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2 火绒与木炭
杰拉尔德·福布斯是个成功的律师，而且通常也打扮得很像那么回事。即使身着征战装束，脸上抹着炮灰，他也总能透出一股泰然自若的神气，颇像个民兵连上尉的模样。此时那股神气虽没有完全消失，但他站在帐篷门口反复翻卷着自己的帽檐的样子，明显有些不安。
起初我以为那只是面对病人时许多人都会感到的不自在——或许是看见罗杰的伤情时表现出的窘迫。但这些显然都不是，他只是很勉强地朝坐在罗杰床边的布丽安娜稍一点头。
“对你们的不幸遭遇我表示同情，夫人。”说完，他立即转向詹米，“弗雷泽先生，我能否——同您说两句话？弗雷泽夫人，还有您。”他一边补充说，一边向我庄重地鞠了一躬。
我看了看詹米，见他一点头，便站起来，条件反射地拿过了我的医药箱。
这里没有多少我能做的，这点很明显。以赛亚·莫顿侧躺在福布斯的帐中，惨白的脸上亮光光的一层汗。他的呼吸还在，但节奏很慢，其中夹杂着一种咕噜咕噜的可怕的效果，让我很不情愿地想起在罗杰喉咙口钻洞时发出的声音。他的神志很不清醒，这点是值得感激的小小恩典。粗略检查完毕后，我席地坐下，用围裙的褶边擦去脸上的汗水。入夜后并没有凉快多少，帐篷里又闷又热。
“他的肺部被射穿了。”我说，两个男人都点了点头，虽然这个他们显然早知道了。
“从背后中的枪。”詹米声调很冷酷地说道。他看了福布斯一眼，后者点点头，双眼始终注视着那伤者。
“不，”他轻声说，回答着一个没有人问出口的问题，“他不是个胆小鬼。那不过是一次简单的进攻——我们背后的战线上没有其他队伍。”
“你们背后没有改革者？没有狙击手？没有埋伏？”詹米问着，但没等他问完问题，福布斯已经一一摇头否定了。
“我们追着几个改革者一直赶到河边，之后就放了他们没有再追了。”福布斯仍旧把帽子捏在手上，机械地一遍遍卷起帽檐，又放开，“我对杀人没有兴趣。”
詹米点着头，默不作声。
我清了清嗓子，拉起莫顿血迹斑斑的衬衣的残余，轻轻盖上他的身子。
“他背后中了两枪。”我说，第二颗子弹只擦过他的上臂，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留下的弹道方向。
詹米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
“布朗家的人。”他显露出冷冷的无奈。
杰拉尔德·福布斯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布朗？他真就是这么说的哎！”
“他还说了话？”詹米在伤员身边蹲下来，愁容将两条红红的眉毛扭在了一块儿。他看看我，我哑然地摇了摇头。我握着以赛亚·莫顿的手腕，感觉到他脉搏的飘忽不定。他是不太可能再次开口说话了。
“他们把他抬进来时，”福布斯在詹米身边蹲下，终于放下了那顶饱受折磨的帽子，“他说要见你，弗雷泽。然后他又说，‘告诉艾丽，告诉艾丽·布朗’。那个他说了好几遍，后来就——”他默默地指了指莫顿，只见莫顿半闭的眼睑下露着悲愤的白眼。
詹米压低了嗓音，轻声说了句盖尔语粗话。
“你真觉得是他们干的？”我同样轻声地问。我指尖的脉搏挣扎着加速颤动起来。
他点点头，俯视着莫顿。
“我不该让他们走的。”他说，似乎在自言自语。他指的是莫顿和艾丽西亚·布朗。
“你也没法儿阻止他们啊。”我把空着的那只手向他伸去，想安慰地碰他一下，却够不到他，被莫顿的脉搏拴住了手脚。
杰拉尔德·福布斯看着我，一脸困惑。
“莫顿先生……曾与一个叫布朗的人家里的女儿私奔了，”我婉转地解释道，“那布朗一家对此很不高兴。”
“哦，我明白了。”福布斯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俯视着莫顿的身躯，咋了咋舌，声音里掺杂着责备和怜惜，“那些布朗家的——你知道他们属于哪个兵团吗，弗雷泽？”
“我的。”他毫不客气地说，“或者说曾经是。仗打完后我就没见过他们。”他转向我，“没什么可以救他的，外乡人？”
我摇头，但没有放下他的手腕。他的脉搏没有起色，但也没有衰落。
“没有。其实我以为他早该不行了，但他还是没有消沉下去。子弹一定是错过了大血管。可就是这样……”我又摇了摇头。
詹米深深地叹了口气，点点头。
“哎。那你能陪着他吗？直到……”
“好的，当然了。不过你能回我们的帐篷看看吗？保证一切都在控制之下？如果罗杰——我是说，如果需要我就来叫我。”
他又点了点头，然后便去了。杰拉尔德·福布斯走过来，试探地把手放在莫顿肩上。
“他妻子——我得去设法找人帮帮她。如果他再醒过来，你能告诉他吗？”
“好的，当然了。”我重复了这句话，不过言语中的犹豫令他一抬眼，挑起了双眉。
“只是他……呃……他有两个妻子，”我开始解释，“他与艾丽西亚·布朗私奔之时，其实已经结过婚了。所以才遇到了她家中的阻力，你明白了吧。”
福布斯的脸颇为可笑地变得一片空白。
“我明白了，”他说着眨眨眼，“那位……啊……头一位莫顿太太，你可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不，恐怕我——”
“杰茜。”
那个声音不过是耳语而已，却不如说像一记枪响一样令人震惊得哑口无言。
“什么？”我握着莫顿手腕的手一定捏得太紧了，因为他稍稍地缩了一下，我赶紧松开。
他的脸仍旧一片惨白，但已经睁开了眼睛，被痛楚迷蒙着目光却无疑很清醒。
“杰茜……”他重复着耳语道，“杰茜贝尔……的小名儿。杰茜·哈特菲尔德。水？”
“水——哦，对了！”我放开他的手腕，赶忙伸手端起水瓶。要不是我只让他小口小口地抿了一点儿，他没准会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不过我暂时没让他多喝。
“杰茜贝尔·哈特菲尔德和艾丽西亚·布朗，”福布斯小心地念着，显然正在他那归档缜密的律师脑袋里把这两个名字记录在册，“没错吧？那这两个女人都住在哪里呢？”
莫顿吸了口气，咳了咳，那咳嗽又突然被一记痛苦的抽吸掐断了。挣扎了许久，他终于说出话来。
“杰茜——住格拉尼特福尔斯。艾丽——住格林伯勒。”他的呼吸很浅，喘息着吐出每个字眼。不过，我注意到他咽喉里并没有血水涌动的声音，口鼻也没有冒血。我仍能听见他背后伤口在吸气的声响，灵机一动，我把他往前稍稍一拉，扯开了他衬衣的布片。
“福布斯先生，你有没有一张纸？”
“啊……有啊。我……看看……”福布斯听了自动地把手插进外衣，抽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片。我从他手中抓过纸，展开，往上面倒了些水，然后把它一下子铺平在莫顿肩胛骨底下的小洞上面。掺着血的墨水顺着他苍白的皮肤流淌下一道道细小的黑印，但那倒吸的声响立刻止住了。
我用手按着那张纸，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依然很微弱，但平稳多了——真的，他的心跳平稳多了。
“真是绝了！”我说着，歪向一边看了看他的脸，“你不会死吧？会吗？”
他脸上汗如雨下，黑乎乎的破衣烂衫湿透着挂在胸前，但他嘴角颤动着，努力笑了一笑。
“不，夫人，”他说，“我不会。”他还有点气喘吁吁，但每一次呼吸在渐渐加深，“艾丽。娃儿……下个……月生。我说过……我会在那儿。”
我用空着的手捡起毯子的边角，擦去了他脸上的一些汗水。
“我们会尽力帮助你去那儿。”我向他保证道，随后抬眼瞧了瞧律师，而那律师则一直微张着嘴旁观着这整个过程。
“福布斯先生，我觉得也许我们最好还是把莫顿先生搬回我的帐篷去。您能找几个人抬一下他吗？”
“哦，是的。当然，弗雷泽夫人。马上！”他却并没有马上行动。我见他的目光移回了莫顿背上贴着的那张浸湿的纸张，便也朝它看了看。穿过我的手指，我只辨认出了几个模糊的字迹，但那些文字足以告诉我，詹米针对福布斯鸡奸之事信口一说的无礼之词很可能是错误的。“我亲爱的巴伦西亚，”那封信这么开的头。在河场的周边地区，名叫巴伦西亚的女子我只知道一个——要说，其实在全北卡罗来纳殖民地，也就只有法科尔德·坎贝尔的妻子一个。
“您的纸，我真是太抱歉了。”我说道，仰头望着福布斯。我注视着他的双眼，一边小心地用整个手掌抹了抹纸面，无可挽回地将纸上所有的字句抹成了一团混合了血水与墨迹的乱麻。“恐怕它已经全毁了。”
他深吸了口气，把帽子扣回自己头上。
“没问题，弗雷泽夫人。完全没问题。我这就——去找些人来。”
……
入夜以后苍蝇没那么多了，天也凉快了些。有汗水、鲜血和粪便吸引，苍蝇总是云集在营地上，令人发狂地咬着、蜇着、爬着，嗡嗡地吵着。即使它们已经离开，我还在心不在焉地拍打着胳膊和脖子，无中生有地觉得被苍蝇腿挠得好痒。
但它们终究是不见了。环视着我的小小王国，见每一个人都在呼吸——虽然各种各样的呼吸声多得有些惊人——我钻出帐篷，为我自己的呼吸寻找一点凉爽的空气。
呼吸是一项被极大低估了的功能。我站了一会儿，闭上眼睛体会着自己胸口轻而易举的一起一伏，体会着那柔和的潮涌，那涤荡胸襟的气流。花了几个小时工夫把空气隔绝在以赛亚·莫顿体外，又要把空气导入罗杰的胸口，我已决意要珍惜自己呼吸的自由。他们两人都需要好一阵子才能免受痛苦地吸上一口气——但起码他们都还在呼吸。
他们是我仅存的病人了。其他重伤员要么被自己兵团的医师领了回去，要么被送入总督的营帐，由他的私人医生进行照料了。轻伤患者则已回到自己战友中去了，就着啤酒，或炫耀伤疤，或舔舐痛处。
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鼓声，我驻足聆听起来。肃穆的鼓点敲打着，又忽然打住。刹那间一片静默，所有的动作似乎都暂停了，接着是轰的一声加农炮响。
林赛兄弟在近旁，就着他们的篝火横躺在地上。他们也抬起头望着鼓声传来的方向。
“那是什么？”我大声地问他们，“怎么回事儿？”
“他们在收尸呢，弗雷泽夫人，”埃文喊着回答，“您甭担心，啊！”
我挥挥手让他们放心，转而开始朝小溪走去。青蛙们和着远处的鼓点唱起歌来。阵亡者们得到了完整的军事荣耀。我想知道那两个受绞刑的头领会不会被埋葬在同一个地方，抑或别有一处不那么光彩的坟墓会为他们设立，如果他们的家人不来认领的话。特赖恩不像是会听任敌军的尸首爬满苍蝇的那种人。
事到如今，他一定听说了。他会前来为自己的错误道歉吗？说到底，他又可能如何致歉呢？罗杰得以存活全赖于机缘巧合加上一根新绞索。
而且他仍可能死去。
当我触摸以赛亚·莫顿时，我觉出那卡在他肺部的子弹的热度——但我更能感觉到他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的强烈意志在燃烧。当我触摸罗杰时，我察觉到同样的热度……却只有微弱的火星。聆听着他呼吸的啸叫，我脑中浮现的是烧焦的木柴上小块白热的余烬，依然在发亮，却颤颤巍巍地随时濒临灭绝。
火绒！我闪出了个奇怪的念头。火快灭了的时候不就该用火绒吗？就着它往火星上吹气——不过还需要木炭，需要它来引燃那星星之火，给它燃料，推它壮大。
我正望着一片芦苇沉思冥想着，吱呀的板车轮子引得我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车夫驾来了一辆单马小货车。
“弗雷泽夫人？是您吗？”
我看了好一会儿才辨出了那声音的主人。
“麦克伦南先生？”我吃惊地问。
他掉转车头转到我的一侧，举手触帽行礼。星光下，他的脸沉浸在阴影中显得黯淡而严峻。
“你来这儿干什么？”我靠近了低声问道，虽然近旁根本没人听得见我的声音。
“我是来找乔的。”他回答说，朝车尾板略略转了一下脑袋。这本不应令我震惊的，一整天我已见惯了死亡和毁灭，而且对乔·霍布森我也并不熟悉。然而我确实没听说他死了，顿时，我觉得前臂上寒毛凛然。
我默不作声地绕到板车后面，感到那木板微微一震，埃布尔拉下车闸，下到我身边。
尸体没有裹布，不过，有人用一大块干净的头巾盖住了他的脸。头巾上停着三只巨大的苍蝇，一动不动地，身形膨胀。虽然毫无帮助，我还是用手背一撩，赶走了它们。它们嗡嗡地飞起来，随后在我够不到的地方又停了下来。
“你上战场了吗？”我问埃布尔·麦克伦南，没有看他。他一定是改革者一边的，不过他身上闻不到火药味。
“没有，”他站在我背后轻声说道，“我没想要打仗。我是跟乔·霍布森、汉密尔顿先生还有其余一些人一块儿来的——但仗快打起来的时候我就走开了。我一直穿过镇子走到磨坊那边，直到太阳落山，还不见乔的影子，我才回来的。”他简单地解释完毕。
“现在呢？”我问。我们俩都低语着，似乎怕惊吵了死者的睡梦，“要我们帮你埋葬了他吗？我丈夫——”
“噢，不用，”他打断了我，声音仍旧很轻柔，“我会送他回家去，弗雷泽夫人。不过您的好意我很感激。倒是您要能给我点儿水喝，或者给我点儿吃的带在路上……”
“当然。你等等——我去拿。”
我匆忙跑回我们的帐篷，心里估算着从阿拉曼斯到醉汉泉的路程。四天，还是五天？六天？如此强烈的阳光，再加上那些苍蝇……不过我也听得出一个苏格兰人决意已定的声音，便不再争论。
我抽空查看了两个病人，两人都有呼吸。虽然痛苦而充满杂音，却着实都有呼吸。先前我把莫顿伤口上的那张浸湿的信纸换成了一小块油布，边缘上用密封性颇佳的蜂蜜粘住。不错，没有漏气。
布丽安娜还坐在罗杰身边，用哪儿找到的一把木梳梳理着他蓬乱的头发，轻手轻脚地剔去芒刺与细枝，慢条斯理地理顺绞结，嘴里在低吟浅唱——似是《雅克弟兄》(1)的歌谣。白天她曾跑出去一两次，去缓解母乳渐增的压力，这会儿显然又到时候了。看着她的样子，我遥想当年，胸口不禁刺痛起来。
她抬眼时遇见了我的目光，我拍拍自己的胸口，使着眼色朝帐帘方向扬了扬下巴。她点着头回报了个小小的微笑，那本是个勇敢的微笑想让我放心，却还是暴露了她眼中的阴郁。我猜她兴许意识到，即使罗杰能活下来，也很可能再无法歌唱——甚至再无法开口说话了。
哽咽在喉，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好对她点点头，便挟着腋下的小包匆匆走开了。
一个人影从黑暗中冒出来，杵到我面前，我险些撞了上去。惊呼一声，我停下脚步，把包裹紧紧抱到胸前。
“非常抱歉，弗雷泽夫人。我不知道您没看见我。”是总督。他又上前一步，走到帐篷的灯光之下。
他只身一人，看着十分疲倦，脸上布满皱纹的肌肤松弛着。他身上散发着酒味，我猜他的理事会和民兵军官们应该已经为他的胜利祝过酒了。那双眼睛倒还清澈，脚步也还稳健。
“您的女婿，”他扫了一眼我身后的帐篷，问道，“他还——”
“他还活着。”总督背后响起一个柔和而深沉的嗓音。他一转身，忍着没有发出惊叹声来。我猛一抬头。
一个影子移近了，现出人形，詹米慢慢地从黑夜中探出脑袋。先前坐在一棵胡桃树下的他一直隐藏在黑暗之中。他在那儿坐了有多久？我很想知道。
“弗雷泽先生！”总督有点吃惊，但稳住了自己的下颌，身侧的两手握成了拳头。他不得不仰头看着詹米，我能察觉到他不喜欢这点。詹米也看出来了，而他显然毫不在乎。他靠近了特赖恩，咄咄逼人的样子，脸上的表情足以令大部分人心中惶惶。
特赖恩貌似也有些许惶惶，但他抬起下巴，决意表明自己的来意。
“我来是想为您女婿所受的伤害表示抱歉，”他说，“那是个令人极其遗憾的差错。”
“极其遗憾，”詹米重复着，语调颇具讽刺，“那先生您是否愿意说说，这个……差错……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呢？”他上前了一步，而特赖恩不自觉地向后退去。我看得出总督脸上升起了火气，他咬紧了下颌。
“那是一个错误，”他从牙缝里说道，“他被错误地指认为一名改革者的非法首领了。”
“被谁指认的呢？”詹米的声音很礼貌。
总督脸颊上烧起一片红红的斑点。
“我不知道。不止一人吧。我没有理由怀疑他们的指认。”
“确实。那罗杰·麦肯锡没为自己辩解？他就没说自己是谁吗？”
特赖恩一时间用下牙咬了咬上嘴唇，随后又松开了。
“他……没有。”
“因为他被活见鬼地绑去了还堵上了嘴！”我说。当詹米把他从充当绞刑架的大树上解下的时候，是我从他嘴里抽出了那块布条。“你就没让他说话，不是吗，你这——你这——”
帐帘里的灯光照在特赖恩喉头挂着的弯月形银质胸牌上，亮亮的。詹米缓缓地抬起手来——慢得让特赖恩都显然没有觉出任何威胁——非常温和地，那只手合拢在总督的咽喉处，离那胸牌不远的上方。
“让我们单独待会儿，克莱尔。”他说道，话音里没有特别的威胁，只是很直白的样子。特赖恩眼中现出一道惊恐，他抽身退去，胸牌在灯光下一闪。
“你竟敢碰我，先生！”他的惊恐很快便平复了，代之以一腔怒火。
“哦，是啊，没错。因为你碰了我的儿子。”
我不认为詹米真想要伤害总督。然而，这也绝不仅是一种恐吓性的表演，我能感觉到他体内冰冷的盛怒，能看见他眼中燃烧的冰点。特赖恩也一样能体会到。
“那全都是一个错误！我这就是前来纠正这个错误的，尽我所能！”特赖恩站着没动，咬紧了下颌抬头仰视着。
詹米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个鄙夷的声音。
“一个错误。对你来说，一条无辜的人命不过如此吗？为了你的荣耀，你杀人，你伤人致残，毫不顾忌你所带来的毁灭——只要你留下的战绩有所扩大。你那寄往英格兰的特讯里会怎么写——先生？会不会写你将加农炮指向你自己的公民，而他们的武装无非是短刀与棍棒？还是会写你平息了叛乱，维护了秩序？会不会写你急于复仇而绞死了无辜？会不会写你犯了‘一个错误’？还是会写你惩戒了邪恶，以国王的名义主持了正义？”
特赖恩下颌骨上的肌肉鼓胀起来，四肢开始颤抖，但他控制着自己的火气。他通过鼻腔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最后才开口说道：
“弗雷泽先生。让我告诉您一件事，此事尚未公布于众，仅有少数人知道。”
詹米没有作答，只是挑起了一边在灯下闪着红光的眉毛。那双眼睛冷酷而深邃，他没有眨眼。
“我已被任命为纽约殖民地总督，”特赖恩说道，“委任状一个多月前就到了。最晚七月我会离开这儿前去就职，乔赛亚·马丁被任命为此地总督来接替我。”他的眼光从詹米移向我，又转了回去，“所以您看，此事之中不存在我的个人赌注。用您的话来说，我不需要荣耀我的战绩。”他的喉咙动了动，咽下口水，此时他的惶恐已被一种不比詹米逊色的冷酷所替代。
“我所做的一切皆出于职责。我不会将此殖民地置于混乱与暴动之中，留待我的下任支应——尽管我完全可以那样。”
他深吸了口气，退后一步，强迫自己的双手从紧握的拳头里松弛下来。
“您对于战争颇有经验，弗雷泽先生，对于职责也是一样。假若您是个诚实的人，会明白在这两个领域之中错误都是存在的——而且经常发生。不犯错误根本没有可能。”
他正视着詹米的眼睛，两人静默地站着，四目相对。
我正关注着这场对抗，远处一阵婴儿的啼哭相当突然地扯开了我的注意力。我转身回头，正见布丽安娜出现在我背后的帐帘里，搅起沙沙作响的长裙。
“杰米，”她说，“那是杰米！”
那确是杰米。营地尽头骚动着的人声越来越近，最后化作了菲比·舍斯顿圆润而缀满花边的身影，神情惊恐而决绝，身后跟着两个奴仆：那男的手提着两个巨大的篮子，女的怀里抱着的那个裹严的布包正蠕动着，闹腾不休。
布丽安娜朝那布包直冲过去，有如罗盘上晃荡的指针找到了北，闹腾顿时消停下来，只见毛毯里冒出杰米的影子，竖着一簇簇红发，双脚蹬起阵阵解放的欢愉。母子二人立刻消失在树底的阴影里，各种疑问随之而来，面对聚满了好奇的旁观者的人群，舍斯顿夫人断断续续地开始解释，关于战斗的传闻如何可怕，如何令她日渐心烦意乱，关于她的种种恐惧……而拉瑟福德先生的奴仆却前来告知一切安好……于是她又开始猜测……于是种种……而孩子则如何哭喊不止……于是，等等……
詹米与总督从他们的针锋相对之中双双被摇醒，也退回到树影下。我看得见他们两个僵直的影子，一个高大，一个稍矮一截，站在一起。两人交锋之中的那份凶险似已消散，只见詹米的脑袋向特赖恩的影子微微一靠，倾耳听着什么。
“……带了吃的，”菲比·舍斯顿对我说着，她粉色的圆脸上带着一种兴奋的煞有介事，“新鲜的面包、牛油，一些黑莓酱和冷切鸡肉，还有……”
“吃的！”我叫起来，霎时记起挟在胳膊底下的包裹，“真对不起！”我给了她一个迅速而灿烂的微笑，随即避着走开了，留下她一人张着嘴站在帐篷前。
埃布尔·麦克伦南还在原地，耐心地等在星空下。对我的歉意他不多理会，感激着收下了食物和一壶啤酒。
“有什么——？”我开口要问，又打住了。我还可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还倒真有什么。
“休·福尔斯那小伙子，”他把包裹整齐地塞到板车座位底下，“听说被抓了。可否——可否请您丈夫为他说上两句，您觉得呢？就像他为我所做的一样？”
“我想他会的。我会跟他说的。”
这儿很安静，与营地间足够远的距离令对话的音量停留在蛙声虫鸣与溪水潺潺的覆盖之下。
“麦克伦南先生，”我冲动地说，“您准备去哪儿？我是说，把乔·霍布森送回去之后？”
他摘下帽子，抓了抓自己光光的脑袋，神情颇为自然，这个动作也并非出于困惑不定，而只是他在为陈述心中早已决断之事做好准备。
“哦，”他说道，“我不准备去任何地方。女人们都还在，对吧？还有娃儿们。男人都走了，乔死了，休又被抓了。我得留下。”
随后，他向我一鞠躬，戴上了帽子。我握了握他的手——这令他很吃惊——接着，他爬上板车咂着嘴赶马上路了。他向我挥手道别时，我也挥了挥手，意识到他……
他的嗓音里仍带着忧伤，肩头压着悲哀，但面对着自己的使命，他坐直了身子，星光闪烁在他那风尘仆仆的帽子上。他的话音很坚定，挥在空中的手也同样果断。如果说乔·霍布森奔赴的是死亡之地，那埃布尔·麦克伦南则已经从那里归来。
当我回到帐篷的时候，一切都似乎尘埃落定了。总督、舍斯顿夫人和她的奴仆都走了。以赛亚·莫顿睡了，间或发出些许呻吟，但高烧已退。罗杰像墓地里的雕像一般静静地躺着，脸面和双手黑黑的，布满了瘀血。他的呼吸管里发出细微的啸叫，呼应着布丽安娜摇着杰米入睡的喃喃歌声。
男孩的小脸松弛着，张开粉色的嘴巴，纯粹而忘我地睡着。一时兴起，我伸出双臂，布丽吃惊地让我把他接到了怀里。我于是小心翼翼地将那疲软而又沉甸甸的小小身躯放到了罗杰的胸口。布丽轻轻一动，似要扶一扶娃儿，免得他从罗杰身上滑下来——但罗杰抬起了手臂，动作僵硬而缓慢，最终拢住了沉睡的孩子。火绒！我满意地告诉自己，火绒找到了。
詹米在帐篷外，倚着一棵胡桃树。我检查完里面的一切，走出帐篷在黑暗里找到了他。他默默地张开怀抱，让我走了进去。
我们就这样一同站在黑夜里，聆听着一堆堆篝火的噼啪作响和蟋蟀的声声啼鸣。
呼吸着。
……
大阿拉曼斯营地
1771年5月17日，星期五
暗语：格兰维尔
口令：奥克斯福德
出于极度热忱地感激，总督向全体部队官兵昨日于阿拉曼斯一带之战付出大力慷慨的支持致谢。蒙全能的主眷顾，完胜顽固而执迷的叛党归功彼等之勇气与沉着表现——虽体恤保皇党此战跌倒蒙难的勇士，然鉴于宪政存亡有赖是日大捷以及进而效忠国王与国家之重要意义，总督阁下认为此番损失（时下虽为其亲友平添痛苦）实乃彼等勇士本身同其家族恒久荣光之丰碑。
亡者拟于火炮场前落葬，葬礼将以军事荣誉施行——仪式后将为昨日蒙天神意旨悦纳而施于我军平定叛军之大捷举行祷告与感恩。 (1) 源自法国的经典童谣，其汉语版本为流传甚广的《两只老虎》。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起初我以为那只是面对病人时许多人都会感到的不自在——或许是看见罗杰的伤情时表现出的窘迫。但这些显然都不是，他只是很勉强地朝坐在罗杰床边的布丽安娜稍一点头。
“对你们的不幸遭遇我表示同情，夫人。”说完，他立即转向詹米，“弗雷泽先生，我能否——同您说两句话？弗雷泽夫人，还有您。”他一边补充说，一边向我庄重地鞠了一躬。
我看了看詹米，见他一点头，便站起来，条件反射地拿过了我的医药箱。
这里没有多少我能做的，这点很明显。以赛亚·莫顿侧躺在福布斯的帐中，惨白的脸上亮光光的一层汗。他的呼吸还在，但节奏很慢，其中夹杂着一种咕噜咕噜的可怕的效果，让我很不情愿地想起在罗杰喉咙口钻洞时发出的声音。他的神志很不清醒，这点是值得感激的小小恩典。粗略检查完毕后，我席地坐下，用围裙的褶边擦去脸上的汗水。入夜后并没有凉快多少，帐篷里又闷又热。
“他的肺部被射穿了。”我说，两个男人都点了点头，虽然这个他们显然早知道了。
“从背后中的枪。”詹米声调很冷酷地说道。他看了福布斯一眼，后者点点头，双眼始终注视着那伤者。
“不，”他轻声说，回答着一个没有人问出口的问题，“他不是个胆小鬼。那不过是一次简单的进攻——我们背后的战线上没有其他队伍。”
“你们背后没有改革者？没有狙击手？没有埋伏？”詹米问着，但没等他问完问题，福布斯已经一一摇头否定了。
“我们追着几个改革者一直赶到河边，之后就放了他们没有再追了。”福布斯仍旧把帽子捏在手上，机械地一遍遍卷起帽檐，又放开，“我对杀人没有兴趣。”
詹米点着头，默不作声。
我清了清嗓子，拉起莫顿血迹斑斑的衬衣的残余，轻轻盖上他的身子。
“他背后中了两枪。”我说，第二颗子弹只擦过他的上臂，但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留下的弹道方向。
詹米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
“布朗家的人。”他显露出冷冷的无奈。
杰拉尔德·福布斯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布朗？他真就是这么说的哎！”
“他还说了话？”詹米在伤员身边蹲下来，愁容将两条红红的眉毛扭在了一块儿。他看看我，我哑然地摇了摇头。我握着以赛亚·莫顿的手腕，感觉到他脉搏的飘忽不定。他是不太可能再次开口说话了。
“他们把他抬进来时，”福布斯在詹米身边蹲下，终于放下了那顶饱受折磨的帽子，“他说要见你，弗雷泽。然后他又说，‘告诉艾丽，告诉艾丽·布朗’。那个他说了好几遍，后来就——”他默默地指了指莫顿，只见莫顿半闭的眼睑下露着悲愤的白眼。
詹米压低了嗓音，轻声说了句盖尔语粗话。
“你真觉得是他们干的？”我同样轻声地问。我指尖的脉搏挣扎着加速颤动起来。
他点点头，俯视着莫顿。
“我不该让他们走的。”他说，似乎在自言自语。他指的是莫顿和艾丽西亚·布朗。
“你也没法儿阻止他们啊。”我把空着的那只手向他伸去，想安慰地碰他一下，却够不到他，被莫顿的脉搏拴住了手脚。
杰拉尔德·福布斯看着我，一脸困惑。
“莫顿先生……曾与一个叫布朗的人家里的女儿私奔了，”我婉转地解释道，“那布朗一家对此很不高兴。”
“哦，我明白了。”福布斯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俯视着莫顿的身躯，咋了咋舌，声音里掺杂着责备和怜惜，“那些布朗家的——你知道他们属于哪个兵团吗，弗雷泽？”
“我的。”他毫不客气地说，“或者说曾经是。仗打完后我就没见过他们。”他转向我，“没什么可以救他的，外乡人？”
我摇头，但没有放下他的手腕。他的脉搏没有起色，但也没有衰落。
“没有。其实我以为他早该不行了，但他还是没有消沉下去。子弹一定是错过了大血管。可就是这样……”我又摇了摇头。
詹米深深地叹了口气，点点头。
“哎。那你能陪着他吗？直到……”
“好的，当然了。不过你能回我们的帐篷看看吗？保证一切都在控制之下？如果罗杰——我是说，如果需要我就来叫我。”
他又点了点头，然后便去了。杰拉尔德·福布斯走过来，试探地把手放在莫顿肩上。
“他妻子——我得去设法找人帮帮她。如果他再醒过来，你能告诉他吗？”
“好的，当然了。”我重复了这句话，不过言语中的犹豫令他一抬眼，挑起了双眉。
“只是他……呃……他有两个妻子，”我开始解释，“他与艾丽西亚·布朗私奔之时，其实已经结过婚了。所以才遇到了她家中的阻力，你明白了吧。”
福布斯的脸颇为可笑地变得一片空白。
“我明白了，”他说着眨眨眼，“那位……啊……头一位莫顿太太，你可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不，恐怕我——”
“杰茜。”
那个声音不过是耳语而已，却不如说像一记枪响一样令人震惊得哑口无言。
“什么？”我握着莫顿手腕的手一定捏得太紧了，因为他稍稍地缩了一下，我赶紧松开。
他的脸仍旧一片惨白，但已经睁开了眼睛，被痛楚迷蒙着目光却无疑很清醒。
“杰茜……”他重复着耳语道，“杰茜贝尔……的小名儿。杰茜·哈特菲尔德。水？”
“水——哦，对了！”我放开他的手腕，赶忙伸手端起水瓶。要不是我只让他小口小口地抿了一点儿，他没准会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不过我暂时没让他多喝。
“杰茜贝尔·哈特菲尔德和艾丽西亚·布朗，”福布斯小心地念着，显然正在他那归档缜密的律师脑袋里把这两个名字记录在册，“没错吧？那这两个女人都住在哪里呢？”
莫顿吸了口气，咳了咳，那咳嗽又突然被一记痛苦的抽吸掐断了。挣扎了许久，他终于说出话来。
“杰茜——住格拉尼特福尔斯。艾丽——住格林伯勒。”他的呼吸很浅，喘息着吐出每个字眼。不过，我注意到他咽喉里并没有血水涌动的声音，口鼻也没有冒血。我仍能听见他背后伤口在吸气的声响，灵机一动，我把他往前稍稍一拉，扯开了他衬衣的布片。
“福布斯先生，你有没有一张纸？”
“啊……有啊。我……看看……”福布斯听了自动地把手插进外衣，抽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片。我从他手中抓过纸，展开，往上面倒了些水，然后把它一下子铺平在莫顿肩胛骨底下的小洞上面。掺着血的墨水顺着他苍白的皮肤流淌下一道道细小的黑印，但那倒吸的声响立刻止住了。
我用手按着那张纸，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跳。依然很微弱，但平稳多了——真的，他的心跳平稳多了。
“真是绝了！”我说着，歪向一边看了看他的脸，“你不会死吧？会吗？”
他脸上汗如雨下，黑乎乎的破衣烂衫湿透着挂在胸前，但他嘴角颤动着，努力笑了一笑。
“不，夫人，”他说，“我不会。”他还有点气喘吁吁，但每一次呼吸在渐渐加深，“艾丽。娃儿……下个……月生。我说过……我会在那儿。”
我用空着的手捡起毯子的边角，擦去了他脸上的一些汗水。
“我们会尽力帮助你去那儿。”我向他保证道，随后抬眼瞧了瞧律师，而那律师则一直微张着嘴旁观着这整个过程。
“福布斯先生，我觉得也许我们最好还是把莫顿先生搬回我的帐篷去。您能找几个人抬一下他吗？”
“哦，是的。当然，弗雷泽夫人。马上！”他却并没有马上行动。我见他的目光移回了莫顿背上贴着的那张浸湿的纸张，便也朝它看了看。穿过我的手指，我只辨认出了几个模糊的字迹，但那些文字足以告诉我，詹米针对福布斯鸡奸之事信口一说的无礼之词很可能是错误的。“我亲爱的巴伦西亚，”那封信这么开的头。在河场的周边地区，名叫巴伦西亚的女子我只知道一个——要说，其实在全北卡罗来纳殖民地，也就只有法科尔德·坎贝尔的妻子一个。
“您的纸，我真是太抱歉了。”我说道，仰头望着福布斯。我注视着他的双眼，一边小心地用整个手掌抹了抹纸面，无可挽回地将纸上所有的字句抹成了一团混合了血水与墨迹的乱麻。“恐怕它已经全毁了。”
他深吸了口气，把帽子扣回自己头上。
“没问题，弗雷泽夫人。完全没问题。我这就——去找些人来。”
……
入夜以后苍蝇没那么多了，天也凉快了些。有汗水、鲜血和粪便吸引，苍蝇总是云集在营地上，令人发狂地咬着、蜇着、爬着，嗡嗡地吵着。即使它们已经离开，我还在心不在焉地拍打着胳膊和脖子，无中生有地觉得被苍蝇腿挠得好痒。
但它们终究是不见了。环视着我的小小王国，见每一个人都在呼吸——虽然各种各样的呼吸声多得有些惊人——我钻出帐篷，为我自己的呼吸寻找一点凉爽的空气。
呼吸是一项被极大低估了的功能。我站了一会儿，闭上眼睛体会着自己胸口轻而易举的一起一伏，体会着那柔和的潮涌，那涤荡胸襟的气流。花了几个小时工夫把空气隔绝在以赛亚·莫顿体外，又要把空气导入罗杰的胸口，我已决意要珍惜自己呼吸的自由。他们两人都需要好一阵子才能免受痛苦地吸上一口气——但起码他们都还在呼吸。
他们是我仅存的病人了。其他重伤员要么被自己兵团的医师领了回去，要么被送入总督的营帐，由他的私人医生进行照料了。轻伤患者则已回到自己战友中去了，就着啤酒，或炫耀伤疤，或舔舐痛处。
听见远处传来一阵鼓声，我驻足聆听起来。肃穆的鼓点敲打着，又忽然打住。刹那间一片静默，所有的动作似乎都暂停了，接着是轰的一声加农炮响。
林赛兄弟在近旁，就着他们的篝火横躺在地上。他们也抬起头望着鼓声传来的方向。
“那是什么？”我大声地问他们，“怎么回事儿？”
“他们在收尸呢，弗雷泽夫人，”埃文喊着回答，“您甭担心，啊！”
我挥挥手让他们放心，转而开始朝小溪走去。青蛙们和着远处的鼓点唱起歌来。阵亡者们得到了完整的军事荣耀。我想知道那两个受绞刑的头领会不会被埋葬在同一个地方，抑或别有一处不那么光彩的坟墓会为他们设立，如果他们的家人不来认领的话。特赖恩不像是会听任敌军的尸首爬满苍蝇的那种人。
事到如今，他一定听说了。他会前来为自己的错误道歉吗？说到底，他又可能如何致歉呢？罗杰得以存活全赖于机缘巧合加上一根新绞索。
而且他仍可能死去。
当我触摸以赛亚·莫顿时，我觉出那卡在他肺部的子弹的热度——但我更能感觉到他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的强烈意志在燃烧。当我触摸罗杰时，我察觉到同样的热度……却只有微弱的火星。聆听着他呼吸的啸叫，我脑中浮现的是烧焦的木柴上小块白热的余烬，依然在发亮，却颤颤巍巍地随时濒临灭绝。
火绒！我闪出了个奇怪的念头。火快灭了的时候不就该用火绒吗？就着它往火星上吹气——不过还需要木炭，需要它来引燃那星星之火，给它燃料，推它壮大。
我正望着一片芦苇沉思冥想着，吱呀的板车轮子引得我抬头看去。只见一个车夫驾来了一辆单马小货车。
“弗雷泽夫人？是您吗？”
我看了好一会儿才辨出了那声音的主人。
“麦克伦南先生？”我吃惊地问。
他掉转车头转到我的一侧，举手触帽行礼。星光下，他的脸沉浸在阴影中显得黯淡而严峻。
“你来这儿干什么？”我靠近了低声问道，虽然近旁根本没人听得见我的声音。
“我是来找乔的。”他回答说，朝车尾板略略转了一下脑袋。这本不应令我震惊的，一整天我已见惯了死亡和毁灭，而且对乔·霍布森我也并不熟悉。然而我确实没听说他死了，顿时，我觉得前臂上寒毛凛然。
我默不作声地绕到板车后面，感到那木板微微一震，埃布尔拉下车闸，下到我身边。
尸体没有裹布，不过，有人用一大块干净的头巾盖住了他的脸。头巾上停着三只巨大的苍蝇，一动不动地，身形膨胀。虽然毫无帮助，我还是用手背一撩，赶走了它们。它们嗡嗡地飞起来，随后在我够不到的地方又停了下来。
“你上战场了吗？”我问埃布尔·麦克伦南，没有看他。他一定是改革者一边的，不过他身上闻不到火药味。
“没有，”他站在我背后轻声说道，“我没想要打仗。我是跟乔·霍布森、汉密尔顿先生还有其余一些人一块儿来的——但仗快打起来的时候我就走开了。我一直穿过镇子走到磨坊那边，直到太阳落山，还不见乔的影子，我才回来的。”他简单地解释完毕。
“现在呢？”我问。我们俩都低语着，似乎怕惊吵了死者的睡梦，“要我们帮你埋葬了他吗？我丈夫——”
“噢，不用，”他打断了我，声音仍旧很轻柔，“我会送他回家去，弗雷泽夫人。不过您的好意我很感激。倒是您要能给我点儿水喝，或者给我点儿吃的带在路上……”
“当然。你等等——我去拿。”
我匆忙跑回我们的帐篷，心里估算着从阿拉曼斯到醉汉泉的路程。四天，还是五天？六天？如此强烈的阳光，再加上那些苍蝇……不过我也听得出一个苏格兰人决意已定的声音，便不再争论。
我抽空查看了两个病人，两人都有呼吸。虽然痛苦而充满杂音，却着实都有呼吸。先前我把莫顿伤口上的那张浸湿的信纸换成了一小块油布，边缘上用密封性颇佳的蜂蜜粘住。不错，没有漏气。
布丽安娜还坐在罗杰身边，用哪儿找到的一把木梳梳理着他蓬乱的头发，轻手轻脚地剔去芒刺与细枝，慢条斯理地理顺绞结，嘴里在低吟浅唱——似是《雅克弟兄》(1)的歌谣。白天她曾跑出去一两次，去缓解母乳渐增的压力，这会儿显然又到时候了。看着她的样子，我遥想当年，胸口不禁刺痛起来。
她抬眼时遇见了我的目光，我拍拍自己的胸口，使着眼色朝帐帘方向扬了扬下巴。她点着头回报了个小小的微笑，那本是个勇敢的微笑想让我放心，却还是暴露了她眼中的阴郁。我猜她兴许意识到，即使罗杰能活下来，也很可能再无法歌唱——甚至再无法开口说话了。
哽咽在喉，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好对她点点头，便挟着腋下的小包匆匆走开了。
一个人影从黑暗中冒出来，杵到我面前，我险些撞了上去。惊呼一声，我停下脚步，把包裹紧紧抱到胸前。
“非常抱歉，弗雷泽夫人。我不知道您没看见我。”是总督。他又上前一步，走到帐篷的灯光之下。
他只身一人，看着十分疲倦，脸上布满皱纹的肌肤松弛着。他身上散发着酒味，我猜他的理事会和民兵军官们应该已经为他的胜利祝过酒了。那双眼睛倒还清澈，脚步也还稳健。
“您的女婿，”他扫了一眼我身后的帐篷，问道，“他还——”
“他还活着。”总督背后响起一个柔和而深沉的嗓音。他一转身，忍着没有发出惊叹声来。我猛一抬头。
一个影子移近了，现出人形，詹米慢慢地从黑夜中探出脑袋。先前坐在一棵胡桃树下的他一直隐藏在黑暗之中。他在那儿坐了有多久？我很想知道。
“弗雷泽先生！”总督有点吃惊，但稳住了自己的下颌，身侧的两手握成了拳头。他不得不仰头看着詹米，我能察觉到他不喜欢这点。詹米也看出来了，而他显然毫不在乎。他靠近了特赖恩，咄咄逼人的样子，脸上的表情足以令大部分人心中惶惶。
特赖恩貌似也有些许惶惶，但他抬起下巴，决意表明自己的来意。
“我来是想为您女婿所受的伤害表示抱歉，”他说，“那是个令人极其遗憾的差错。”
“极其遗憾，”詹米重复着，语调颇具讽刺，“那先生您是否愿意说说，这个……差错……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呢？”他上前了一步，而特赖恩不自觉地向后退去。我看得出总督脸上升起了火气，他咬紧了下颌。
“那是一个错误，”他从牙缝里说道，“他被错误地指认为一名改革者的非法首领了。”
“被谁指认的呢？”詹米的声音很礼貌。
总督脸颊上烧起一片红红的斑点。
“我不知道。不止一人吧。我没有理由怀疑他们的指认。”
“确实。那罗杰·麦肯锡没为自己辩解？他就没说自己是谁吗？”
特赖恩一时间用下牙咬了咬上嘴唇，随后又松开了。
“他……没有。”
“因为他被活见鬼地绑去了还堵上了嘴！”我说。当詹米把他从充当绞刑架的大树上解下的时候，是我从他嘴里抽出了那块布条。“你就没让他说话，不是吗，你这——你这——”
帐帘里的灯光照在特赖恩喉头挂着的弯月形银质胸牌上，亮亮的。詹米缓缓地抬起手来——慢得让特赖恩都显然没有觉出任何威胁——非常温和地，那只手合拢在总督的咽喉处，离那胸牌不远的上方。
“让我们单独待会儿，克莱尔。”他说道，话音里没有特别的威胁，只是很直白的样子。特赖恩眼中现出一道惊恐，他抽身退去，胸牌在灯光下一闪。
“你竟敢碰我，先生！”他的惊恐很快便平复了，代之以一腔怒火。
“哦，是啊，没错。因为你碰了我的儿子。”
我不认为詹米真想要伤害总督。然而，这也绝不仅是一种恐吓性的表演，我能感觉到他体内冰冷的盛怒，能看见他眼中燃烧的冰点。特赖恩也一样能体会到。
“那全都是一个错误！我这就是前来纠正这个错误的，尽我所能！”特赖恩站着没动，咬紧了下颌抬头仰视着。
詹米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个鄙夷的声音。
“一个错误。对你来说，一条无辜的人命不过如此吗？为了你的荣耀，你杀人，你伤人致残，毫不顾忌你所带来的毁灭——只要你留下的战绩有所扩大。你那寄往英格兰的特讯里会怎么写——先生？会不会写你将加农炮指向你自己的公民，而他们的武装无非是短刀与棍棒？还是会写你平息了叛乱，维护了秩序？会不会写你急于复仇而绞死了无辜？会不会写你犯了‘一个错误’？还是会写你惩戒了邪恶，以国王的名义主持了正义？”
特赖恩下颌骨上的肌肉鼓胀起来，四肢开始颤抖，但他控制着自己的火气。他通过鼻腔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最后才开口说道：
“弗雷泽先生。让我告诉您一件事，此事尚未公布于众，仅有少数人知道。”
詹米没有作答，只是挑起了一边在灯下闪着红光的眉毛。那双眼睛冷酷而深邃，他没有眨眼。
“我已被任命为纽约殖民地总督，”特赖恩说道，“委任状一个多月前就到了。最晚七月我会离开这儿前去就职，乔赛亚·马丁被任命为此地总督来接替我。”他的眼光从詹米移向我，又转了回去，“所以您看，此事之中不存在我的个人赌注。用您的话来说，我不需要荣耀我的战绩。”他的喉咙动了动，咽下口水，此时他的惶恐已被一种不比詹米逊色的冷酷所替代。
“我所做的一切皆出于职责。我不会将此殖民地置于混乱与暴动之中，留待我的下任支应——尽管我完全可以那样。”
他深吸了口气，退后一步，强迫自己的双手从紧握的拳头里松弛下来。
“您对于战争颇有经验，弗雷泽先生，对于职责也是一样。假若您是个诚实的人，会明白在这两个领域之中错误都是存在的——而且经常发生。不犯错误根本没有可能。”
他正视着詹米的眼睛，两人静默地站着，四目相对。
我正关注着这场对抗，远处一阵婴儿的啼哭相当突然地扯开了我的注意力。我转身回头，正见布丽安娜出现在我背后的帐帘里，搅起沙沙作响的长裙。
“杰米，”她说，“那是杰米！”
那确是杰米。营地尽头骚动着的人声越来越近，最后化作了菲比·舍斯顿圆润而缀满花边的身影，神情惊恐而决绝，身后跟着两个奴仆：那男的手提着两个巨大的篮子，女的怀里抱着的那个裹严的布包正蠕动着，闹腾不休。
布丽安娜朝那布包直冲过去，有如罗盘上晃荡的指针找到了北，闹腾顿时消停下来，只见毛毯里冒出杰米的影子，竖着一簇簇红发，双脚蹬起阵阵解放的欢愉。母子二人立刻消失在树底的阴影里，各种疑问随之而来，面对聚满了好奇的旁观者的人群，舍斯顿夫人断断续续地开始解释，关于战斗的传闻如何可怕，如何令她日渐心烦意乱，关于她的种种恐惧……而拉瑟福德先生的奴仆却前来告知一切安好……于是她又开始猜测……于是种种……而孩子则如何哭喊不止……于是，等等……
詹米与总督从他们的针锋相对之中双双被摇醒，也退回到树影下。我看得见他们两个僵直的影子，一个高大，一个稍矮一截，站在一起。两人交锋之中的那份凶险似已消散，只见詹米的脑袋向特赖恩的影子微微一靠，倾耳听着什么。
“……带了吃的，”菲比·舍斯顿对我说着，她粉色的圆脸上带着一种兴奋的煞有介事，“新鲜的面包、牛油，一些黑莓酱和冷切鸡肉，还有……”
“吃的！”我叫起来，霎时记起挟在胳膊底下的包裹，“真对不起！”我给了她一个迅速而灿烂的微笑，随即避着走开了，留下她一人张着嘴站在帐篷前。
埃布尔·麦克伦南还在原地，耐心地等在星空下。对我的歉意他不多理会，感激着收下了食物和一壶啤酒。
“有什么——？”我开口要问，又打住了。我还可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还倒真有什么。
“休·福尔斯那小伙子，”他把包裹整齐地塞到板车座位底下，“听说被抓了。可否——可否请您丈夫为他说上两句，您觉得呢？就像他为我所做的一样？”
“我想他会的。我会跟他说的。”
这儿很安静，与营地间足够远的距离令对话的音量停留在蛙声虫鸣与溪水潺潺的覆盖之下。
“麦克伦南先生，”我冲动地说，“您准备去哪儿？我是说，把乔·霍布森送回去之后？”
他摘下帽子，抓了抓自己光光的脑袋，神情颇为自然，这个动作也并非出于困惑不定，而只是他在为陈述心中早已决断之事做好准备。
“哦，”他说道，“我不准备去任何地方。女人们都还在，对吧？还有娃儿们。男人都走了，乔死了，休又被抓了。我得留下。”
随后，他向我一鞠躬，戴上了帽子。我握了握他的手——这令他很吃惊——接着，他爬上板车咂着嘴赶马上路了。他向我挥手道别时，我也挥了挥手，意识到他……
他的嗓音里仍带着忧伤，肩头压着悲哀，但面对着自己的使命，他坐直了身子，星光闪烁在他那风尘仆仆的帽子上。他的话音很坚定，挥在空中的手也同样果断。如果说乔·霍布森奔赴的是死亡之地，那埃布尔·麦克伦南则已经从那里归来。
当我回到帐篷的时候，一切都似乎尘埃落定了。总督、舍斯顿夫人和她的奴仆都走了。以赛亚·莫顿睡了，间或发出些许呻吟，但高烧已退。罗杰像墓地里的雕像一般静静地躺着，脸面和双手黑黑的，布满了瘀血。他的呼吸管里发出细微的啸叫，呼应着布丽安娜摇着杰米入睡的喃喃歌声。
男孩的小脸松弛着，张开粉色的嘴巴，纯粹而忘我地睡着。一时兴起，我伸出双臂，布丽吃惊地让我把他接到了怀里。我于是小心翼翼地将那疲软而又沉甸甸的小小身躯放到了罗杰的胸口。布丽轻轻一动，似要扶一扶娃儿，免得他从罗杰身上滑下来——但罗杰抬起了手臂，动作僵硬而缓慢，最终拢住了沉睡的孩子。火绒！我满意地告诉自己，火绒找到了。
詹米在帐篷外，倚着一棵胡桃树。我检查完里面的一切，走出帐篷在黑暗里找到了他。他默默地张开怀抱，让我走了进去。
我们就这样一同站在黑夜里，聆听着一堆堆篝火的噼啪作响和蟋蟀的声声啼鸣。
呼吸着。
……
大阿拉曼斯营地
1771年5月17日，星期五
暗语：格兰维尔
口令：奥克斯福德
出于极度热忱地感激，总督向全体部队官兵昨日于阿拉曼斯一带之战付出大力慷慨的支持致谢。蒙全能的主眷顾，完胜顽固而执迷的叛党归功彼等之勇气与沉着表现——虽体恤保皇党此战跌倒蒙难的勇士，然鉴于宪政存亡有赖是日大捷以及进而效忠国王与国家之重要意义，总督阁下认为此番损失（时下虽为其亲友平添痛苦）实乃彼等勇士本身同其家族恒久荣光之丰碑。
亡者拟于火炮场前落葬，葬礼将以军事荣誉施行——仪式后将为昨日蒙天神意旨悦纳而施于我军平定叛军之大捷举行祷告与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