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0 死鲸
三月底，下山的路可以通行了。但是，米尔福德·里恩还是没有来信。就这件事进行讨论后，我们决定，在菲格斯把调查报告带去新伯尔尼正式提交和注册时，詹米、我、布丽安娜、罗杰和玛萨丽要去威尔明顿。
女孩们和我要购买在冬天消耗完的储备物，比如盐、糖、咖啡、茶和鸦片。罗杰和詹米则去悄悄地打听米尔福德·里恩，以及史蒂芬·博内。菲格斯处理好调查报告的事情后，就会立即来加入我们，有机会时也会在海边打听。
然后，如果詹米和罗杰找到了博内，就会顺路去他的经营场所，要么用枪打死他，要么用剑刺穿他，然后再骑马返回山里庆功。或者说，我理解的计划是这样的。
“百密终有一疏。”我在讨论这件事情时对詹米说道。
他扬起一边眉毛，看了看我：“会有什么疏漏？”
“这可难倒我了。”我承认道，“但是，这句话没说错，你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确实。”他同意道，“但是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准备好应对。”他拍了拍放在书桌角上的匕首，然后继续去列农场所需补给品的清单。
我们下山时，天气已经明显变暖。离海岸更近时，成群的海鸥和乌鸦盘旋着飞在才翻耕过的土地上方，在春天的明媚阳光中欣喜地尖叫。
山里的树林几乎才开始抽芽，但是在威尔明顿，花园里的花都已经盛开，耧斗菜的黄花和飞燕草的蓝花在博福特街的整齐栅栏上方摆动。我们住在码头附近一家干净的小旅馆里，相对便宜，也还算舒适，只是有点拥挤和黑暗。
“他家为什么不多装些窗户？”布丽安娜嘟哝道，“大家要点蜡烛才能看到路，总有一天会把这个地方烧掉的。玻璃也不至于那么贵啊。”她刚才在黑暗的楼梯平台上被杰梅恩绊倒，现在正揉捏着被撞疼的脚趾。
“窗户税。”罗杰告诉她，把杰梅恩抱起来，将他头朝下吊在栏杆上方，让他特别开心。
“什么？国王征窗户税？”
“是的。比起印花税和茶叶税，人们会更在意窗户税。但是他们显然已经习惯窗户税了。”
“难怪他们会革……噢，早上好啊，彭斯夫人！早餐真香啊！”
我、布丽安娜和玛萨丽，带着孩子，细心地买了几天东西。罗杰和詹米则在各种酒馆和旅店里喝酒做正事。他们的任务大多已经完成，詹米依靠打牌和赌马赢来了少量但是有用的钱，但是他只打听到，已经好几个月没人见到史蒂芬·博内在威尔明顿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私底下很欣慰。
这个星期的后面几天下雨了。雨下得很大，大家在室内待了两天。不是简单的下雨，而是大风暴，风大得足以吹弯矮棕榈树，把树叶和树枝吹落，铺满泥泞的街道。玛萨丽晚上很迟才睡，坐着听风声，一会儿念《玫瑰经》，一会儿和詹米打牌分散注意力。
“菲格斯说过，他会坐大船从新伯尔尼来吧？那艘船叫‘章鱼号’？听上去就很大，不是吗，爸？”
“噢，是的。但是我相信班船也会特别安全。别出那张，姑娘，出黑桃三。”
“你怎么知道我有黑桃三？”她问道，怀疑地朝他皱着眉头，“还有，班船才不安全呢。你和我一样清楚，我们前天在榆树街的尽头就看到过一艘班船的残骸。”
“我手里没有黑桃三，所以我知道你有，”詹米对她说道，把自己的牌整齐地贴在胸上，“而且其他黑桃三都已经打出来了。还有，菲格斯可能走陆路，可能根本就不坐船。”
一阵大风吹到房屋上，将百叶窗吹得哗哗响。
“这也是不装窗户的原因。”罗杰说道，在玛萨丽身后看她手里的牌，“是的，他说得对，把黑桃三打出去。”
“给你，你来打。我要去看看小琼。”她突然站起来，把牌塞到罗杰的手里，然后去了隔壁她和孩子们同住的房间。我没有听到小琼哭闹。
头上传来响亮的撞击和刮擦声，一根落下的树枝从房顶上吹过。大家都抬头去看。在刺耳的风声下面，我们能够听到轰隆隆的海浪从被淹没的潮泥滩上涌过，拍打在岸上。
“在海上坐船，”罗杰轻声地引用《圣经》里的话，“在大水中经理事务的；他们看见耶和华的作为，和他在深水中的奇事。因他一吩咐，狂风就起来，海中的波浪也扬起。”
“噢，你真是很会帮忙。”布丽安娜生气地说道。她本来就紧张不安，再加上被迫待在屋里，所以脾气很大。杰米害怕接连不断的声响，这两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像狗皮膏药那样紧贴着她；他们俩都又热又潮湿，而且特别易怒。
罗杰显然并未被她的情绪影响。他微笑起来，弯腰下去，有些费力地把杰米从她那里拉开，然后将他放在地上，扶着他的双手。
“他们摇摇晃晃，”罗杰像演戏那样说道，拉着杰米的双手，让他失去平衡，摇晃起来，“东倒西歪，好像醉酒的人，他们的智慧无法可施。”
杰米咯咯地笑着，连布丽安娜也开始勉强地微笑起来。
“于是他们在苦难中哀求耶和华，他从他们的祸患中领出他们来。”说到“领出”这个词时，他猛地把杰米转到空中，抱住他的腋下，转动他，让他快乐地尖叫起来。
“他使狂风止息，波浪就平静。风息浪静，他们便欢喜——”他把杰米拉近，亲吻他的脑袋，“他就引他们到所愿去的海口。”
布丽鼓掌讽刺罗杰的表演，但还是微笑了。詹米把纸牌收起来，重新叠整齐。他停下来，抬头看。瞥到他突然静止，我便转头去看他。他看了看我，微笑起来。
“风变小了，”他说道，“听见没？明天我们出门吧。”
* * * *
天气在早晨放晴，微风从海面上吹来，带着海岸的强烈味道，散发着匙叶草、松树的气味，以及某种近海事物在阳光中腐烂的强烈臭味。码头上仍然看不到什么船桅，令人沮丧；威尔明顿港里没有大船停泊，也没有双桅帆船和班船，但是挤满了小舢板、木排、独木舟和四桨小船。那些四桨小船在水面上轻快地移动，就像蜻蜓那样，不停摆动的桨上甩出闪亮的水滴。
其中一艘四桨小船上的人看见了我们悲伤地站在码头上，于是迅速朝我们划过来，桨手大喊，问我们是否要乘船。罗杰倾身出去，大喊着礼貌地拒绝，码头上的微风将他的帽子吹落。它像树叶那样，令人眩晕地旋转着飞过水面，落在泡沫上。
那艘小船立即朝罗杰的帽子划去，一个桨手灵巧地把它叉住，喜悦地用船桨把它举起来。但是，在小船划到码头旁边时，那个桨手的欢欣表情立即变成了震惊。
“麦肯锡！”他喊道，“没想到是你！”
“达夫！达夫，我的老朋友！”罗杰弯腰下去抓起自己的帽子，然后再伸手去把他的旧相识拉起来。达夫是苏格兰人，个子矮小，头发花白，鼻子特别长，下巴清瘦，小胡子茂盛而灰白，让他看上去就像是沾满了糖霜。他灵活地跳上码头，然后以男人的方式紧紧抱住罗杰，惊讶地大喊着，同时用力拍他的后背。罗杰也同样尽情地拍他的后背。我们礼貌地站着看他们重逢，玛萨丽则防止杰梅恩从码头上跳到水里。
“你认识他吗？”我问布丽安娜。她正在怀疑地打量着她丈夫的这位老朋友。
“他应该是和罗杰坐过一次船。”她回答道，重新抓住杰米。杰米看到海鸥，特别激动，觉得海鸥比达夫先生更好玩。
“哎呀，看看他！”达夫惊呼道，最终向后退，快乐地用衣袖擦了擦鼻子，“穿得像个领主，纽扣也很配。还有帽子！上帝啊，朋友，你现在过得有模有样，一点也不邋遢了。”
罗杰大笑，然后弯腰去捡起湿软的帽子。他在大腿上拍打帽子，拍掉上面的一条黑角藻，然后心不在焉地递给布丽。布丽仍然在特别仔细地打量达夫先生。
“这是我妻子，”罗杰介绍道，然后朝我们其他人挥手，“还有她的家人。詹姆斯·弗雷泽先生、弗雷泽夫人……以及我妻子的好姐妹，也是麦肯锡夫人。”
“你们好，先生、女士们。”达夫朝詹米鞠躬，然后伸手摸了摸头上的邋遢帽子，表示尊重。他看了看布丽安娜，咧嘴灿烂地笑了起来。
“噢，你娶了她，让她脱了马裤，我懂了。”他用手肘亲昵地轻推罗杰的肋骨，把声音降低成沙哑的耳语，“是你给她父亲付钱才娶到她的，还是她父亲给你付钱，让你把她娶走的？”他发出咯吱声，我觉得那是笑声。
詹米和布丽都冷漠地低头看了看达夫先生，但是罗杰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另外那个桨手就在下面的船里大喊了一些费解的话。
“噢，好的，好的，把船稳住，不要着急。”达夫先生朝他的搭档挥手，让他再等等。“这是个笑话，”他悄悄地对我解释道，“普通人说把马稳住，我们水手就说‘把船稳住’，懂吗？而且，如果不把船稳住，那么你就会沉下去，是吧？”他欢笑着抖动，再次发出那种咯吱声。
“很好笑。”我说道，“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关于鲸鱼的话？”
“噢，是的！你们今早来岸边不就是因为鲸鱼吗？”
大家都一脸茫然。
“不是。”玛萨丽说道。她一心想着自己的任务，不关注包括鲸鱼在内的其他事情，“杰梅恩，到这里来！不是的，先生，我们来是看有没有‘章鱼号’的消息。你应该没有听说过什么吧？”
达夫摇了摇头。
“没有听说，小姐。但是，最近一个月来，沿海的天气都很凶险……”他看见玛萨丽的脸色变得苍白，于是匆忙补充，“许多船只应该都转了方向，懂吗？或许去了别的港口，或者就在海上等待，希望天气放晴，然后驶进来。你肯定记得，麦肯锡，我们坐‘格洛丽安娜号’时，就是这样做的。”
“是的，就是的。”罗杰点了点头，但是在提到“格洛丽安娜号”时，他的眼神变得警惕起来。他看了看布丽安娜，然后又回去看达夫，接着稍微放低声音，“你应该和博内船长分道扬镳了。”
一阵颤动穿过我的脚底，就好像码头通了电一样。詹米和布丽也都有反应，尽管方式不同：詹米朝达夫走近一步，布丽则向后退了一步。
“史蒂芬·博内？”詹米说道，好奇地看着达夫，“你认识那位先生，是吗？”
“曾经认识，先生。”达夫说道，然后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见他画十字，詹米慢慢地点了点头：“好的，我懂了。或许你知道博内先生现在的下落吧？”
“哎呀，至于这件事……”
达夫好奇地抬头看他，仔细打量他的衣着和外貌，显然是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能值多少钱。但是，他的搭档在下面越来越焦躁，不耐烦地大喊。
玛萨丽也很焦躁。
“那他们可能去哪儿呢？如果他们去了其他港口？杰梅恩，站住！你会掉下去的！”她弯腰下去，猛地把在码头边沿往下看的杰梅恩抱了起来。
“博内？”詹米扬起眉毛，试着同时表现出鼓励和威胁。
“他们要不要去看鲸鱼啊？”船里的那位桨手喊道，很不耐烦，想要出发去做更能挣钱的事情。
达夫似乎有些迷茫，不知道先回答谁。他眨了眨小眼睛，在詹米、玛萨丽和下面那个愈发吵闹的搭档中间来回摇摆。
我走过去，打破了僵局：“什么鲸鱼？”
被迫关注我这个直白的问题，达夫显得很解脱：“噢，死鲸鱼，夫人。很大的一头，在岛上搁浅了。我刚才觉得你们肯定想要去看。”
我朝水面上看去，这才意识到那些船只并不完全是在胡乱移动。尽管有少数大独木舟和驳船在朝开普菲尔河的河口驶去，但大多数较小的船只都在往返，要么消失在遥远的雾里，要么是从雾里回来，都载着少数乘客。船上撑着亚麻的大遮阳伞，就像五颜六色的蘑菇。码头上有些看上去显然来自城里的人，也像我们这样站着，期待地看着港口对面。
“两先令租一艘船，”达夫讨好地建议道，“包往返。”
罗杰、布丽安娜和玛萨丽显得很感兴趣。詹米显得有些担心。
“坐那条船？”他问道，怀疑地看了看那艘在下面轻轻摇晃的四桨小船。达夫的搭档，一位不清楚其种族和语言的先生，见詹米这样含蓄地批评他的船，似乎有些生气，但是达夫却令人放心。
“噢，今天海面特别静，先生，特别静。哎呀，坐我的船，就像坐在酒馆的长凳上一样，特别舒服，是吧？特别适合谈话。”他眨了眨眼，和蔼可亲，显得纯真。
詹米用鼻子深吸一口气，然后我看到他再次看了看那艘小船。詹米讨厌坐船。但是，为了追到史蒂芬·博内，他愿意做比坐船更危险的事情。问题在于达夫先生是否真的有那方面的信息，还是只是在招揽乘客。詹米用力吞咽一口唾液，然后绷紧肩膀，鼓起勇气。
达夫没有等待，狡猾地朝玛萨丽转身过去，巩固自己的位置：“岛上有个灯塔，夫人。在灯塔顶上可以眺望大海，看有没有船入港。”
玛萨丽立即把手伸到口袋里，翻找细绳。我看到杰梅恩在她的肩膀上，关怀地朝杰米急切张开的嘴巴里塞一个死掉的贻贝，就像一只鸟在给雏鸟喂食多汁的虫子。我于是得体地干涉，把杰米抱到我的怀里。
“不行，亲爱的，”我说道，把那个贻贝扔到码头上，“别弄这个脏东西。你不想去看看死掉的大鲸鱼吗？”
詹米无奈地叹息，然后伸手去拿毛皮袋：“你最好再叫艘船，免得我们一起被淹死。”
* * * *
海面上很漂亮，太阳被雾蒙蒙的一层云遮住，凉风习习。我脱下帽子，愉悦地感受风吹到头发里。海面并非完全平静，海浪宁静地起伏，令人镇静——会晕船的人除外。
我看了看詹米的后背，但是他低着头划桨，肩膀有节奏、有力量地轻松移动着。
他刚才接受了无法避免的事情，麻利地接管了局面，另外再叫来一艘船，把布丽、玛萨丽和两个男孩赶上船。然后，他解开他的胸针，宣布他和罗杰要划剩下的那艘船，让达夫能够放松下来，更有可能回忆起关于史蒂芬·博内的事情。
“我有点事情做，也不那么可能会呕吐。”他低声对我说道，脱掉外套和披肩。
罗杰乐呵呵地哼了哼，但是和蔼地点了点头，然后脱掉了他自己的外套和衬衫。达夫和他的搭档彼得安顿到小船的一头，特别开心，因为情况突变，在有钱赚的同时，还有人替他们划船。詹米让我坐到另外那头，面对着他们。
“稍微关注一下情况，外乡人。”在叠着的衣服的掩护下，詹米让我握住了他的手枪，然后轻轻地捏了捏我的手。他扶我走进船里，然后自己小心地爬下去，小船在他的脚下晃动时，他的脸色只是稍微变得苍白。
幸好风平浪静。水面上有薄雾，让远处的史密斯岛变得模糊不清。三趾鸥和燕鸥在上空盘旋，一只肥大的海鸥似乎乘风悬停在附近的空中。我们慢慢地划船驶出港口。
罗杰就坐在我的前面，轻松地划着桨，裸露的宽大肩膀有节奏地屈伸，显然适应了划船。詹米坐在罗杰的前面，划桨时十分优雅，但是没有那么自信。他不是水手，也永远当不了水手。但是，划船确实能够让他分心，暂时不去关注晕船的事情。
“噢，我觉得我会习惯这样，你觉得呢，彼得？”达夫朝微风里扬起长长的鼻子，半闭着眼睛，享受着不用划船的新颖感。
彼得看似是印第安人和非洲人的混种，他哼了一声表示回应，但是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显得同样开心。他只穿了一条脏兮兮的家纺马裤，裤腰用涂有焦油的绳子系着。他被太阳晒得特别黑，让他看上去像是黑人，他的黑色长发披散在一边的肩膀上，上面系着一些贝壳和细小的干海星，用作装饰。
“史蒂芬·博内的事情？”詹米友好地问道，用力划着桨。
“噢，他啊。”达夫似乎想要将这个讨论话题无限期推迟，但是他看了看詹米的脸，无奈地接受了现实。
“那你想知道他的什么事情？”达夫谨慎地耸起了肩膀。
“首先，我想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詹米说道，轻哼着划桨。
“不知道。”达夫立即说道，显得更开心了。
“呃，那你最后见到那个浑蛋是在什么地方？”詹米耐心地说道。
达夫和彼得交换了眼神。
“呃，不，”达夫谨慎地开口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上次在哪儿看到船长的？”
“不然还会有什么意思，蠢货？”罗杰说道，向后划桨，哼了一声。
彼得思索着点头，显然是给我们这边加了一分，用手肘轻推了一下达夫的肋骨。
“在罗阿诺克的一家酒馆里，吃着鱼肉饼，”达夫屈服地说道，“鱼肉饼上面加了牡蛎和面包屑，就着一品脱黑啤酒，还有糖浆布丁。”
“你观察得真仔细，达夫先生。”詹米说道，“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时间？”
“呃？噢，对，我懂你的意思。是什么时候呢？差不多两个月前吧。”
“还有，如果你当时离得那么近，都可以看到他吃的是什么，”詹米温和地说道，“那么你应该是和他同桌吧？他说过什么话？”
达夫显得有些窘迫。他看了看我，然后又抬头看了看一只盘旋的海鸥：“呃，好吧。他谈的大多是酒吧女招待的屁股。”
“我觉得，就算那个姑娘特别有型，也不可能整顿饭的时间都在说她。”罗杰插话说道。
“噢，你根本想不到，对于女人的屁股，可以说的话有多少，小伙子。”达夫向他保证道，“这个女人的屁股圆得像苹果，肥得像蒸布丁。那个酒馆里特别冷，你想想把这样丰满、热辣的小鸟捧在手里——无意冒犯你，夫人。”他匆忙补充道，朝我这边摸了摸帽子。
“没关系。”我友好地安慰他道。
“你会游泳吗，达夫先生？”詹米问道，语气仍然显得有些好奇。
“什么？”达夫惊讶地眨了眨眼，“我……啊……呃……”
“不会，他不会，”罗杰欢欣地说道，“他对我说过。”
达夫从詹米的头上看过去，生气地看了看罗杰，觉得被他背叛了。
“呃，真是很忠诚！”他愤慨地说道，“和你同船当水手真好！就这样把我出卖了，你应该感到可耻，真的！”
詹米把船桨从水里抬起来，桨上滴着水。罗杰也照做了。我们大概离岸边有四百多米远，船下的水是深沉、柔和的绿色，说明水深好几法寻。船轻微摇晃，被缓慢的长波浪抬起来。
“博内。”詹米说道，语气仍然礼貌，但是有种明确的怒意。彼得抱着双臂，闭起双眼，明示这件事情与他无关。达夫叹了一口气，严厉地看着詹米。
“是啊，是真的，我不知道那个人在哪里。我在罗阿诺克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安排接收……什么货物。就是这样了。”他补充道，特别不客气。
“什么货物？在哪儿接收的？运送去哪儿？”詹米倚靠在抬起来的船桨上，表现得很随意。但是，我看得出来他的身体里有些紧张，然后我突然想到，他在关注着达夫的脸孔时，也必然在看着达夫身后的地平线——海浪将小船抬起又放下，地平线也随之催眠地上下起伏。
“我给他运进去的是装茶叶的箱子，”他谨慎地说道，“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其他的？”
“上帝啊，这里水上的船都多少会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肯定也知道啊。”
彼得将眼睛稍微睁开成细线。我看到他的目光停留在詹米的脸上，有种好奇的神情。风向稍有改变，死鲸的气味明显变强。詹米缓慢地深吸一口气，然后再次吐出来，吐气的速度要快得多。
“你给他把茶叶运进去。从哪儿运进去的？从一艘船上？”
“是的。”达夫也在看着詹米，越来越入迷。我在狭窄的座位上不安地挪动。我看不到詹米的脸，但是我觉得，他的脸色肯定已经开始变绿了。
“‘麻雀号’，”达夫继续说道，注视着詹米，“它停泊在外滩群岛，小船驶过去接它的货。我们装上货，从乔德湾驶进去，在怀利码头靠岸，然后把货交给那里的一个人。”
“什么人？”海风凉爽，但是我能够看到汗水沿着詹米的脖子流下去，打湿了他的衣领，将他的亚麻衬衫粘在背上。
达夫没有立即回答。他那双深陷的小眼睛里闪过怀疑的神色。
“想都别想，达夫，”罗杰说道，声音不高，但是特别确定，“我从这里能够用桨够到你，知道吗？”
“是吗？”达夫思索着看了看詹米，看了看罗杰，然后再看我，“是的，应该可以。但是，考虑你自己多会游泳，而且即使弗雷泽先生能够浮起来，我觉得那位女士不行，是吧？穿着裙子和衬裙……”他摇了摇头，猜测地噘起干瘦的嘴唇，看着我，“她会像石头那样沉下去。”
彼得特别轻微地挪动，把双脚准备好。
“克莱尔！”詹米说道。我看见他把船桨握住，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紧张。我叹了一口气，然后把手枪从大腿上的外套下面拿了出来。
“好的，”我说道，“先打哪一个？”
彼得猛地睁大双眼，足以让我看到他黑色瞳孔四周的一圈眼白。他看着我的手枪，然后看达夫，又直接看着詹米。
“把茶叶给了一个叫巴特拉的人，”他说道，“里恩先生的人。”他指着我，然后又指达夫。“打他。”他建议道。
破冰过后，他们两个人很快就吐露了他们知道的事情，只是偶尔暂停下来，让詹米趴在船舷上呕吐。
正如达夫所言，走私在这个地方特别常见，差不多就是普通的商业行为。威尔明顿的大多数商人，以及全部小船船主，和加利福尼亚海岸上的大多数其他人一样，都参与其中，目的是避开依法进口货物被征收的重税。但是，史蒂芬·博内不仅是成功的走私犯，而且还是专家。
“货物收得很有序，”达夫说道，扭动脖子，以便更有效地挠他的背心，“而且量特别大。”
“有多大的量？”詹米的手肘靠在膝盖上，脑袋支撑在双手上。这似乎有作用，他的声音稳定下来了。
达夫噘起嘴唇，眯起双眼，在心里算计：“我们当时六个人在罗阿诺克的那家酒馆里。我们六个有小船的人。小船可以通过小水湾。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把船装满……那么，总共起码五十箱茶叶。”
“那他多久这样运进一次货？两个月一次？”罗杰稍微放松些，倚靠在船桨上。我没有放松，然后拿着手枪严厉地看了达夫一眼，表示我没有放松。
“噢，比那频繁得多，”达夫回答道，谨慎地看我，“不知道具体次数，但是我也听人说过。从其他小船主的说法来看，我猜他在这个季节每两周就进一次货，进到弗吉尼亚和查尔斯顿之间沿岸的某个地方。”听到这里，罗杰惊讶地哼了哼，詹米从捧着的双手上短暂地抬起头来。
“海军呢？”他问道，“他给谁付钱？”那是个好问题。尽管小船可以躲过海军的视线，但是博内的生意显然涉及大量的禁运品，都是用大船运送的。很难隐藏那么大体量的货物，而问题的答案显然是他懒得去隐藏。
达夫摇了摇头，然后耸肩：“不知道，兄弟。”
“但是你自从二月以来就没有替博内干活了，”我问道，“为什么呢？”
达夫和彼得交换了眼神。
“饿了才会吃鲉鱼，”彼得对我说道，“如果有更好的东西，才不会吃那种鱼呢。”
“什么？”
“史蒂芬·博内很危险，外乡人。”詹米干巴巴地解释道，“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们不想和他打交道。”
“嗯，博内这个人，”达夫说道，逐渐适应了话题，“和他打交道完全不糟糕，只要你的利益和他的相符。可是，如果突然与他的利益相悖……”
彼得严肃地用一根手指从细长的脖子上拉过，点头确认。
“而且，也根本没有预兆，”达夫补充道，也点了点头，“上一分钟还喝着威士忌，吃着糖，下一分钟就躺在锯末里，吐着血，庆幸还活着。”
“他脾气很大，是吧？”詹米把一只手伸下去，在衬衫上擦了擦汗湿的手掌。他的亚麻衬衫在肩膀上紧贴着身体，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把它脱下来。
听到这个问题，达夫、彼得和罗杰都同时摇了摇头。
“冷酷如冰。”罗杰说道。我听出了他声音中有一丝紧张。
“杀人不眨眼。”达夫向詹米保证道。
“像对那头鲸鱼那样撕扯你。”彼得插话说道，朝小岛挥了挥手。海流让我们靠近了陆地，我能够看到那头鲸鱼并闻到它的味道。一大群海鸟在尸体上方盘旋和尖叫，不时地俯冲下去撕走一块鱼肉。尸体旁边聚集着一小群人，全都用手帕和香囊捂着鼻子。
就在这时，风向改变了，一阵巨浪般的恶臭吹到我们这里。我把罗杰的衬衫捂到脸上，连彼得的脸色都变得苍白了。
“上帝啊，救救我。”詹米低声说道，“我……噢，上帝啊！”他趴在船舷上，反复呕吐起来。
我用脚趾轻轻踢了踢罗杰的屁股。
“划船。”我建议道。
罗杰很乐意地听从了我的建议，用力划桨，然后不出几分钟，小船的龙骨就到了浅滩上。达夫和彼得跳出去，把船拉上沙滩，然后殷勤地扶我下船，显然没有因为手枪而觉得我不好。
詹米给他们付了钱，跌跌撞撞地朝沙滩上面走了不远，然后突然地坐下去，坐到一棵火炬松树下的沙子里。他的脸色和那头死鲸鱼差不多，都是带着白斑的土灰色。
“我们要等你吗，先生，把你载回去？”达夫的钱包现在鼓了许多，他乐于助人地逗留在詹米旁边。
“不用，”詹米说道，“带他们回去吧。”他虚弱地朝我和罗杰挥了挥手，然后闭上眼睛，用力吞咽了一口唾液，“至于我自己，我觉得……我要……游回去。”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女孩们和我要购买在冬天消耗完的储备物，比如盐、糖、咖啡、茶和鸦片。罗杰和詹米则去悄悄地打听米尔福德·里恩，以及史蒂芬·博内。菲格斯处理好调查报告的事情后，就会立即来加入我们，有机会时也会在海边打听。
然后，如果詹米和罗杰找到了博内，就会顺路去他的经营场所，要么用枪打死他，要么用剑刺穿他，然后再骑马返回山里庆功。或者说，我理解的计划是这样的。
“百密终有一疏。”我在讨论这件事情时对詹米说道。
他扬起一边眉毛，看了看我：“会有什么疏漏？”
“这可难倒我了。”我承认道，“但是，这句话没说错，你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确实。”他同意道，“但是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准备好应对。”他拍了拍放在书桌角上的匕首，然后继续去列农场所需补给品的清单。
我们下山时，天气已经明显变暖。离海岸更近时，成群的海鸥和乌鸦盘旋着飞在才翻耕过的土地上方，在春天的明媚阳光中欣喜地尖叫。
山里的树林几乎才开始抽芽，但是在威尔明顿，花园里的花都已经盛开，耧斗菜的黄花和飞燕草的蓝花在博福特街的整齐栅栏上方摆动。我们住在码头附近一家干净的小旅馆里，相对便宜，也还算舒适，只是有点拥挤和黑暗。
“他家为什么不多装些窗户？”布丽安娜嘟哝道，“大家要点蜡烛才能看到路，总有一天会把这个地方烧掉的。玻璃也不至于那么贵啊。”她刚才在黑暗的楼梯平台上被杰梅恩绊倒，现在正揉捏着被撞疼的脚趾。
“窗户税。”罗杰告诉她，把杰梅恩抱起来，将他头朝下吊在栏杆上方，让他特别开心。
“什么？国王征窗户税？”
“是的。比起印花税和茶叶税，人们会更在意窗户税。但是他们显然已经习惯窗户税了。”
“难怪他们会革……噢，早上好啊，彭斯夫人！早餐真香啊！”
我、布丽安娜和玛萨丽，带着孩子，细心地买了几天东西。罗杰和詹米则在各种酒馆和旅店里喝酒做正事。他们的任务大多已经完成，詹米依靠打牌和赌马赢来了少量但是有用的钱，但是他只打听到，已经好几个月没人见到史蒂芬·博内在威尔明顿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私底下很欣慰。
这个星期的后面几天下雨了。雨下得很大，大家在室内待了两天。不是简单的下雨，而是大风暴，风大得足以吹弯矮棕榈树，把树叶和树枝吹落，铺满泥泞的街道。玛萨丽晚上很迟才睡，坐着听风声，一会儿念《玫瑰经》，一会儿和詹米打牌分散注意力。
“菲格斯说过，他会坐大船从新伯尔尼来吧？那艘船叫‘章鱼号’？听上去就很大，不是吗，爸？”
“噢，是的。但是我相信班船也会特别安全。别出那张，姑娘，出黑桃三。”
“你怎么知道我有黑桃三？”她问道，怀疑地朝他皱着眉头，“还有，班船才不安全呢。你和我一样清楚，我们前天在榆树街的尽头就看到过一艘班船的残骸。”
“我手里没有黑桃三，所以我知道你有，”詹米对她说道，把自己的牌整齐地贴在胸上，“而且其他黑桃三都已经打出来了。还有，菲格斯可能走陆路，可能根本就不坐船。”
一阵大风吹到房屋上，将百叶窗吹得哗哗响。
“这也是不装窗户的原因。”罗杰说道，在玛萨丽身后看她手里的牌，“是的，他说得对，把黑桃三打出去。”
“给你，你来打。我要去看看小琼。”她突然站起来，把牌塞到罗杰的手里，然后去了隔壁她和孩子们同住的房间。我没有听到小琼哭闹。
头上传来响亮的撞击和刮擦声，一根落下的树枝从房顶上吹过。大家都抬头去看。在刺耳的风声下面，我们能够听到轰隆隆的海浪从被淹没的潮泥滩上涌过，拍打在岸上。
“在海上坐船，”罗杰轻声地引用《圣经》里的话，“在大水中经理事务的；他们看见耶和华的作为，和他在深水中的奇事。因他一吩咐，狂风就起来，海中的波浪也扬起。”
“噢，你真是很会帮忙。”布丽安娜生气地说道。她本来就紧张不安，再加上被迫待在屋里，所以脾气很大。杰米害怕接连不断的声响，这两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像狗皮膏药那样紧贴着她；他们俩都又热又潮湿，而且特别易怒。
罗杰显然并未被她的情绪影响。他微笑起来，弯腰下去，有些费力地把杰米从她那里拉开，然后将他放在地上，扶着他的双手。
“他们摇摇晃晃，”罗杰像演戏那样说道，拉着杰米的双手，让他失去平衡，摇晃起来，“东倒西歪，好像醉酒的人，他们的智慧无法可施。”
杰米咯咯地笑着，连布丽安娜也开始勉强地微笑起来。
“于是他们在苦难中哀求耶和华，他从他们的祸患中领出他们来。”说到“领出”这个词时，他猛地把杰米转到空中，抱住他的腋下，转动他，让他快乐地尖叫起来。
“他使狂风止息，波浪就平静。风息浪静，他们便欢喜——”他把杰米拉近，亲吻他的脑袋，“他就引他们到所愿去的海口。”
布丽鼓掌讽刺罗杰的表演，但还是微笑了。詹米把纸牌收起来，重新叠整齐。他停下来，抬头看。瞥到他突然静止，我便转头去看他。他看了看我，微笑起来。
“风变小了，”他说道，“听见没？明天我们出门吧。”
* * * *
天气在早晨放晴，微风从海面上吹来，带着海岸的强烈味道，散发着匙叶草、松树的气味，以及某种近海事物在阳光中腐烂的强烈臭味。码头上仍然看不到什么船桅，令人沮丧；威尔明顿港里没有大船停泊，也没有双桅帆船和班船，但是挤满了小舢板、木排、独木舟和四桨小船。那些四桨小船在水面上轻快地移动，就像蜻蜓那样，不停摆动的桨上甩出闪亮的水滴。
其中一艘四桨小船上的人看见了我们悲伤地站在码头上，于是迅速朝我们划过来，桨手大喊，问我们是否要乘船。罗杰倾身出去，大喊着礼貌地拒绝，码头上的微风将他的帽子吹落。它像树叶那样，令人眩晕地旋转着飞过水面，落在泡沫上。
那艘小船立即朝罗杰的帽子划去，一个桨手灵巧地把它叉住，喜悦地用船桨把它举起来。但是，在小船划到码头旁边时，那个桨手的欢欣表情立即变成了震惊。
“麦肯锡！”他喊道，“没想到是你！”
“达夫！达夫，我的老朋友！”罗杰弯腰下去抓起自己的帽子，然后再伸手去把他的旧相识拉起来。达夫是苏格兰人，个子矮小，头发花白，鼻子特别长，下巴清瘦，小胡子茂盛而灰白，让他看上去就像是沾满了糖霜。他灵活地跳上码头，然后以男人的方式紧紧抱住罗杰，惊讶地大喊着，同时用力拍他的后背。罗杰也同样尽情地拍他的后背。我们礼貌地站着看他们重逢，玛萨丽则防止杰梅恩从码头上跳到水里。
“你认识他吗？”我问布丽安娜。她正在怀疑地打量着她丈夫的这位老朋友。
“他应该是和罗杰坐过一次船。”她回答道，重新抓住杰米。杰米看到海鸥，特别激动，觉得海鸥比达夫先生更好玩。
“哎呀，看看他！”达夫惊呼道，最终向后退，快乐地用衣袖擦了擦鼻子，“穿得像个领主，纽扣也很配。还有帽子！上帝啊，朋友，你现在过得有模有样，一点也不邋遢了。”
罗杰大笑，然后弯腰去捡起湿软的帽子。他在大腿上拍打帽子，拍掉上面的一条黑角藻，然后心不在焉地递给布丽。布丽仍然在特别仔细地打量达夫先生。
“这是我妻子，”罗杰介绍道，然后朝我们其他人挥手，“还有她的家人。詹姆斯·弗雷泽先生、弗雷泽夫人……以及我妻子的好姐妹，也是麦肯锡夫人。”
“你们好，先生、女士们。”达夫朝詹米鞠躬，然后伸手摸了摸头上的邋遢帽子，表示尊重。他看了看布丽安娜，咧嘴灿烂地笑了起来。
“噢，你娶了她，让她脱了马裤，我懂了。”他用手肘亲昵地轻推罗杰的肋骨，把声音降低成沙哑的耳语，“是你给她父亲付钱才娶到她的，还是她父亲给你付钱，让你把她娶走的？”他发出咯吱声，我觉得那是笑声。
詹米和布丽都冷漠地低头看了看达夫先生，但是罗杰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另外那个桨手就在下面的船里大喊了一些费解的话。
“噢，好的，好的，把船稳住，不要着急。”达夫先生朝他的搭档挥手，让他再等等。“这是个笑话，”他悄悄地对我解释道，“普通人说把马稳住，我们水手就说‘把船稳住’，懂吗？而且，如果不把船稳住，那么你就会沉下去，是吧？”他欢笑着抖动，再次发出那种咯吱声。
“很好笑。”我说道，“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关于鲸鱼的话？”
“噢，是的！你们今早来岸边不就是因为鲸鱼吗？”
大家都一脸茫然。
“不是。”玛萨丽说道。她一心想着自己的任务，不关注包括鲸鱼在内的其他事情，“杰梅恩，到这里来！不是的，先生，我们来是看有没有‘章鱼号’的消息。你应该没有听说过什么吧？”
达夫摇了摇头。
“没有听说，小姐。但是，最近一个月来，沿海的天气都很凶险……”他看见玛萨丽的脸色变得苍白，于是匆忙补充，“许多船只应该都转了方向，懂吗？或许去了别的港口，或者就在海上等待，希望天气放晴，然后驶进来。你肯定记得，麦肯锡，我们坐‘格洛丽安娜号’时，就是这样做的。”
“是的，就是的。”罗杰点了点头，但是在提到“格洛丽安娜号”时，他的眼神变得警惕起来。他看了看布丽安娜，然后又回去看达夫，接着稍微放低声音，“你应该和博内船长分道扬镳了。”
一阵颤动穿过我的脚底，就好像码头通了电一样。詹米和布丽也都有反应，尽管方式不同：詹米朝达夫走近一步，布丽则向后退了一步。
“史蒂芬·博内？”詹米说道，好奇地看着达夫，“你认识那位先生，是吗？”
“曾经认识，先生。”达夫说道，然后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见他画十字，詹米慢慢地点了点头：“好的，我懂了。或许你知道博内先生现在的下落吧？”
“哎呀，至于这件事……”
达夫好奇地抬头看他，仔细打量他的衣着和外貌，显然是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能值多少钱。但是，他的搭档在下面越来越焦躁，不耐烦地大喊。
玛萨丽也很焦躁。
“那他们可能去哪儿呢？如果他们去了其他港口？杰梅恩，站住！你会掉下去的！”她弯腰下去，猛地把在码头边沿往下看的杰梅恩抱了起来。
“博内？”詹米扬起眉毛，试着同时表现出鼓励和威胁。
“他们要不要去看鲸鱼啊？”船里的那位桨手喊道，很不耐烦，想要出发去做更能挣钱的事情。
达夫似乎有些迷茫，不知道先回答谁。他眨了眨小眼睛，在詹米、玛萨丽和下面那个愈发吵闹的搭档中间来回摇摆。
我走过去，打破了僵局：“什么鲸鱼？”
被迫关注我这个直白的问题，达夫显得很解脱：“噢，死鲸鱼，夫人。很大的一头，在岛上搁浅了。我刚才觉得你们肯定想要去看。”
我朝水面上看去，这才意识到那些船只并不完全是在胡乱移动。尽管有少数大独木舟和驳船在朝开普菲尔河的河口驶去，但大多数较小的船只都在往返，要么消失在遥远的雾里，要么是从雾里回来，都载着少数乘客。船上撑着亚麻的大遮阳伞，就像五颜六色的蘑菇。码头上有些看上去显然来自城里的人，也像我们这样站着，期待地看着港口对面。
“两先令租一艘船，”达夫讨好地建议道，“包往返。”
罗杰、布丽安娜和玛萨丽显得很感兴趣。詹米显得有些担心。
“坐那条船？”他问道，怀疑地看了看那艘在下面轻轻摇晃的四桨小船。达夫的搭档，一位不清楚其种族和语言的先生，见詹米这样含蓄地批评他的船，似乎有些生气，但是达夫却令人放心。
“噢，今天海面特别静，先生，特别静。哎呀，坐我的船，就像坐在酒馆的长凳上一样，特别舒服，是吧？特别适合谈话。”他眨了眨眼，和蔼可亲，显得纯真。
詹米用鼻子深吸一口气，然后我看到他再次看了看那艘小船。詹米讨厌坐船。但是，为了追到史蒂芬·博内，他愿意做比坐船更危险的事情。问题在于达夫先生是否真的有那方面的信息，还是只是在招揽乘客。詹米用力吞咽一口唾液，然后绷紧肩膀，鼓起勇气。
达夫没有等待，狡猾地朝玛萨丽转身过去，巩固自己的位置：“岛上有个灯塔，夫人。在灯塔顶上可以眺望大海，看有没有船入港。”
玛萨丽立即把手伸到口袋里，翻找细绳。我看到杰梅恩在她的肩膀上，关怀地朝杰米急切张开的嘴巴里塞一个死掉的贻贝，就像一只鸟在给雏鸟喂食多汁的虫子。我于是得体地干涉，把杰米抱到我的怀里。
“不行，亲爱的，”我说道，把那个贻贝扔到码头上，“别弄这个脏东西。你不想去看看死掉的大鲸鱼吗？”
詹米无奈地叹息，然后伸手去拿毛皮袋：“你最好再叫艘船，免得我们一起被淹死。”
* * * *
海面上很漂亮，太阳被雾蒙蒙的一层云遮住，凉风习习。我脱下帽子，愉悦地感受风吹到头发里。海面并非完全平静，海浪宁静地起伏，令人镇静——会晕船的人除外。
我看了看詹米的后背，但是他低着头划桨，肩膀有节奏、有力量地轻松移动着。
他刚才接受了无法避免的事情，麻利地接管了局面，另外再叫来一艘船，把布丽、玛萨丽和两个男孩赶上船。然后，他解开他的胸针，宣布他和罗杰要划剩下的那艘船，让达夫能够放松下来，更有可能回忆起关于史蒂芬·博内的事情。
“我有点事情做，也不那么可能会呕吐。”他低声对我说道，脱掉外套和披肩。
罗杰乐呵呵地哼了哼，但是和蔼地点了点头，然后脱掉了他自己的外套和衬衫。达夫和他的搭档彼得安顿到小船的一头，特别开心，因为情况突变，在有钱赚的同时，还有人替他们划船。詹米让我坐到另外那头，面对着他们。
“稍微关注一下情况，外乡人。”在叠着的衣服的掩护下，詹米让我握住了他的手枪，然后轻轻地捏了捏我的手。他扶我走进船里，然后自己小心地爬下去，小船在他的脚下晃动时，他的脸色只是稍微变得苍白。
幸好风平浪静。水面上有薄雾，让远处的史密斯岛变得模糊不清。三趾鸥和燕鸥在上空盘旋，一只肥大的海鸥似乎乘风悬停在附近的空中。我们慢慢地划船驶出港口。
罗杰就坐在我的前面，轻松地划着桨，裸露的宽大肩膀有节奏地屈伸，显然适应了划船。詹米坐在罗杰的前面，划桨时十分优雅，但是没有那么自信。他不是水手，也永远当不了水手。但是，划船确实能够让他分心，暂时不去关注晕船的事情。
“噢，我觉得我会习惯这样，你觉得呢，彼得？”达夫朝微风里扬起长长的鼻子，半闭着眼睛，享受着不用划船的新颖感。
彼得看似是印第安人和非洲人的混种，他哼了一声表示回应，但是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显得同样开心。他只穿了一条脏兮兮的家纺马裤，裤腰用涂有焦油的绳子系着。他被太阳晒得特别黑，让他看上去像是黑人，他的黑色长发披散在一边的肩膀上，上面系着一些贝壳和细小的干海星，用作装饰。
“史蒂芬·博内的事情？”詹米友好地问道，用力划着桨。
“噢，他啊。”达夫似乎想要将这个讨论话题无限期推迟，但是他看了看詹米的脸，无奈地接受了现实。
“那你想知道他的什么事情？”达夫谨慎地耸起了肩膀。
“首先，我想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詹米说道，轻哼着划桨。
“不知道。”达夫立即说道，显得更开心了。
“呃，那你最后见到那个浑蛋是在什么地方？”詹米耐心地说道。
达夫和彼得交换了眼神。
“呃，不，”达夫谨慎地开口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上次在哪儿看到船长的？”
“不然还会有什么意思，蠢货？”罗杰说道，向后划桨，哼了一声。
彼得思索着点头，显然是给我们这边加了一分，用手肘轻推了一下达夫的肋骨。
“在罗阿诺克的一家酒馆里，吃着鱼肉饼，”达夫屈服地说道，“鱼肉饼上面加了牡蛎和面包屑，就着一品脱黑啤酒，还有糖浆布丁。”
“你观察得真仔细，达夫先生。”詹米说道，“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时间？”
“呃？噢，对，我懂你的意思。是什么时候呢？差不多两个月前吧。”
“还有，如果你当时离得那么近，都可以看到他吃的是什么，”詹米温和地说道，“那么你应该是和他同桌吧？他说过什么话？”
达夫显得有些窘迫。他看了看我，然后又抬头看了看一只盘旋的海鸥：“呃，好吧。他谈的大多是酒吧女招待的屁股。”
“我觉得，就算那个姑娘特别有型，也不可能整顿饭的时间都在说她。”罗杰插话说道。
“噢，你根本想不到，对于女人的屁股，可以说的话有多少，小伙子。”达夫向他保证道，“这个女人的屁股圆得像苹果，肥得像蒸布丁。那个酒馆里特别冷，你想想把这样丰满、热辣的小鸟捧在手里——无意冒犯你，夫人。”他匆忙补充道，朝我这边摸了摸帽子。
“没关系。”我友好地安慰他道。
“你会游泳吗，达夫先生？”詹米问道，语气仍然显得有些好奇。
“什么？”达夫惊讶地眨了眨眼，“我……啊……呃……”
“不会，他不会，”罗杰欢欣地说道，“他对我说过。”
达夫从詹米的头上看过去，生气地看了看罗杰，觉得被他背叛了。
“呃，真是很忠诚！”他愤慨地说道，“和你同船当水手真好！就这样把我出卖了，你应该感到可耻，真的！”
詹米把船桨从水里抬起来，桨上滴着水。罗杰也照做了。我们大概离岸边有四百多米远，船下的水是深沉、柔和的绿色，说明水深好几法寻。船轻微摇晃，被缓慢的长波浪抬起来。
“博内。”詹米说道，语气仍然礼貌，但是有种明确的怒意。彼得抱着双臂，闭起双眼，明示这件事情与他无关。达夫叹了一口气，严厉地看着詹米。
“是啊，是真的，我不知道那个人在哪里。我在罗阿诺克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安排接收……什么货物。就是这样了。”他补充道，特别不客气。
“什么货物？在哪儿接收的？运送去哪儿？”詹米倚靠在抬起来的船桨上，表现得很随意。但是，我看得出来他的身体里有些紧张，然后我突然想到，他在关注着达夫的脸孔时，也必然在看着达夫身后的地平线——海浪将小船抬起又放下，地平线也随之催眠地上下起伏。
“我给他运进去的是装茶叶的箱子，”他谨慎地说道，“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其他的？”
“上帝啊，这里水上的船都多少会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肯定也知道啊。”
彼得将眼睛稍微睁开成细线。我看到他的目光停留在詹米的脸上，有种好奇的神情。风向稍有改变，死鲸的气味明显变强。詹米缓慢地深吸一口气，然后再次吐出来，吐气的速度要快得多。
“你给他把茶叶运进去。从哪儿运进去的？从一艘船上？”
“是的。”达夫也在看着詹米，越来越入迷。我在狭窄的座位上不安地挪动。我看不到詹米的脸，但是我觉得，他的脸色肯定已经开始变绿了。
“‘麻雀号’，”达夫继续说道，注视着詹米，“它停泊在外滩群岛，小船驶过去接它的货。我们装上货，从乔德湾驶进去，在怀利码头靠岸，然后把货交给那里的一个人。”
“什么人？”海风凉爽，但是我能够看到汗水沿着詹米的脖子流下去，打湿了他的衣领，将他的亚麻衬衫粘在背上。
达夫没有立即回答。他那双深陷的小眼睛里闪过怀疑的神色。
“想都别想，达夫，”罗杰说道，声音不高，但是特别确定，“我从这里能够用桨够到你，知道吗？”
“是吗？”达夫思索着看了看詹米，看了看罗杰，然后再看我，“是的，应该可以。但是，考虑你自己多会游泳，而且即使弗雷泽先生能够浮起来，我觉得那位女士不行，是吧？穿着裙子和衬裙……”他摇了摇头，猜测地噘起干瘦的嘴唇，看着我，“她会像石头那样沉下去。”
彼得特别轻微地挪动，把双脚准备好。
“克莱尔！”詹米说道。我看见他把船桨握住，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紧张。我叹了一口气，然后把手枪从大腿上的外套下面拿了出来。
“好的，”我说道，“先打哪一个？”
彼得猛地睁大双眼，足以让我看到他黑色瞳孔四周的一圈眼白。他看着我的手枪，然后看达夫，又直接看着詹米。
“把茶叶给了一个叫巴特拉的人，”他说道，“里恩先生的人。”他指着我，然后又指达夫。“打他。”他建议道。
破冰过后，他们两个人很快就吐露了他们知道的事情，只是偶尔暂停下来，让詹米趴在船舷上呕吐。
正如达夫所言，走私在这个地方特别常见，差不多就是普通的商业行为。威尔明顿的大多数商人，以及全部小船船主，和加利福尼亚海岸上的大多数其他人一样，都参与其中，目的是避开依法进口货物被征收的重税。但是，史蒂芬·博内不仅是成功的走私犯，而且还是专家。
“货物收得很有序，”达夫说道，扭动脖子，以便更有效地挠他的背心，“而且量特别大。”
“有多大的量？”詹米的手肘靠在膝盖上，脑袋支撑在双手上。这似乎有作用，他的声音稳定下来了。
达夫噘起嘴唇，眯起双眼，在心里算计：“我们当时六个人在罗阿诺克的那家酒馆里。我们六个有小船的人。小船可以通过小水湾。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把船装满……那么，总共起码五十箱茶叶。”
“那他多久这样运进一次货？两个月一次？”罗杰稍微放松些，倚靠在船桨上。我没有放松，然后拿着手枪严厉地看了达夫一眼，表示我没有放松。
“噢，比那频繁得多，”达夫回答道，谨慎地看我，“不知道具体次数，但是我也听人说过。从其他小船主的说法来看，我猜他在这个季节每两周就进一次货，进到弗吉尼亚和查尔斯顿之间沿岸的某个地方。”听到这里，罗杰惊讶地哼了哼，詹米从捧着的双手上短暂地抬起头来。
“海军呢？”他问道，“他给谁付钱？”那是个好问题。尽管小船可以躲过海军的视线，但是博内的生意显然涉及大量的禁运品，都是用大船运送的。很难隐藏那么大体量的货物，而问题的答案显然是他懒得去隐藏。
达夫摇了摇头，然后耸肩：“不知道，兄弟。”
“但是你自从二月以来就没有替博内干活了，”我问道，“为什么呢？”
达夫和彼得交换了眼神。
“饿了才会吃鲉鱼，”彼得对我说道，“如果有更好的东西，才不会吃那种鱼呢。”
“什么？”
“史蒂芬·博内很危险，外乡人。”詹米干巴巴地解释道，“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们不想和他打交道。”
“嗯，博内这个人，”达夫说道，逐渐适应了话题，“和他打交道完全不糟糕，只要你的利益和他的相符。可是，如果突然与他的利益相悖……”
彼得严肃地用一根手指从细长的脖子上拉过，点头确认。
“而且，也根本没有预兆，”达夫补充道，也点了点头，“上一分钟还喝着威士忌，吃着糖，下一分钟就躺在锯末里，吐着血，庆幸还活着。”
“他脾气很大，是吧？”詹米把一只手伸下去，在衬衫上擦了擦汗湿的手掌。他的亚麻衬衫在肩膀上紧贴着身体，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把它脱下来。
听到这个问题，达夫、彼得和罗杰都同时摇了摇头。
“冷酷如冰。”罗杰说道。我听出了他声音中有一丝紧张。
“杀人不眨眼。”达夫向詹米保证道。
“像对那头鲸鱼那样撕扯你。”彼得插话说道，朝小岛挥了挥手。海流让我们靠近了陆地，我能够看到那头鲸鱼并闻到它的味道。一大群海鸟在尸体上方盘旋和尖叫，不时地俯冲下去撕走一块鱼肉。尸体旁边聚集着一小群人，全都用手帕和香囊捂着鼻子。
就在这时，风向改变了，一阵巨浪般的恶臭吹到我们这里。我把罗杰的衬衫捂到脸上，连彼得的脸色都变得苍白了。
“上帝啊，救救我。”詹米低声说道，“我……噢，上帝啊！”他趴在船舷上，反复呕吐起来。
我用脚趾轻轻踢了踢罗杰的屁股。
“划船。”我建议道。
罗杰很乐意地听从了我的建议，用力划桨，然后不出几分钟，小船的龙骨就到了浅滩上。达夫和彼得跳出去，把船拉上沙滩，然后殷勤地扶我下船，显然没有因为手枪而觉得我不好。
詹米给他们付了钱，跌跌撞撞地朝沙滩上面走了不远，然后突然地坐下去，坐到一棵火炬松树下的沙子里。他的脸色和那头死鲸鱼差不多，都是带着白斑的土灰色。
“我们要等你吗，先生，把你载回去？”达夫的钱包现在鼓了许多，他乐于助人地逗留在詹米旁边。
“不用，”詹米说道，“带他们回去吧。”他虚弱地朝我和罗杰挥了挥手，然后闭上眼睛，用力吞咽了一口唾液，“至于我自己，我觉得……我要……游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