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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1 家务事

“这样儿的我一辈子没见过,”我凑近了仔细看着,“简直太诡异了!”
“你都做了半辈子医生了,”詹米愤愤地嘟囔,“别告诉我你们那时候连蛇都没有的!”
“波士顿城里确实不多。再说了,要是有人被蛇咬,他们也不会惊动外科医生。就有一次,动物园有个饲养员被眼镜王蛇咬了,我的朋友担任尸体解剖,邀我去旁观——那次是我最近距离接触蛇咬。”
我忍住没说的是,詹米现在的样子比那次解剖的死尸糟糕得多。
我小心地把手放上他的脚踝。他的皮肤浮肿着,摸上去又烫又干,而且还很红,一种鲜亮的红,从脚部一直扩展到肋骨周围。看着就像整个人在开水里烫过一样。
他的脸上、耳朵和脖子上也都泛着樱桃番茄的红色,唯独胸口的皮肤仍然很白,但甚至连那儿也发出了一个个红点来。除了那貌似龙虾的颜色,他的手和脚上都蜕了皮,像西班牙苔藓似的丝丝缕缕垂下来。
我仔细查看了他的髋部,只见此处的红疹比他胸口的疹子更密集,髂骨嵴上拉紧的皮肤上一颗颗小点清晰可见。
“你这样儿就像给小火烤熟了似的,”我入了迷一样用手指揉着那些疹子,“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红的!”它们并没有凸起,无法一一摸出来,凑近了却能看得分明。准确地说那并不是疹子,我猜是一种瘀点,是皮下的细微出血。可是这么多……
“我看你也没多少资格批评我啊,外乡人!”他说道,因为没有力气点头,他把目光引向我的手指——一根根都染着大片的黄蓝两色色斑。
“哦,见鬼!”我一跃而起,匆忙中将被子往他身上一扔,便夺门而出。被詹米戏剧性的来到分了神,我把整整一染缸的衣服留在侧院里自生自灭了,而缸里的水已经很少。天啊,不堪想象如果水煮干了,烧焦了那些衣服的话……
我一冲出门,尿酸加靛青的刺鼻热气扑面而来。尽管如此,当我看见玛萨丽,我还是如释重负地深吸了一口气,只见她手举大木叉,涨红了脸,费力地在把缸里滴着水的大坨衣物挑出来。我急忙跑去帮忙,一件件从湿衣服堆里热腾腾地挑拣出来,扔到黑莓树丛上去晾干。
“谢天谢地!”我扇着烫坏了的手指吹凉,“我以为我把整一拨都毁了呢!”
“那个嘛,这拨兴许会有点儿黑。”玛萨丽一手抹了抹脸,顺手把头巾里跑出来的几缕柔细的金发往脑后压平,“不过天气要一直好下去,你倒可以留它们在日头里晒褪层色儿。来,咱把这缸子挪挪,别给烧煳啦!”
我们把缸子从火上推开的当儿,靛青结起的硬皮已经开始焦黑开裂,一团团辛辣的烟雾在我们身边升起来。
“没事儿,”玛萨丽扇开脸前的烟,咳嗽着说道,“让它去好了,克莱尔妈妈!我会去拿点儿水来让它泡上。您得去瞧瞧爹。我一听说就立马过来了,他糟糕得可厉害不?”
“哦,谢谢你,亲爱的!”我顿时心怀无比感激,眼下我哪里有闲工夫上泉眼那儿拖几桶水回来浸染缸!我往烫坏的手指上吹吹凉气,染上了色斑的皮肤已经红得跟詹米有得一比了。
“我觉得他会没事儿的,”我按捺住自己的恐惧,安慰她道,“他感觉很差,样子看着更糟——我活了这么久都没见过他这样儿的——可是只要伤口不感染……”说着,我使出了迷信的预防手段,交叉起还在灼痛的手指头。
“啊,他会好的!”玛萨丽信心很足地说,“菲格斯说他们刚找见他和罗杰·麦那会儿都以为他死了呢,可是等大伙儿过了第二个山头,他已经开始打牙犯嘴地拿那蛇说事儿了,这么一来他们就不再担心他了。”
我自己却不那么乐观,因为看到了他腿上的伤情。不过为了安抚我,他还是微微地笑了笑。
“对,我想他会好的。我就去准备个洋葱敷药,再替他洗一洗伤口。要不你去瞧瞧他吧,我先去找些洋葱?”
所幸我们有的是洋葱。两周前早霜的时候我把它们都拔了,一球球地编起来,在储物间里挂了几十串,我用手一撩,它们香气扑鼻地裂开了皮儿,我便掰下了六个大洋葱拿去厨房里切片。手指还在刺刺地疼,抓烫衣服时几近烧伤,此时僵硬得很,所以我切得很小心,不想再失手切掉个指头。
“来,让我来吧,亲爱的。”巴格太太从我手里抽走了菜刀,娴熟地处理起洋葱来。“是做敷药用吗?哎,这个准管用!洋葱敷得好,敢情治百病啊!”话虽这么说着,她还是瞥了一眼手术室,一丝忧虑皱上眉头。
“我能帮什么忙,妈妈?”布丽也忧心忡忡地从走廊走过来,“爹看着真吓人,他没事吧?”
“外公吃得太饱啦?”杰米跟着母亲跑进厨房,对外公的担心比不上对巴格太太手里的刀更感兴趣。他拖来自己的小板凳,古铜色的刘海儿下一脸的坚决,“我切!”
我用手背拨开自己脸上的头发,被洋葱搞得眼泪狂流。
“他应该没事。”我吸吸鼻子,擦了擦眼睛,“罗杰怎么样?”
“罗杰挺好。”那话音里细微的自豪感我能听出来,是詹米告诉她罗杰救回了他的命。没准他真救回了他的命。可我只希望这命既然救了回来就乖乖别走了。
“他睡了。”布丽补充说。我们俩相对一望,眼神里满是心领神会,她微微翘了翘嘴角。当男人睡在床上时,起码你清楚地知道他身在何处,知道他此时此刻安全无恙。
“杰姆!别跟巴格太太捣蛋!”布丽一胳膊将他揽下了板凳,从砧板处一把抱开了。
杰米反抗着蹬起小脚。
“你需要什么吗,妈妈?”
我动了动脑筋,举起手指头揉着眉心。
“嗯,你能帮我找点儿蛆虫吗?我需要它们治詹米的腿。”望着窗外明朗的秋日,我皱起了眉,“恐怕霜降把苍蝇全冻死了,我好几天都没见着一个了。不过去牲口场上找找,苍蝇爱在热乎乎的大粪上产卵的。”
她脸上闪过一个厌恶的表情,但她还是点了点头,把杰米放到地上。
“走,伙计,咱给外婆找臭臭去!”
“找臭臭臭臭!”杰米蹦跶着尾随而去,对前景很是心驰神往。
我把切碎的洋葱扔进一个葫芦碗里,再加上一小勺大锅里的热水。接着我把洋葱放在火上炖着,自己回到了手术室。手术室中央是一张坚固的松木桌子,用作检查台、牙医诊疗椅和配药桌,并根据有没有医疗紧急需要和有多少食客,有时候也用作备用餐桌。现在,它正承载着詹米仰卧平躺的睡姿,压在他一层层的被子毯子底下,几乎都看不见了。玛萨丽站在桌子近旁,低头凑向他,举着水杯让他小口抿着。
“你能肯定你没事儿,爹?”她问,一手偷偷地向他伸去,却停住了,显然是不敢在他此时的情况下碰坏了他。
“哦,我没事儿!”他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倦意,可一只大手还是慢慢地从被子底下抬起来,摸了摸她的脸颊。
“菲格斯干得漂亮啊,”他说,“一整晚把一队人马集齐在一块儿,天亮就找见了罗杰·麦和我,再翻山越岭带大伙儿安全回来。这指挥的能耐可不含糊!”
玛萨丽还低着头,不过我看见她脸颊上浮起笑容的轮廓。
“我就这么跟他说的。可他没个完儿地责怪自个儿把那些畜生给放跑了,不然一头就够岭上大伙儿吃一个冬天的,他说来着。”
詹米小声哼哼着不予理会。
“哦,咱总能对付。”
显然他讲话吃力得很,但我不想打发玛萨丽走。罗杰告诉我回来的路上詹米呕出血来了,所以我不能给他白兰地或威士忌来止痛,手头也没有鸦片酊可用。玛萨丽在这儿兴许能让可怜的他分分心。
我轻轻打开橱柜,端出我那装着蚂蟥的大盖碗。凉凉的陶瓷表面让我烫伤的手觉着很舒服。我攒了十几条大蚂蟥,一个个慵懒的黑团团,半悬浮在浑浑的水与香蒲草根间。我舀出三条放进一小碗清水里,摆在火盆边暖着。
“醒醒,小家伙们,”我说,“体现价值的时候到了!”
我把需要的工具一一摆开,耳中听见身后喃喃的对话——关于杰梅恩和小妹妹琼,还有玛萨丽与菲格斯家小屋旁的树丛中的一只刺猬。
敷洋葱用的粗纱布,软木塞瓶子装着酒精和消毒水,石器罐子里是晒干的毛茛、松果菊与紫草。还有那瓶青霉素汤药。看着瓶上的标签,我无声地咒骂起来。这瓶已经快一个月了。回来之后一直忙于猎熊和秋收,我都几个星期没有培养新的了。
只能用这个了。我抿起嘴唇,合拢双手将草药搓进榉木做的酿造杯,然后,没有一丝一毫的意识,我竟对着杯子默念了圣女布里吉特祈祷词。任何帮助,我全都需要。
“你在地上找见的几簇松针是新折的吗?”詹米问,听上去他对刺猬的兴趣略大于刚长的新芽。
“是啊,绿色的很新鲜!我就知道它在上头,那狡猾的畜生,可树那么大,我在地上怎么都看不见它的影子,更别说用枪打它了。”玛萨丽的枪法很一般,但因为菲格斯单手无法射击,她就是家中的猎手了。
“嗯哼,”詹米费力地清了清嗓子,她急忙递上了更多水喝,“去储物室拿一点点腌过的猪肉皮,拿它往木棍子上擦擦,再把木棍放在地上靠近树干的地方,叫菲格斯坐那儿守着。刺猬可爱吃盐了,也爱油腻的,它们闻见这味儿,天黑了准会下来的。它一旦下了地,你就不用浪费弹药了。只消往它脑袋上一砸,菲格斯肯定搞得定。”
我打开医药箱,皱起眉头看着那装锯子和手术刀的托盘,拿起那把弯刃小刀,刀柄握在手里很凉。我得先给伤口清创,洗去坏死的组织、碎皮,以及树叶、尘土和布料的碎片,因为男人们抬他回来时在他腿上抹了泥,包上了一条肮脏的围脖带。洗完了我就能把青霉素溶液喷洒在暴露体表的部分了。只希望一切能奏效。
“那就太好啦!”玛萨丽说,有点望眼欲穿的样子,“我从没打过这种畜生,不过伊恩告诉过我,它们还成,说它们很肥,刺管儿用来缝衣服啥的都行。”
我咬咬嘴唇,看着其他几把刀。最大的是把折叠锯,用作战地截肢,锯刃将近八寸长,阿拉曼斯之后我就再没有用过它。想到现在可能用到它,我胳肢窝底下冒出了冷汗,而那冷汗还顺着体侧流淌下来——可见我看他的腿有多糟糕了。
“它们的肉很油啊,”詹米说,“不过那是好事——”他突然打住,挪了挪重心,动到腿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
我都能感觉到截肢过程的每个步骤在我的双手与前臂肌肉里反复回响,皮肉在拉伸剥离,骨骼在研磨,筋腱在断裂,湿滑而有弹性的血管喷射着鲜血,滑入那切断的肉体,状如……游蛇。
我咽下口水。不!不会到那个地步的。当然不会。
“你需要点肥肉。你很瘦啊,亲爱的,”背后传来詹米温柔的声音,“一个怀了孕的女人,太瘦了!”
我转过身,再次暗自咒骂了一句。我也那么觉得,但心里希望是我错了。三年里生四个娃!还有个独臂丈夫,既干不了一家子里男人的活儿,又不愿意干那些他可以胜任的,育儿、酿酒之类的“女人的活儿”。
玛萨丽发出个半是厌烦、半是抽泣的鼻音。
“你咋晓得的?我都还没告诉菲格斯呢!”
“你得告诉他——虽然他已经晓得了。”
“是他告诉你的?”
“不——不过我看他打猎时闷闷的模样,不像只是因为不消化。这会儿瞅着你,我就知道他心里头是啥事儿了。”
我狠狠地咬着舌头,咬得都尝到了血。我给她的掺了醋的艾菊油难道没用?那稻寇籽呢?要不,我开始严重怀疑,她就是没高兴定期服用任何一种?好吧,质问或责备都为时已晚。她抬眼时遇到了我的目光,我凑合着显出鼓励的表情——希望自己做到了。
“哦,”她微弱地一笑,“我们总能对付。”
蚂蟥在翻动,一条条缓缓地伸展着,像会动的橡皮筋儿。我掀起詹米腿上盖着的被子,把蚂蟥轻轻地摁在他伤口处浮肿的皮肉上。
“这东西看着恶心,其实还好。”听到玛萨丽一见此景一不留神地倒抽了口冷气,我安慰地说道。确实如此,不过现实也够恶心的。一条条划口边缘已硬结了黑边,但仍敞开着。不像正常的伤口会长出肉芽组织并封口愈合,这些刀口已开始腐蚀,暴露在外的组织开始流出脓水。伤口附近的皮肉肿得非常厉害,黑黑的,夹杂着邪恶而泛红的条纹。
我咬着嘴唇,愁眉苦脸地琢磨着眼下的情形。我不知道咬他的是哪种蛇——在没有抗蛇毒血清治疗的情况下,知道也没多大区别——而这条蛇显然含有强大的溶血毒素。他全身上下细小的血管都已破裂出血——出血在体内与体外都有——而接近伤口附近,破裂出血的就是更大的血管了。
伤处一侧的脚部与踝关节仍温热微红——确切地说是鲜红。这是个不错的征兆,意味着它深层的血液循环没有受损。现在的问题是如何改善伤口附近的血液循环,从而能防止大面积组织的坏死与塌陷。那红色条纹倒令我着实非常担忧,那些可能仅仅是出血过程的一部分,但更有可能是败血病,也就是血液中毒的早期征兆。
罗杰没有告诉我很多他们在山里的那晚发生的事,但他也没必要说什么。我见过有人守过黑夜与死亡相伴是什么样子。如果詹米打那以后又活过了一天一夜,他很可能会继续活下去——只要我能把感染控制住的话。但是,继续活下去的状况又会如何呢?
我从未医治过毒蛇咬伤,不过我看过足够多的教科书插图。中毒的组织会死亡腐烂,詹米可能轻易地就失去小腿上的大部分肌肉,致使终身残疾——更坏的可能则是伤口转变为坏疽。
我偷偷地透过睫毛看了他一眼,他裹着被子,病得难以动弹——可他的体形轮廓却透着优雅,承诺着力量。置他于残疾令我不堪想象——不过如若必须,我也会做的。废了詹米的腿……让他无法行动,徒留断肢……如此想着,我腹中一抽,染着斑斑蓝印的手掌冒出汗来。
他自己会希望如此吗?
我伸手拿过詹米枕边的水杯,一饮而尽。我不会去问他的。虽说这理应是他的选择——但他是我的,而我已做出了选择。我不会放弃他,不管留住他会有多难。
“你肯定没事儿吗,爹?”玛萨丽刚才正看着我的脸,此时她来回看着我和詹米,显得很害怕。我连忙整了整自己的五官,摆出干练而确信的表情。
詹米也在看我的脸,随即翘起了一边嘴角。
“嗯,好吧。我起先觉得没事儿的,现在却吃不准了。”
“怎么回事?你感觉更糟了吗?”我焦急地问道。
“没,我感觉很好。”他安慰我——睁眼说瞎话!“只不过每次我弄伤了自个儿但没有大碍的时候,你总是没完没了地骂我——可我要真是糟糕得不行,你倒温存得像奶牛似的。你瞧,打我回了家,你还没骂过我一句、喊过我绰号呢。外乡人!是不是我快死了?”
他抬起嘲讽的眉毛,但眼里透出了一丝真切的担忧。苏格兰没有毒蛇,所以他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腿将会如何。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双手轻放在他肩头上。
“该死的男人!踩在蛇身上!你就不能看着点儿走路?”
“来不及看呢,我可是追着十担肉在往山下跑啊!”他笑着说。我感到双手触摸到的肌肉松弛了一丁点儿,忍住没有还给他一个微笑,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真吓坏我了!”这句起码是真心话。
那眉毛又挑了起来:“难不成你还觉得我没吓坏?”
“不允许你害怕,”我严厉地说,“咱俩只能有一个人害怕,这回轮到我了!”
这话把他逗笑了,虽然笑声很快就被咳嗽和寒战替代了。
“给我拿块烤热的石头暖暖他的脚,”我嘱咐玛萨丽,立马给他把被子塞严实了,“再装一茶壶的开水拿过来。”
她急忙冲进厨房。我望望窗外,想知道布丽安娜找蛆虫是否顺利。在清洗脓肿的伤口并不伤害附近的健康皮肤这点上,没什么能比得上蛆虫的。我要想同时救下他的命和他的腿,我需要的不仅仅是圣女布里吉特的帮助。
我隐约琢磨着蛆虫是否会有位神灵保护,然后掀开被子的一角,迅速地偷看一眼我的另一类无脊椎动物帮手。很好。我轻轻舒了口气。蚂蟥们干得很神速,吸走了从破裂的毛细血管中泛滥到他腿部组织中的血,已经个个胀得圆圆滚滚了。没有了瘀血的压力,健康的血液循环可能及时修复,以保持皮肤和肌肉的存活。
我看见他的手攥紧在手术桌边沿,我靠在木桌上的双腿感受到他的阵阵战栗。
我捧起他的脑袋,那脸颊上的皮肤烧得好烫。
“你不会死的!”我怒斥道,“你不会的!我不准你死!”
“大伙儿都不停地这么跟我说,”他喃喃低语,闭上了累得凹陷下去的眼睛,“我就不能有我自己的想法吗?”
“不能,”我说,“你不能!喏,把这个喝了。”
我把那杯青霉素药汤端到他嘴边,托稳了让他喝下去。他做起鬼脸,闭紧了双眼,倒还足够听话地把药咽了下去。
玛萨丽拿来了茶壶,满满地盛着沸水。我把大半倒进了准备好的草药里泡着,同时给他倒了一杯冷水,让他冲冲青霉素的怪味儿。
他吞下了水,没睁开眼睛,径直躺回到枕头上。
“那是啥?”他问,“有铁味儿。”
“是水,”我答道,“你的牙龈在出血,所以啥都有铁味儿。”我把空空的茶壶递还给玛萨丽,让她再拿点来。“里面放点蜂蜜,”我说,“大约一份蜂蜜四份水。”
“他需要的是牛肉茶,”她说着,停下来看看他,忧心忡忡地皱起了眉头,“我娘总是最信那个,还有我娘她娘也是。身体要是失血太多,没啥比牛肉茶更好的了。”
我觉得玛萨丽一定是担心坏了,出于很自然的策略心,她极少会让我听见她提及她母亲。不过这一次,该死的莱里没错。牛肉茶确实是好东西——如果咱们碰巧有新鲜牛肉的话。当然我们没有。
“蜂蜜水。”我简单地说着,把她赶出了屋子。我自己则跑去蚂蟥部门寻求增援,半路上停下来,好从前屋窗口瞧瞧布丽安娜的进展。
她站在牲口场边上,打着赤脚,把裙子束高到膝盖以上,甩着一只脚抖去马粪。看样子还没找到。她从窗口看见了我,招起手来,接着走向立于一边的斧头,又朝树林边走去。我点了头,回应地挥挥手。烂木头里也可以找找。
杰米趴在近旁的地里,学步绳牢牢地系在围场的栅栏上。他完全不需要绳子来帮助他直立,但当他母亲忙着的时候,绳子确能保证他不跑开。他正努力拉扯着长在栅栏上的一根干枯的葫芦藤,当零星的碎叶片和冻伤残留的葫芦干一股脑儿撒落在他火红的头上,他开始欣喜地欢叫起来。小圆脸上的表情很决绝,一心要把一只跟他的脑袋一般大的葫芦塞进嘴里。
从眼角里,我逮着些什么动静,是玛萨丽从泉眼上拎回水来,好浸泡板结的大染缸用的。她一点都还没显怀呢——詹米说得对,她太瘦了——现在我既已知道她怀上了,我也能看出她脸上的苍白和眼眶下的黑影了。
见鬼,我又看见那边的动静了,巨大的蓝山树影里,布丽白皙的长腿在她束起的裙底晃动。她有没有用艾菊油呢?她还在给杰米喂奶,但哺乳不能够作为避孕的保障,起码在杰米这年纪已经不行了……
背后一声响让我回转身去,发现詹米正慢慢地爬回他的被窝,一手拿着我的截肢锯,模样像个巨大的猩红色树懒。
“你这算是在干吗?”
他慢慢睡下,龇着牙躺回枕头上,深深地喘着长气,折叠锯抱紧在胸口。
“我再问一遍,”我说,双手叉着腰恶狠狠地站在他跟前,“你这算是……”
他张开眼,把锯子抬起来一寸左右。
“不,”他肯定地说,“我知道你在想啥,外乡人,我绝对不干!”
我做了个深呼吸,不让自己的声音动摇:“你知道我不会的,不到万不得已。”
“不。”他重复道,抛给我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固执的表情。毫不奇怪,他从没怀疑过杰米长得像谁,我心想着,酸溜溜地笑了。
“你不知道可能发生什么——”
“我的腿上发生了什么我比你清楚,外乡人!”他打断了我,顿了顿,吸上一口气,又说,“我可不在乎。”
“不论你在不在乎,可我在乎!”
“我不会死的!”他厉声说,“我也不准备靠半条腿活着!我一直最怕的就是那个。”
“我也不喜欢那样。但假如要在你的腿和你的命之间做出选择呢?”
“没有这种可能!”
“当然有这种可能!”
“就没有!”年龄大小不造成任何差别,我心想。不管两岁还是五十岁,弗雷泽家的都一个样,比任何石头都固执。我抬手捋了捋头发。
“好吧。”我咬牙切齿地说,“把那鬼东西给我,我收起来。”
“你发誓!”
“我什么?”我瞪眼看着他。
“你发誓。”他重复道,同样瞪着眼,观察着我,“我可能发烧,可能失去理智。我不想让你在我没有能力阻止的时候取走我的腿。”
“你要是处于那种状态,我就别无选择了!”
“也许你没有选择,”他平静地说,“但我有。我已经选好了。你发誓吧,外乡人!”
“你这该死的,无法形容的,气死人的——”
他露出了令人惊异的笑容,通红的脸上咧嘴露出白牙:“外乡人,你要骂我是苏格兰人,那我就肯定死不了了。”
外边的一声尖叫阻止了我的回答,我跑到窗口,正赶上看见玛萨丽把两桶水洒在了地上。水溅在她的裙子和鞋上,她却毫不在意。我连忙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结果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东西轻松穿过了围场的栅栏,把栏杆像火柴梗似的折断了,此时它站在屋外的南瓜地中央,瓜藤在它嘴里嚼来嚼去。它站在那儿,庞大,黝黑,满是绒毛。十尺之外就是杰米,张口结舌,瞪着滚圆的大眼睛仰望着它,浑然忘记了手里的葫芦。
玛萨丽又发出一声尖叫,杰米传染上了她的恐惧,也开始大喊妈妈。我转过身——感觉自己像是做着慢动作,其实正相反——我从詹米手中利落地拿走了锯子,出了大门,冲向院子,同时琢磨着野牛的个头在动物园里看着怎么会小那么多。
我穿过门廊的时候——我一定是跳过去的,因为我不记得走过台阶——布丽安娜从树林里出来,她手提着斧头,无声地奔跑着,表情严肃,内敛而专注。我没时间叫出声来,她便已经到了。
她一边跑着一边把斧头握在身后,最后一步时,她将斧头抡出一条弧线,用上所有的力量向下砍去,正砍在庞然大物的耳后。一小柱鲜血飞溅出来,洒在南瓜上。它咆哮着低下了脑袋,仿佛要向前冲去一样。
布丽躲到一侧,冲向杰米,跪在地上拉扯着把他系在栅栏上的绳子。我从眼角看见玛萨丽,口里念叨着盖尔语的祈祷词与咒骂语,从黑莓树丛上抓起一件新染的衬裙。
我一边奔跑一边展开了折叠锯,两下子切断了杰米的绳索,又站起来穿过门庭跑了回去。玛萨丽将衬裙套上野牛的脑袋,野牛迷惑地愣站着,摇起头摆动起身体来,鲜血沾在新染的黄绿色靛青布上,看起来是黑的。
它站着时肩膀与我一般高,闻着有一股怪味,温热而满身尘土,那感觉既像一头捕获的猎物,又异常熟悉,散发着牲口棚的气息,就像头奶牛。它前进了一步,又是一步,于是我将手指伸进它的绒毛,一把抓紧了。我能感觉到它体内的震颤,那震颤如地震般摇撼着我。
我从没干过这事,却又似乎干过一千次一样,既像做梦又很肯定地,我把手伸到那拖着涎水的嘴唇之下,感到温暖的喘息吹进了袖口。庞大的脉搏在它下颌的一角悸动,我的脑海里显现出那巨大肥厚的心脏泵出鲜血的样子,那鲜血沾在手上很温暖,浸润了衬衣裙贴在脸上却很凉。
我就着它的咽喉拉起锯子,使劲割下去,感到双手与前臂肌肉里,皮肉在拉伸剥离,骨骼在研磨,筋腱在断裂,湿滑而有弹性的血管喷射着鲜血,滑向一边。
整个世界震动起来,它挪动了一下,打了个滑,腾的一声倒在了地上。等我醒来,我正坐在门庭中央,一手仍旧缠着它的皮毛,一条腿压在野牛脑袋下面已经发麻。我的裙子贴在大腿上,浸透了血,温热而刺鼻。
有谁说了句什么,我抬头一看,詹米正手脚并用地趴在门廊上,张着嘴一丝不挂。玛萨丽坐在地上,两腿叉开在身前,无声地开合着嘴巴。
布丽安娜站在我身边,把杰米抱在肩头。忘记了恐惧,他歪着身子,好奇地俯视着野牛。
“呜——”他说。
“是啊,”我应和着,“你总结得太好了!”
“你没事吧,妈妈?”布丽问我,我意识到她已经问了好几遍了。她垂下手,温柔地放在我头上。
“我不知道,”我回答,“我觉得没事。”
握着她的手,我费劲地把腿抽出来,靠在她身上站了起来。野牛体内的那种震颤此刻流过了她的身体,还有我的,但同时在渐渐消退。她深吸了一口气,俯视着那巨大的尸骸。侧躺在那里,它的高度几乎也到了她的腰间。玛萨丽过来站在我们边上,摇着头感叹着它的巨大。
“圣母啊!我们到底怎么才能分了这肉啊?”她说。
“哦,”我用发抖的手梳理了一下头发,“我想咱们能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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