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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6 抚恤金

弗雷泽岭
1771年6月
我坐在詹米书房里留给访客的位子上,一边研磨血根草,一边给奋战在季度账本里头的詹米做伴儿。这两件都是慢节奏而烦琐的事情,但我们可以同享一支蜡烛和彼此的存在——况且我还发现,听听他极有创意地冲着纸笔说话,也是一种有趣的娱乐。
“这偷鸡摸狗的豪猪养的!”他咕哝道,“瞧瞧这里,外乡人——这家伙跟贼没区别!两根糖柱加一方靛青居然要价两先令三便士!”
我啧啧地表示同情,忍着没有直说的是,两先令其实算挺公道的价钱了——对于产在西印度群岛,经船运到查尔斯顿,再由陆路辗转几百公里以板车、独木舟、马背以及徒步等方式最终送抵我们家门口的东西——而那送货的流动商贩还仅仅指望着在他三四个月后再次到访之时才接收付款,而且届时他很可能收到的不是现钱,而是六罐子醋栗果酱或者一块烟熏鹿肉。
“瞧瞧那里!”詹米夸张地说,一边画过一整列数字,最终狠狠地戳了戳底部,“一箱白兰地酒十二先令,两卷薄纱布各三先令和十先令,铁器——小罗杰要铁器是搞啥鬼名堂?他这是要发明用锄头奏乐了不成?——铁器,十先令加六先令!”
“我觉得那是个犁头,”我心平气和地说,“不是咱们的,罗杰是为乔迪·奇泽姆买的。”事实上犁头确实不便宜,因为得从英格兰进口,所以在殖民地的小农家很是少见,他们大多只是将就着用木头做的钻子和铲子,开垦土地时无非就一把斧头,顶多再加把铁锄头。
詹米眯起眼,充满敌意地看着他的账,一手在头发里抓来抓去。
“唉,”他说,“也就只有乔迪手头没有闲钱了,起码到明年的庄稼卖掉之前。所以这就该我来付这个十先令和六先令了,是吧?”没等我回答,他又埋头算起账来,暗自嘟哝说,“这吃大粪的王八养的!”——所指的对象究竟是罗杰、乔迪,还是那犁头,他倒没有明说。
我磨完了一株草根,把根末子扔进书桌上的一个小罐。血根草的名字取得贴切,它的学名里也带着意为“血腥”的词根,其汁液色红、辛辣、黏稠。我腿上的大碗里盛满了湿湿的、渗着汁水的细末,而我的双手则活像刚刚掏了什么小动物的肚子一样。
“我装了瓶的樱桃甜酒一共有六打。”我一边拿起另一株草根,一边向他提到。他不是不知道,一星期来整幢楼里都闻着像咳嗽糖浆似的味道。“菲格斯可以把那些带到塞勒姆去卖了。”
詹米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哦,我指着那钱买玉米种子呢。我们还有啥可以去塞勒姆卖的?蜡烛?蜂蜜?”
我朝他尖锐地瞥了一眼,却只看到他头顶的发旋,他正低头用功算账。可蜡烛和蜂蜜是个敏感的话题。
“我想我能拿出十加仑蜂蜜,”我谨慎地说,“兴许十打蜡烛——哎,好吧,十二打。”
他用鹅毛笔末梢刮刮自己的鼻尖,留下一团墨迹。
“我还以为今年你的蜂房收成不错呢。”他温和地说。
是不错。我最早的那个蜂房扩大了,现在围绕着我的花园有九个树桩蜂巢。我总共收获了五十加仑蜂蜜,并留了足够灌制三十打蜡烛的蜂蜡。可是,对这些东西的用途我还另有打算。
“我的手术室需要一部分蜂蜜,”我说,“蜂蜜敷在伤口上能起到很好的防菌作用。”
他挑起一根眉毛,虽然眼睛仍旧注视着自己歪七扭八的字迹。
“我倒觉得那会招苍蝇,”他说,“就算不把熊给招来。”他摇摇笔杆打发了那个念头,“那你需要多少?我不觉得你的手术室里有那么多伤员,能用得了四十加仑蜂蜜——除非你把他们从头到脚地抹上。”
我笑了,尽管仍带着戒心。
“也不是,两三加仑敷伤口用应该够了——要不五加仑吧,留点多余的可以调制饮用电解水。”
他抬头冲我一看,竖起了两根眉毛。
“你是说电?”他扫了一眼蜡烛,又看看我,烛火在窗口的风头下摇曳着,“布丽安娜不是说电是点灯用的?要不就是天上的闪电?”
“不,是电解水,”我提高了嗓门,“就是糖水。你知道,人休克的时候,或者病得吃不进东西,或者拉了肚子——电解水能给身体提供养分,用的办法是补充身体经过失血或腹泻而流失的电离子,就是一点一滴的盐分、糖分那些——这样就能把水分输入血液,从而恢复血压。你见我用过的。”
“哦,是这个道理?”他脸上亮起了兴致勃勃的光彩,似乎还想问个究竟。这时候,眼看着书桌上那一堆收据和信函还等着处理,他叹了口气,重新提起笔来。
“那么好吧,”他妥协了,“留着蜂蜜。我能卖肥皂吗?”
我高兴地点了点头。经过反复细致的实验,我终于成功地打造出了一种肥皂,闻上去不再像是泡了碱水的死猪,也不再会洗掉你的一层皮了。可是制作过程需要替代羊脂的葵花籽油或橄榄油,两种都非常昂贵。
我想好了要把多余的蜂蜜拿去与切罗基的女人们换点葵花籽油,好制作更多的肥皂与洗发水。接着,拿了这些就能去几乎任何地方卖出极好的价钱——十字溪、威尔明顿、新伯尔尼——甚至查尔斯顿,如果我们真敢于走那么远的话。起码我是这么想的。但我不清楚詹米会不会同意冒险从事这笔生意,计划需要几个月才能成形,相比之下,出手蜂蜜却能马上盈利。但假如他亲眼看到肥皂收回的利润要比不经加工的蜂蜜高得多的话,我便能轻易地按我的想法去干了。
没等我解释我所展望的前景,走廊里便传来一串轻幽的脚步声,门被小声地叩响了。
“进来!”詹米坐直了身子喊道。威姆斯先生把脑袋伸进屋里,却迟疑了一下,稍显惊慌地看着我手上血迹斑斑的样子。詹米友好地挥挥鹅毛笔,招呼他进来。
“怎么样,约瑟夫?”
“我能跟您说句话吗,先生?”威姆斯先生穿着衬衣加马裤的日常便装,但他细密的银发用水梳理得顺顺服服的,暗示着此事并不随便。
我把椅子向后一推,伸手收拾起我留下的残渣,但威姆斯先生一挥手阻止了我。
“哦,您别,夫人。如果您不介意,我希望您留下。是关于丽琦,这事情上我会很看重一位女士的意见。”
“当然。”我又坐了下来,好奇地扬起了眉头。
“丽琦?你为咱们的小姑娘找到丈夫了,约瑟夫?”詹米把笔扔进桌上的墨水瓶里,饶有兴致地俯身上前,指了指一张空凳子。
威姆斯先生点点头,单薄的脸上被烛光映得瘦骨嶙峋。他不失尊严地应邀坐下,与平日里颇为忧心忡忡的模样有点不符。
“我想是吧,弗雷泽先生。今天早上罗宾·麦吉利夫雷上门来找了我,为他的儿子曼弗雷德向我的伊丽莎白提亲了。”
我的眉头越发抬了抬。就我所知,曼弗雷德·麦吉利夫雷才见过丽琦不到五六次,顶多跟她简短地寒暄过几句话而已。被她吸引倒不是不可能,丽琦已出落成一个秀气的漂亮姑娘,即便还有些害羞,却很有教养。然而,这点基础要谈婚论嫁似乎差得远了。
经威姆斯一解释,事情清楚了一些。詹米曾答应会为丽琦置办嫁妆,其中包括一片好地,外加威姆斯先生解除契约后将可拥有五十亩地作为自由人安家,并由丽琦继承。威姆斯的土地与麦吉利夫雷家毗邻,两家若合二为一则可称为一方像样的农庄。乌特·麦吉利夫雷的三个女儿没有出嫁的也已定好了婚约,于是,她那宏图大计的下一步便显然是曼弗雷德的婚事了。纵观岭上方圆二十里内所有待嫁的姑娘们,乌特看中了丽琦作为最佳人选,便派丈夫罗宾出马,开始展开谈判。
“嗯,麦吉利夫雷是不错的人家,”詹米明智地说道,一边用手指蘸了蘸我的那碗血根草泥,认真地在他的吸墨纸上印下了一串红色的指印,“他们家地不多,但罗宾自力更生地干得不错,小曼弗雷德是个勤劳的人,我也听说了。”罗宾是个火枪匠,在十字溪开了个小铺子。曼弗雷德则师从希尔斯伯勒的另一名造火枪的工匠,现在也已是个熟练工了。
“他娶了丽琦会搬去希尔斯伯勒吗?”我问。这点对约瑟夫·威姆斯或许很重要,虽说他为了确保女儿的未来会愿意付出一切,但他非常疼爱丽琦,我明白失去了女儿他会多么伤心。
他摇了摇头。他的头发已经干了,此时正开始像平日一样丝丝缕缕地飘泛起来。
“罗宾说不会。他说小伙子计划把生意做在乌兰溪——如果他能成功地开一家小铺的话。他们会住在农庄里。”他侧眼望了望詹米,又移开了目光,白净的皮肤下升起了红晕。
詹米低下头,我见他收敛起嘴角。看来这是他参与谈判的当儿了。乌兰溪是弗雷泽岭山脚下一处规模很小却在日渐扩大的村落。虽说村里的磨坊以及小溪那边的土地属于乌兰一家,一个本地的贵格教家族,但靠近弗雷泽岭一岸的土地全都属于詹米。
迄今为止他为罗尼·辛克莱、西奥·弗赖伊和鲍勃·奥尼尔提供了土地、工具和各种补给品,出资建造了一家箍桶铺、一家尚未完工的铁匠铺和一家小杂货店,皆以最终的盈利分成作为前提条件,但短期内都没有收入。
如果我和詹米对未来有所计划,乌特·麦吉利夫雷也一样。她当然明白丽琦与她父亲对詹米所持的特殊的敬重之情,也明白詹米很可能愿意为丽琦尽其所能。而这点,很自然,也是约瑟夫·威姆斯此时正委婉地在请求的内容。帮曼弗雷德在乌兰溪置业是否会成为詹米与他的合约的一部分呢?
詹米从眼角看了看我,我抬起一侧肩头极其暧昧地一耸肩,心中琢磨着乌特·麦吉利夫雷可曾考虑丽琦纤弱的身体状况。长得比丽琦结实的姑娘大有人在,生儿育女的前景都更胜一筹。然而,假若丽琦死于分娩,麦吉利夫雷一家将赚进她陪嫁的土地,外加乌兰溪的产业——而再次娶妻则不会太难。
“我看是可以安排的。”詹米谨慎地说。我见他的目光移上那翻开的总账本和上面一列列令人沮丧的数字,转而又揣测地投向了我。土地不是问题。在全无现金又缺乏信贷的情况下,工具与物料却是问题。我闭紧了嘴唇回望向他,不,他别想打我蜂蜜的主意!
他叹着气向后一靠,染着红印的手指轻敲着吸墨纸。
“我会想办法,”他说,“姑娘怎么说?她愿意嫁曼弗雷德吗?”
威姆斯先生显出一丝狐疑。
“她说她愿意。那是个不错的小伙子,虽然他母亲……一位好女人,”他赶忙补充着,“非常好。不过只是……呃。可是……”他转身面向我,消瘦的额头紧蹙着,“坦白地说,夫人,我不清楚伊丽莎白她自己明不明白。她知道这门亲事挺般配,也知道她能留在我身边……”想到这里他的表情柔和了,继而却又严肃起来,“但我不想她独独因为我的偏向就嫁了。”他怯生生地看看詹米,又看看我。
“我真的很爱她母亲。”他脱口而出地说道,似乎在坦白什么羞耻的秘密。涨红了脸,他低头盯着自己那双扭绞在膝盖上的纤瘦的手。
“我明白,”我说着,识趣地移开目光,伸手扫去了桌面散落的血根草屑,“你要不要我跟她谈谈?”
“哦,我将感激不尽啊,夫人!”他如释重负,几乎跳了起来,热切地捏紧了詹米的手,又不住地朝我鞠躬,最后才走出屋子,频频点着头,喃喃道着谢。
房门在他身后一掩,詹米摇着头哀叹起来。
“天知道嫁出一个心里明白的女儿有多麻烦,”他阴郁地说,显然在想布丽安娜和玛萨丽,“兴许心里不明白的女儿还好嫁一点。”
……
屋里仅有的一根蜡烛快淌干了,忽明忽暗地闪着。我起身走向放新蜡烛的储物架。令我吃惊的是,詹米也起身跟着我走过来,他越过那堆各式各样点过和没点过的新旧蜡烛,伸手取出藏在后面暗头里的那座粗壮的计时烛台。
他把烛台摆上书桌,用一支长蜡烛点亮了它。引线已经烧黑,这蜡烛以前用过,虽然没烧掉多少。他看着我,我默默地去把门关上。
“你觉得该是时候了?”我轻声说,走回到他的身旁。
他摇摇头却不作答,只是往椅子后面坐了坐,双手合在膝头,望着计时烛台上的火苗稳住了脚,进而渐渐充盈起来,形成一盏摇曳的灯火。
詹米叹息着把账本转向我。我看到眼前白纸黑字地罗列着我们的处境——惨淡,就现金状况而言。
在殖民地很少有生意是通过现金交易的——阿什维尔以西几乎没有。山里居民间的交易都以物物交换的方式进行,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过得还不错。我们可以交换的有牛奶、黄油和奶酪,还有土豆、谷物、猪肉、鹿肉、新鲜蔬菜和水果干,外加用去年秋天的斯卡珀农葡萄酿制的一点儿葡萄酒。我们有干草与木料——虽然这些别人家也都有——再加上我的蜂蜜与蜂蜡。最后,我们还有詹米的威士忌。
不过这些都是有限的资源。我们新种了十五英亩大麦——不考虑冰雹、山火和其他天灾的影响,将最终成为一百桶威士忌,即使在未陈酿之前都足以卖出或换取很高的回报。但这些大麦还在地里青葱未熟,而威士忌也仅仅是个盈利的幻影。
与此同时,我们手头几乎所有的酒类都已用尽卖空。只有十四个小桶还留着——埋在威士忌泉之上的小山洞里——但那是不可用的酒。詹米在每次蒸馏过程中都会攒下两桶,虔诚地留作陈酿。这个库存里最老的那桶也只有两年陈,天意允许的话,再存上十年出来,这酒就是液体黄金了——其价值几乎能与固体黄金媲美。
然而,眼下的经济需求却等不得十年之久。不说曼弗雷德·麦吉利夫雷的火枪铺和丽琦简单的嫁妆,常规开支中就包括耕作、牲畜的养护,以及为每户佃农提供犁铧的宏大计划——他们中有好多依然在徒手耕地。
哪怕不说我们自己的开支,也还有这么一项繁重的义务——那该死的莱里·麦肯锡·活见鬼·弗雷泽。
严格来说,她并不是前妻——但也可以算前妻。当时詹米认为我即便不是真的死了,也是永远走了,于是在姐姐詹妮的劝说下娶了莱里。事实很快证明这场婚姻是个错误,而当我再次出现,这一纸婚书便被废除,基本上令各方各面都甚为宽慰。
但是,慷慨过了头的詹米允诺每年向她支付一笔巨额费用,外加为她的两个女儿置备陪嫁。玛萨丽的嫁妆是以土地和威士忌的形式逐年支付的,琼是否将出嫁还没有消息。但那笔为保全莱里在苏格兰的生活方式的钱却又快得交了——可我们还拿不出来。
我瞧瞧詹米,他正苦思冥想着,眼皮半耷拉着盖过了他挺直的高鼻子。我也就没开口提出让莱里去领个乞丐牌照,上教区各处乞讨的建议。无论他私下怎么看待这个女人,他都认定了要为她负责,这一点无可争辩。
看来想用几箱子咸鱼和碱水肥皂来还这笔债也不是合适的选择。剩下的只有三个方案了:我们可以卖了库存的威士忌,虽然这会带来巨大的远期损失;我们可以向乔卡斯塔借钱,可行,却太没品位;我们也可以卖些别的。比如卖几匹马。或者卖大量的生猪。或者,卖一颗宝石。
蜡烛烧得很旺,灯芯周围的蜡都融化了。俯视那潭清澈的蜡油,我已经看见了:三颗宝石,黑影映衬在金灰色的蜡烛之中,其鲜亮的色彩虽然暗淡却仍清晰可辨。一颗祖母绿、一颗黄玉和一颗黑钻。
詹米没去碰它们,只是凝视着,两道红眉毛全神贯注地凑到了一块儿。
在北卡罗来纳殖民地出手宝石并不容易,很可能会需要跑一趟查尔斯顿或里士满。不过这确实可行,卖得的钱既能足够支付莱里的抚恤金,又能满足其他日益增长的开支。然而,这些宝石却具有超乎金钱的价值——它们是穿越石阵的货币,是时间旅行者生命的保障。
关于那险恶的旅程我们有限的知识大多来源于吉莉丝·邓肯的笔记和她对我的口述。据她所言,宝石不仅能保护旅行者免受那无法名状的时间断层空间内种种混乱的侵扰,还能赋予旅行者一定的导航能力——使其在某种程度上能选择抵达的时间。
冲动使然,我走回储物架,踮起脚尖摸到了暗头里藏着的毛皮小包。小包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我小心地把它打开,取出椭圆形的石头放在桌上的蜡烛旁边。那是一颗巨大的蛋白石,烈火般的中心蕴藏在混沌的石层内,透过表面盘桓的雕纹显露出来——雕纹图案是一条粗拙朴实的响尾蛇。
蛋白石的主人是另一名时间旅行者——一名被称作“水獭牙”的神秘印第安人,一名遗骸头骨内留有银汞龋齿填充物,并一度貌似会说英语的印第安人。他曾把这块石头称作他的“回程车票”——因此,除吉莉丝·邓肯之外似乎同样有人相信:在那介于世界与世界之间的地方,宝石具备着某种威力。
“女巫提到过‘五’这个数字,”詹米思忖着说道,“她是说你需要五块宝石?”
“她认为如此。”这个夜晚挺暖和的,但我下巴上的寒毛在丝丝发麻,一想起吉莉丝·邓肯,想起石阵,想起我在那漆黑的山坡上遇到的印第安人——他的脸上涂抹了象征死亡的黑色,而此后不久我便立刻发现了蛋白石和与之共埋于一处的头骨。我们之后埋葬的那枚头骨就是他的吗?那枚带有银汞龋齿填充物的头骨?
“那些宝石需不需要打磨、切割呢?”
“我不知道。她曾说切割过的更好,但我不会知道她有什么理由这么认为,也不知道她说得对不对。”这始终是此事的蹊跷之处:我们所确切了解的少之又少。
他轻声哼哼了一下,用指关节慢悠悠地揉起自己的鼻梁。
“好吧,我们有这三颗,再加上我父亲的红宝石。这些都是切割打磨了的宝石,一共四颗。再就是那玩意儿,”——他扫了一眼蛋白石——“和你护身符上的石头,没刨过光。”关键是切割打磨过的宝石可以换取多得多的现钞,比起这粗陋的蛋白石和我的医药包里那颗未加工的蓝宝石来说。可话又说回来——我们能否输得起一颗或有实用的宝石?一颗或将关乎布丽与罗杰生死的宝石?
“可能性不大,”我回答的虽不是他口头的问题,却说到了他的心里,“布丽会留下的,起码直到杰米长大成人,或许会留一辈子。”毕竟,谁会抛弃自己的孩子,抛弃将来的子孙?可这事我就做过。我开始心不在焉地摩挲起金戒指光滑的表面。
“不错,可小伙子呢?”他抬头望着我,挑起一边的眉毛,烛光清清楚楚地映在他眼中,蓝得像切割打磨过的宝石。
“他不会的,”我说,“他不会扔下布丽和杰米。”我坚定地说,可一丝疑虑掠过我的心头,也在我的话音里反馈了出来。
“还没到时间。”詹米低声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回答。我很明白他的意思。包裹在沉默之中的罗杰,似乎正一天比一天抽离远去。
他的手指已经痊愈。我跟布丽安娜提过,兴许他的那面宝思兰鼓能给他带来些慰藉。布丽并不信服地点了点头。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跟罗杰说起,但那宝思兰鼓仍然挂在他俩木屋的墙上,跟它的主人一样悄无声息。
他仍然微笑着陪杰米玩耍——可他眼里的阴云却总不见消散,只要不轮上他干活,他会消失几个小时,甚至一整天,游走在山中,直到天黑了才疲惫肮脏地回到家里,一声不吭。
“他还没跟布丽同房吧,打那以后?”
我叹了口气,拨走脑门前的一缕头发。
“有过几次。我问了。不过我猜最近没有。”
布丽一直尽力不让他走远,不让他深陷积郁之中——但我和詹米都看在眼里,这场战斗她快输了,而且她也心知肚明。她也同样日渐沉默,眼中同样泛起了阴云。
“他要是……回去的话……他的嗓子会有的治吗?到你们的年代?”詹米的手指扫过蛋白石,两眼跟着指头描摹着上面盘曲的线条。
我又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我不知道。会有点儿用——兴许可以手术,语言治疗是肯定有的。但我说不准会有多少用处,没人说得准。关键是……如果他努力,他的嗓子也有可能通过自然的方式恢复大半。但他不打算努力。当然,”我不得不诚实地补充说,“也有可能他怎么努力都得不到任何恢复。”
詹米无声地点点头。事实上,无论医学治疗有多大的可能,假如罗杰和布丽安娜的婚姻失败了,那就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他留住了。到时他是否选择回去……
詹米从椅子上站起来,吹熄了蜡烛。
“还没到时间,”他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很坚决,“给苏格兰寄钱还能等上几周,我看看咱们还能想些什么办法。现在嘛,咱们把石头留着。”
……
昨晚我梦见我做面包了。或者说我起码在试着做面包。我和着面,却突然意识到我没有面粉了。于是我把面放进盘子,再放进烤箱,却意识到面团还没有发酵,又把它拿了出来。然后我把那面团揉了又揉,再放进碗里盖了层布端着,四下里为它寻找暖和的地方,因为面团必须保温酵母才不会死掉。接着我有点儿慌了,因为找不到暖和的地方。冷风吹着,那碗好重、好滑,我觉得快拿不住了,我冰冷的手脚马上要冻僵了。
然后我醒过来发现确实好冷。罗杰把毯子全拉走了还裹在里面,穿堂风在门缝底下猛吹。我推着罗杰,拽着毯子,却怎么也拽不出来,又不想太大声吵醒了杰米。最后,我爬起来取下了钩子上的披风,裹着它才又回床睡下。
早上罗杰比我先起床出去了。他准没发现我被他冻了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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