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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0 草丛中的危机

正午之前,男人们推进到针叶林的深绿色地带,气喘吁吁。那是高耸的山脊顶部,打磨得颇为光滑的岩石之上,香脂冷杉与铁杉簇拥着云杉与松树。在这里,它们安稳地挺立在不以季节为转移的永生之中,针叶正喃喃地哀叹着山下那些落叶亮丽的脆弱无助。
罗杰在针叶树阴冷的树影底下瑟瑟发抖,庆幸自己在亚麻衬衣外面又套了一件羊毛织的厚厚的狩猎衬衣。大家都不说话,甚至当他们暂时停下歇口气的时候都不说。这里的树林间有一种静止的气息,不允许不必要的交谈。
围绕着他们的荒野看似非常平静——并且空无一物。也许他们来得太晚了,猎物都已离去,也许麦克劳德说错了。罗杰尚未掌握杀戮的技巧,但他花了不少时间独处于风吹日晒下的寂静之中,业已习得猎人的某些本能。
他们来到山岭最远处的时候,大伙儿都走进了阳光里。空气稀薄而寒冷,但罗杰感到热量穿透了冰冷的身体,便闭上眼睛享受起片刻的愉悦。大伙儿一同停下来,默默地欣赏起此情此景,暂时不受冷风侵袭,在这个庇护所晒起了太阳。
詹米走到一处岩架边缘,梳着小辫儿的红棕色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左左右右地转来转去,眯起眼睛俯视着山下的树林。罗杰见他的鼻翼在翕动,暗自笑了。好吧,也许詹米确实闻见了猎物。他不觉得惊讶。罗杰尝试着嗅了嗅,但除了腐烂的树叶和肯尼·林赛身上散发的强烈的陈年汗臭,他什么也闻不出来。
弗雷泽摇摇头,转向菲格斯,低语了一句,便爬过岩架边儿消失不见了。
“咱们等等。”菲格斯一边简单地对众人说道,一边坐了下来。他从袋中掏出一对刻花的石球,放在手心来来回回地转溜起来。他专心致志地坐在那儿,石球顺着他每个灵巧的手指前后滚动着。
一轮鲜亮的秋日将其长长的手指戳入空洞的树枝之间,主持着这一季最后的温慰人心的典礼,赋予这将死的大地最后一丝暖意的福泽。大伙儿坐着小声交谈起来,在阳光下散发着各自的臭气。在阴冷的林间,他没注意到这气味,可是新鲜的汗水在阳光下却特别刺鼻,与各种深层的油腻和体臭叠加在一起。
罗杰心想,徒步走近猎物之所以那么困难,或许不是因为动物的嗅觉多么出众地灵敏,而只是因为人类竟是如此臭气熏天。他也常看见莫霍克族用香草涂抹身体,好在狩猎时掩蔽自己天然的气味。但即使是薄荷油也一定斗不过肯尼·林赛的恶臭。
他自己不会这么臭吧?罗杰心想。出于好奇,他把头埋进自己衬衣敞开的领口,吸了一口气。他感到发辫底下的脖子后面有汗流了下来,用衣领擦干了,决定回小木屋之前要洗个澡,不管小溪有没有冰封。
淋浴和除臭剂的意义并非仅限于审美层面啊,他心想。毕竟,对于大多数习惯性臭气,人们都很快习以为常了。以前,安于相对无臭的现代环境中,他没有意识到嗅觉有更密切的深意。有时他觉得自己像只该死的狒狒,一旦被某种气味侵扰,最原始的反应开启时都不经过丝毫的警示。
他想起上星期刚发生的一件事,感到一阵潮热笼罩了周身。
当时他走进奶棚寻找克莱尔,找到了她——也同时找到了詹米。他俩的衣服都穿得好好的,隔开挺远地站着——可空气中欲望的气息如此强烈,还有一股男性完结性事的冲味,罗杰觉得热血涌上脸颊,寒毛直竖。
他的第一本能是转身离开,却找不到托词。他随即把口信给了克莱尔,感觉到弗雷泽看着自己,目光平淡又有些好奇。他也感觉到他们俩间无声的交流,像有无形的丝线悬在空中,似乎他们是两颗串在一根线上的珠子,丝线拉得很紧。
等罗杰离开后,詹米也走了。从眼角的余光里,罗杰看到一闪而过的微小的动静,看到詹米留给她的轻轻一触,甚至此刻,罗杰回忆着当时仍觉得五脏六腑诡异地抽紧了。
他呼出一口气,好缓和一下胸中的张力,接着他站在树叶间伸了伸筋骨,让阳光射上低垂的眼帘。只听见菲格斯沉闷地哼了一声,窸窣的脚步声响起,法国小伙子又匆忙退了回去。前一天晚上菲格斯吃了些没腌好的酸菜——所有跟他多待了一会儿的人都发现了这个事实。
罗杰的思绪回到了奶棚里尴尬的一幕。
并非出于色心,甚至也不是简单的好奇,他却总是发现自己在观察他们俩。他会在木屋的窗口观察他俩,入夜了双双走在一起,詹米背着双手,脑袋歪向她一边。克莱尔一边说话一边比画着,当空举着的双手白净而纤长,仿佛能捉住飘浮在他们之间的未来,并赋之于形,仿佛说话间能将她自己的思想递到詹米手中,变成一具具光滑锃亮的物件,一团团精工细琢的气体。
一旦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罗杰便开始着意观察,不再为自己的这种侵犯感到任何愧疚,尽管这种侵犯并不严重。对自己的意兴他也有个有力的理由,他需要知道一件事,这种需要迫切到可以成为任何无礼之举的借口。
婚姻之事,究竟应如何进行?
他是在一个单身汉的家里长大的。孩提时,各种感情的需要来自他的叔公和牧师的老管家,他发现自己成年以后总缺少些什么,对于维系一对夫妻的各种联络形式或语言,他一无所知。首先,直觉会有点儿用。
可是,如果那种爱情可以靠学习的……
有人碰了碰他胳膊肘,他惊跳起来,猛一回头,扬起一条手臂作为迅速的防守。詹米利索地一躲,没被打着,咧嘴朝他一笑。
弗雷泽向岩架边一甩头,“我找到它们了!”他说。
詹米一抬起手,菲格斯立刻出现在他身边。法国小伙子的个头刚刚过苏格兰大个子的肩膀,但他们看着却并不滑稽。菲格斯一手挡着阳光,朝弗雷泽手指的方向俯瞰下去。
罗杰来到他们身后,顺着山坡向下一望,有什么东西忽闪着飞过山下开阔的空地,起起伏伏的飞行线路颇有些特别。它的伴侣从树林深处发出一声呼喊,像高亢的笑声。除此之外,他再看不出什么异乎寻常,一片浓密的森林,长满了山月桂、山胡桃和橡树,同他们居住的岭上并无二致。再往下,顺着溪流的轨迹便是一片落完了叶子的高大密林。
弗雷泽见他不解,便一扭头,用下巴指指底下,“小溪边上,看见没?”他问。
起初罗杰什么也没看出来。溪流本身并不可见,但他能循着光秃秃的梧桐和柳树看出溪水的走向。然后,他看见了。坡底有一丛灌木在动,动得与周围随风跌宕的枝干不太一样。突然有谁拉动了那丛灌木,它摇撼了一下,那东西在吃着什么。
“天啊,那是啥?”
瞥见的黑影足以告诉他,这东西很大——非常大。
“我不晓得。个子比鹿要大。麋鹿吗?没准儿。”弗雷泽顶着风眯起眼睛,眼神专注。他的站姿很放松,一手握着一把滑膛枪,但罗杰看得出他的兴奋之情。
“要不是头驼鹿?”菲格斯用手掌遮着眼,皱起了眉头,“我是没见过,它们可大了,对吧?”
“不,”罗杰摇摇头,“我是说,对!但那不是驼鹿,我捕过驼鹿——跟莫霍克族人一起。它们动起来完全不是那样的。”看见弗雷泽抿紧了嘴,又放松下来,罗杰知道为时已晚。他们不言而喻的协议是对罗杰囚禁于莫霍克族的经历避而不谈。不过弗雷泽没有吱声,仅朝山下纠结的丛林点了点头。
“哎,那不是鹿,也不是驼鹿——不过那儿不止一头。看见没?”
罗杰更使劲地挤挤眼睛,然后他看见弗雷泽的动作,便如法炮制起来——双脚交替摇摆,有意让目光随意地在山水间飘移。
不再着意将视线聚焦在山下全景图中的任何一点,由此整个山坡上的色彩与动态便迷离地拼合在一起——像凡·高(1)的油画,他心想着便微笑起来。这时,他看见了詹米看见的东西,惊呆了,脑子里的现代艺术一扫而空。
在那黯淡的灰褐色与常青的绿色块面之中,间或有几处不连贯,像自然的经纬线在画面里打了结——异常的动静,与吹拂的风没有关联。每头野兽都各自可见,而暴露它们的是它们近旁抖动的树丛。天!它们竟有多大?那儿……还有那儿……他听任眼光来回游移,胸腔与腹中感到一股兴奋的悸动。上帝啊,有五头,最起码!
“我就说嘛!我没说错吧,麦克杜?”麦克劳德欣喜若狂,圆脸绽放着笑容望着众人,满面得意,“我就说有野兽嘛!”
“耶稣啊,有一整群呢。”埃文·林赛一边深呼吸,一边应和道。那高地人的脸上放射着期待的强烈光彩。
他朝詹米看了一眼:“咱该咋做,麦克杜?”
詹米微耸着一侧肩膀,继续俯视山谷:“难说啊。它们在开阔的地界,咱们没法儿把它们逼到角落里。”他舔舔手指,举至风中,然后指了指方向。
“风打西边过来,咱们就往下跑去那坡底。然后小罗杰跟我到侧面,那块大石头附近,看见没?”
林赛慢慢地点点头,一颗歪长的门牙准没少让他那薄嘴唇担惊受怕来着。
“它们离溪边不远。你们在附近转转——先别靠太近了,直到你走到那棵大雪松那儿,看见没?哎,然后再各自散开,河两岸各留两人。埃文的箭法最准,让他站定了准备好。罗杰·麦和我从兽群背后过去,把它们赶到你们那边。”
菲格斯点点头,审视着山下的大地。
“明白了。它们要是发现了咱们,会往那条小隘路里跑,那就给困死了。太妙了,我们走吧!”
他骄傲地指挥起众人,手臂上的钩子在阳光里闪闪发亮。这时候,他略一龇牙,捂住了肚子,一声隆隆的长屁糟践了林中的清净。
詹米关切地看看他说:“挑顺风路走吧?”
走在一堆堆干叶子之间,要保持安静是不可能的,不过罗杰还是尽量轻手轻脚。看见詹米把他的枪装满了弹药上了膛,罗杰也照做了,辛辣的火药味让他既兴奋又有些担忧。看着他们追踪的那些野兽的个头,他觉得甚至连他自己也有机会打中一头。
撇开疑虑,他停顿了一下,转着脑袋听了听。除了风在头顶光光的树枝间轻轻地呼啸,远方潺潺有些水声,没有别的声音。前方草丛里小小地咔嚓了一声,他瞥见一头红毛“野兽”,于是,他端起枪托,木把握在手心里暖暖的,很结实。他把枪扛在肩上,枪管对着天,跟了上去。
小心地绕过一丛漆树,罗杰觉得脚下突然松动了一下,猛地向后一退,站稳了脚跟。看了一眼自己踩上的东西,尽管马上有点失望,他还是很想笑。
“詹米!”他喊道,没再劳神去偷偷摸摸保持安静了。
弗雷泽的红发出现在一排月桂树间,他本人紧接着走出来,没有说话,只是疑问地抬起一条浓眉。
“我不善于猎迹,”罗杰说着朝脚下点点头,“不过这玩意儿我倒是踩着过不少,所以我认得。”他把鞋子侧面往一棵倒地的原木上刮了一下,用脚尖一指,“你觉得我们费那么大劲追的是啥?”
詹米愣了愣,眯起眼睛,然后走上前来往那一摊被一脚踩瘪的棕黄物旁一蹲,用指头捅了一捅,他抬头看看罗杰,一脸既好笑又气恼的表情。
“不会吧?”他还是蹲在那儿,回头查看着身边的野地,皱起了眉头。“可它们在这儿干吗?”他喃喃自语道。
詹米站起身,眺望着溪流,用手挡了挡太阳,西下的日头在树枝间格外耀眼。
“没有道理啊,”他眯起眼望着树影说,“岭上只有三头母牛,今早我就看见两头在给挤奶。第三头是鲍比·麦克劳德家的,我想他瞅见自家的牛该认得出来。再说了……”他慢慢地转了个身,仰望他们刚刚走下的那片陡坡。
他不用说。没个降落伞,什么牛都下不了这片山。
“它们不止一头——远远不止,”罗杰说,“你看见的。”
“哎,是啊。可它们打哪儿来的呢?”詹米迷惑地皱着眉头望着他,“印第安人不养牛,尤其是这个季节——他们会杀了所有的牲口,把肉都熏上。这方圆三十里地也没有农场会有牛跑出来。”
“要不是野牛群?”罗杰提议说,“逃出来很久了,一直到处流浪?”詹米眼中亮起了什么猜想,正应和着罗杰肚子里乐观的咕咕叫声。
“果真如此,它们应该不难捕杀。”詹米说。疑虑令他的嗓音有点异样,虽然脸上挂着微笑。他弯腰从牛粪上掰下一小块,用手指捻碎了再随手一扔。
“很新鲜,”他说,“它们就在附近。咱们走!”
走了不到半小时,他们便出现在先前在山上看见的溪流岸边。这里很宽阔,溪水不深,柳树低垂着光光的枝条浸在水里。除了浅滩上闪烁着熠熠的阳光,什么动静都没有。但牛群显然来过,岸边被践踏过的泥土里有快干了的蹄印,其中一处垂死的植被已被刨出一条肮脏的长沟,定是有什么大家伙在其中翻滚过。
“我咋没想到带些绳子呢?”他们绕过泥坑时,詹米喃喃地一边说着一边穿过河岸的一片柳树苗。“有肉吃自然好,有奶和奶酪就——”他的自言自语渐渐停了下来,詹米转身背对小溪,顺着一路突破的枝叶向林中回首一望。
两人立刻轻手轻脚地分头散开,没有说话。罗杰使尽浑身解数侧耳聆听着沉默的森林。它们一定就在附近,就连罗杰这么缺乏经验的也注意到种种痕迹都是新近留下的。可是林中却那么静,那种秋日的静谧,打破沉默的只有远处一只啼叫的乌鸦。太阳低悬在天空,在林间的空气里注入了一片模糊的金色。天明显越来越冷了,罗杰穿过一片黑影,打了个哆嗦,虽然外衣已经披在身上。他们得快点找到众人开始扎营,黄昏很短。点上篝火就好了。当然,如果火上能烤些什么就更好了。
他们开始下行进入一小片洼地,秋天的迷雾丝丝缕缕地从冷却着的土地里升腾起来。詹米在最前面,走在这崎岖的地面上显得颇为果断,明显这条路对他来说仍算平坦,虽然植被丰厚。
一大群牛不可能灰飞烟灭啊,他心想,不管这雾气有多浓……除非它们是某种仙牛。他不准备接受这个可能性,虽说此处林间的确静得不似凡尘。
“罗杰!”詹米喊得很轻,但罗杰一直专注地听着,便立即分辨出岳父的所在,在他右侧有点距离的地方。詹米向近旁的什么东西猛一转头道:“快看!”
他推开一大株长满棘刺的灌木,一棵巨大的无花果树的树干呈现在眼前。灰色的树皮被磨掉了一块,露出白白的一片,有汁液渗出来。
“牛也会那样蹭树干吗?”罗杰怀疑地看看那片东西,挑出了一撮被粗糙的树皮扯下来的黑黑的绒毛。
“嗯,有时候会。”詹米答道,他凑近了,看着罗杰手中深棕色的乱毛,摇了摇头,“见鬼,我可真没见过什么牛长这种毛的!你为啥觉得它……”
罗杰觉得胳膊肘上有什么东西一动,一转身,发现一个妖魔样的巨大黑脑袋正在他肩头窥视着。见那小小的充血的黑眼珠正注视着自己,罗杰大喊一声,抽身后退。他的枪响的时候动静很大,接着是一阵骚动加又一声巨响,他吓得没透过气来,一忽儿只知道有个满头是毛的大黑怪,和一股强大的力量把他像片树叶似的掀飞了。
他坐起身,挣扎着喘着气,发现詹米跪在树叶之中,狂乱地搜寻着罗杰的火枪。
“上面!”他喊道,“看上面,小罗杰!我的天,是头野牛!”
然后他站起来,跟上了詹米。仍然没怎么透上气,但他跑了起来,手握着枪却不记得枪是怎么到他手里的,装火药的牛角挂在腰间晃荡不已。
詹米如一头野鹿飞跃着穿过灌木林间,系紧的披风在背后扑闪。树林不再沉默,前方响着各种撞击与断裂的声音,还有扑哧作响的低沉的呼吼。
他在上行的山坡上追到了詹米,他们吃力地向上攀登,脚不停地在湿树叶上打滑,耗尽气力的肺在灼烧,终于登上高岗,来到一片点缀着锥形的松树和山核桃树苗的长长的下坡地。
它们就在那里。八头还是九头巨大的毛茸茸的野兽,三五成群,隆隆地奔下山坡,时不时散开了绕过树丛。詹米单膝跪下,瞄准了就是一枪,却貌似什么都没打到。
没时间停下来装弹药,他们必须跟上牛群的行踪。从树木之间能看见右下方的溪水闪闪发光地打了道弯。罗杰激动地冲下山坡,水壶和子弹盒飞跃起来,心跳像野牛群的蹄声一般轰鸣。他能听见詹米在背后吼,用盖尔语嘱咐着什么。
一声叫喊的异样语调迫使罗杰回头一望。詹米停住了,一脸的震惊僵持在那里。没等罗杰应和,那震惊转变为一脸盛怒,詹米龇牙咧嘴地抓起枪管,用枪托往地下腾地狠狠一击。顾不上停歇,他抬起枪支继续向下猛击起来,一次又一次,肩膀使劲地上下波动着。
满不情愿地放弃了追赶,罗杰掉转了头重新爬上山坡向他走了回去。
“究竟是——”才一开口,罗杰便看见了,继而,一股嫌恶陡生,浑身毛发尽竖。草丛中,几圈粗壮带鳞的褐色物体在盘曲蠕动。蛇的一头已被砸成肉浆,蛇血染红了弗雷泽的枪托,但蛇身还在继续翻动,身首异处,像蠕虫一般。
“住手!它已经死了。你听见没?我说住手!”罗杰抓住弗雷泽的胳膊,但他岳父甩开他的手,提起枪把又是一记猛砸。然后他确实停手了,站在那里猛烈地打着战,半倚在枪杆上。
“天!这是怎么了?它咬着你了?”
“唉,腿上。我踩到它了。”詹米刷白的脸上连嘴唇都是白的。看着仍在翻动的蛇的尸首,又一阵深深的震颤掠过他周身。
罗杰按捺住哆嗦的自己,抓住弗雷泽的胳膊:“过来!坐下,咱们得好好瞧瞧。”
詹米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瘫倒在一根倒地的原木上。他用颤抖的手指摸索起自己的长袜边缘,罗杰推开他的手,连靴带袜地从他的右脚上扯了下来。咬痕很清晰,两个深红色的小洞刺穿了弗雷泽小腿的皮肉。小洞周围的肌肤有点泛青,即使在黄昏金色的调子里也看得清楚。
“是蛇毒。我得把它切开了。”罗杰觉得嘴很干,却异常冷静,丝毫不感到惊慌。他拔出腰带上的小刀,想想是否需要消毒,旋即打发了这个念头。生火得花掉好几分钟宝贵的时间,眼下根本没这个工夫。
“等等!”弗雷泽依然很苍白,但已经不发抖了。他取下腰里挂的小壶,顺着刀刃倒了些威士忌,又往自己手指上倒了几滴,擦在伤口上。他向罗杰撇撇嘴,算是个微笑。
“克莱尔在给别人动刀子之前总是先这么做的。”他向后一仰,双手把持住长满苔藓的树干,然后点了点头,“继续吧!”
罗杰集中注意力咬了咬嘴唇,将尖刀向其中一个小洞上方的皮肤里摁了下去。这皮肤竟如此强硬而有弹性,他有点吃惊。小刀切入了皮肤却没有刺穿。弗雷泽伸手向下抓紧了罗杰的手,他一用力,随着一声浑厚而凶狠的喉音,刀一下子便沉进去一寸多。血围绕着尖刀涌了出来,抓着他的手掉了。
“再来!用力——得快啊,伙计,看在上帝的分上!”詹米的声音很稳,但罗杰感到一滴滴清透的汗水从弗雷泽脸上掉到自己的手上,在他的皮肤上从温热变为冰凉。
他壮起胆使出了足够的力气,刺得要深,割得要快——两个十字切口在伤处切割完毕,正如急救指南里写的一样。伤口淌出好多血来,血流很粗。不过这是好事,他心想。他必须切得很深,这样才能切过中毒的范围。他扔了刀,弯下腰把嘴凑到伤口上。
他没有惊慌,但紧迫感在飙升。毒液扩散有多快?他只有不超过几分钟时间,也许更短。罗杰用尽全力吸了起来,血充满了他的嘴,热热的金属味。他无声而又疯狂地吸了又吐,血溅在黄色的枯叶上,弗雷泽的腿毛刮着他的嘴唇。处理紧急事件时的思维有种奇特的发散性,他同时迅速地想到了十几件事情,即使当他全神贯注地埋头作业的时候。
那该死的蛇真的死了吗?
它毒性有多强?
野牛都跑了吗?
天!他这么做对不对?
如果他让弗雷泽死了,布丽安娜准会杀了他的。克莱尔也会的。
他右边大腿该死地抽筋了。
其他那些人跑哪儿去了?弗雷泽得招呼他们呀——不,他确实招呼他们了,吼着些罗杰听不懂的话。他捧着的那条腿已经硬得跟石头似的了,他手指摁着的地方肌肉很僵硬。
他脑后的头发被什么东西抓住绞了一下子,他只得停下来。他抬起头,呼吸急促。
“够了,”詹米温和地说道,“你要把我吸干了呀?”他小心地动了动自己光着的那只脚,冲自己那条腿做了个丑陋的表情。切口显而易见,仍然在冒血,周围的皮肉被吮吸得肿了起来,血迹斑斑、伤痕累累的样子。
罗杰蹲坐在脚跟上,喘着大气。
“瞧,被我搞得,比那蛇弄得糟糕多了!”
他嘴里满是口水,他咳嗽了一下,吐了出来。弗雷泽默默地把威士忌酒壶递给他,他含了一口漱漱嘴,吐出来,然后又大口喝了些。
“好点没?”他用手背擦擦下巴,觉得嘴里还有铁的味道,朝着那条破败不堪的腿点点头。
“我能行的。”詹米仍然很苍白,但他扬起了一边嘴角,“去瞧瞧其他那些人,能看见不?”
一个都没找到。从岩石顶端望出去是一望无际的秃树枝的海洋,摆来摆去。风起来了。如果野牛群还在河边走动的话,他看不见任何影子,既看不见野牛,也看不见猎牛的人。
待罗杰迎风呼喊到声嘶力竭,他便走下山坡返回了原处。詹米挪动了一点儿,找到一棵香脂冷杉大树脚下一个岩石间的避风之地。他背靠着石头张开了腿坐着,一块手帕绑在了伤腿上。
“没看见任何人。咱们能走吗?”罗杰弯腰看看岳父,惊觉他满脸通红冒着大汗,尽管寒意正越来越浓。
詹米指着腿摇摇头:“我能走——但走不了多久。”腿上接近伤口的地方明显肿起来了,泛青的印迹已经扩大,在绑了一圈的手帕两侧隐约像是两处全新的伤痕。
罗杰这才第一次感到不安向他袭来。他已经做了他能想得到的所有事情,急救指南里作为处理蛇咬的下一步永远都是:“固定伤肢,尽快就医。”切口与吮吸是为了将毒液排出伤口——但很明显,没有排出的毒液仍旧不少,并正在詹米·弗雷泽体内慢慢扩散开来。他没能及时排除所有毒素,他只是排除了一部分。所谓就医——最近的医疗设施要数克莱尔与她的草药了——那是步行一整天的距离啊。
罗杰缓缓地坐了下来,琢磨着下一步究竟还能做些什么。固定伤肢——好吧,这点完成得很有效,不管有没有任何好处。
“疼得厉害吗?”他很不自在地问道。
“厉害。”说完这句于事无补的回答,詹米往身后的石块上一靠,便闭上了眼睛。罗杰自己慢慢地躺到一捆干枯的针叶上,努力动起了脑筋。
天黑得很快。白天短暂的温暖已经退尽,大树的阴影已呈现出夜晚的深蓝色,虽然现在最多才只有四点。明摆着他们今晚哪儿都去不成了。就算弗雷泽能走路,黑夜里的大山也是几乎无法辨清方向的。假如其他人也在这儿,他们也许可以轮流抬他——但那又比把他留在这里好多少呢?虽说他急切地希望克莱尔就在此地,但理智告诉他,即便克莱尔也不会有什么办法——除了安慰一下詹米,假如他真的要死了的话……
这个念头在他肚子里纠缠不休,他坚决地把它撂在一边,把手伸进他的袋子,检查起他们的配备。他的口袋里还有一小块玉米面蛋糕,而饮水在这片山里从来不是问题——他能从树木的沙沙声里分辨出小溪汩汩的水流,就在山下不太远的地方。不过他最好现在就趁着天光,开始收集柴火。
“咱们最好生个火。”詹米突然说道,如此呼应着他自己的心思,这把罗杰吓了一跳。詹米睁开眼睛看看自己的一只手,把手掌翻来覆去地,就像从没见过它一样。
“我手指头上像有针在戳似的。”他好奇地说。他一手摸摸自己的脸,“这儿也是,嘴唇都麻了。这算正常吗,你说?”
“我不知道。我想是吧,如果你刚喝了威士忌的话。”这是个糟糕的玩笑,可罗杰颇为解脱地发现它还是换来了微弱的笑声。
“没有啦,”詹米摸摸身边的酒壶,“我琢磨着往后还会更需要它。”
罗杰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对。你待在这儿,不要动了。我去找些柴火。其他人没准会看见火光。”其他人并不会有特别的帮助,至少天亮前不会——但有人陪伴会是个安慰。
“再把那蛇也找来,”詹米在他背后喊道,“公平交易,咱们今天晚餐也咬它一口!”
尽管忧心忡忡,罗杰还是咧开嘴笑了,他允诺着挥挥手,走下了山坡。
有多少机会?他一边问自己,一边弯下腰从一根腐烂的原木酥软的木质之中拧下一段粗粗的松节。弗雷泽是个大个子,体格强健。他理应活下来的。
然而确有人死于蛇咬,而且时常发生。上星期他才听说海波因特附近有个德国女人,从自家的柴火堆捡起一根木柴,就被躲在那儿的一条蛇咬了,正好咬在喉咙口,没几分钟就死了。他正伸手要捡起灌木丛底下的一根干树枝,想起这事便匆忙空手缩了回来,胳膊上顿时泛起了鸡皮疙瘩。接着,他一边骂自己愚蠢,一边用棍子兜底捣了捣那片干树叶,然后才再次小心地把手伸了进去。
每过几分钟,他就不由自主地仰望上山坡,只要看不见弗雷泽的身影便立刻警觉地心里一抽。要是不等他回去,弗雷泽就倒下了怎么办?
然后他记起了什么,便放心了一些。不,这都没关系。詹米今晚不会死的,不因蛇咬,也不因受冻。他不可能死,因为他注定会死于数年之后,因为一场火灾。唯独这一次,未来的厄运可能意味着现时的安全保障。他深吸一口气,解脱地呼了出来,鼓起勇气向毒蛇走去。
它现在完全不动了,非常明显地死了。然而,罗杰还是得很努力才迫使自己把那东西捡了起来。蛇身跟他的手腕一般粗,有将近四尺长,并已经开始僵硬了。最后,他不得不把它横放在满怀的木柴上面,像一根长鳞片的树枝一样。这么看着,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想象咬了德国女人的那条蛇是如何隐蔽着不被发现的了。蛇身那微妙的灰褐色斑纹令它几乎与背景无法区分。
罗杰生火的时候,詹米把那东西的皮给剥了。他侧眼看着,只见他岳父一反常态地笨拙,他发麻的双手一定越来越糟糕了。不过他仍旧很努力地继续劈着死蛇,用颤抖的手指把一块块白白的生肉串上一根剥了一半树皮的枝条。
完工之后,詹米把树枝伸进刚起的篝火,差点没拿住。罗杰伸手一接,便感到树枝上传递而来的,那摇撼着詹米的手与手臂的阵阵战栗。
“你没事吧?”他问,不由自主地伸手摸摸詹米的前额。弗雷泽猛一抽身,惊讶中带了些许被冒犯的样子。
“哎,”他说着顿了顿,“哎,好吧……我是觉得有点怪。”他承认道。
恍惚的光线之下,他也看不清楚,但罗杰觉得他的样子远远不止有点怪。
“躺一会儿吧,你说呢?”他建议说,尽量显得比较随意,“能睡就睡。吃的好了我就喊你。”
詹米没有反对,这一点,比目前为止的其他任何迹象更令罗杰感到警惕。詹米蜷缩进一堆树叶里,小心地移动着伤腿,让罗杰意识到那腿上有多疼。
蛇肉流着油,嗞嗞作响起来。尽管对吃蛇的主意怀有些许厌恶,罗杰还是觉得自己的肚子期待地咕咕叫起来。见鬼,闻上去竟跟烤鸡一个味儿!已经不止一次,罗杰心中感叹着食欲与饥饿之间微妙的界限,把最挑剔的美食家给饿上一天两天的,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吃起毛虫和蜥蜴来——罗杰就吃过,在他完成勘测之旅回家的路上。
罗杰一直关注着詹米,他没动过,但罗杰能看见他时不时地在颤抖,虽然火苗跳动得厉害。他一直闭着眼睛,脸上很红,不过那也可能只是火光的关系——没法看清他真实的脸色。
等肉烤熟了,天已经全黑。罗杰取来了水,在篝火上加了几捧干草和木柴,火苗咔咔作响地飞舞起来,冒得比他的头还高。如果其他人就在十六千米以内,他们该能看见。
弗雷泽艰难地醒过来,准备吃东西。显然他没有食欲,却逼迫自己咀嚼吞咽着,坚决努力地咬着每一口。为什么呢?罗杰不明白。只因为固执吗?为了跟那蛇报仇雪恨?或者是高地人的什么迷信,觉得吃了这爬行动物的肉就可能治愈它咬的伤?
“印第安人知不知道被蛇咬该咋办?”詹米突兀地问道,让罗杰有点倾向于最后的那个猜想。
“是的,”罗杰谨慎地回答说,“他们用树根和草药和着粪便或热棒子面,做敷药。”
“管用吗?”弗雷泽手里捏了一小块肉,耷拉的手腕似乎累得无法将它抬起来送进嘴里。
“我只见过他们弄过两次。一次好像非常管用——不肿也不疼,那小姑娘到晚上就全好了。另一次嘛——那药就没管用。”他只瞧见那具尸体用毛皮包裹着被抬出长屋,没有目睹死亡的恐怖细节。不过很显然,眼前他正有机会再次近距离观察蛇咬的后果。
弗雷泽哼了一声。
“那你们的年代里他们会怎么做?”
“给你注射个叫抗蛇毒血清的东西。”
“注射,嗯?”詹米显得颇为冷淡,“克莱尔给我弄过,有一次。我一点儿也不喜欢。”
“管用吗?”
詹米仅仅哼了一声作为回答,用牙齿又撕下一小口肉。
虽然很担心,但是罗杰还是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他的那份肉,外加詹米吃不了的那半晚餐。头顶铺开了漆黑而缀满星星的天空,冷风吹过树林,他的手和脸觉得好冷。
他埋了残余的死蛇——眼下只要有哪头大型食肉动物闻着鲜血出现的话,他们就惨了——然后他打理起篝火来,始终注意聆听着黑暗中有没有一声叫喊。没有声音,除了风在呜咽,树枝在火里爆裂不已。他们很孤独。
不顾寒冷,弗雷泽扯下了他的狩猎衬衣,闭眼坐在那儿,微微摇晃着。罗杰往他身边一蹲,碰了碰他的胳膊。上帝!这家伙摸着好烫。
他倒睁开眼,淡淡地笑了。罗杰端起一杯水,詹米点点头,摸索着拿起水杯。那条腿在膝盖以下肿得十分荒诞,几乎有平时的两倍那么大。皮肤上显出不规则的深红色斑痕,似乎有什么魅魔刚刚来过,用饥渴的嘴吻过他的肌肤,又不太满意地走了。
罗杰开始不安地怀疑自己有没有可能想错了。他曾确信过去之事不可能被改变,既然如此,弗雷泽去世的时间与方式便已既定——在约莫四年之后的未来。要不是对此那么肯定,他心想,那他现在看着弗雷泽的样子肯定会担心坏了。归根究底,他究竟有多么肯定?
“你也可能错了。”詹米已经放下水杯,蓝眼睛平静地望着他。
“关于什么?”发现自己的想法被说了出来,他很吃惊。难道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自言自语吗?
“关于改变。你以为历史不可能被改变,你说的。可如果你错了呢?”
罗杰弯腰去捅了捅篝火。
“我没有错,”他肯定地说,既是对弗雷泽,也是对他自己这么说道,“你想,老兄。你和克莱尔——你们试图阻止查尔斯·斯图亚特——改变他的作为——而你们没有成功。此事不可能实现。”
“不完全对。”弗雷泽表示反对。他朝后一靠,在明亮的火光里半闭起眼帘。
“什么不对?”
“确实,我们没能阻止他起义——但这点不完全取决于我们与他。有太多的人与此事有关。有追随他的首领们,有那向他献媚的该死的爱尔兰人——甚至还有路易,他和他的金子。”
他摆摆手,打发了这个话题:“可是那都不重要。你说克莱尔和我无法阻止他——那是事实,我们无法阻止起义的开端。但我们或许能阻止起义的结尾。”
“卡洛登,你是说?”罗杰凝视着火堆,隐约回忆起多年以前的那天,当克莱尔第一次告诉他和布丽安娜关于石阵的故事——还有詹米·弗雷泽。是的,她提到过那最后的机会——阻止那场最终的氏族大屠杀的机会……
他抬眼看看弗雷泽:“靠杀死查尔斯·斯图亚特?”
“是啊。如果我们做到了的话——可是我们俩谁都下不了这个手。”他的眼睛差不多都闭上了,却开始焦躁地转着脑袋,显然觉得很不舒服,“此后我常常在琢磨,那到底是道德还是懦弱?”
“也许是别的呢?”罗杰突然这么说,“你也不知道。如果克莱尔真给他下了毒,我敢打赌会有什么事发生,不是碟子翻倒了,就是药被狗吃了,没准把别人给毒死了——全都无法造成什么改变!”
弗雷泽睁开双眼。
“那你觉得这全都是命定的,是吗?一个人根本没有自由的选择?”他用手背擦擦嘴,“那当你选择为了布丽安娜回来,后来,又为了她和娃儿——那就都不是你自己的选择了?你就是命定会那么做的?”
“我——”罗杰打住了,双手紧攥着自己的双腿。“格洛丽安娜号”舱底的味道似乎突然间浮现起来,盖住了燃烧的木柴的香气。接着他又缓和下来,哈哈一笑,“现在谈哲学,可是个绝好的时机哟。”
“哎,好吧,”弗雷泽的语气很温和,“只不过我兴许就没别的机会了。”没等罗杰反驳,他继续说道,“假如没有自由选择……那就既没有罪孽也没有救赎了,是吗?”
“上帝啊,”罗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一边把额头的头发推到脑后,“我是跟神箭手鹰眼(2)一块儿出来的,怎么最后竟沦落到跟希波主教奥古斯丁(3)同坐在一棵大树下呢!”
詹米没有理睬他,执意论述着他的观点:“我们做了选择——克莱尔和我,我们决定放弃谋杀。我们不愿意造成某一个人流血,但结果卡洛登的流血是否成了我们的责任呢?我们不愿意犯罪,但罪孽是否终究还是找到我们了呢?”
“当然不是。”罗杰站起身,焦躁不安地戳戳火堆,“卡洛登发生的事——那不是你们的错,怎么可能是因为你们呢?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默里、坎伯兰公爵,那么多首领……那不是任何一个人的作为啊!”
“那你觉得都是注定的?我们生来就注定了不是遭受厄运,就是得到拯救,没有一件事能被改变?你还是个牧师的儿子!”弗雷泽干巴巴地冷笑着。
“是的。”罗杰说,一下子觉得既尴尬又莫名地愤怒,“我是说,不。我不这么想。只不过……如果某事已经以某种方式发生了一次,它怎能以另一种方式再发生一次呢?”
“只有你觉得它发生过了。”弗雷泽指出。
“我不是觉得。我知道!”
“嗯哼。是啊,因为你来自事情的那一边。它已在你身后。所以,也许你不能改变什么——但我可以,因为事情还在我的眼前。”
罗杰用手擦擦自己的脸。
“这个——”他一张口,又打住了。他怎么能说这没有道理呢?有时候他觉得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道理可言了。
“也许吧,”他疲惫地说,“上帝知道。我不知道。”
“哎,好吧,我猜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你觉得你知道我会死在三年以后,”弗雷泽平静地说,“如果我今晚就死了,那你就错了。你以为会发生的事情将不再发生——所以过去也可能被改变?”
“你不会死的!”罗杰厉声说道。他怒视着弗雷泽,挑战他来驳斥自己。
“听到这个我很高兴,”弗雷泽说,“不过我想现在我要喝点威士忌了。帮我开一下软木塞,好吗?我的手指头都抓不住了。”
罗杰自己的双手也远没有那么平稳。他捧着酒壶让岳父喝起来,也许只是因为弗雷泽烧得很烫,他感到自己的皮肤好冷。他怀疑威士忌是否适合蛇毒病人,但现在看来也都没多大区别了。
“躺下来吧,”詹米喝完后,他生硬地说,“我去再找点柴火。”
他无法坐定下来,虽然手头已经有好的木柴,他还是潜入黑暗中,只是小心不让火光走出了视线。
这样的夜晚他已经过了许多个了,独自在一片漫漫天空之下,那天空广阔得令他一抬头便觉得目眩,刺骨的寒冷令他不得不移动自己以保住暖意。那些需要挣扎着做出抉择的夜晚,焦虑得无法安于一处树叶铺就的温暖地洞,内心被折磨得无法入睡。
当时的抉择很明确,却远不是那么容易能够做出:一边是布丽安娜,以及随她而来的一切,爱情与危险,怀疑与恐惧;另一边是一种确定性,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的使命——那是被他离弃的确信,为的是他的女人,以及那可能是他的孩子。
他做出了选择。该死,他确实做了!没有什么在逼迫他,是他自己的选择。如果这个选择意味着重塑自己,白手起家,那他也毫无疑问地选择了它!他也是同样选择了亲吻莫拉格。想到这里,他撇了撇嘴,至于那个细小的动作所带来的后果,他当时的概念更少之又少。
脑海中掀起了某种小小的回音,那柔和的声音来自他回忆里更远的阴影:“……我生来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将如何造就我自己,重要的是我会成为谁。”
那是谁写的?他不知道。蒙田(4)?洛克(5)?某个该死的启蒙时代的家伙?那是他们大谈的命运与个人吗?他倒想看看他们对时间旅行有什么可说的!然后他想起来他是在哪儿读到此话的了,顿时他的脊髓变凉了。
“这里是女巫吉莉丝的魔典。这是个女巫的名字,于是我收为己用了,因为我生来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将如何造就我自己,重要的是我会成为谁。”
“对!”他说出声来,语气很轻蔑,“没错,可你也还是不能改变事物,是不是,曾祖母?”
身后的树林里传来一个声音,还没有听出那是什么声音,他颈后的毛发便竖了起来。那并不是一阵笑声,不像他起先以为的那样,那是一头豹子在远处的哭啼。
可是她做到了,罗杰突然这么想。确实,她没能使查尔斯·斯图亚特成为国王——但她却做到了许多其他事情。这时候他开始细细一想……她与克莱尔都做了某件绝对会造成改变的事,她们都为另一个时代的男人生了孩子。布丽安娜……威廉·巴克雷——而撇开别的不管,当他想到这两个生命对他自己的人生所造成的影响时……
那绝对造成了改变,不是吗?他慢慢地坐到一棵倒下的树干上,感到那树皮冰冷而潮湿。是的,那的确改变了事物。就比方说这个次要影响吧,罗杰自身的存在是吉莉丝·邓肯掌握命运的结果。如果吉莉丝没有同杜格尔·麦肯锡生下子嗣的话……当然,她并没有选择如此。
不过,动机是否重要呢?抑或这正是他与弗雷泽一直在争论的焦点?
他站起来安静地绕了篝火一圈,向阴影中窥视着。弗雷泽躺在那儿,一动不动的身影伛偻在黑暗中。
他轻手轻脚地走着,可脚踩在松针上还是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弗雷泽没有动弹。他闭着眼睛。红斑已经传播到脸上了。罗杰觉得他的五官显得有些淤塞的样子,嘴唇和眼睑都微微浮肿。摇曳的光线里无法看出他是否还在呼吸。
罗杰跪下来使劲摇了摇他。
“嘿!你还活着吗?”他本想说得像开玩笑一样,但嗓音里的恐惧在他自己的耳中显得颇为明显。
弗雷泽没有动。然后,一只眼睛打开了。
“嗯,”他耳语着,“不过活的味道不怎么样。”
罗杰没有再离开。他用湿布擦了擦詹米的脸,问他是否再要点威士忌——他不要——接着罗杰便坐到他躺卧的身侧,开始倾听他的每一声嘶哑的呼吸。
他发现自己很是不由自主地开始制订起一些计划,逐一考虑着每一个不尽乐观的假设。假如最坏的可能发生了怎么办?与他的意愿相反,他觉得那很有可能发生。他曾见过好些人死的时候都远比此时的弗雷泽看着好多了。
假如最坏的可能确实发生了,而其余的人尚未返回,他便不得不埋葬了詹米。他既无法带回詹米的尸体,也不能将其暴露在外,因为会有豹子和其他动物在近旁出入。
他的眼睛在近旁的景物间不安地游移。岩石、大树、灌木——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所有的形状在黑暗之中半遮半掩着,所有的轮廓在闪烁的光线下摇曳变幻着,风呜咽吹过时,宛如徘徊的野兽。
就埋在那儿吧,也许。一棵半倒的树倾斜着一个角度,在近旁的黑暗中杵着。也许他能刨一道浅沟撬动那大树,好让它倒下来以掩藏临时的坟墓……
他把脑袋狠狠地压在膝盖上。
“不!”他耳语道,“千万别!”
想到要告诉布丽,告诉克莱尔,他便感到一种切肤的疼痛刺在胸口与咽喉。还不仅仅是她们——他怎么告诉杰米?怎么告诉菲格斯和玛萨丽、丽琦和他的父亲、巴格夫妇、林赛兄弟,还有岭上其余的家家户户?他们全都指望着弗雷泽给他们信心与方向,没有他,大家可怎么办?
弗雷泽一边动了一动,一边呻吟起来。罗杰把手放上了他的肩膀,他便不动了。
别走!他心想,无声的话语紧紧揉成一团哽在嗓子里。别抛下我们。别抛下我一人。
他坐了很久,手搭在弗雷泽肩上。他荒唐地觉得自己正抱着弗雷泽,将他锚定在地球上。假如他坚持到日出,一切都会好的;假如他放开了手,那就将是尽头。
火烧得很低了,但他一秒一秒地拖延着照管火堆的需要,不愿意放开自己的手。
“麦肯锡?”只听见一声很轻的细语,他立刻俯下身去。
“哎,我在这儿。你要水吗?一点点威士忌?”他一边说着一边就伸手拿起水杯,慌忙中把水洒了点儿。弗雷泽咽下两口,脑袋一扭,示意把水拿开。
“我还是不知道你是不是对的。”弗雷泽说,声音低而沙哑,却很清晰,“可如果你错了,小罗杰,我也快死了,那有些事儿我非得跟你说。我不想把那些留到太晚。”
“我在这儿。”罗杰重复着,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别的。
弗雷泽闭上眼睛,聚集起体力,把双手放到身下,沉重而笨拙地翻身侧转过来。他龇起牙,过了一会儿才喘上气来。
“博内,我得告诉你我都张罗了些什么。”
“嗯?”这么一说,罗杰这才第一次感到自己对弗雷泽的安康不仅是简单的担忧而已。
“有个名叫里恩的人——邓肯·英尼斯知道找到他最好的方法。他在海岸线上干活,跟外滩群岛的走私者做交易。那次婚礼时他找上我,问我想不想跟他做威士忌生意。”
整个计划大体足够简单,詹米准备传话给这个里恩——从何种途径,罗杰不得而知——话中表示愿参与交易,只要里恩携史蒂芬·博内一同会面,以佐证里恩有足够的声望与技能以操持往来于海岸上下的货运。
“足够的声望,”罗杰小声重复道,“哎,这个他有。”
弗雷泽似乎笑了一声。
“他不会轻易答应——他会讨价还价,会定些条条框框——但最终会表示同意。告诉他你有足够的威士忌让他满意而归——给他一桶两年陈的试试,如果他坚持。只要他看到别人愿意开的价钱,他就会有足够的兴趣。而地点嘛——”他皱起眉头停下来,默默地呼吸了片刻才继续说道,“我想过选择怀利码头——不过换了你的话,你该选个你喜欢的地点。把林赛兄弟带上掩护你,如果他们肯去的话。不行就另找别人,别一个人去。还有,要去就准备好逮着第一个机会杀了他。”
罗杰点点头,使劲吞了口口水。詹米的眼睑肿着,不过其下的目光一抬起来便闪耀出夺目的光。
“别让他接近你,近到足以用剑把你拿下,”他说,“你练得挺好——但还不够跟博内这样的人比试。”
“你可以吗?”罗杰不由自主地问道。他觉得弗雷泽微笑了一下,不过很难肯定。
“哦,是啊,”他轻轻地说,“如果我活得了。”说着,他咳嗽起来,一抬手,暂时打发了关于博内的话题。
“接下来嘛……小心辛克莱这人。他是个可用之才——了解这一片发生的所有事情——但可不是你任何时候能转身背对的人物。”
他停顿着冥思苦想起来。
“你可以信赖邓肯·英尼斯和法科尔德·坎贝尔,”他说,“还有菲格斯——菲格斯会帮你的,在他的能力范围内。余下的嘛——”他再次畏缩着挪动了一下,“小心奥巴代亚·亨德森,他会挑衅你。他们中有不少人都会,你可以听任他们挑衅,但别由着亨德森。一有机会就拿下他——他不会让你有第二次。”
慢慢地,他逐一列举了岭上的所有人名,时不时停下休息一会儿,又提了十字溪的居民和开普菲尔河的重要人物,每一个的性格、癖好、隐私和干系。
罗杰强忍住恐慌,力争细细听来,一一记下。他想安慰弗雷泽,让他别说了,让他好好歇着,告诉他这一切都没有必要——但与此同时,他明白这一切都必要至极。战争即将爆发,这点甚至不需要时间旅行者挑明。如果岭上的安危——布丽安娜与杰米的安危、克莱尔的安危——都要落在罗杰缺乏经验的肩上,他必须谨记弗雷泽能向他提供的所有点滴信息。
弗雷泽嘶哑的声音慢慢听不见了。他失去知觉了吗?按在罗杰手下的肩膀无力地垮在那儿。但罗杰静静地坐着,没敢动弹。
这都还不够,他心想。恐惧呆滞地流连在他的腹中,那是一种刺痛人心的畏忌,潜藏在更尖锐的悲哀之下。他做不到。上帝啊,他甚至连一匹马那么大的目标都打不准!如何能指望他接继詹米·弗雷泽的位置,智勇双全地维持一切秩序,一手刀一手枪地养活一大家子,越过一触即发的火药桶,脚踩政治的钢丝绳,还有佃农与家人一一负载在左右两肩,取代众人眼中大写的领主?绝无可能!他心里甚是苍凉。
弗雷泽的手突然一抽。那些手指头肿得像一根根香肠,红红亮亮的皮肤扯得好紧。罗杰将自己空着的手按了上去,感到那些指头动了,正努力弯曲起来握住他的手。
“告诉布丽安娜,我替她高兴,”弗雷泽耳语道,“把我的剑给孩子。”
罗杰点点头,开不了口。转念意识到弗雷泽看不到他,于是他清了清嗓子。
“嗯,”他生硬地答道,“我会告诉她。”他等待着,但弗雷泽没再往下说。火已经烧得很低了,但他手中的那只手烫得像火堆里的余烬。一道风刀割似的划过,把他丝丝缕缕的头发吹上脸颊,一片火星从篝火上突然飞升而起。
他觉得自己在勇气所及之内等了足够久了,冷夜正偷偷地流过每一个寂寞的分分秒秒。于是他靠上前去,让弗雷泽听得见他说话。
“克莱尔?”他静静地说,“有什么你要我告诉她的?”
他以为自己等得太久了,因为弗雷泽一动不动地躺了几分钟。最后,那只大手动了动,半捏了一下肿胀的手指头,一个鬼影般的动作,似乎要抢下那溜走的时间。
“告诉她……我说的是认真的。”
 
(1) 法国画家,1853——1890。
(2) 漫威漫画公司作品中虚构的超级英雄之一,首创于1964年。
(3) 古罗马人,公元354——430,早期西方基督教的神学家与哲学家。
(4) 米歇尔·德·蒙田(1533——1592),法国思想家、作家。
(5) 约翰·洛克(1632——1704),英国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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