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8 执行命令
罗杰慢慢地醒来，感觉到一阵阵抽痛和一种可怕的紧迫感。他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来到此地的，只听见周围有人声，很多人声，有的在谈论些刚好超出他理解范围的东西，有的在吟唱着不搭调的尖锐曲调，犹如一群哈耳庇厄鹰身女妖。一时间，他觉得所有的声音都来自他自己的头脑，他能看见那些褐色的小家伙，生着皮革质的翅膀和尖牙，时不时相互碰撞着，在他眼球背后引爆出一团团小小的火花。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头颅必将在重压下崩裂的那条缝隙，横跨在头顶的那道灼烧着的缝隙。他希望有人来把它像拉链一样拉开，放走他脑袋里所有飞舞的声音和喧嚷，唯独留下那一盏空洞而闪亮的头骨。
他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睁着双眼，只是麻木地向前呆望了好几分钟，以为眼前的景象仍是自己混沌的头脑的一部分。蜂拥在他眼前的人汇成一片色彩的海洋，涡旋的蓝色、红色和黄色中夹着绿色与棕黄的斑点。
某种视觉缺陷使他看不出透视效果，一切都是铺陈的断片——远处簇拥着的人头像浮动着的一束长着头发的气球，一条挥舞着红旗的手臂像与身体脱了节。这几双腿一定就在附近……他正坐在地上吗？是的。一只苍蝇嗡嗡地掠过他的耳朵，又嗡嗡地停在了他的上嘴唇，他条件反射地想动手去拍，这才意识到他确实清醒着——而且被困住了手脚。
他的双手麻了，没有任何痛感，但疼痛一阵阵涌动着穿过了手臂和肩膀抽紧的肌肉。他摇着头想甩开疼痛，发现那是个极大的错误。令人目盲的疼痛直钻头顶，泪水流了出来。
他使劲眨眨眼，深呼吸，用意念迫使自己抓紧那一丝现实，迫使自己苏醒过来。专心注意了，他心想，抓紧。脑中的歌声已经散去，耳际只留下隐约的鸣响。不过交谈声还在继续，他现在知道那声音是真实的，他能从那些言语间抓住个把词语，摁紧了，拍拍打打着研究出它们的意义来。
“例子。”
“总督。”
“绳子。”
“解手。”
“改革者。”
“炖肉。”
“脚。”
“绞刑。”
“希尔斯伯勒。”
“水。”
“水。”这个字的意义很明显。他明白水，他需要水，非常需要。他的嗓子很干，嘴里好像塞满了……他嘴里确实塞着什么东西，他缩回了舌头不经意地想吞下口水，却噎了一下。
“总督。”这个词被重复着，在他头顶响起。他抬头一看，游移的目光集中到一张脸上，精瘦而黝黑的脸，皱着眉，意图看似很强烈。
“你能肯定？”那张脸问。他阴郁地心想：肯定什么？他什么都无法肯定，除了自己现在的境况很糟之外。
“是的，先生。”另一个声音答道，于是他看见另一张脸游进视野，跟第一张脸凑到一起。这张脸围着一圈浓黑的胡子，看着有点熟悉。“我在赫蒙·赫斯本德的营地见过他，跟赫斯本德讲了好些废话。您去问别的犯人，先生——他们准这么说。”
第一个脑袋点点头，转向一侧，抬头看着一个高个子。罗杰的目光搜寻着移向上方，旋即抽身而起，发出一声沉闷的惊叹，一双绿色的眼睛正俯视着他，神色冷寂。
“他是詹姆斯·麦奎斯顿，”绿眼睛的人点着头肯定地说道，“来自赫金渡口。”
“打仗时你看见他了？”第一个人的影像完全清晰了，是个军人模样的家伙，三十多快四十的样子，穿着制服。他脑子里还有些什么也清晰起来——詹姆斯·麦奎斯顿。他听说过麦奎斯顿……怎么……？
“他在我的兵团杀了个人，”绿眼睛说，粗鲁的声音里充满怒气，“朝个受了伤躺在地上的人冷血地打了一枪。”
总督——那人一定就是他……特赖恩总督！就是他了！总督点着头，眉头刻着深深的皱纹。
“那把他也带上，”他说着，转身走开，“眼下三个就够了。”
一些手扣紧了罗杰的胳膊把他拖起来，扶着他站了一会儿，然后拽起他，他跌跌撞撞，措手不及地发现自己由两个身着制服的人架着，踉跄地朝前走去。他拉扯着他们想要转身寻找绿眼睛——该死，那人叫什么来着？——可他们猛地把他拉了回去，强迫他上了个小小的斜坡，头顶有棵巨大的白橡树。
斜坡周围人山人海，却都后退着为罗杰和他的护送者让开了道。那种紧迫感又出现了，好像蚂蚁爬进了他大脑表皮之下。
麦奎斯顿，他默念着，突然觉得这个姓氏在记忆里变得很清晰。詹姆斯·麦奎斯顿，改革者协会的一个小头目，从赫金渡口来的煽动能手，其充满威胁和谴责的火爆演说曾刊登在《公报》上，罗杰读到过。
见鬼那绿眼睛为什么要——巴克雷！他叫巴克雷。想起他的名字的宽慰立刻又被一种震惊取代，他意识到巴克雷竟告诉他们他是麦奎斯顿。为什么——
还没来得及提出完整的问题，他看见最后几排队伍在他眼前散开了，映入眼帘的是大树下的几匹马，每一副虚位以待的马鞍上方都有绞索绳圈悬挂在大树枝上。
……
他们牵着马头，把那几人抬上马背。树叶擦着他的脸颊，枝条缠在他的头发里，他躲闪着，本能地侧过脑袋以防被戳到眼睛。
越过树林中的这片空地，他看见不远处有个女人的身影半隐半现在人群中，有点模糊，但那怀抱着孩子的曲线毋庸置疑，一座小巧的褐发圣母马利亚像。这个景象令他惊立起来，胸腹之间猛地一震，布丽怀抱着杰米的模样在回忆的脑海里一阵灼烧。
他扑向一侧，反弓起背脊，感觉身体在往下倒，却无法用双手拯救自己。别人的手抓住了他，把他推回原位，有一只手狠狠地抽了他一个耳光。他摇摇头，泪水一涌而出，泪光里隐约看见那褐发的马利亚将怀中的包裹往什么人手中一塞，提起裙子便如被恶魔追踪一般飞奔而去。
什么东西像条蛇一样重重地滑落到他胸前。粗糙的麻绳纤维扎着他的脖子，抽紧到喉咙口，他被堵住的嘴里深深地尖叫起来。
他挣扎着，不考虑什么后果或可能，只有绝望的生存本能在驱使着他。顾不上流血的手腕和扭痛的肌肉，他的双腿夹紧了马身，那马都抗议着抽搐起来。他猛力拉扯着捆绑他的绳索，使出了从未想象过自己竟会拥有的力量。
空地之外，孩子开始尖叫着寻找母亲。沉默了的人群里响彻了婴儿的啼哭。那黝黑的军人坐在马上，擎起手臂高举着长剑。他似乎在说着什么，可罗杰听见的只有耳边热血的轰鸣。
他的手骨炸开了，手臂撕裂的肌肉上顺势淌下一道火热的液体。当那长剑落下，剑刃之上日光一闪，他的臀部拖着无助的双腿滑下了马尾，腹中一空，体重便自由坠落。
揪心的一扯……
他开始旋转，开始哽咽，开始为空气挣扎，十指扒拉着深陷进皮肉的绞索，指甲撕扯开来。他的手挣脱了绳结，却为时已晚，他已经感觉不到他的双手，再也无能为力了。十指在绞股的拧绳上渐渐滑脱，徒劳地、麻痹地，像木头一样失去了反应。
他踢着腿，晃荡着吊在那儿，听见人群里传来一阵遥远的轰响。他踢着腿，跃动起来，双脚刨着空气，双手抓着咽喉，他的胸腔抽紧着，背脊反弓着，视野已暗去，只有一道道细微的闪电在眼角处忽隐忽现。他向上帝伸出手，听不见内心深处祈求怜悯的声音，只有一句尖厉的“不要！”回荡在骨髓之间。
接着，倔强的冲动离他而去了，他感到身体开始舒展松弛，逐渐延伸，向大地延伸。凉风环抱起他，让他觉得自己的排泄物温暖得令人安心。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脏一声爆裂，远处的孤儿啼哭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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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头颅必将在重压下崩裂的那条缝隙，横跨在头顶的那道灼烧着的缝隙。他希望有人来把它像拉链一样拉开，放走他脑袋里所有飞舞的声音和喧嚷，唯独留下那一盏空洞而闪亮的头骨。
他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睁着双眼，只是麻木地向前呆望了好几分钟，以为眼前的景象仍是自己混沌的头脑的一部分。蜂拥在他眼前的人汇成一片色彩的海洋，涡旋的蓝色、红色和黄色中夹着绿色与棕黄的斑点。
某种视觉缺陷使他看不出透视效果，一切都是铺陈的断片——远处簇拥着的人头像浮动着的一束长着头发的气球，一条挥舞着红旗的手臂像与身体脱了节。这几双腿一定就在附近……他正坐在地上吗？是的。一只苍蝇嗡嗡地掠过他的耳朵，又嗡嗡地停在了他的上嘴唇，他条件反射地想动手去拍，这才意识到他确实清醒着——而且被困住了手脚。
他的双手麻了，没有任何痛感，但疼痛一阵阵涌动着穿过了手臂和肩膀抽紧的肌肉。他摇着头想甩开疼痛，发现那是个极大的错误。令人目盲的疼痛直钻头顶，泪水流了出来。
他使劲眨眨眼，深呼吸，用意念迫使自己抓紧那一丝现实，迫使自己苏醒过来。专心注意了，他心想，抓紧。脑中的歌声已经散去，耳际只留下隐约的鸣响。不过交谈声还在继续，他现在知道那声音是真实的，他能从那些言语间抓住个把词语，摁紧了，拍拍打打着研究出它们的意义来。
“例子。”
“总督。”
“绳子。”
“解手。”
“改革者。”
“炖肉。”
“脚。”
“绞刑。”
“希尔斯伯勒。”
“水。”
“水。”这个字的意义很明显。他明白水，他需要水，非常需要。他的嗓子很干，嘴里好像塞满了……他嘴里确实塞着什么东西，他缩回了舌头不经意地想吞下口水，却噎了一下。
“总督。”这个词被重复着，在他头顶响起。他抬头一看，游移的目光集中到一张脸上，精瘦而黝黑的脸，皱着眉，意图看似很强烈。
“你能肯定？”那张脸问。他阴郁地心想：肯定什么？他什么都无法肯定，除了自己现在的境况很糟之外。
“是的，先生。”另一个声音答道，于是他看见另一张脸游进视野，跟第一张脸凑到一起。这张脸围着一圈浓黑的胡子，看着有点熟悉。“我在赫蒙·赫斯本德的营地见过他，跟赫斯本德讲了好些废话。您去问别的犯人，先生——他们准这么说。”
第一个脑袋点点头，转向一侧，抬头看着一个高个子。罗杰的目光搜寻着移向上方，旋即抽身而起，发出一声沉闷的惊叹，一双绿色的眼睛正俯视着他，神色冷寂。
“他是詹姆斯·麦奎斯顿，”绿眼睛的人点着头肯定地说道，“来自赫金渡口。”
“打仗时你看见他了？”第一个人的影像完全清晰了，是个军人模样的家伙，三十多快四十的样子，穿着制服。他脑子里还有些什么也清晰起来——詹姆斯·麦奎斯顿。他听说过麦奎斯顿……怎么……？
“他在我的兵团杀了个人，”绿眼睛说，粗鲁的声音里充满怒气，“朝个受了伤躺在地上的人冷血地打了一枪。”
总督——那人一定就是他……特赖恩总督！就是他了！总督点着头，眉头刻着深深的皱纹。
“那把他也带上，”他说着，转身走开，“眼下三个就够了。”
一些手扣紧了罗杰的胳膊把他拖起来，扶着他站了一会儿，然后拽起他，他跌跌撞撞，措手不及地发现自己由两个身着制服的人架着，踉跄地朝前走去。他拉扯着他们想要转身寻找绿眼睛——该死，那人叫什么来着？——可他们猛地把他拉了回去，强迫他上了个小小的斜坡，头顶有棵巨大的白橡树。
斜坡周围人山人海，却都后退着为罗杰和他的护送者让开了道。那种紧迫感又出现了，好像蚂蚁爬进了他大脑表皮之下。
麦奎斯顿，他默念着，突然觉得这个姓氏在记忆里变得很清晰。詹姆斯·麦奎斯顿，改革者协会的一个小头目，从赫金渡口来的煽动能手，其充满威胁和谴责的火爆演说曾刊登在《公报》上，罗杰读到过。
见鬼那绿眼睛为什么要——巴克雷！他叫巴克雷。想起他的名字的宽慰立刻又被一种震惊取代，他意识到巴克雷竟告诉他们他是麦奎斯顿。为什么——
还没来得及提出完整的问题，他看见最后几排队伍在他眼前散开了，映入眼帘的是大树下的几匹马，每一副虚位以待的马鞍上方都有绞索绳圈悬挂在大树枝上。
……
他们牵着马头，把那几人抬上马背。树叶擦着他的脸颊，枝条缠在他的头发里，他躲闪着，本能地侧过脑袋以防被戳到眼睛。
越过树林中的这片空地，他看见不远处有个女人的身影半隐半现在人群中，有点模糊，但那怀抱着孩子的曲线毋庸置疑，一座小巧的褐发圣母马利亚像。这个景象令他惊立起来，胸腹之间猛地一震，布丽怀抱着杰米的模样在回忆的脑海里一阵灼烧。
他扑向一侧，反弓起背脊，感觉身体在往下倒，却无法用双手拯救自己。别人的手抓住了他，把他推回原位，有一只手狠狠地抽了他一个耳光。他摇摇头，泪水一涌而出，泪光里隐约看见那褐发的马利亚将怀中的包裹往什么人手中一塞，提起裙子便如被恶魔追踪一般飞奔而去。
什么东西像条蛇一样重重地滑落到他胸前。粗糙的麻绳纤维扎着他的脖子，抽紧到喉咙口，他被堵住的嘴里深深地尖叫起来。
他挣扎着，不考虑什么后果或可能，只有绝望的生存本能在驱使着他。顾不上流血的手腕和扭痛的肌肉，他的双腿夹紧了马身，那马都抗议着抽搐起来。他猛力拉扯着捆绑他的绳索，使出了从未想象过自己竟会拥有的力量。
空地之外，孩子开始尖叫着寻找母亲。沉默了的人群里响彻了婴儿的啼哭。那黝黑的军人坐在马上，擎起手臂高举着长剑。他似乎在说着什么，可罗杰听见的只有耳边热血的轰鸣。
他的手骨炸开了，手臂撕裂的肌肉上顺势淌下一道火热的液体。当那长剑落下，剑刃之上日光一闪，他的臀部拖着无助的双腿滑下了马尾，腹中一空，体重便自由坠落。
揪心的一扯……
他开始旋转，开始哽咽，开始为空气挣扎，十指扒拉着深陷进皮肉的绞索，指甲撕扯开来。他的手挣脱了绳结，却为时已晚，他已经感觉不到他的双手，再也无能为力了。十指在绞股的拧绳上渐渐滑脱，徒劳地、麻痹地，像木头一样失去了反应。
他踢着腿，晃荡着吊在那儿，听见人群里传来一阵遥远的轰响。他踢着腿，跃动起来，双脚刨着空气，双手抓着咽喉，他的胸腔抽紧着，背脊反弓着，视野已暗去，只有一道道细微的闪电在眼角处忽隐忽现。他向上帝伸出手，听不见内心深处祈求怜悯的声音，只有一句尖厉的“不要！”回荡在骨髓之间。
接着，倔强的冲动离他而去了，他感到身体开始舒展松弛，逐渐延伸，向大地延伸。凉风环抱起他，让他觉得自己的排泄物温暖得令人安心。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脏一声爆裂，远处的孤儿啼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