽一英寸半，沿边缘打着小洞，表面粗糙地刻着代表“弗雷泽兵团”的“FC”字样。这种徽章，加上那种布帽章，就是总督的大部分步兵作为制服标志的唯一物件，也是区别民兵成员与改革者的唯一依据。
“你究竟怎么知道该朝谁开枪呢？”两天前晚餐时，詹米把徽章给他后，他讽刺地问道，“要等走得近到能看清楚帽章的时候，那个浑蛋不早把你干掉了？”
詹米同样讽刺地看了他一眼，却礼貌地闭口不论罗杰的枪法和他开枪伤人的可能性。
“我嘛，可不会等到看清楚，”他说，“要有人举着枪朝你奔过来，你就开枪，然后再期待最理想的结果吧。”
坐在篝火边的几个人偷偷地笑了，詹米没有理睬他们，伸手抓过一根木棍，拨过烤在炭上的三个红薯，并排放着，一个个黑黑的在夜晚的凉风里冒着热气。这时，他轻踢了一脚其中的一个，那只红薯滚回了灰炭里。
“这是咱们，”他一边解释着，一边又踢了一脚那第二个红薯，“这是利奇上校军团，而那个呢，”——他对着第三个又是一脚，红薯歪歪扭扭地滚向它的伙伴们——“是阿什上校军团。瞧见了？”他冲罗杰挑了挑眉毛。
“每个军团都按各自的路线行进，所以你不太可能遇见其他民兵成员，至少刚开始不会。与我们相向而行的多半都是敌人。”接着，他宽宽的嘴角一翘，手指了指周围忙着吃晚饭的人们。
“这儿的人你都认识吧？那好，只要别打他们，你就没事儿，明白了？”
罗杰暗自苦笑着，小心翼翼地走下一片山坡，坡上覆盖着开满小黄花的植物。那个建议不错。相对于中枪的可能，他更挂在心上的是对自己偶然伤害他人的恐惧，还有对自己的手指被炸飞的担忧。
私下里，他决定不对任何人开枪，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境况，无论自己会不会动手打他们。关于改革者，他听说了足够多的故事——关于埃布尔·麦克伦南，关于赫蒙·赫斯本德。就算考虑到人们很自然地会对赫斯本德的风格予以夸张，他的传单里那种强烈的不平则鸣之感是无法抹杀的。罗杰如何能眼看着去杀死或伤害某人，仅仅因为他向欺凌与腐败发出了抗议，而这些现象确已堂皇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作为一个职业历史学家，他业已目睹的各种现状足以令他意识到问题的普遍程度和症结根源，他也很明白解决这些问题有多么困难。一定程度上，他同情特赖恩的处境，但这种同情远不足以将他变为一名致力于巩固皇权的积极战士，至于维护威廉·特赖恩的名誉与个人财富就更不用说了。
听见有人，他立定了片刻，然后悄悄地躲到一棵白杨粗壮的树干背后。
少顷，三名男子闲聊着走进了视野。三人都佩着手枪和子弹盒，看着却更像是三个伙伴出发去打野兔一样，全不似大战在即的严酷斗士。
事实上，他们就是狩猎者，模样也分毫不差。其中的一个腰带上挂着一串毛茸茸的猎物，另一个手拎一口脏脏的纱布袋子，许是染着新鲜的血污。罗杰在白杨树后看着他们，只见一人停下脚步，伸手拦下同伴，那两人即刻像猎犬一般站住，鞋尖直指着六十码开外的一簇树丛。
即便知道那边有动静，罗杰还是花了好一会儿才看见那头伫立在矮树林前的小鹿，头顶那春天的树叶之间洒下的一层斑驳的光线，几近完美地掩盖住了它的身影。
带头的那人偷偷地从肩上放下火枪，伸手握住枪杆和弹盒，但另一个家伙一手按住他的胳膊阻止了他。
“等等，艾布拉姆，”第二个家伙说，声音很轻却口齿清晰，“你可不能离河岸这么近开枪。听见上校说的吗？改革者都已经开进那里附近的岸边了。”他朝不足百码之外那看不见的溪边浓密的赤杨与垂柳努了努下巴，“你可不能激怒他们，这会儿还不成。”
艾布拉姆不情愿地点点头，把枪又背了起来。
“哎，我想是吧。会是今天吗，你觉得？”
罗杰回头望了望矮树林，小鹿早像一阵烟似的不见了踪影。
“完全有可能。”第三个人从袖口抽出一条黄色的手帕擦了擦脸。天很热，空气闷得很，“特赖恩天一亮就带上枪了。他这人是不会让别人有可乘之机的。他兴许会等等沃德尔的人马——不过他也可能认为没有必要。”
艾布拉姆有些轻蔑地哼哼了一声。
“扫平那帮子乌合之众？你见过他们没？保准你大半辈子也见不着更糟糕的队伍了。”
拿着手帕的那个鄙夷地一笑。
“嗯，可能吧，艾比。说起乌合之众，你见过那些乡下来的民兵没？再说了，改革者不管怎样，可有的是人。二对一，尼尔上尉说的。”
艾布拉姆咕哝着，向树林和远处的小溪厌恶地又望了最后一眼。
“那帮人，”他重复道，颇有信心的样子，掉头走开去，“好了，走吧，咱们上坡去看看。”
这些猎人是自己人。他们没戴帽章，但他看见他们胸口和帽子上别着的民兵团的徽号，银闪闪地反射着晨光。尽管如此，罗杰还是待在阴影里，直到他们闲聊着消失在视野中。他基本肯定詹米派他去完成的任务是未经他人批准的，最好别有人来过问他的来龙去脉。
大部分民兵对改革者的态度充其量是鄙视，而最消极的则出自高层指挥部，一种冷酷的仇视。
“得把他们彻底地一次铲平。”前一天晚上，卡斯韦尔坐在篝火边喝着咖啡时说。理查德·卡斯韦尔是个来自东边的种植园主，对改革者的怨愤不抱丝毫的同情。
罗杰又拍了拍自己的口袋，心里琢磨着。不，还是放着好。要有人盘问他可以再把徽号拿出来，他也不认为会有人不喊一声就从背后朝他开枪。不过，走在河岸茂盛的草地里，他还是有一种莫名的暴露感，直到溪边垂柳的枯枝把他揽进阴凉的树影，他才不由自主地呼出一口解脱的长叹。
他得到了詹米的批准，没有带火枪就赤手空拳地出发了，当然除了腰带里佩的小刀，那是任何男人的标准配备。其余唯一的装备便是叠好放在外套里面的一条白色大手帕。
“假如遇到威胁——不管在哪儿——挥起手帕就喊‘休战’，”詹米指导他说，“然后叫他们来找我，我到之前别的啥都甭说。没有人阻止你的话，就用免战旗作为保护，把赫斯本德带回这儿来。”
他设想着自己领着赫蒙·赫斯本德涉溪归来，高举着绑在木棍上扑闪着的手帕，活像导游领着游客穿过飞机场。他很想哈哈大笑。詹米却没有笑，连微笑都没有，于是他严肃地接下那白布，小心收藏起来。透过那耷拉的树叶形成的屏障，他瞥见小溪奔涌而过，在新升的日头下闪闪发光，安静得只听得见冲刷泥石的水声。举目无人，从树林之外的另一边若有声响传来，也会淹没在水声里。民兵可能不会从背后向他开枪，但如果改革者目睹他从政府兵一方过河的话，是否会从正面向他开枪，他并不乐观。
然而，他不能整日躲在树林里。他走上河岸，顺流而下向着狩猎者指出的地点走去，小心注意着树丛里的任何动静。那是个过河的好地方，浅水之下的河床上是岩石。但如果改革者确已“开进”了此处的任何地方，他们这会儿可真是安静。
他简直想象不出一派更为和平的景象，可他的心却突然在耳际怦怦直响。又一次，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人站在身旁，四下里一望，却不见任何动静，只有流水与低垂的柳叶。
“是你吗，爸？”他压低了声音轻轻问道，立刻又觉得很愚蠢。近旁有人的感觉仍旧很强烈，虽然这感觉颇为友好。
他暗地里将那个念头漠然置之，弯腰脱下了鞋袜。一定是因为这个特殊情景而已，他心想。虽然，比起驾驶喷火战机夜渡英吉利海峡炮轰德国，涉水过溪寻找一班乌合之众的贵格会煽动者实在不可同日而语。可任务就是任务，他这么对自己说。
又一次环顾四周，只看见蝌蚪在浅水里扭动。他歪嘴一笑，踏入水中，吓得蝌蚪们四散而逃。
“那就是我夸张了，嗯？”他对一只木鸭说，鸭子没有理他，顾自在漂浮的深绿色水芹之中搜罗它的猎物。
两岸的树丛里都不见险情，除了筑巢的鸟儿的欢声笑语，根本听不见别的。一直到他坐到温暖的岩石上，准备晒干了脚再穿上鞋袜，才听到溪边更远处确实有人。
“那你想要啥呀，亲爱的？”
话音从他身后的灌木里传来，他怔住了，热血隆隆地奔涌上耳边。是个女人的声音。没等他来得及动弹或是想出个回答，便听得一阵笑声，嗓音低沉，这个中音调令他感到些许释然。
直觉赶在理智之前告诉他，那个特殊的声调里没什么威胁。
“不知道，宝贝儿，得花我多少钱呢？”
“哦，听听！可不得先数数你自己有几个便士？”
“别担心，女士们，我们几个可以一起付账。”
“哦，这样啊？那也都成，先生，不过要知道，在这一片儿，得先付了账我们才开始唱歌哦！”
旁听着这段和睦的争执，罗杰判断这些声音来自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他们似乎都很确信，无论如何安排财务，三份都可以很平均地分成两份，不留尴尬的余地。
他捡起鞋子，安静地转身走开，让那几个未曾谋面的哨兵——如果他们是哨兵的话——继续算他们的账。显然，改革者队伍的组织性不能跟政府军队相比。
说组织性差是客气的了，过了一小会儿，他这么心想。不清楚大部队会驻扎在哪里，他一直沿着溪边行进，已经有一段路了。走了四百米，除了那两个妓女和她们的顾客，他没有看见或听见任何人。离奇的感觉越发强烈，没有明确的目的，他横穿了几座小松林，跨越了几片草场边缘，遇见的唯有追逐求爱的鸟儿和黄橙相间的小灰蝶。
“这算哪门子战争？”他咕哝着推开一丛长着黑莓的荆棘。简直像是科幻小说里的情节，一转眼全世界的人都从地球表面消失了，就只剩下主人公一人。他开始有些焦虑，他要在枪响之前找不到那该死的贵格派怎么办？要连他们的部队都找不到呢？
这时他转过河上的一道弯，终于第一眼看到了改革者的阵营——河边巨石堆旁一群正在潺潺溪水里洗着衣服的女人。
趁她们没看见，他赶紧钻进灌木丛，转身离开了河边，振作起精神来。如果女人们在这里，男人们就在不远处了。
他们确实在不远处。没走上几码，他就听见了军营的声响——闲聊声、笑声、勺子茶壶的叮当声、劈柴声。绕过一丛山楂树，他差点儿被撞倒，一群叫嚣着跑过的年轻人正在追赶他们中的一员，那人高高地挥舞着一条刚砍下的浣熊尾巴，他一边奔跑，那尾巴一边在轻风中上下浮动。
他们冲过罗杰身边，没有多看他一眼。罗杰继续往前走，放松了些许警惕。没有人盘问他，也未见任何哨兵。事实上，一张陌生的脸在这儿似乎既不鲜见也不构成威胁。有几个人随意地看了看他，一转身又开始继续他们的谈话，不觉得他的出现有什么异常。
“我在找赫蒙·赫斯本德。”他直接向一个正用小火烤着一只松鼠的人开口问道。那人怔了片刻。
“那个贵格派！”罗杰放大了音量。
“哦，是啊，他啊，”那人疑惑的五官舒展开来，“找他可且走啦——那边儿，我觉得是。”他周到地举起手中的棍子指了指，那焦黑的松鼠伸着炭化了的前腿指出了一条道。
“且走”便是有一段距离了。罗杰又路过三个零散营地，最后才到达了貌似军中大部队的所在——如果它们值得如此称呼的话。诚然，周围的气氛确实越来越严肃，他在溪边见到的安闲的嬉戏少了。然而，这里也远非美军战略司令总部。
他开始抱起一线希望，希望可以避免暴力，即使两军已面面相对，火炮军团已蓄势待发。他经过民兵部队时确实看到一股积极备战的情绪，但那不是一种仇恨或嗜血的氛围。
这里的情形与井然有序的民兵连相去甚远，但直接的敌对倾向也更少了。然而，当他继续前进，每过一处篝火停下问路的时候，他开始察觉到一丝异样，一种逐渐上升的紧迫感，甚至近乎绝望。外围营地里的胡闹气氛已消失殆尽，人们围成紧密的小圈，凑着头交谈着，或是各自独坐一隅，肃穆地上着枪弹，磨着刀面。
再走近些，赫蒙·赫斯本德的姓名则尽人皆知了，指路的方向也越来越肯定。这个名字几乎像是块磁铁，把罗杰一步步引进了一个越来越深厚的人群中央，人群里的大汉、小伙个个斗志激昂，个个全副武装。噪声也越来越响，各色人声像煅台上的铁锤般震荡着他的耳膜。
他最终找到了赫斯本德时，他站在一处岩石上，有如一头被困的巨大灰狼，三四十个愤怒咆哮的人围在身边。人们彼此推搡着胳膊肘，跺足踏地，不顾有没有冲撞到旁人。他们明显在要求一个答案，但即使得到了答案，却无法安定足够久的时间去倾听。
赫斯本德脱剩了一件衬衣，满脸通红，正在对身边的一两个人大声说着什么，但一片喧嚷之中，罗杰什么也没听见。他挤进了围观者的外围，但接近中心处，人群的压力让他无法前行。至少在这里他可以听见只言片语。
“我们必须上！你知道的，赫蒙，别无选择！”一个戴着顶破帽子的瘦高个儿喊道。
“我们永远有选择！”赫斯本德大声地回答，“现在就是选择的时候，上帝保佑我们做出明智之选！”
“是吗，就那大炮指着咱们的当儿？”
“不，不，向前看，我们必须向前，否则会前功尽弃！”
“前功尽弃？我们已经什么都没了！我们必须上——”
“总督都替我们选好了，我们必须上——”
“我们必须上——”
“我们必须上！”
所有的话语顿时淹没在一片愤怒与苦恼的咆哮之中。发觉此时向谁发话都无济于事，罗杰狠狠地推开两个农夫，上前一把抓住了赫斯本德的衣袖。
“赫斯本德先生——我必须跟您谈谈！”他冲贵格派的耳边喊道。
赫斯本德有点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正要把他甩开，却站住了，眨着眼睛认出了他来。那张方脸上胡子拉碴，满面绯红，粗糙的灰白头发没有束起，像豪猪的箭刺似的从头上根根竖立着。他摇摇脑袋闭上了双眼，继而又瞪大了眼睛瞧着罗杰，仿佛想驱散眼前难以置信的景象却无能为力。
他握住罗杰的胳膊，向人群做了个粗暴的手势，飞身跃下石台，往枫林树影下一座如醉汉般摇摇欲坠的木棚子里面走去。罗杰跟着他，朝周遭一圈怒视，想吓退意图追随的人群。
尽管如此，还是有几个人跟上来，挥舞着手臂热烈争辩着，但罗杰把门一摔，将他们关在了外头，插上闩子，还着意用后背顶住了门。里面凉快一点，虽然滞涩的空气里尽是柴灰和烧焦的食物的味道。
赫斯本德气喘吁吁地站在地面正中，捡起一只水瓢，从火炉上的水桶深处舀着水喝了起来。罗杰察觉到除了这水桶，木屋里已别无他物。赫斯本德的外衣和帽子整齐地挂在门边的钩子上，但夯土地面零星地散落着各种垃圾。木屋的主人显然撤离得很仓促，把便于携带的财物都带走了。
片刻的喘息让赫斯本德镇定了下来，他撸平皱巴巴的衬衣，开始整理起自己的头发。
“你有什么事，麦肯锡教友？”他用那特有的平和的语气问道，“你一定不是来加入改革者队伍的吧？”
“确实不是，”罗杰肯定地答道。他谨慎地看了看窗户，怕人群会试图从中爬进屋里，不过虽然外面闹哄哄的争执仍在继续，屋子本身并没有被直接冲击的声响。“我是来问您愿不愿意与我一同过河去——打着免战旗，您的安全可以保障——过河去与詹米·弗雷泽面谈。”
赫斯本德也望了望窗户。
“我恐怕谈话的时机早已过去。”他歪了歪嘴唇说。罗杰虽然也这么想，但决意要完成任务，因而继续坚持往下说：
“从总督的角度来看，并非如此。他不愿意杀戮自己的公民，如果能说服暴民和平疏散的话——”
“你觉得这种展望有可能吗？”赫斯本德挥手指指窗外，怀疑地看了看他。
“没有，”罗杰不得不承认，“可是，如你愿意前往——如果他们看见仍有可能——”
“假使有和解与平反的可能，应该早就向我们提出了，”赫斯本德尖锐地说，“这难道代表了总督的诚意？带着军队与加农炮？还致信说——”
“不是平反，”罗杰直言道，“我是说挽救你们的生命的可能。”
赫斯本德呆呆地站着，两颊的红晕已褪去，虽然仍旧显得很镇静。
“事已至此了吗？”他看着罗杰的脸小声问道。罗杰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
“没有多少时间了。弗雷泽先生让我告诉您——如果您不能亲自与他会谈的话——有两个火炮兵团已列队准备攻打你们，八支民兵部队也已武装备战。全军都准备好了——总督绝不会等过明日拂晓，那是最晚期限。”
他明白，将此信息透露给敌方实属叛变——但詹米·弗雷泽会这么说的，如果他能够亲自前来的话。
“这里有近两千名改革者，”赫斯本德似乎自言自语地说，“两千人！你难道不觉得这派景象会令他动摇？有这么多人愿意离开家园前来抗争——”
“照总督的看法，这些人是来谋反的，因而这便是战争状态。”罗杰打断了他，一边望向那挂着破烂的油纸帘子的窗户，“我不得不说，看见了这些人之后，我觉得他的看法还是有合理的理由的。”
“这不是谋反。”赫斯本德固执地说。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破旧的黑色丝带，把头发束在了脑后，“但我们的合法投诉却被忽视了，被置若罔闻！我们别无选择，只得身体力行地站到一起，将我们的不满摆在特赖恩先生面前，以我们正义的反抗来博取他的注意。”
“刚才我以为我听见你谈到了选择，”罗杰冷淡地说道，“若如你所说，眼前正是选择的时机，我看大部分改革者已经选择了暴力——从我一路走来耳闻的一切来看。”
“也许，”赫斯本德不太情愿地说，“可我们——他们——不是一支复仇的军队，不是暴民……”然而，他向窗口投去的迟疑的目光暗示着他也明白，阿拉曼斯河岸的这一边确实已组织起一支暴民的队伍。
“他们中间有没有选出一名领袖，一个可以正式代表他们发言的人？”罗杰又打断了他，急于送完口信好离开这里，“是您本人，还是亨特先生？”
赫斯本德犹豫了很长时间，用手背擦着嘴，似乎要抹去什么久久不散的酸腐的滋味。他摇了摇头。
“他们没有真正的领导，”他轻声说，“吉姆·亨特有足够的胆略，但缺乏指挥才能。我问过他——他说人都是应当我行我素的。”
“你有这个才能。你可以领导他们的。”
赫斯本德露出颇为羞耻的表情，似乎罗杰在指控他擅长老千一样。
“我可没有。”
“你已经带领他们到了这里——”
“他们是自己来的！我没有让任何人——”
“你在这儿。他们便跟着来了。”
赫斯本德有些畏缩的样子，抿紧了嘴唇。见他的话产生了些许成效，罗杰乘势而上。
“你曾经代表过他们，他们也听你的。他们随你而来，一直追随着你，所以他们会听从你的，一定会！”
他听见木屋外的人声吵闹起来，人群已经急不可耐。即使这还不是一群暴民，也已经差得不远了。假如他们得知了他的身份会怎样？得知了他此行的目的呢？他的手掌渗出汗来，他赶紧在外衣上使劲擦了擦，摸到口袋里那小小的民兵徽号隆起的形状，后悔自己过了河后没有停下来把它埋了。
赫斯本德向他凝视了片刻，随即伸出手握紧了他的双手。
“与我一同祈祷吧，教友。”他小声说。
“我——”
“你什么也不用讲了，”赫斯本德说，“我知道你是天主教徒，而我们的教义也不主张祈祷。但如你愿意随我留下，真心祈愿那智慧能降临——不仅仅降临于我，更是降临于此地的所有人……”
罗杰咬了咬舌头，阻止自己开口纠正赫斯本德。此时他自己的宗教信仰已无足轻重，而赫斯本德的信仰却显然还很重要。于是他只是点点头，抑制住自己的急迫，握着老人的双手，把自己力所能及的支援交予他。
赫斯本德微微低着头，站着没动。木屋脆弱的门扇上响起了拳头的敲打，喧闹声越来越响。
“赫蒙！你在里面没事儿吧？”
“快点儿，赫蒙！没时间干这些了！考德威尔从总督那儿回来了——”
“就一个小时，赫蒙！他就给了咱一个小时，仅此而已！”
汗水从罗杰背上的肩胛骨之间流淌下来，他没有理会，够也够不到。
他看了看赫斯本德苍老的手指，又看看他的脸，见对方的双眼似乎紧紧注视着他——而那目光却又很遥远，似乎他正聆听着远方的什么声音，丝毫没有注意到门外传来的急切的喊叫。赫斯本德的眼睛甚至都是那种所谓贵格灰(1)的色泽，罗杰心想——像是暴雨过后颤抖着渐渐沉寂下来的两汪水潭。
他们一准会夺门而入的吧。可他们没有。撞击声减弱成一阵不耐烦的敲打，然后渐次零落起来。他能感到自己的心跳逐渐减慢，在胸口沉稳而均匀地搏动着，焦虑从血液里渐渐淡去。
他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努力集中思想去尝试赫斯本德的请求。满脑子里搜罗着恰合时宜的祷文，却只想得起《公祷书》里颠三倒四的片段。
拯救我们吧，哦，主啊……
倾听我们的声音……
拯救我们吧，哦，主啊！他听见父亲的耳语。而他另一个父亲，牧师的嗓音则从他头脑深处默念起来。拯救我们吧，哦，主啊！想想人类多少次犯错莫不是因为渴望思考，而绝非缺乏仁爱；想想我们脚下的陷阱却又如此狡诈。
一字一句忽闪在他脑海里有如燃烧的落叶，从篝火中随风而起，又转眼没落于灰烬间，无从把握。于是他不再徒劳，只是立定着紧握住赫斯本德的双手，听着他的呼吸中低沉喑哑的音调。
求天主保佑，他无声地念叨，虽然并不明白自己在祈求什么。即使这句话也一样蒸发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什么也都没有发生。外面的喧闹持续着，却好像不比鸟鸣更显重要。屋里的空气静止着，却又有一丝凉意和灵动，似乎某个角落有一阵轻风拂过，唯独没有触碰站在地面中央的两人。罗杰觉得自己放慢了呼吸，心跳越发平稳起来。
他不记得睁开了眼睛，但却睁着眼。赫斯本德浅灰色的眼眸里带着蓝色的斑点和细小的黑色断片。他的睫毛很密，其中一根睫毛的底部略微肿起，是个快痊愈的针眼。那个红红的微小的球面很光滑，中央的鲜红圆点向四面褪变成暗红、粉红和玫瑰红，像创世之初装点那黎明天穹的颜色。
他眼前的那张脸上刻满了皱纹，粗糙的弧线划在口鼻之间，还有浓眉之上拱起的纹路，衬着每一丝斑白的眉毛，长长的眉毛如飞鸟羽翼般典雅地弯曲着。他的嘴唇宽厚而光滑，呈黯淡的玫瑰色，牙齿的洁白轮廓闪着亮光，那线条比之于包裹在外的柔软肌肤，显得莫名地刚毅。
罗杰站着没动，惊叹于眼前所见的优雅。赫斯本德作为一个敦实而面目晦涩的中年人已失去了意义，他此刻看见的是一个令人心碎的极品，一件独一无二的美妙事物，无可替代。
他突然发现自己在端详刚出世的儿子的时候也有过同感，惊叹着每个细小的脚趾有多么完美无缺，惊叹着那脸颊与耳郭的曲线有多么摄人心魄，惊叹着新生的肌肤投射出无邪的内心有多么神采奕然。此时此地是一件同样的造物，虽不是全新的存在，或许也不那么无邪，却是同样的惊世之作。
他低头看见自己的手，仍然紧握着赫斯本德的双手。一种敬畏之感油然而生，他意识到自己的手指也是那么完美，那手腕和指节上骨骼的曲线，那划过拇指关节的细小的红色伤疤可爱得如此肆无忌惮。
被赫斯本德的呼吸声唤醒了，他深深地叹息着收回自己的双手。罗杰觉得一时间失去了什么，不过旋即又体会到屋里的宁静笼罩上身，审美的惊叹不已被一种深沉的镇静所取代。
“我要谢谢你，罗杰教友，”赫斯本德轻轻地说，“我未曾料想会蒙此恩惠——但这一切非常令人愉悦。”
罗杰无语地点点头。他看着赫斯本德取下外衣，穿上身，严肃的脸上线条冷静而坚决。没有丝毫迟疑，那贵格派取下门闩，把门推开。
屋外的人群向后倒去，脸上的惊讶立刻化为急切与恼怒。赫斯本德对风暴般袭来的提问和训话未予置理，径直走向屋后拴在小树上的一匹马跟前。他松开缰绳，跨上马鞍，这才向他的改革者战友们定神望去。
“回家吧！”他响亮地说，“我们必须离开这里。所有人都回自己家里去吧！”
话音一落，先是一片震惊的沉默，而后慌乱与愤怒的叫喊随之响起。
“回什么家？”一个满脸姜红色络腮胡的年轻人喊道，“你可能有家可回——我没有！”
赫斯本德稳稳地坐在马鞍上，没有被这些吵闹动摇。
“回家吧！”他又喊了一声，“我忠告你们——留在此地只会带来暴力！”
“哎，那咱就给他暴力！”一个粗壮的男人高举起火枪吼道，赢得了些许参差不齐的和声。
罗杰一直跟着赫斯本德，基本没有引起改革者们的注意。他站在不远处望着那贵格派缓缓地移步离去，一边从马鞍上弯下腰，向身边奔跑着、推搡着的人们叫喊着，比画着。有人一把抓住了赫斯本德的袖口，那贵格派便收起缰绳，俯耳倾听起一派显然颇为激昂的言辞。
最终，他还是坐直了身子，摇了摇头，把帽子盖上了自己的脑袋。
“我不能留下，不能因此而造成流血。假如你们要留下，教友们，谋杀会在此发生。离开吧！你还有时间——我请求你们离开！”
他已经不再高声喊叫，但身边的叫嚷也早已罢休，让他的一字一句清晰可辨。他抬起一张皱纹满面的脸，正见罗杰的身影站在一棵茱萸树下。那种平静虽已消失，罗杰还是看出他眼中留存的决心。
“我要走了！”他宣告道，“我恳求大家了——都回家吧！”他一举缰绳牵马转身，猛地一狠心，踩着马镫便小跑而去。有几个人追着跑起来，但也都很快停下，一脸困惑不满地回过头，三两个相互低语着，纷纷迷惘地摇起头来。
吵嚷声又起来了，所有人都忽然开始或交谈，或争辩，或坚持，或否认。罗杰转身离开，悄悄地朝一丛隐蔽的枫树林里走去。赫斯本德既已离开，他还是尽快消失最为明智。
一只手突然逮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扭转过来。
“你是什么人？你跟赫蒙说啥了，让他一走了之？”一个身穿着破皮背心的肮脏的家伙，紧握双拳向他挑衅道。这人显得很气愤，似乎随时会将他满腔的恼怒倾泻在最直接的目标上。
“我告诉他总督不想让任何人受到伤害，如果可以避免的话。”罗杰答道，他希望自己的声调足够平稳。
“你是从总督那儿来的？”一个黑胡子男人打量着罗杰身上脏脏的土布外衣，质疑说，“你带来的条件跟考德威尔不一样？”
“不。”与赫斯本德的会面依旧影响着罗杰，似乎仍在保护着他免受那盘旋在木屋周围的滚滚怒潮和越发高涨的歇斯底里的侵扰，然而这种平静在飞快地消散。更多人被对抗的声响吸引过来，加入了盘问他的队伍。
“不。”他提高了嗓音重复说道，“我来是要提醒赫斯本德——也提醒你们大家。总督想要——”
粗鲁的叫喊齐声响起，把他打断了，意味着特赖恩想要的与此地的人群毫无干系。他望着周围的一张张脸，看不见任何容忍，更不用说友善了。于是他耸了耸肩，退后了一步。
“那就悉听尊便了，”他尽可能冷静地说道，“赫斯本德先生给了你们最好的建议——我表示赞成。”他转身要离开，却被当空而下的一双手擒住了肩膀，强行拉回，再次面对质疑的人群。
“别忙，老弟，”穿皮背心的人说道。他仍然满脸的怒气与亢奋，但拳头已经松开，“你跟特赖恩谈过，是吗？”
“没有，”罗杰承认，“我是被派来——”他迟疑了，应不应该说出詹米·弗雷泽的名字呢？不，最好不要。说不说都一样可能惹麻烦。“我来是想请赫蒙·赫斯本德过河去，让他自己看看事态的发展。不过他选择接受我对事态的描述。你们都看见他的反应了。”
“那是你说的！”一个彪形大汉，侧脸上翘着红色的胡须，好斗地抬起了下巴，“我们干吗要相信你对事态的描述？”他戏弄地模仿起罗杰干脆的苏格兰口音，逗得同伴们哈哈大笑。
从木屋里带来的冷静还没有完全消失，罗杰安静地说道：“我无法强迫你听，先生。但其他人有耳朵的——你们都听好了。”他把目光从一张脸移到另一张脸，人们勉强地一个个安静下来，直到人群满不情愿地将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身上。
“总督的部队已经全副武装准备好了。”他的声音在自己耳边显得很奇怪，平稳而有些沉闷，似乎是什么人在一段距离之外发表演说，“我没有亲自见过总督，但我听过他的目标声明：他并不想看见流血，但他也决意要采取他认为必要的行动，来遣散这支集结队伍。但假如你们和平地回到家中，他会倾向于宽大处置。”
这一席话博得了片刻的沉默，随后有人大声清了清嗓子，应声而来的是一团夹杂着棕黄色烟草汁液的浓痰，啪的一声飞溅到罗杰靴子边的泥地上。
“这个，”吐痰者简短评论道，“是敬总督的宽大处置。”
“这个是敬你的，蠢货！”那人的同伴说着，直冲着罗杰脸上抡起一掌。
他肩膀一缩，闪过了那掌，立刻向那人冲了上去，后者随即蹒跚着跌倒在地。可他身后有的是人，罗杰停稳了，握紧拳头，准备好了必要的自我防卫。
“别伤了他，弟兄们，”穿皮背心的喊道，“还不是时候。”他侧身绕着罗杰踱起步来，远远地让开他的拳头，警惕地看着他。
“不管你见过特赖恩的脸没，我猜你见过他的队伍，是不是？”
“我见过。”罗杰心跳加速，血液在太阳穴嗡嗡作响，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害怕。人群里敌意很重，却并没有杀气——尚且没有。
“那特赖恩有多少人马？”那人牢牢地盯着他，眼里闪着光芒。最好老实回答。很可能他们已经知道答案，完全没有什么能拦着改革者涉过阿拉曼斯河亲自去评估事态。
“一千多点儿，”罗杰小心地看着那人的脸说。正如所料，他早就知道。“但他们是受过训练的民兵，”罗杰尖锐地指出，扫了一眼近旁的几个改革者，他们已对罗杰失去了兴趣，转而继续他们的摔跤比赛，“而且他们有火炮。我想你们没有吧，先生？”
那人的脸像个拳头似的紧蹙起来。
“你爱咋想咋想，”他不客气地回答，“不过你可以告诉特赖恩，我们的人数是他的两倍。受没受过训练——”他讥讽地努了努嘴，“我们全都有武器，人手一把火枪！”他仰起头，眯缝着眼看了看天光。
“一个小时，是不是？”他放低声音，“我看都不用那么久。”他垂下眼，注视着罗杰的眼睛。
“你回河那边儿去，先生。告诉特赖恩总督我们就是有话要说，而且我们就是要说了算。如果他愿意听我们的，按我们说的去做，全都好说。否则……”他摸着自己腰带上的枪把，点了一下头，沉下了线条严峻的脸。
罗杰看了一眼围绕着他的一张张沉默的面孔，有一些神情迷惘，但大部分愁容满面，或者显然一脸顽抗。他无言地转身离去，走过树下只听得牧师的话在春日的枝叶里沙沙作响。
缔造和平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应被称为天主的儿女。(2)
他希望勇于尝试的人也有功劳。 (1) 贵格会通常主张教友素衣打扮，贵格灰指的是一种略带橄榄绿的浅灰色。
(2) 出自《马太福音》第5章，第9节。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第63条：各部队指挥官负责检查所有散兵游民与可疑人等，无法提供合理解释之人须立即收押并上报总司令部。
《营地职责与规定》
特赖恩总督阁下颁布致北卡罗来纳全体居民之禁令
罗杰摸了摸他的马裤口袋，里面装着他的锡质民兵徽号。那用来缝在外衣或帽子上的金属徽章宽一英寸半，沿边缘打着小洞，表面粗糙地刻着代表“弗雷泽兵团”的“FC”字样。这种徽章，加上那种布帽章，就是总督的大部分步兵作为制服标志的唯一物件，也是区别民兵成员与改革者的唯一依据。
“你究竟怎么知道该朝谁开枪呢？”两天前晚餐时，詹米把徽章给他后，他讽刺地问道，“要等走得近到能看清楚帽章的时候，那个浑蛋不早把你干掉了？”
詹米同样讽刺地看了他一眼，却礼貌地闭口不论罗杰的枪法和他开枪伤人的可能性。
“我嘛，可不会等到看清楚，”他说，“要有人举着枪朝你奔过来，你就开枪，然后再期待最理想的结果吧。”
坐在篝火边的几个人偷偷地笑了，詹米没有理睬他们，伸手抓过一根木棍，拨过烤在炭上的三个红薯，并排放着，一个个黑黑的在夜晚的凉风里冒着热气。这时，他轻踢了一脚其中的一个，那只红薯滚回了灰炭里。
“这是咱们，”他一边解释着，一边又踢了一脚那第二个红薯，“这是利奇上校军团，而那个呢，”——他对着第三个又是一脚，红薯歪歪扭扭地滚向它的伙伴们——“是阿什上校军团。瞧见了？”他冲罗杰挑了挑眉毛。
“每个军团都按各自的路线行进，所以你不太可能遇见其他民兵成员，至少刚开始不会。与我们相向而行的多半都是敌人。”接着，他宽宽的嘴角一翘，手指了指周围忙着吃晚饭的人们。
“这儿的人你都认识吧？那好，只要别打他们，你就没事儿，明白了？”
罗杰暗自苦笑着，小心翼翼地走下一片山坡，坡上覆盖着开满小黄花的植物。那个建议不错。相对于中枪的可能，他更挂在心上的是对自己偶然伤害他人的恐惧，还有对自己的手指被炸飞的担忧。
私下里，他决定不对任何人开枪，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境况，无论自己会不会动手打他们。关于改革者，他听说了足够多的故事——关于埃布尔·麦克伦南，关于赫蒙·赫斯本德。就算考虑到人们很自然地会对赫斯本德的风格予以夸张，他的传单里那种强烈的不平则鸣之感是无法抹杀的。罗杰如何能眼看着去杀死或伤害某人，仅仅因为他向欺凌与腐败发出了抗议，而这些现象确已堂皇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作为一个职业历史学家，他业已目睹的各种现状足以令他意识到问题的普遍程度和症结根源，他也很明白解决这些问题有多么困难。一定程度上，他同情特赖恩的处境，但这种同情远不足以将他变为一名致力于巩固皇权的积极战士，至于维护威廉·特赖恩的名誉与个人财富就更不用说了。
听见有人，他立定了片刻，然后悄悄地躲到一棵白杨粗壮的树干背后。
少顷，三名男子闲聊着走进了视野。三人都佩着手枪和子弹盒，看着却更像是三个伙伴出发去打野兔一样，全不似大战在即的严酷斗士。
事实上，他们就是狩猎者，模样也分毫不差。其中的一个腰带上挂着一串毛茸茸的猎物，另一个手拎一口脏脏的纱布袋子，许是染着新鲜的血污。罗杰在白杨树后看着他们，只见一人停下脚步，伸手拦下同伴，那两人即刻像猎犬一般站住，鞋尖直指着六十码开外的一簇树丛。
即便知道那边有动静，罗杰还是花了好一会儿才看见那头伫立在矮树林前的小鹿，头顶那春天的树叶之间洒下的一层斑驳的光线，几近完美地掩盖住了它的身影。
带头的那人偷偷地从肩上放下火枪，伸手握住枪杆和弹盒，但另一个家伙一手按住他的胳膊阻止了他。
“等等，艾布拉姆，”第二个家伙说，声音很轻却口齿清晰，“你可不能离河岸这么近开枪。听见上校说的吗？改革者都已经开进那里附近的岸边了。”他朝不足百码之外那看不见的溪边浓密的赤杨与垂柳努了努下巴，“你可不能激怒他们，这会儿还不成。”
艾布拉姆不情愿地点点头，把枪又背了起来。
“哎，我想是吧。会是今天吗，你觉得？”
罗杰回头望了望矮树林，小鹿早像一阵烟似的不见了踪影。
“完全有可能。”第三个人从袖口抽出一条黄色的手帕擦了擦脸。天很热，空气闷得很，“特赖恩天一亮就带上枪了。他这人是不会让别人有可乘之机的。他兴许会等等沃德尔的人马——不过他也可能认为没有必要。”
艾布拉姆有些轻蔑地哼哼了一声。
“扫平那帮子乌合之众？你见过他们没？保准你大半辈子也见不着更糟糕的队伍了。”
拿着手帕的那个鄙夷地一笑。
“嗯，可能吧，艾比。说起乌合之众，你见过那些乡下来的民兵没？再说了，改革者不管怎样，可有的是人。二对一，尼尔上尉说的。”
艾布拉姆咕哝着，向树林和远处的小溪厌恶地又望了最后一眼。
“那帮人，”他重复道，颇有信心的样子，掉头走开去，“好了，走吧，咱们上坡去看看。”
这些猎人是自己人。他们没戴帽章，但他看见他们胸口和帽子上别着的民兵团的徽号，银闪闪地反射着晨光。尽管如此，罗杰还是待在阴影里，直到他们闲聊着消失在视野中。他基本肯定詹米派他去完成的任务是未经他人批准的，最好别有人来过问他的来龙去脉。
大部分民兵对改革者的态度充其量是鄙视，而最消极的则出自高层指挥部，一种冷酷的仇视。
“得把他们彻底地一次铲平。”前一天晚上，卡斯韦尔坐在篝火边喝着咖啡时说。理查德·卡斯韦尔是个来自东边的种植园主，对改革者的怨愤不抱丝毫的同情。
罗杰又拍了拍自己的口袋，心里琢磨着。不，还是放着好。要有人盘问他可以再把徽号拿出来，他也不认为会有人不喊一声就从背后朝他开枪。不过，走在河岸茂盛的草地里，他还是有一种莫名的暴露感，直到溪边垂柳的枯枝把他揽进阴凉的树影，他才不由自主地呼出一口解脱的长叹。
他得到了詹米的批准，没有带火枪就赤手空拳地出发了，当然除了腰带里佩的小刀，那是任何男人的标准配备。其余唯一的装备便是叠好放在外套里面的一条白色大手帕。
“假如遇到威胁——不管在哪儿——挥起手帕就喊‘休战’，”詹米指导他说，“然后叫他们来找我，我到之前别的啥都甭说。没有人阻止你的话，就用免战旗作为保护，把赫斯本德带回这儿来。”
他设想着自己领着赫蒙·赫斯本德涉溪归来，高举着绑在木棍上扑闪着的手帕，活像导游领着游客穿过飞机场。他很想哈哈大笑。詹米却没有笑，连微笑都没有，于是他严肃地接下那白布，小心收藏起来。透过那耷拉的树叶形成的屏障，他瞥见小溪奔涌而过，在新升的日头下闪闪发光，安静得只听得见冲刷泥石的水声。举目无人，从树林之外的另一边若有声响传来，也会淹没在水声里。民兵可能不会从背后向他开枪，但如果改革者目睹他从政府兵一方过河的话，是否会从正面向他开枪，他并不乐观。
然而，他不能整日躲在树林里。他走上河岸，顺流而下向着狩猎者指出的地点走去，小心注意着树丛里的任何动静。那是个过河的好地方，浅水之下的河床上是岩石。但如果改革者确已“开进”了此处的任何地方，他们这会儿可真是安静。
他简直想象不出一派更为和平的景象，可他的心却突然在耳际怦怦直响。又一次，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有人站在身旁，四下里一望，却不见任何动静，只有流水与低垂的柳叶。
“是你吗，爸？”他压低了声音轻轻问道，立刻又觉得很愚蠢。近旁有人的感觉仍旧很强烈，虽然这感觉颇为友好。
他暗地里将那个念头漠然置之，弯腰脱下了鞋袜。一定是因为这个特殊情景而已，他心想。虽然，比起驾驶喷火战机夜渡英吉利海峡炮轰德国，涉水过溪寻找一班乌合之众的贵格会煽动者实在不可同日而语。可任务就是任务，他这么对自己说。
又一次环顾四周，只看见蝌蚪在浅水里扭动。他歪嘴一笑，踏入水中，吓得蝌蚪们四散而逃。
“那就是我夸张了，嗯？”他对一只木鸭说，鸭子没有理他，顾自在漂浮的深绿色水芹之中搜罗它的猎物。
两岸的树丛里都不见险情，除了筑巢的鸟儿的欢声笑语，根本听不见别的。一直到他坐到温暖的岩石上，准备晒干了脚再穿上鞋袜，才听到溪边更远处确实有人。
“那你想要啥呀，亲爱的？”
话音从他身后的灌木里传来，他怔住了，热血隆隆地奔涌上耳边。是个女人的声音。没等他来得及动弹或是想出个回答，便听得一阵笑声，嗓音低沉，这个中音调令他感到些许释然。
直觉赶在理智之前告诉他，那个特殊的声调里没什么威胁。
“不知道，宝贝儿，得花我多少钱呢？”
“哦，听听！可不得先数数你自己有几个便士？”
“别担心，女士们，我们几个可以一起付账。”
“哦，这样啊？那也都成，先生，不过要知道，在这一片儿，得先付了账我们才开始唱歌哦！”
旁听着这段和睦的争执，罗杰判断这些声音来自三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他们似乎都很确信，无论如何安排财务，三份都可以很平均地分成两份，不留尴尬的余地。
他捡起鞋子，安静地转身走开，让那几个未曾谋面的哨兵——如果他们是哨兵的话——继续算他们的账。显然，改革者队伍的组织性不能跟政府军队相比。
说组织性差是客气的了，过了一小会儿，他这么心想。不清楚大部队会驻扎在哪里，他一直沿着溪边行进，已经有一段路了。走了四百米，除了那两个妓女和她们的顾客，他没有看见或听见任何人。离奇的感觉越发强烈，没有明确的目的，他横穿了几座小松林，跨越了几片草场边缘，遇见的唯有追逐求爱的鸟儿和黄橙相间的小灰蝶。
“这算哪门子战争？”他咕哝着推开一丛长着黑莓的荆棘。简直像是科幻小说里的情节，一转眼全世界的人都从地球表面消失了，就只剩下主人公一人。他开始有些焦虑，他要在枪响之前找不到那该死的贵格派怎么办？要连他们的部队都找不到呢？
这时他转过河上的一道弯，终于第一眼看到了改革者的阵营——河边巨石堆旁一群正在潺潺溪水里洗着衣服的女人。
趁她们没看见，他赶紧钻进灌木丛，转身离开了河边，振作起精神来。如果女人们在这里，男人们就在不远处了。
他们确实在不远处。没走上几码，他就听见了军营的声响——闲聊声、笑声、勺子茶壶的叮当声、劈柴声。绕过一丛山楂树，他差点儿被撞倒，一群叫嚣着跑过的年轻人正在追赶他们中的一员，那人高高地挥舞着一条刚砍下的浣熊尾巴，他一边奔跑，那尾巴一边在轻风中上下浮动。
他们冲过罗杰身边，没有多看他一眼。罗杰继续往前走，放松了些许警惕。没有人盘问他，也未见任何哨兵。事实上，一张陌生的脸在这儿似乎既不鲜见也不构成威胁。有几个人随意地看了看他，一转身又开始继续他们的谈话，不觉得他的出现有什么异常。
“我在找赫蒙·赫斯本德。”他直接向一个正用小火烤着一只松鼠的人开口问道。那人怔了片刻。
“那个贵格派！”罗杰放大了音量。
“哦，是啊，他啊，”那人疑惑的五官舒展开来，“找他可且走啦——那边儿，我觉得是。”他周到地举起手中的棍子指了指，那焦黑的松鼠伸着炭化了的前腿指出了一条道。
“且走”便是有一段距离了。罗杰又路过三个零散营地，最后才到达了貌似军中大部队的所在——如果它们值得如此称呼的话。诚然，周围的气氛确实越来越严肃，他在溪边见到的安闲的嬉戏少了。然而，这里也远非美军战略司令总部。
他开始抱起一线希望，希望可以避免暴力，即使两军已面面相对，火炮军团已蓄势待发。他经过民兵部队时确实看到一股积极备战的情绪，但那不是一种仇恨或嗜血的氛围。
这里的情形与井然有序的民兵连相去甚远，但直接的敌对倾向也更少了。然而，当他继续前进，每过一处篝火停下问路的时候，他开始察觉到一丝异样，一种逐渐上升的紧迫感，甚至近乎绝望。外围营地里的胡闹气氛已消失殆尽，人们围成紧密的小圈，凑着头交谈着，或是各自独坐一隅，肃穆地上着枪弹，磨着刀面。
再走近些，赫蒙·赫斯本德的姓名则尽人皆知了，指路的方向也越来越肯定。这个名字几乎像是块磁铁，把罗杰一步步引进了一个越来越深厚的人群中央，人群里的大汉、小伙个个斗志激昂，个个全副武装。噪声也越来越响，各色人声像煅台上的铁锤般震荡着他的耳膜。
他最终找到了赫斯本德时，他站在一处岩石上，有如一头被困的巨大灰狼，三四十个愤怒咆哮的人围在身边。人们彼此推搡着胳膊肘，跺足踏地，不顾有没有冲撞到旁人。他们明显在要求一个答案，但即使得到了答案，却无法安定足够久的时间去倾听。
赫斯本德脱剩了一件衬衣，满脸通红，正在对身边的一两个人大声说着什么，但一片喧嚷之中，罗杰什么也没听见。他挤进了围观者的外围，但接近中心处，人群的压力让他无法前行。至少在这里他可以听见只言片语。
“我们必须上！你知道的，赫蒙，别无选择！”一个戴着顶破帽子的瘦高个儿喊道。
“我们永远有选择！”赫斯本德大声地回答，“现在就是选择的时候，上帝保佑我们做出明智之选！”
“是吗，就那大炮指着咱们的当儿？”
“不，不，向前看，我们必须向前，否则会前功尽弃！”
“前功尽弃？我们已经什么都没了！我们必须上——”
“总督都替我们选好了，我们必须上——”
“我们必须上——”
“我们必须上！”
所有的话语顿时淹没在一片愤怒与苦恼的咆哮之中。发觉此时向谁发话都无济于事，罗杰狠狠地推开两个农夫，上前一把抓住了赫斯本德的衣袖。
“赫斯本德先生——我必须跟您谈谈！”他冲贵格派的耳边喊道。
赫斯本德有点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正要把他甩开，却站住了，眨着眼睛认出了他来。那张方脸上胡子拉碴，满面绯红，粗糙的灰白头发没有束起，像豪猪的箭刺似的从头上根根竖立着。他摇摇脑袋闭上了双眼，继而又瞪大了眼睛瞧着罗杰，仿佛想驱散眼前难以置信的景象却无能为力。
他握住罗杰的胳膊，向人群做了个粗暴的手势，飞身跃下石台，往枫林树影下一座如醉汉般摇摇欲坠的木棚子里面走去。罗杰跟着他，朝周遭一圈怒视，想吓退意图追随的人群。
尽管如此，还是有几个人跟上来，挥舞着手臂热烈争辩着，但罗杰把门一摔，将他们关在了外头，插上闩子，还着意用后背顶住了门。里面凉快一点，虽然滞涩的空气里尽是柴灰和烧焦的食物的味道。
赫斯本德气喘吁吁地站在地面正中，捡起一只水瓢，从火炉上的水桶深处舀着水喝了起来。罗杰察觉到除了这水桶，木屋里已别无他物。赫斯本德的外衣和帽子整齐地挂在门边的钩子上，但夯土地面零星地散落着各种垃圾。木屋的主人显然撤离得很仓促，把便于携带的财物都带走了。
片刻的喘息让赫斯本德镇定了下来，他撸平皱巴巴的衬衣，开始整理起自己的头发。
“你有什么事，麦肯锡教友？”他用那特有的平和的语气问道，“你一定不是来加入改革者队伍的吧？”
“确实不是，”罗杰肯定地答道。他谨慎地看了看窗户，怕人群会试图从中爬进屋里，不过虽然外面闹哄哄的争执仍在继续，屋子本身并没有被直接冲击的声响。“我是来问您愿不愿意与我一同过河去——打着免战旗，您的安全可以保障——过河去与詹米·弗雷泽面谈。”
赫斯本德也望了望窗户。
“我恐怕谈话的时机早已过去。”他歪了歪嘴唇说。罗杰虽然也这么想，但决意要完成任务，因而继续坚持往下说：
“从总督的角度来看，并非如此。他不愿意杀戮自己的公民，如果能说服暴民和平疏散的话——”
“你觉得这种展望有可能吗？”赫斯本德挥手指指窗外，怀疑地看了看他。
“没有，”罗杰不得不承认，“可是，如你愿意前往——如果他们看见仍有可能——”
“假使有和解与平反的可能，应该早就向我们提出了，”赫斯本德尖锐地说，“这难道代表了总督的诚意？带着军队与加农炮？还致信说——”
“不是平反，”罗杰直言道，“我是说挽救你们的生命的可能。”
赫斯本德呆呆地站着，两颊的红晕已褪去，虽然仍旧显得很镇静。
“事已至此了吗？”他看着罗杰的脸小声问道。罗杰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
“没有多少时间了。弗雷泽先生让我告诉您——如果您不能亲自与他会谈的话——有两个火炮兵团已列队准备攻打你们，八支民兵部队也已武装备战。全军都准备好了——总督绝不会等过明日拂晓，那是最晚期限。”
他明白，将此信息透露给敌方实属叛变——但詹米·弗雷泽会这么说的，如果他能够亲自前来的话。
“这里有近两千名改革者，”赫斯本德似乎自言自语地说，“两千人！你难道不觉得这派景象会令他动摇？有这么多人愿意离开家园前来抗争——”
“照总督的看法，这些人是来谋反的，因而这便是战争状态。”罗杰打断了他，一边望向那挂着破烂的油纸帘子的窗户，“我不得不说，看见了这些人之后，我觉得他的看法还是有合理的理由的。”
“这不是谋反。”赫斯本德固执地说。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破旧的黑色丝带，把头发束在了脑后，“但我们的合法投诉却被忽视了，被置若罔闻！我们别无选择，只得身体力行地站到一起，将我们的不满摆在特赖恩先生面前，以我们正义的反抗来博取他的注意。”
“刚才我以为我听见你谈到了选择，”罗杰冷淡地说道，“若如你所说，眼前正是选择的时机，我看大部分改革者已经选择了暴力——从我一路走来耳闻的一切来看。”
“也许，”赫斯本德不太情愿地说，“可我们——他们——不是一支复仇的军队，不是暴民……”然而，他向窗口投去的迟疑的目光暗示着他也明白，阿拉曼斯河岸的这一边确实已组织起一支暴民的队伍。
“他们中间有没有选出一名领袖，一个可以正式代表他们发言的人？”罗杰又打断了他，急于送完口信好离开这里，“是您本人，还是亨特先生？”
赫斯本德犹豫了很长时间，用手背擦着嘴，似乎要抹去什么久久不散的酸腐的滋味。他摇了摇头。
“他们没有真正的领导，”他轻声说，“吉姆·亨特有足够的胆略，但缺乏指挥才能。我问过他——他说人都是应当我行我素的。”
“你有这个才能。你可以领导他们的。”
赫斯本德露出颇为羞耻的表情，似乎罗杰在指控他擅长老千一样。
“我可没有。”
“你已经带领他们到了这里——”
“他们是自己来的！我没有让任何人——”
“你在这儿。他们便跟着来了。”
赫斯本德有些畏缩的样子，抿紧了嘴唇。见他的话产生了些许成效，罗杰乘势而上。
“你曾经代表过他们，他们也听你的。他们随你而来，一直追随着你，所以他们会听从你的，一定会！”
他听见木屋外的人声吵闹起来，人群已经急不可耐。即使这还不是一群暴民，也已经差得不远了。假如他们得知了他的身份会怎样？得知了他此行的目的呢？他的手掌渗出汗来，他赶紧在外衣上使劲擦了擦，摸到口袋里那小小的民兵徽号隆起的形状，后悔自己过了河后没有停下来把它埋了。
赫斯本德向他凝视了片刻，随即伸出手握紧了他的双手。
“与我一同祈祷吧，教友。”他小声说。
“我——”
“你什么也不用讲了，”赫斯本德说，“我知道你是天主教徒，而我们的教义也不主张祈祷。但如你愿意随我留下，真心祈愿那智慧能降临——不仅仅降临于我，更是降临于此地的所有人……”
罗杰咬了咬舌头，阻止自己开口纠正赫斯本德。此时他自己的宗教信仰已无足轻重，而赫斯本德的信仰却显然还很重要。于是他只是点点头，抑制住自己的急迫，握着老人的双手，把自己力所能及的支援交予他。
赫斯本德微微低着头，站着没动。木屋脆弱的门扇上响起了拳头的敲打，喧闹声越来越响。
“赫蒙！你在里面没事儿吧？”
“快点儿，赫蒙！没时间干这些了！考德威尔从总督那儿回来了——”
“就一个小时，赫蒙！他就给了咱一个小时，仅此而已！”
汗水从罗杰背上的肩胛骨之间流淌下来，他没有理会，够也够不到。
他看了看赫斯本德苍老的手指，又看看他的脸，见对方的双眼似乎紧紧注视着他——而那目光却又很遥远，似乎他正聆听着远方的什么声音，丝毫没有注意到门外传来的急切的喊叫。赫斯本德的眼睛甚至都是那种所谓贵格灰(1)的色泽，罗杰心想——像是暴雨过后颤抖着渐渐沉寂下来的两汪水潭。
他们一准会夺门而入的吧。可他们没有。撞击声减弱成一阵不耐烦的敲打，然后渐次零落起来。他能感到自己的心跳逐渐减慢，在胸口沉稳而均匀地搏动着，焦虑从血液里渐渐淡去。
他闭上了自己的眼睛，努力集中思想去尝试赫斯本德的请求。满脑子里搜罗着恰合时宜的祷文，却只想得起《公祷书》里颠三倒四的片段。
拯救我们吧，哦，主啊……
倾听我们的声音……
拯救我们吧，哦，主啊！他听见父亲的耳语。而他另一个父亲，牧师的嗓音则从他头脑深处默念起来。拯救我们吧，哦，主啊！想想人类多少次犯错莫不是因为渴望思考，而绝非缺乏仁爱；想想我们脚下的陷阱却又如此狡诈。
一字一句忽闪在他脑海里有如燃烧的落叶，从篝火中随风而起，又转眼没落于灰烬间，无从把握。于是他不再徒劳，只是立定着紧握住赫斯本德的双手，听着他的呼吸中低沉喑哑的音调。
求天主保佑，他无声地念叨，虽然并不明白自己在祈求什么。即使这句话也一样蒸发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什么也都没有发生。外面的喧闹持续着，却好像不比鸟鸣更显重要。屋里的空气静止着，却又有一丝凉意和灵动，似乎某个角落有一阵轻风拂过，唯独没有触碰站在地面中央的两人。罗杰觉得自己放慢了呼吸，心跳越发平稳起来。
他不记得睁开了眼睛，但却睁着眼。赫斯本德浅灰色的眼眸里带着蓝色的斑点和细小的黑色断片。他的睫毛很密，其中一根睫毛的底部略微肿起，是个快痊愈的针眼。那个红红的微小的球面很光滑，中央的鲜红圆点向四面褪变成暗红、粉红和玫瑰红，像创世之初装点那黎明天穹的颜色。
他眼前的那张脸上刻满了皱纹，粗糙的弧线划在口鼻之间，还有浓眉之上拱起的纹路，衬着每一丝斑白的眉毛，长长的眉毛如飞鸟羽翼般典雅地弯曲着。他的嘴唇宽厚而光滑，呈黯淡的玫瑰色，牙齿的洁白轮廓闪着亮光，那线条比之于包裹在外的柔软肌肤，显得莫名地刚毅。
罗杰站着没动，惊叹于眼前所见的优雅。赫斯本德作为一个敦实而面目晦涩的中年人已失去了意义，他此刻看见的是一个令人心碎的极品，一件独一无二的美妙事物，无可替代。
他突然发现自己在端详刚出世的儿子的时候也有过同感，惊叹着每个细小的脚趾有多么完美无缺，惊叹着那脸颊与耳郭的曲线有多么摄人心魄，惊叹着新生的肌肤投射出无邪的内心有多么神采奕然。此时此地是一件同样的造物，虽不是全新的存在，或许也不那么无邪，却是同样的惊世之作。
他低头看见自己的手，仍然紧握着赫斯本德的双手。一种敬畏之感油然而生，他意识到自己的手指也是那么完美，那手腕和指节上骨骼的曲线，那划过拇指关节的细小的红色伤疤可爱得如此肆无忌惮。
被赫斯本德的呼吸声唤醒了，他深深地叹息着收回自己的双手。罗杰觉得一时间失去了什么，不过旋即又体会到屋里的宁静笼罩上身，审美的惊叹不已被一种深沉的镇静所取代。
“我要谢谢你，罗杰教友，”赫斯本德轻轻地说，“我未曾料想会蒙此恩惠——但这一切非常令人愉悦。”
罗杰无语地点点头。他看着赫斯本德取下外衣，穿上身，严肃的脸上线条冷静而坚决。没有丝毫迟疑，那贵格派取下门闩，把门推开。
屋外的人群向后倒去，脸上的惊讶立刻化为急切与恼怒。赫斯本德对风暴般袭来的提问和训话未予置理，径直走向屋后拴在小树上的一匹马跟前。他松开缰绳，跨上马鞍，这才向他的改革者战友们定神望去。
“回家吧！”他响亮地说，“我们必须离开这里。所有人都回自己家里去吧！”
话音一落，先是一片震惊的沉默，而后慌乱与愤怒的叫喊随之响起。
“回什么家？”一个满脸姜红色络腮胡的年轻人喊道，“你可能有家可回——我没有！”
赫斯本德稳稳地坐在马鞍上，没有被这些吵闹动摇。
“回家吧！”他又喊了一声，“我忠告你们——留在此地只会带来暴力！”
“哎，那咱就给他暴力！”一个粗壮的男人高举起火枪吼道，赢得了些许参差不齐的和声。
罗杰一直跟着赫斯本德，基本没有引起改革者们的注意。他站在不远处望着那贵格派缓缓地移步离去，一边从马鞍上弯下腰，向身边奔跑着、推搡着的人们叫喊着，比画着。有人一把抓住了赫斯本德的袖口，那贵格派便收起缰绳，俯耳倾听起一派显然颇为激昂的言辞。
最终，他还是坐直了身子，摇了摇头，把帽子盖上了自己的脑袋。
“我不能留下，不能因此而造成流血。假如你们要留下，教友们，谋杀会在此发生。离开吧！你还有时间——我请求你们离开！”
他已经不再高声喊叫，但身边的叫嚷也早已罢休，让他的一字一句清晰可辨。他抬起一张皱纹满面的脸，正见罗杰的身影站在一棵茱萸树下。那种平静虽已消失，罗杰还是看出他眼中留存的决心。
“我要走了！”他宣告道，“我恳求大家了——都回家吧！”他一举缰绳牵马转身，猛地一狠心，踩着马镫便小跑而去。有几个人追着跑起来，但也都很快停下，一脸困惑不满地回过头，三两个相互低语着，纷纷迷惘地摇起头来。
吵嚷声又起来了，所有人都忽然开始或交谈，或争辩，或坚持，或否认。罗杰转身离开，悄悄地朝一丛隐蔽的枫树林里走去。赫斯本德既已离开，他还是尽快消失最为明智。
一只手突然逮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扭转过来。
“你是什么人？你跟赫蒙说啥了，让他一走了之？”一个身穿着破皮背心的肮脏的家伙，紧握双拳向他挑衅道。这人显得很气愤，似乎随时会将他满腔的恼怒倾泻在最直接的目标上。
“我告诉他总督不想让任何人受到伤害，如果可以避免的话。”罗杰答道，他希望自己的声调足够平稳。
“你是从总督那儿来的？”一个黑胡子男人打量着罗杰身上脏脏的土布外衣，质疑说，“你带来的条件跟考德威尔不一样？”
“不。”与赫斯本德的会面依旧影响着罗杰，似乎仍在保护着他免受那盘旋在木屋周围的滚滚怒潮和越发高涨的歇斯底里的侵扰，然而这种平静在飞快地消散。更多人被对抗的声响吸引过来，加入了盘问他的队伍。
“不。”他提高了嗓音重复说道，“我来是要提醒赫斯本德——也提醒你们大家。总督想要——”
粗鲁的叫喊齐声响起，把他打断了，意味着特赖恩想要的与此地的人群毫无干系。他望着周围的一张张脸，看不见任何容忍，更不用说友善了。于是他耸了耸肩，退后了一步。
“那就悉听尊便了，”他尽可能冷静地说道，“赫斯本德先生给了你们最好的建议——我表示赞成。”他转身要离开，却被当空而下的一双手擒住了肩膀，强行拉回，再次面对质疑的人群。
“别忙，老弟，”穿皮背心的人说道。他仍然满脸的怒气与亢奋，但拳头已经松开，“你跟特赖恩谈过，是吗？”
“没有，”罗杰承认，“我是被派来——”他迟疑了，应不应该说出詹米·弗雷泽的名字呢？不，最好不要。说不说都一样可能惹麻烦。“我来是想请赫蒙·赫斯本德过河去，让他自己看看事态的发展。不过他选择接受我对事态的描述。你们都看见他的反应了。”
“那是你说的！”一个彪形大汉，侧脸上翘着红色的胡须，好斗地抬起了下巴，“我们干吗要相信你对事态的描述？”他戏弄地模仿起罗杰干脆的苏格兰口音，逗得同伴们哈哈大笑。
从木屋里带来的冷静还没有完全消失，罗杰安静地说道：“我无法强迫你听，先生。但其他人有耳朵的——你们都听好了。”他把目光从一张脸移到另一张脸，人们勉强地一个个安静下来，直到人群满不情愿地将注意力集中到他的身上。
“总督的部队已经全副武装准备好了。”他的声音在自己耳边显得很奇怪，平稳而有些沉闷，似乎是什么人在一段距离之外发表演说，“我没有亲自见过总督，但我听过他的目标声明：他并不想看见流血，但他也决意要采取他认为必要的行动，来遣散这支集结队伍。但假如你们和平地回到家中，他会倾向于宽大处置。”
这一席话博得了片刻的沉默，随后有人大声清了清嗓子，应声而来的是一团夹杂着棕黄色烟草汁液的浓痰，啪的一声飞溅到罗杰靴子边的泥地上。
“这个，”吐痰者简短评论道，“是敬总督的宽大处置。”
“这个是敬你的，蠢货！”那人的同伴说着，直冲着罗杰脸上抡起一掌。
他肩膀一缩，闪过了那掌，立刻向那人冲了上去，后者随即蹒跚着跌倒在地。可他身后有的是人，罗杰停稳了，握紧拳头，准备好了必要的自我防卫。
“别伤了他，弟兄们，”穿皮背心的喊道，“还不是时候。”他侧身绕着罗杰踱起步来，远远地让开他的拳头，警惕地看着他。
“不管你见过特赖恩的脸没，我猜你见过他的队伍，是不是？”
“我见过。”罗杰心跳加速，血液在太阳穴嗡嗡作响，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害怕。人群里敌意很重，却并没有杀气——尚且没有。
“那特赖恩有多少人马？”那人牢牢地盯着他，眼里闪着光芒。最好老实回答。很可能他们已经知道答案，完全没有什么能拦着改革者涉过阿拉曼斯河亲自去评估事态。
“一千多点儿，”罗杰小心地看着那人的脸说。正如所料，他早就知道。“但他们是受过训练的民兵，”罗杰尖锐地指出，扫了一眼近旁的几个改革者，他们已对罗杰失去了兴趣，转而继续他们的摔跤比赛，“而且他们有火炮。我想你们没有吧，先生？”
那人的脸像个拳头似的紧蹙起来。
“你爱咋想咋想，”他不客气地回答，“不过你可以告诉特赖恩，我们的人数是他的两倍。受没受过训练——”他讥讽地努了努嘴，“我们全都有武器，人手一把火枪！”他仰起头，眯缝着眼看了看天光。
“一个小时，是不是？”他放低声音，“我看都不用那么久。”他垂下眼，注视着罗杰的眼睛。
“你回河那边儿去，先生。告诉特赖恩总督我们就是有话要说，而且我们就是要说了算。如果他愿意听我们的，按我们说的去做，全都好说。否则……”他摸着自己腰带上的枪把，点了一下头，沉下了线条严峻的脸。
罗杰看了一眼围绕着他的一张张沉默的面孔，有一些神情迷惘，但大部分愁容满面，或者显然一脸顽抗。他无言地转身离去，走过树下只听得牧师的话在春日的枝叶里沙沙作响。
缔造和平的人是有福的，因为他们应被称为天主的儿女。(2)
他希望勇于尝试的人也有功劳。
(2) 出自《马太福音》第5章，第9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