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9 兄弟
雪开始化了。我一方面很开心世界解冻，春天在大地里悸动，一方面又担心失去暂时将我们保护起来，不受外界干扰的冰冻壁垒。
詹米还没有改变主意。他花了一个晚上，给米尔福德·里恩写了一封仔细措辞的信。他在信中表示，他现在已经准备好，根据里恩先生之前的建议，考虑出售他自己的货物，也就是非法的威士忌，而且很高兴地说现在有大量货物可以出售。但是，他担心货物在运送中遭到不测——被关税部门拦截或遭到偷窃——所以希望他的货物能够交由在这方面有能力的绅士处理，也就是说，交给在沿海有路子的走私者。
他在信中写道，他从位于伊登顿的好友普利斯特利先生（这个人当然不是他凭空认识的）那里得到保证，也从战时理事会的同僚萨姆·康奈尔那里得到保证，说一位叫作史蒂芬·博内的人是在这方面活动上至今最有能力的，无人能出其右。如果里恩先生能够安排与博内先生会面，让詹米能够亲自了解这个人，确保他们所考虑的安排没有危险，那么……
“你觉得他会那样做吗？”我当时问道。
“如果他认识史蒂芬·博内，或者能够找到他，那么他就会答应。”詹米把他父亲的圆宝石戒指按到封蜡上，“普利斯特利和康奈尔这两个名字肯定很有影响力。”
“如果他确实找到了博内……那么我就要去见他。”他把戒指从变硬了的封蜡上掰下来，在封蜡上留下了平整的弗雷泽氏纹章，纹章的四周是细小的草莓叶。它们代表的是忠贞如一。有些时候，我能确定这只是固执的另一种说法。
写给里恩的信由菲格斯转送，而我试着将它从我脑中撇开。现在仍然是冬天，只要稍微有些运气，博内就可能遇到风暴翻船，给我们省去许多麻烦。
但是，这件事还是潜藏在我的大脑深处，在我给人接回家里来，看到詹米书房里的桌上有一堆信函时，我的心脏都跳到了喉咙里。
感谢上帝，米尔福德·里恩没有回信。但是，即使他回信了，也会立即被撇开和遗忘，因为在那堆信函里，有一封写着詹米的名字，是他姐姐那种粗大的黑色字迹。
我几乎没忍住立即把它撕开——如果信中是猛烈的责备，那么我会直接把它扔到火里，不让詹米看见。但是，荣誉感占了上风，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等到詹米从萨勒姆办事回来，因为路况糟糕而弄得满身泥巴。听说有詹妮的来信，他匆忙洗手和洗脸，然后去书房，小心地关上门，再掰开了信上的封蜡。
他面无表情，但是我看到他在拆信前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做好准备面对最坏的情况。我安静地绕到他身后，鼓励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詹妮·弗雷泽·默里的字迹工整，文字浑圆而优雅，线条流畅，在信纸上明显易读。
1771年9月16日
弟弟：
嗯，抬笔写下上面那个词过后，我就坐在这里，盯着它看了差不多燃烧了一英寸蜡烛的时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继续这样下去，就是在严重地浪费蜡烛，但是我如果吹灭蜡烛，上床睡觉，就会无端地浪费一张纸，所以我觉得出于节俭，我必须写下去。
我可以痛斥你。那样就可以填充一部分信纸，能够写下我想到的咒骂。我丈夫赞扬那些咒骂的话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恶毒和难听的。这似乎很节俭，因为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想出它们，不愿意看到它们被浪费。但是，我想我没有那么多纸，没法把它们全部写下来。
最终，我也觉得，我或许并不想责骂你，因为你或许会觉得这是公正的惩罚，你的良心太容易得到救赎，让你不再惩罚自己。那样的补赎就太简单了；我希望你自己编织刚毛衬衫，自己穿上，希望它能让你的灵魂发痛，就像我失去儿子让我灵魂生疼一样。
尽管如此，我想我现在写信是原谅你。我知道，自己拿起笔时有某种目的，而且虽然现在我觉得原谅是一件存疑的事情，但是我希望在写信过程中，原谅你的想法能够变得没有那么难受。
詹米扬起眉毛，几乎扬到了发际线，但是他继续入迷地读出声来。
你应该会很好奇，我为什么要原谅你，那么我现在告诉你。
上个星期一的早晨，我骑骡子去拜访了玛吉；她新生了一个孩子，所以你又当舅公了。她生的是个漂亮女孩，叫作安吉莉卡。我觉得这个名字很蠢，但是她本人特别漂亮，胸上有个草莓形状的胎记——这是个好征兆。我在晚上离开她们，赶路回家，骡子在路上踩到鼹鼠洞摔倒了。我和骡子都被摔得走不动，显然我不能再骑骡子，也不能自己步行赶路。
我发现自己是在巴尔里根旁边小山上的奥迭尔恩路上。我通常不和莱里·麦肯锡交往——因为我让当地的人都知道我讨厌她用“弗雷泽”这个姓，说她没有权力使用，可她却重新用上了这个姓——但是我只能去那里找食物和住处，因为当时天就要黑了，而且还有可能下雨。
所以我就把骡子的鞍卸了下来，让它在路边吃草，然后我也跛着脚去给自己找吃的。
我走到屋后，穿过菜园，遇到了你建的凉亭。藤蔓都长得很茂盛，所以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能够听到里面有人，因为我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那时候已经开始下雨了。只是小雨，但是雨滴拍打在树叶上的声音，肯定淹没了我的说话声，因为没人回答我的喊叫。我走得更近——肯定是像受伤的蜗牛那样缓慢地走，因为我被摔得很严重，右脚踝肿了起来——正要再喊一声，却听到了凉亭里传出来搞破鞋的声音。
“搞破鞋？”我看了看詹米，扬起眉毛表示疑问。
“就是通奸。”他简短地回答道。
“噢。”我说道，然后靠近，从他肩膀上方看那封信。
我当然是站着不动，思考该怎么办才好。我能够听到莱里蹬掉鞋子的声音，但是我不知道另外那个男人是谁。我的脚踝肿得像膀胱，没法走得更远，所以我只好站在雨里，听他们乱搞。
要是当地有人追求她，我应该早就已经知道了，而且我没有听说她关注过任何人，尽管确实有几个人追求过她；毕竟她拥有巴尔里根，拿着你给她的钱，过得像个地主。
我听到她乱搞的声音，觉得特别生气，但是对于发现这件事情，又特别惊讶。我那是替你感到愤怒——尽管在那种情况下，愤怒没有道理。但是，在发现自己心中突然有这种情绪后，我被迫不情愿地意识到，我对你的感情其实并没有完全消失。
写到这里，信的内容就突然结束了。詹妮显然是被叫去处理什么家庭事务了。信从第二页重新开始，换了个写信的日期。
1771年9月18日
我偶尔会梦到小伊恩……
“什么？”我惊呼道，“讲什么小伊恩，和莱里乱搞的是谁啊？”
“我自己也想知道。”詹米嘟哝道。他的耳尖充血，红得发黑，但是他没有把目光从信上抬起来。
我偶尔会梦到伊恩。那些梦大多数都是日常生活的样子，我看到他就在拉里堡这里，但是偶尔我又会梦到他生活在野人中间——如果他确实还活着的话；而且我告诉自己，他如果不幸死去，我的心会以某种方式知道。
所以，我明白，事情最终还是要回到我开篇写的“弟弟”这个词。你是我的弟弟，一如伊恩是我的儿子，你们俩永远都是我的血肉和精神。如果失去伊恩会让我夜晚经常做梦，那么失去你就会让我白天心神不宁，詹米。
他停了片刻，吞咽一口唾液，然后又继续读，声音显得稳定。
我整个早上都在写信，同时和自己争论是要把这封信写完，还是要把它扔进火炉。但是，现在我记完了账，给能想到的每个人都写了信，而且云也散开了，阳光从桌边的窗户照了进来，母亲的阴影逐渐笼罩在我的身上。
这些年来，我自己反复不停地思考，频繁得听到母亲对我说话。但是，我现在不需要听，也很清楚她会说什么。所以，我不能把这封信烧掉。
你应该记得你把我惹恼，然后我把奶油罐砸碎在你头上的那天吧？我知道你记得那件事，因为你曾经给克莱尔说过。我当时犹豫要不要认错，而你却去把责任承担下来，但是父亲知道真相，惩罚了我们俩。
现在，我已经是十多个孩子的祖母，头发也已经变白，但是每次想到父亲让我们并排跪下，趴在长凳上让他鞭打时，我的脸颊就会愧疚得发烫，肚子就会紧缩得像个拳头。
父亲用皮鞭抽你，你像只小狗那样尖叫和呻吟，而我几乎没法呼吸，也不敢去看你。后来轮到了我，但是我特别激动，几乎没有感觉到鞭打。无疑，你在读到这里时，会愤慨地说因为我是女生，所以父亲打我时手软。嗯，或许是那样，或许不是；我说伊恩对他的女儿们也很温柔。
看到这里，詹米哼了一声。
“是啊，你说对了。”他嘟哝道。他用手指揉了揉鼻子，然后继续读信，边读边用手指轻敲书桌。
但是后来父亲说要再抽你一顿，说因为你撒谎——毕竟应该实事求是。我当时本来要站起来跑掉，但是他让我不要动，然后低声给我说，尽管你要为我的懦弱付出代价，但是他觉得不能让我完全逃掉惩罚。
你知道你第二次被打的时候没有出声吗？我希望你没有感觉到屁股上被抽的那几鞭，因为我都感受到了每一鞭。
我那天发誓，我永远也不会再懦弱。
我觉得，如果我继续因为小伊恩的事情责怪你，那就真的是懦弱。我始终都知道爱一个男人是什么样的，不管这个男人是丈夫还是弟弟，是情人还是儿子。爱是件危险的事情，这就是爱的本质。
男人们会去他们想去的地方，做他们必须做的事情；女人不能让他们留下，也不能责备他们体现出本色，或者责备他们不回来。
在我把伊恩送去法国时，我就知道这点。我当时给了他一个桦木十字架和一缕编成同心结的头发，祈祷他能够回到我身边，身体和灵魂都完好无损。在我给你玫瑰经念珠，送你去理士堡，希望你不会忘记拉里堡或我时，我就知道这点。在小詹米游去海豹岛时，在迈克尔乘船去巴黎时，我就知道这点，而且在小伊恩和你离开时，我也应该要知道的。
但是，我这辈子很受上帝眷顾，我的男人们总是会回到我身边。他们或许会残废，会被烧伤，会瘸腿，会衣衫褴褛，会精疲力竭，但是他们总是能够回到我身边。我之前觉得那是我的权利，但是我那样想其实是错的。
起义过后，我见过特别多的寡妇。我说不准为什么我当时觉得我可以不受她们那样的痛苦，为什么就我一个人不会失去任何男人，而只失去一个孩子，失去我的小女孩。自从我失去凯特琳后，我就很珍爱伊恩，因为我知道他是我能生的最后一个孩子。
我当时仍然把他当作孩子；我本应该把他看作男子汉，而且他本来就是。所以，我很清楚，无论你有没有成功，你其实都不会阻止他——因为你自己也是个该死的男人。
这张纸差不多写完了，再写一张纸又觉得浪费。
詹米，母亲以前始终很爱你，在她知道自己快去世时，她叫我到她身边，让我照顾你。看样子，我永远也不能停下来。
你最亲爱的姐姐：詹妮·佛洛拉·阿拉贝拉·弗雷泽·默里
詹米拿着信停顿了片刻，然后特别轻柔地将它放下。他低头坐着，把头靠在手上，我看不见他的脸。他叉开手指，伸到头发里，不停地按摩额头，同时慢慢地来回摇头。我能够听到他呼吸，其中偶尔有些轻微的哽噎。
最终，他把手放下去，抬头眨着眼睛看我。他的脸颊深红，眼睛里有泪水，表情特别引人注目，混杂着迷惑、愤怒和欢笑，而欢笑只有一丝重要性。
“噢，上帝啊！”他说道。他抽了一下鼻子，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噢，耶稣啊！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我从裙子里掏出干净的手帕，递给了他。
“让我觉得我好像是个八岁的孩子，”他懊悔地说道，“还像个蠢货。”
他擦了擦鼻子，然后伸手出去，轻轻地摸那些被压扁了的玫瑰花。
* * * *
詹妮的来信让我很激动，我知道詹米心里的负担也因为收到信而减轻了许多。但是，我仍然特别好奇她没有说完的那件事，而且我知道詹米甚至更加好奇，只是他很小心，没有说出来而已。
差不多一个星期过后，我们收到詹米姐夫伊恩写来的信。信中尽管又谈到拉里堡和莫德哈堡的平常琐事，但完全没有提及詹妮在巴尔里根附近的历险，也没有说她在凉亭里发现的事情。
“我觉得你没法问他们俩吧？”我小心地建议道，靠在栏杆上，看他准备阉割一只小猪，“没法问伊恩或者詹妮？”
“没法问，”詹米坚定地说道，“而且，这毕竟不关我的事，是吧？就算那个女人曾经是我的妻子，但是她现在肯定不是了。如果她想找情人，那肯定是她自己的事情。”他脚踩吹风器，将烧着烙铁的小火吹大，然后从腰带上取下阉割用的剪刀，“你想按住猪头，还是想给它阉割，外乡人？”
我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是很有可能在按住猪嘴时被咬，要么是在阉割时肯定会被弄得一身屎尿。不幸的是，虽然詹米比我强壮得多，肯定能够毫无困难地阉割动物，但是我确实拥有些专业的技能。所以，我是出于务实，而非逞能，才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而且，我已经准备好做这件事情，穿上了厚重的帆布围裙、木屐，以及一件破烂的旧衬衫。这件衬衫曾经属于菲格斯，这次在猪圈里被我穿了过后，就要被直接扔到火里去了。
“你按住，我来剪。”我从围栏上下去，把剪刀接了过来。
短暂的喧闹过后，我们把那五只小猪送去吃厨房剩菜，抚慰它们。我们还在它们的屁股上涂抹了许多焦油和松脂的混合物，防止感染。
“你会怎么选择？”我问道，看到它们安心下来，显然很满意地吃着东西，“我是说，假设你是猪，你会怎么选择？你宁愿自己去翻找食物，但是能够留下睾丸，还是宁愿放弃它们，然后奢侈地每天吃泔水呢？”这几头猪会被关在圈里，用泔水细心地喂养得肉质细嫩，而其他大多数猪则定期放养到树林里，自己觅食。
詹米摇了摇头。“我觉得，它们不会怀念从来就没有拥有过的东西，”他说道，“而且毕竟已经有吃的了。”他在围栏上倚靠了一会儿，看着那几只小猪开始开心地摇起卷曲的尾巴，它们显然忘记了下面的小伤口。
“而且，”他愤世嫉俗地补充道，“两个睾丸给男人带来的悲痛要比快乐多，尽管我从来没有遇见过有人想要割掉它们。”
“嗯，牧师们或许会觉得它们是负担。”我小心地把肮脏的衬衫从身上拉起来，然后从头上脱下来，“呸，没有什么能比猪粪更臭了，真的！”
“什么？连奴隶贩子的货舱或腐烂的尸体都比不上？”他大笑着问道，“化脓的伤口呢？公山羊呢？”
“绝对是猪粪最臭。”我坚定地说道。
詹米从我手里接过揉成团的衬衫，将它撕成条，把最干净的那些留下来擦工具，或者填补缝隙。他把剩下的扔到火里，向后退，微风将一缕恶臭的烟吹到我们这边来。
“好吧。有个叫作纳尔塞斯的人，他尽管是太监，却是一位伟大的将军——或者说人们说他是。”
“或许少了让人分心的东西，男人的心思会运行得更好。”我大笑着说道。
他只是哼了哼，表示回应，但是声音中有丝被逗乐的意味。他铲土到火堆余烬上，我把我的烙铁和焦油罐捡起来，然后我们谈论着其他事情，朝房子走回去了。
但是，我心里仍然惦记着他那句话——“两个睾丸给男人带来的悲痛要比快乐多。”他那样说只是泛指？我心想，或者是暗指某个人？
关于他和莱里·麦肯锡的短暂婚姻，他对我说过的东西并不多，而其中并没有迹象表明他在身体上受莱里吸引。他是出于寂寞和责任感与她结婚的，想要从英格兰回去后的空虚生活中有个小小的依靠。至少说，他是这样说的。
我相信他的说法。他是有荣誉和责任感的男人，我知道他的寂寞是什么，因为我也有我的寂寞。但是，我很了解他的身体，差不多就像了解我自己的身体。如果说他的身体特别能够忍耐艰苦，那么它同样也特别能够体验愉悦。詹米能够过缺少必需品的清苦生活，但是不能缺少本性。
大多数时候，我可以成功地忘掉他和莱里同床共枕过，尽管那很短暂，而且他说并不满意。我没有忘记，她曾经而且仍然是个特别有吸引力的女人。
所以，最后，我就只能希望詹妮·默里在心中找的是其他事情，来启发她向她弟弟表达感情的对话。
* * * *
这天的其他时间里，詹米很安静，漫不经心，尽管在晚饭过后，菲格斯和玛萨丽带着孩子来拜访时，他努力让自己合群起来。他教杰梅恩下国际跳棋，菲格斯则替罗杰回忆他小时候在巴黎的巷子里当扒手时听到的民谣。女人们则坐到火炉旁边，缝制孩子的衣服，编织婴儿鞋，以及为了玛萨丽的怀孕晚期和丽琦的订婚，讲些关于生孩子的吓人故事来逗彼此。
“孩子是侧躺着的，差不多六个月的小猪那么大……”
“哈哈，接生婆说杰梅恩出生时的脑袋像炮弹那样，是朝向后面的，那个小家伙……”
“杰米的脑袋很大，但是出问题的是他的肩膀……”
“……le bourse……那位女士的钱包，当然，是她用来……”
“我懂了，她用来谋生的手段。然后接下来的部分，就是她的客人把手指伸到她的钱包里……”
“别，你不要急，还没有轮到你，因为我已经在那里跳过了你的人，所以我才能够走到这里……”
“杰梅恩！”玛萨丽大喊道。她怒视着杰梅恩；杰梅恩耸起肩膀，怒视着棋盘，把下嘴唇伸了出来。
“小伙子，别担心，好吗？现在该你了，你可以走到那里，那里，还有那里……”
“……Avez-vous ête a la selle aujourd’hui?……他当然是这样问那个妓女的……”
“你今天在马鞍上吗？或者可以是，你今天骑马了吗？”
菲格斯大笑起来，贵族般的鼻子因为被逗乐而变得粉红。
“嗯，当然也可以那么翻译。”
罗杰朝他扬起眉毛，淡然微笑着：“是吗？”
“那种说法，法国医生也会用。”我插嘴说道，看他一脸茫然，“口语的意思是，你今天大便了吗？”
“说到的那个女士，或许是一位专家。”菲格斯欢欣地解释道，“我之前认识一位那样的，她……”
“菲格斯！”玛萨丽的整张脸都红了，不过她看上去似乎更多的是被逗乐，而不是生气。
“我懂了。”罗杰低声说道，仍然扬起眉毛，努力理解着复杂翻译上的细微差别。我不知道怎么会有人把这种话写到歌里面。
“你排便怎么样，爷爷？”杰梅恩亲密地用法语问道，显然是很熟悉这句社交问候语。
“特别通畅。”詹米回答道，“每早吃完燕麦粥，从来不会得痔疮。”
“爸！”
“呃，实话嘛。”詹米抗议道。
布丽安娜满脸通红，发出低弱的咝咝声。杰米在她的大腿上动了动。
“小红毛吃燕麦粥，他拉石头屎。”杰梅恩用法语说道，皱眉看着杰米。杰米正闭着眼睛，满足地吃着奶。
“杰梅恩！”几个女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呃，实话嘛。”他说道，把詹米的话模仿得很完美。他一副庄严的样子，转身背对着几个女人，开始把跳棋的棋子当积木用了。
“他好像不愿意放开乳头。”玛萨丽说道，朝杰米点了点头，“杰梅恩之前也是，但是他没有选择，可怜的小琼也没有。”她懊悔地低头看了看她的肚子，现在已经因为第三胎而开始鼓起来了。
我看到罗杰和布丽特别短暂地交换了眼神，紧接着布丽安娜脸上露出蒙娜丽莎般的微笑。她让自己坐得更舒适，然后轻抚杰米的脑袋。尽情享受吧，亲爱的，她的动作比言语还要生动。
我扬起了眉毛，然后朝詹米看了看。他也看到了眉来眼去的罗杰和布丽安娜，于是也向布丽安娜那样朝我微笑，然后才转头去继续关注棋盘。
“我喜欢燕麦粥，”丽琦害羞地插话道，有些想要转换大家谈论的话题，“特别是加蜂蜜和牛奶的燕麦粥。”
“噢，”菲格斯说道，回想起了自己原来的任务，他朝罗杰转过身去，举起了一只手，“蜂桶。副歌里面唱到蜂桶，就是蜜蜂嗡嗡飞去的地方……”
“是，是啊，是那样的。”菲格斯停下来呼吸，巴格夫人干脆地插话进去，“加蜂蜜的燕麦粥对肠胃最好了，不过有些时候也会没作用。因为我见过一个男人，他一个多月拉不出东西来！”
“真是的。他没有吃一颗沾过鹅油的蜡丸，或者喝葡萄叶泡的汤药？”菲格斯的注意力立即被转移过来。他骨子里是个法国人，在泻药、通便剂和栓剂方面是行家。
“都试过了。”巴格夫人向他保证道，“燕麦粥、苹果干、加酒的牛胆汁，还有在午夜月黑之时喝水……全都没法让他通便。村里人都在谈论，还有人下赌注。那个可怜的男人面色变得特别灰。他那是因为紧张，弄得肠子像袜带那样打结，所以……”
“他没有爆炸吗？”杰梅恩好奇地问道。
巴格夫人大笑起来，短暂地摇了摇头：“没有，他没有爆炸，小伙子。但是，我确实听人说过，他离爆炸也不远了。”
“那他最后是怎么通便的？”詹米问道。
“最终她说她要嫁给我，不嫁给那个男人了。”整晚都在角落里的高背长椅上打盹的巴格先生，现在站了起来，伸展身体，然后把手搭在他妻子的肩膀上，温柔地朝仰起头的她微笑，“那肯定是特别让人解脱的事情。”
* * * *
在这个欢快夜晚的最后，菲格斯完整地唱了那首很长的妓女歌谣，得到了大家的掌声。在他歌唱时，詹米和杰梅恩用双手在桌上打着节拍。等到我们才上床去睡觉时，夜已经很深了。
詹米背靠在枕头上，双手交叉着枕在脑后，偶尔会因为回想起那首歌的一些歌词而轻声地笑。天气很冷，玻璃窗上都因为我们的呼吸而结满雾气，但是他没有穿睡衣，我坐着梳头发，欣赏地看着他。
他从蛇咬伤中恢复得很好，但是仍然比平常时更瘦，所以他那优雅的锁骨露了出来，胳膊上的肌肉也紧贴在骨头上，明显可见。他领口经常敞开，胸脯是铜色的，但是他手臂下侧的细嫩皮肤则白如牛奶，可以看见下面交错的蓝色血管。烛光在他凸起的脸颊骨上照出阴影，把他的毛发照得闪亮。他披在肩膀上的头发是肉桂色和琥珀色，而赤裸的身体上的寒毛则是深红褐色。
“外乡人，烛光和你相融了。”他微笑着。我看到他在看我，蓝色的眼睛就像深邃的海洋。
“我刚才也正好觉得烛光和你相融。”我说道，站起来，把梳子放到了旁边。我的头发蓬松地披在肩膀四周，干净而柔软，闪闪发亮。它们散发着万寿菊和向日葵的香味，我的肌肤也有同样的气味。在冬天洗澡，用洗发剂洗头，是一件艰巨的事情，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不会带着一身猪屎臭味上床。
“那就让它点着吧。”他说道。在我低头去准备吹灭蜡烛时，他伸手拦住了我。
他握住我的手腕，催促我去他身边：“上床来，让我看看你。我喜欢烛光在你眼睛里晃动；就像威士忌，就像把威士忌倒在肚包羊杂上，然后点燃。”
“真有诗意。”我低声说道。但是在他为我腾出空间，拉松我睡衣的系绳，让睡衣滑下去时，我并没有反对。房间里的空气冷得足以让我的乳头紧缩，但是他愉悦地叹息着，把我抱入怀中，而他胸上的肌肤很温暖，我的乳房贴上去很舒服。
“应该是菲格斯的歌启发了我。”他说道，用手捧住我的一个乳房，将它抬起来，神情中既有欣赏，也有评估，“上帝啊，你的乳房真好看！你记得那句歌词吗？就是说那个女人的奶子特别大，能够裹住他的耳朵。你的当然没有那么大，但是你觉得你能够用它们裹住……”
“我觉得不用那么大，也能裹得住。”我告诉他，“挪上来。而且，就算是用力捂上去，我觉得也不是真的裹住。我的乳房当然够大，可以……你知道的。”
“噢，”他说道，听起来特别满意，有些喘不过气来，“是的，你说得对。就是……噢，那看上去特别漂亮，外乡人，至少从这里看去很漂亮。”
“从这里看去也特别有意思。”我向他保证道，试着不要笑出来，也不用双眼向内斜视，“你觉得我们俩谁动？”
“现在我动。我擦疼你了吗，外乡人？”他问道。
“嗯，有一点。等等……”我伸手出去，盲目地在床边的桌上摸索。我拿到那一罐我用来当手霜的杏仁油膏，掀开盖子，把手指伸了进去，然后拿出来涂抹上。
“好多了，”我说道，“是吧？”
“噢，噢，是的。”
“另外还有一句歌词，不是吗？”我思索着说道，暂时松开，然后慢慢地用滑溜的手指沿着他的浑圆臀部抚摸，“说那个妓女对唱诗班男童做了些什么？”
“噢，上帝啊！”
“是的，他就是那样说的。那首歌的歌词就是。”
* * * *
过了很久，我在黑暗中醒过来，感觉到他的手又在我的身上。我仍然愉悦地飘浮在梦境中，所以一动不动地躺着，让他做他想要做的事情。
我的思绪松松垮垮地系在现实世界上，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慢慢地意识到有些事情不对劲。我花了更长时间，才将思想集中起来，朝苏醒的表面努力挣扎，但是最终睁开了眼睛，眨眼驱除了困倦的烟雾。
他伏在我的身上，面容被炉火的昏暗光线照亮。他闭着双眼，稍微皱着眉，通过半张开的嘴呼吸。他的动作近乎机械，我迷惑而又惊讶地心想，他有可能是在睡眠中这样做吗？
他高凸的脸颊骨上，长而直的鼻梁上，赤裸的躯体上，都有一层薄薄的汗水。
他以一种奇怪、单调的方式抚摸着我，就像在做某种重复性的工作。他的抚摸特别亲密，但是又冷淡得很奇怪。我心想，我或许是任何人，或任何事物。
接着，他动了动身子，双眼仍然闭着，掀开我盖着的被子，然后在我的双腿中间移动，将我的双腿分开，粗鲁得特别不像他。他皱着眉毛，显得很专注。我下意识地移动，合拢我的双腿，扭动着躲开。他的双手按住我的肩膀，膝盖把我的大腿分开，然后他粗鲁地进入了我。
我高声尖叫，惊讶地抗议，然后他猛地睁开了眼。他注视着我，眼睛与我相距至多三十厘米，眼神迷茫，然后又变得犀利，突然有了意识。他定住了。
“你他妈觉得我是谁？”我愤怒地低声说道。
他翻身离开我，迅速下床，让床单凌乱地吊着，拖到了地上。他从木钉上抓下衣服，两大步走到门口，把门打开，然后消失出去，猛地把门关上。
我坐起来，完全不知所措。我把被子拉上来围在身边，感觉茫然、生气，还有些许难以置信。我用双手擦了擦脸，试着完全清醒过来。我确定不是在做梦吗？
不是。是他在做梦。他刚才是半睡着的状态——也有可能是完全睡着——而且该死的他以为我是该死的莱里！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够解释他为什么那样碰我，他的方式中有种痛苦的不耐烦，其中还混着一丝愤怒。他这辈子从来没有那样碰过我。
我又躺下去，但是毫无疑问我没法再睡着。我盯着阴暗的椽子看了几分钟，然后决绝地起床，穿上了衣服。
明月高悬，门庭里荒凉而寒冷。我走出去，轻轻地关上背后的厨房门，然后把披风拉紧，注意地听。寒冷中没有动静，风吹过松林，只有轻微的飒飒声。但是，在稍远的地方，我听到一种微弱、有规律的声音，于是我转过身，在黑暗中小心地朝那个声音走去。
干草仓的门是开着的。
我倚靠在门框上，抱着双臂，看他跺着脚来回，在月光里叉草，宣泄他的怒火。我的怒气仍然在心里跳动，但也在我看他时逐渐减少了。
困难在于我确实明白，而且十分明白。弗兰克的女人，我那时遇见得并不很多——他行事很谨慎。但是，我偶尔会看到他在教职工聚会或当地超市里与某个女人交换眼神，然后我的内心就会有股黑色的怒火冒起来，但是紧接而来的却是迷惑，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处理。
妒忌与逻辑毫无关联。
莱里·麦肯锡在四千公里之外，我和詹米或许都不可能再见到她。弗兰克离得甚至更远，而且我们俩肯定不会在坟墓的外头再见到他。
是的，妒忌与逻辑确实毫无关联。
我开始感觉寒冷，但是继续站在那里。他知道我在场，我能够在他埋头工作的那个样子中看出来。尽管寒冷，但是他在出汗；他的薄衬衫贴在身上，在背上形成一片深色的湿斑。最后，他把叉子插到草垛里，丢下它，坐到用半根圆木制作的长凳上。他把头埋在双手里，手指用力地抓头发。
最终，他抬头看我，表情既像是沮丧，又像是不情愿的愉悦：“我不懂。”
“不懂什么？”我朝他走去，坐到他旁边，把双脚蜷缩在身下。我能够闻到他皮肤上的汗味、杏仁霜的香味，以及他之前发泄性欲后还未散尽的体味。
他侧眼看了看我，然后干巴巴地回答：“什么都不懂，外乡人。”
“不会有那么糟，是吧？”我试探性地朝他伸手，轻轻地向下抚摸他的后背。
他深沉地叹息，通过噘起的嘴唇吐气：“二十三岁的时候，我不懂为什么看女人的时候，我的骨头变得像水那样，可同时又觉得我的双手能够把铁扳弯。二十五岁的时候，我不懂为什么自己在想要珍惜女人的同时，还想要蹂躏她。”
“女人？”我问道，然后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他弯曲的嘴，已经穿透我内心的一瞥。
“一个女人。”他说道。他拉起我搭在他大腿上的手，紧紧地握住，似乎害怕我会把它缩回去。“只有一个。”他重复道，声音沙哑。
干草棚里很安静，但是木板在冷风中下沉，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在长凳上稍微挪动，靠近詹米，只靠近了一点。月光从大开着的门里照进来，昏暗地照亮了干草堆。
“而那就是，”他说道，更紧地捏着我的手指，“我现在不知道的事情。我爱你，亲爱的。我从见到你时就始终爱着你，我会爱你到海枯石烂。只要你在我身边，这个世界就让我很满足。”
一股暖流贯穿我的全身，但是我才捏了捏他的手，表示回应，他就继续说下去，转头看着我，一脸特别迷惑的表情，近乎可笑。
“尽管如此，克莱尔，我到底为什么还会想要坐船去苏格兰，追杀那个我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长相的男人，只是因为他睡了一个不属于我的女人？而且这个女人，我甚至无法忍受与她同处一室超过三分钟！”
他把空闲的那只手握成拳头，砰地在长凳上砸了一拳，振动传到了我的身体下面。
“我不懂！”
我忍住没说：“你觉得我懂？”相反，我只是安静地坐着，然后等了片刻，特别轻柔地用拇指抚摸他的指关节。这更多的是简单的安慰，而不是爱抚，而且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片刻过后，他深沉地叹息，捏了捏我的手，然后站了起来。
“我是个蠢货。”他说道。
我静止地坐了片刻，但是他似乎期待某种确认，于是我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回答，而是站起来，心事重重地来回踱步，踢地上的干泥块，把它们踢碎，向炸弹那样飞出去。肯定他没有在思索……他不可能在思索。我努力闭着嘴，耐心地等待，直到他回来站到我面前。
“是的，”他说道，语气就像是在陈述一份原则宣言，“我不知道为什么莱里找其他的男人会让我恼火——不，那不是事实，是吗？我很清楚。这不是妒忌。或者说……呃，就算是妒忌，但是这不是重点。”他猛地看了看我，似乎是在叫我不要反驳，但是我紧闭着嘴。他用鼻子猛地出气，然后深吸一口气，看着下面。
“呃，那么，我老实说。”他紧闭了一会儿嘴唇。“为什么？”他脱口而出，抬头看我，“他怎么样？”
“谁怎么样？那个和莱里……”
“莱里很不喜欢上床！”他打断我道，用力跺脚，将一块泥巴踩碎。“要么是我自以为了不起，要么是你取悦我……”他看了看我，本来想要怒视，却表现出迷惑，“是我……是我？”
我不确定他是否想要我说“是的，就是因为你！”或者说“不是，不是因为你！”但是，我只是模棱两可地微笑。
“好吧，”他不情愿地说道，“我之前觉得不是我的原因。而且，即使在我们结婚前，莱里也很喜欢我。”听到这里，我肯定是轻轻地哼了一声，因为他看了看，但是我摇了摇头，撇开了这件事。
“我觉得她肯定只是不喜欢大多数男人，或者只是不喜欢性爱。如果是这样的话……嗯，那事情就没有那么糟糕，毕竟不是自己的问题，尽管我当时确实觉得能够解决好……”他皱着眉头思索着，声音慢慢消失，然后又叹息着继续说下去，“但是，我或许当时想错了。或许就是因为我。这个想法让我不能接受。”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但是显然我必须说点什么。
“我觉得是她的问题，”我坚定地说道，“不怪你。虽然我当然会有偏见。毕竟她尝试过杀死我。”
“她什么？”他猛地转过来，一脸茫然。
“你不知道？噢。”我试着思考，是我没有告诉他吗？是的，应该是没有。当时的事情接二连三，这件事情显得没有那么重要；我当时根本没有想过会再见她。后来……呃，这件事情就真的不重要了。我简短地给他解释，说莱里明知道吉莉丝即将会因为施行巫术被捕，还让我去找她，想要我和她一起被捕，结果确实也是那样。
“那个邪恶的小婊子！”他说道，听上去特别惊讶，“不，我完全不知道。上帝啊，外乡人，要是知道她那样对你，我怎么也不会和她结婚！”
“呃，她那时才十六岁。”我说道，现在能够很宽容大度，“而且，她或许并不知道我们会被审判，法庭想要烧死我们。她或许只是想搞恶作剧，觉得如果我被指控为女巫，那么你就会对我没兴趣。”我把莱里的坏事说出来，似乎至少让詹米分了心，这也是件好事。
他只是哼了一声。他不安地来回走动，在撒出来的干草上踩出沙沙声。他没有穿鞋和袜子，赤着双脚，不过似乎并未受到寒冷的影响。
最终他停了下来，深沉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俯身把一只手靠在长凳上，脑袋倚在肩膀上。
“对不起。”他低声说道。
我用双臂搂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过来，用力抱住他，直到他最后再次叹息，绷紧的肩膀放松下来。我放开他，然后他站起来，再伸手拉我。
我们把干草棚的门关上，沉默着走回房子，手牵着手。
“克莱尔。”他突然说道，显得有些害羞。
“嗯？”
“我刚才不是要给自己找借口，完全不是。我只是在想……在我们……的时候，你是否……想过弗兰克？”他停下来，清了清喉咙，“他的影子是否偶尔会在我的脸上闪现？”
我到底该怎么回答？我肯定不能撒谎，但是我怎么才能说实话，同时还能让他理解，不受伤呢？
我深吸气，然后呼出来，看着雾气轻柔地飘散。
“我不想和鬼魂做爱，”我最终坚定地说道，“而且我觉得你也不想。但是，鬼魂应该也会偶尔有其他想法。”
他稍微笑了笑。
“是的，”他说道，“我想是的。我想莱里是否更喜欢那个英格兰男人的床，不喜欢我的？”
“那她活该。”我说道，“但是，如果你喜欢我的床，我建议你回床上去。外面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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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米还没有改变主意。他花了一个晚上，给米尔福德·里恩写了一封仔细措辞的信。他在信中表示，他现在已经准备好，根据里恩先生之前的建议，考虑出售他自己的货物，也就是非法的威士忌，而且很高兴地说现在有大量货物可以出售。但是，他担心货物在运送中遭到不测——被关税部门拦截或遭到偷窃——所以希望他的货物能够交由在这方面有能力的绅士处理，也就是说，交给在沿海有路子的走私者。
他在信中写道，他从位于伊登顿的好友普利斯特利先生（这个人当然不是他凭空认识的）那里得到保证，也从战时理事会的同僚萨姆·康奈尔那里得到保证，说一位叫作史蒂芬·博内的人是在这方面活动上至今最有能力的，无人能出其右。如果里恩先生能够安排与博内先生会面，让詹米能够亲自了解这个人，确保他们所考虑的安排没有危险，那么……
“你觉得他会那样做吗？”我当时问道。
“如果他认识史蒂芬·博内，或者能够找到他，那么他就会答应。”詹米把他父亲的圆宝石戒指按到封蜡上，“普利斯特利和康奈尔这两个名字肯定很有影响力。”
“如果他确实找到了博内……那么我就要去见他。”他把戒指从变硬了的封蜡上掰下来，在封蜡上留下了平整的弗雷泽氏纹章，纹章的四周是细小的草莓叶。它们代表的是忠贞如一。有些时候，我能确定这只是固执的另一种说法。
写给里恩的信由菲格斯转送，而我试着将它从我脑中撇开。现在仍然是冬天，只要稍微有些运气，博内就可能遇到风暴翻船，给我们省去许多麻烦。
但是，这件事还是潜藏在我的大脑深处，在我给人接回家里来，看到詹米书房里的桌上有一堆信函时，我的心脏都跳到了喉咙里。
感谢上帝，米尔福德·里恩没有回信。但是，即使他回信了，也会立即被撇开和遗忘，因为在那堆信函里，有一封写着詹米的名字，是他姐姐那种粗大的黑色字迹。
我几乎没忍住立即把它撕开——如果信中是猛烈的责备，那么我会直接把它扔到火里，不让詹米看见。但是，荣誉感占了上风，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等到詹米从萨勒姆办事回来，因为路况糟糕而弄得满身泥巴。听说有詹妮的来信，他匆忙洗手和洗脸，然后去书房，小心地关上门，再掰开了信上的封蜡。
他面无表情，但是我看到他在拆信前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做好准备面对最坏的情况。我安静地绕到他身后，鼓励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詹妮·弗雷泽·默里的字迹工整，文字浑圆而优雅，线条流畅，在信纸上明显易读。
1771年9月16日
弟弟：
嗯，抬笔写下上面那个词过后，我就坐在这里，盯着它看了差不多燃烧了一英寸蜡烛的时间，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继续这样下去，就是在严重地浪费蜡烛，但是我如果吹灭蜡烛，上床睡觉，就会无端地浪费一张纸，所以我觉得出于节俭，我必须写下去。
我可以痛斥你。那样就可以填充一部分信纸，能够写下我想到的咒骂。我丈夫赞扬那些咒骂的话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恶毒和难听的。这似乎很节俭，因为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想出它们，不愿意看到它们被浪费。但是，我想我没有那么多纸，没法把它们全部写下来。
最终，我也觉得，我或许并不想责骂你，因为你或许会觉得这是公正的惩罚，你的良心太容易得到救赎，让你不再惩罚自己。那样的补赎就太简单了；我希望你自己编织刚毛衬衫，自己穿上，希望它能让你的灵魂发痛，就像我失去儿子让我灵魂生疼一样。
尽管如此，我想我现在写信是原谅你。我知道，自己拿起笔时有某种目的，而且虽然现在我觉得原谅是一件存疑的事情，但是我希望在写信过程中，原谅你的想法能够变得没有那么难受。
詹米扬起眉毛，几乎扬到了发际线，但是他继续入迷地读出声来。
你应该会很好奇，我为什么要原谅你，那么我现在告诉你。
上个星期一的早晨，我骑骡子去拜访了玛吉；她新生了一个孩子，所以你又当舅公了。她生的是个漂亮女孩，叫作安吉莉卡。我觉得这个名字很蠢，但是她本人特别漂亮，胸上有个草莓形状的胎记——这是个好征兆。我在晚上离开她们，赶路回家，骡子在路上踩到鼹鼠洞摔倒了。我和骡子都被摔得走不动，显然我不能再骑骡子，也不能自己步行赶路。
我发现自己是在巴尔里根旁边小山上的奥迭尔恩路上。我通常不和莱里·麦肯锡交往——因为我让当地的人都知道我讨厌她用“弗雷泽”这个姓，说她没有权力使用，可她却重新用上了这个姓——但是我只能去那里找食物和住处，因为当时天就要黑了，而且还有可能下雨。
所以我就把骡子的鞍卸了下来，让它在路边吃草，然后我也跛着脚去给自己找吃的。
我走到屋后，穿过菜园，遇到了你建的凉亭。藤蔓都长得很茂盛，所以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能够听到里面有人，因为我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那时候已经开始下雨了。只是小雨，但是雨滴拍打在树叶上的声音，肯定淹没了我的说话声，因为没人回答我的喊叫。我走得更近——肯定是像受伤的蜗牛那样缓慢地走，因为我被摔得很严重，右脚踝肿了起来——正要再喊一声，却听到了凉亭里传出来搞破鞋的声音。
“搞破鞋？”我看了看詹米，扬起眉毛表示疑问。
“就是通奸。”他简短地回答道。
“噢。”我说道，然后靠近，从他肩膀上方看那封信。
我当然是站着不动，思考该怎么办才好。我能够听到莱里蹬掉鞋子的声音，但是我不知道另外那个男人是谁。我的脚踝肿得像膀胱，没法走得更远，所以我只好站在雨里，听他们乱搞。
要是当地有人追求她，我应该早就已经知道了，而且我没有听说她关注过任何人，尽管确实有几个人追求过她；毕竟她拥有巴尔里根，拿着你给她的钱，过得像个地主。
我听到她乱搞的声音，觉得特别生气，但是对于发现这件事情，又特别惊讶。我那是替你感到愤怒——尽管在那种情况下，愤怒没有道理。但是，在发现自己心中突然有这种情绪后，我被迫不情愿地意识到，我对你的感情其实并没有完全消失。
写到这里，信的内容就突然结束了。詹妮显然是被叫去处理什么家庭事务了。信从第二页重新开始，换了个写信的日期。
1771年9月18日
我偶尔会梦到小伊恩……
“什么？”我惊呼道，“讲什么小伊恩，和莱里乱搞的是谁啊？”
“我自己也想知道。”詹米嘟哝道。他的耳尖充血，红得发黑，但是他没有把目光从信上抬起来。
我偶尔会梦到伊恩。那些梦大多数都是日常生活的样子，我看到他就在拉里堡这里，但是偶尔我又会梦到他生活在野人中间——如果他确实还活着的话；而且我告诉自己，他如果不幸死去，我的心会以某种方式知道。
所以，我明白，事情最终还是要回到我开篇写的“弟弟”这个词。你是我的弟弟，一如伊恩是我的儿子，你们俩永远都是我的血肉和精神。如果失去伊恩会让我夜晚经常做梦，那么失去你就会让我白天心神不宁，詹米。
他停了片刻，吞咽一口唾液，然后又继续读，声音显得稳定。
我整个早上都在写信，同时和自己争论是要把这封信写完，还是要把它扔进火炉。但是，现在我记完了账，给能想到的每个人都写了信，而且云也散开了，阳光从桌边的窗户照了进来，母亲的阴影逐渐笼罩在我的身上。
这些年来，我自己反复不停地思考，频繁得听到母亲对我说话。但是，我现在不需要听，也很清楚她会说什么。所以，我不能把这封信烧掉。
你应该记得你把我惹恼，然后我把奶油罐砸碎在你头上的那天吧？我知道你记得那件事，因为你曾经给克莱尔说过。我当时犹豫要不要认错，而你却去把责任承担下来，但是父亲知道真相，惩罚了我们俩。
现在，我已经是十多个孩子的祖母，头发也已经变白，但是每次想到父亲让我们并排跪下，趴在长凳上让他鞭打时，我的脸颊就会愧疚得发烫，肚子就会紧缩得像个拳头。
父亲用皮鞭抽你，你像只小狗那样尖叫和呻吟，而我几乎没法呼吸，也不敢去看你。后来轮到了我，但是我特别激动，几乎没有感觉到鞭打。无疑，你在读到这里时，会愤慨地说因为我是女生，所以父亲打我时手软。嗯，或许是那样，或许不是；我说伊恩对他的女儿们也很温柔。
看到这里，詹米哼了一声。
“是啊，你说对了。”他嘟哝道。他用手指揉了揉鼻子，然后继续读信，边读边用手指轻敲书桌。
但是后来父亲说要再抽你一顿，说因为你撒谎——毕竟应该实事求是。我当时本来要站起来跑掉，但是他让我不要动，然后低声给我说，尽管你要为我的懦弱付出代价，但是他觉得不能让我完全逃掉惩罚。
你知道你第二次被打的时候没有出声吗？我希望你没有感觉到屁股上被抽的那几鞭，因为我都感受到了每一鞭。
我那天发誓，我永远也不会再懦弱。
我觉得，如果我继续因为小伊恩的事情责怪你，那就真的是懦弱。我始终都知道爱一个男人是什么样的，不管这个男人是丈夫还是弟弟，是情人还是儿子。爱是件危险的事情，这就是爱的本质。
男人们会去他们想去的地方，做他们必须做的事情；女人不能让他们留下，也不能责备他们体现出本色，或者责备他们不回来。
在我把伊恩送去法国时，我就知道这点。我当时给了他一个桦木十字架和一缕编成同心结的头发，祈祷他能够回到我身边，身体和灵魂都完好无损。在我给你玫瑰经念珠，送你去理士堡，希望你不会忘记拉里堡或我时，我就知道这点。在小詹米游去海豹岛时，在迈克尔乘船去巴黎时，我就知道这点，而且在小伊恩和你离开时，我也应该要知道的。
但是，我这辈子很受上帝眷顾，我的男人们总是会回到我身边。他们或许会残废，会被烧伤，会瘸腿，会衣衫褴褛，会精疲力竭，但是他们总是能够回到我身边。我之前觉得那是我的权利，但是我那样想其实是错的。
起义过后，我见过特别多的寡妇。我说不准为什么我当时觉得我可以不受她们那样的痛苦，为什么就我一个人不会失去任何男人，而只失去一个孩子，失去我的小女孩。自从我失去凯特琳后，我就很珍爱伊恩，因为我知道他是我能生的最后一个孩子。
我当时仍然把他当作孩子；我本应该把他看作男子汉，而且他本来就是。所以，我很清楚，无论你有没有成功，你其实都不会阻止他——因为你自己也是个该死的男人。
这张纸差不多写完了，再写一张纸又觉得浪费。
詹米，母亲以前始终很爱你，在她知道自己快去世时，她叫我到她身边，让我照顾你。看样子，我永远也不能停下来。
你最亲爱的姐姐：詹妮·佛洛拉·阿拉贝拉·弗雷泽·默里
詹米拿着信停顿了片刻，然后特别轻柔地将它放下。他低头坐着，把头靠在手上，我看不见他的脸。他叉开手指，伸到头发里，不停地按摩额头，同时慢慢地来回摇头。我能够听到他呼吸，其中偶尔有些轻微的哽噎。
最终，他把手放下去，抬头眨着眼睛看我。他的脸颊深红，眼睛里有泪水，表情特别引人注目，混杂着迷惑、愤怒和欢笑，而欢笑只有一丝重要性。
“噢，上帝啊！”他说道。他抽了一下鼻子，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噢，耶稣啊！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做到什么？”我从裙子里掏出干净的手帕，递给了他。
“让我觉得我好像是个八岁的孩子，”他懊悔地说道，“还像个蠢货。”
他擦了擦鼻子，然后伸手出去，轻轻地摸那些被压扁了的玫瑰花。
* * * *
詹妮的来信让我很激动，我知道詹米心里的负担也因为收到信而减轻了许多。但是，我仍然特别好奇她没有说完的那件事，而且我知道詹米甚至更加好奇，只是他很小心，没有说出来而已。
差不多一个星期过后，我们收到詹米姐夫伊恩写来的信。信中尽管又谈到拉里堡和莫德哈堡的平常琐事，但完全没有提及詹妮在巴尔里根附近的历险，也没有说她在凉亭里发现的事情。
“我觉得你没法问他们俩吧？”我小心地建议道，靠在栏杆上，看他准备阉割一只小猪，“没法问伊恩或者詹妮？”
“没法问，”詹米坚定地说道，“而且，这毕竟不关我的事，是吧？就算那个女人曾经是我的妻子，但是她现在肯定不是了。如果她想找情人，那肯定是她自己的事情。”他脚踩吹风器，将烧着烙铁的小火吹大，然后从腰带上取下阉割用的剪刀，“你想按住猪头，还是想给它阉割，外乡人？”
我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是很有可能在按住猪嘴时被咬，要么是在阉割时肯定会被弄得一身屎尿。不幸的是，虽然詹米比我强壮得多，肯定能够毫无困难地阉割动物，但是我确实拥有些专业的技能。所以，我是出于务实，而非逞能，才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而且，我已经准备好做这件事情，穿上了厚重的帆布围裙、木屐，以及一件破烂的旧衬衫。这件衬衫曾经属于菲格斯，这次在猪圈里被我穿了过后，就要被直接扔到火里去了。
“你按住，我来剪。”我从围栏上下去，把剪刀接了过来。
短暂的喧闹过后，我们把那五只小猪送去吃厨房剩菜，抚慰它们。我们还在它们的屁股上涂抹了许多焦油和松脂的混合物，防止感染。
“你会怎么选择？”我问道，看到它们安心下来，显然很满意地吃着东西，“我是说，假设你是猪，你会怎么选择？你宁愿自己去翻找食物，但是能够留下睾丸，还是宁愿放弃它们，然后奢侈地每天吃泔水呢？”这几头猪会被关在圈里，用泔水细心地喂养得肉质细嫩，而其他大多数猪则定期放养到树林里，自己觅食。
詹米摇了摇头。“我觉得，它们不会怀念从来就没有拥有过的东西，”他说道，“而且毕竟已经有吃的了。”他在围栏上倚靠了一会儿，看着那几只小猪开始开心地摇起卷曲的尾巴，它们显然忘记了下面的小伤口。
“而且，”他愤世嫉俗地补充道，“两个睾丸给男人带来的悲痛要比快乐多，尽管我从来没有遇见过有人想要割掉它们。”
“嗯，牧师们或许会觉得它们是负担。”我小心地把肮脏的衬衫从身上拉起来，然后从头上脱下来，“呸，没有什么能比猪粪更臭了，真的！”
“什么？连奴隶贩子的货舱或腐烂的尸体都比不上？”他大笑着问道，“化脓的伤口呢？公山羊呢？”
“绝对是猪粪最臭。”我坚定地说道。
詹米从我手里接过揉成团的衬衫，将它撕成条，把最干净的那些留下来擦工具，或者填补缝隙。他把剩下的扔到火里，向后退，微风将一缕恶臭的烟吹到我们这边来。
“好吧。有个叫作纳尔塞斯的人，他尽管是太监，却是一位伟大的将军——或者说人们说他是。”
“或许少了让人分心的东西，男人的心思会运行得更好。”我大笑着说道。
他只是哼了哼，表示回应，但是声音中有丝被逗乐的意味。他铲土到火堆余烬上，我把我的烙铁和焦油罐捡起来，然后我们谈论着其他事情，朝房子走回去了。
但是，我心里仍然惦记着他那句话——“两个睾丸给男人带来的悲痛要比快乐多。”他那样说只是泛指？我心想，或者是暗指某个人？
关于他和莱里·麦肯锡的短暂婚姻，他对我说过的东西并不多，而其中并没有迹象表明他在身体上受莱里吸引。他是出于寂寞和责任感与她结婚的，想要从英格兰回去后的空虚生活中有个小小的依靠。至少说，他是这样说的。
我相信他的说法。他是有荣誉和责任感的男人，我知道他的寂寞是什么，因为我也有我的寂寞。但是，我很了解他的身体，差不多就像了解我自己的身体。如果说他的身体特别能够忍耐艰苦，那么它同样也特别能够体验愉悦。詹米能够过缺少必需品的清苦生活，但是不能缺少本性。
大多数时候，我可以成功地忘掉他和莱里同床共枕过，尽管那很短暂，而且他说并不满意。我没有忘记，她曾经而且仍然是个特别有吸引力的女人。
所以，最后，我就只能希望詹妮·默里在心中找的是其他事情，来启发她向她弟弟表达感情的对话。
* * * *
这天的其他时间里，詹米很安静，漫不经心，尽管在晚饭过后，菲格斯和玛萨丽带着孩子来拜访时，他努力让自己合群起来。他教杰梅恩下国际跳棋，菲格斯则替罗杰回忆他小时候在巴黎的巷子里当扒手时听到的民谣。女人们则坐到火炉旁边，缝制孩子的衣服，编织婴儿鞋，以及为了玛萨丽的怀孕晚期和丽琦的订婚，讲些关于生孩子的吓人故事来逗彼此。
“孩子是侧躺着的，差不多六个月的小猪那么大……”
“哈哈，接生婆说杰梅恩出生时的脑袋像炮弹那样，是朝向后面的，那个小家伙……”
“杰米的脑袋很大，但是出问题的是他的肩膀……”
“……le bourse……那位女士的钱包，当然，是她用来……”
“我懂了，她用来谋生的手段。然后接下来的部分，就是她的客人把手指伸到她的钱包里……”
“别，你不要急，还没有轮到你，因为我已经在那里跳过了你的人，所以我才能够走到这里……”
“杰梅恩！”玛萨丽大喊道。她怒视着杰梅恩；杰梅恩耸起肩膀，怒视着棋盘，把下嘴唇伸了出来。
“小伙子，别担心，好吗？现在该你了，你可以走到那里，那里，还有那里……”
“……Avez-vous ête a la selle aujourd’hui?……他当然是这样问那个妓女的……”
“你今天在马鞍上吗？或者可以是，你今天骑马了吗？”
菲格斯大笑起来，贵族般的鼻子因为被逗乐而变得粉红。
“嗯，当然也可以那么翻译。”
罗杰朝他扬起眉毛，淡然微笑着：“是吗？”
“那种说法，法国医生也会用。”我插嘴说道，看他一脸茫然，“口语的意思是，你今天大便了吗？”
“说到的那个女士，或许是一位专家。”菲格斯欢欣地解释道，“我之前认识一位那样的，她……”
“菲格斯！”玛萨丽的整张脸都红了，不过她看上去似乎更多的是被逗乐，而不是生气。
“我懂了。”罗杰低声说道，仍然扬起眉毛，努力理解着复杂翻译上的细微差别。我不知道怎么会有人把这种话写到歌里面。
“你排便怎么样，爷爷？”杰梅恩亲密地用法语问道，显然是很熟悉这句社交问候语。
“特别通畅。”詹米回答道，“每早吃完燕麦粥，从来不会得痔疮。”
“爸！”
“呃，实话嘛。”詹米抗议道。
布丽安娜满脸通红，发出低弱的咝咝声。杰米在她的大腿上动了动。
“小红毛吃燕麦粥，他拉石头屎。”杰梅恩用法语说道，皱眉看着杰米。杰米正闭着眼睛，满足地吃着奶。
“杰梅恩！”几个女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呃，实话嘛。”他说道，把詹米的话模仿得很完美。他一副庄严的样子，转身背对着几个女人，开始把跳棋的棋子当积木用了。
“他好像不愿意放开乳头。”玛萨丽说道，朝杰米点了点头，“杰梅恩之前也是，但是他没有选择，可怜的小琼也没有。”她懊悔地低头看了看她的肚子，现在已经因为第三胎而开始鼓起来了。
我看到罗杰和布丽特别短暂地交换了眼神，紧接着布丽安娜脸上露出蒙娜丽莎般的微笑。她让自己坐得更舒适，然后轻抚杰米的脑袋。尽情享受吧，亲爱的，她的动作比言语还要生动。
我扬起了眉毛，然后朝詹米看了看。他也看到了眉来眼去的罗杰和布丽安娜，于是也向布丽安娜那样朝我微笑，然后才转头去继续关注棋盘。
“我喜欢燕麦粥，”丽琦害羞地插话道，有些想要转换大家谈论的话题，“特别是加蜂蜜和牛奶的燕麦粥。”
“噢，”菲格斯说道，回想起了自己原来的任务，他朝罗杰转过身去，举起了一只手，“蜂桶。副歌里面唱到蜂桶，就是蜜蜂嗡嗡飞去的地方……”
“是，是啊，是那样的。”菲格斯停下来呼吸，巴格夫人干脆地插话进去，“加蜂蜜的燕麦粥对肠胃最好了，不过有些时候也会没作用。因为我见过一个男人，他一个多月拉不出东西来！”
“真是的。他没有吃一颗沾过鹅油的蜡丸，或者喝葡萄叶泡的汤药？”菲格斯的注意力立即被转移过来。他骨子里是个法国人，在泻药、通便剂和栓剂方面是行家。
“都试过了。”巴格夫人向他保证道，“燕麦粥、苹果干、加酒的牛胆汁，还有在午夜月黑之时喝水……全都没法让他通便。村里人都在谈论，还有人下赌注。那个可怜的男人面色变得特别灰。他那是因为紧张，弄得肠子像袜带那样打结，所以……”
“他没有爆炸吗？”杰梅恩好奇地问道。
巴格夫人大笑起来，短暂地摇了摇头：“没有，他没有爆炸，小伙子。但是，我确实听人说过，他离爆炸也不远了。”
“那他最后是怎么通便的？”詹米问道。
“最终她说她要嫁给我，不嫁给那个男人了。”整晚都在角落里的高背长椅上打盹的巴格先生，现在站了起来，伸展身体，然后把手搭在他妻子的肩膀上，温柔地朝仰起头的她微笑，“那肯定是特别让人解脱的事情。”
* * * *
在这个欢快夜晚的最后，菲格斯完整地唱了那首很长的妓女歌谣，得到了大家的掌声。在他歌唱时，詹米和杰梅恩用双手在桌上打着节拍。等到我们才上床去睡觉时，夜已经很深了。
詹米背靠在枕头上，双手交叉着枕在脑后，偶尔会因为回想起那首歌的一些歌词而轻声地笑。天气很冷，玻璃窗上都因为我们的呼吸而结满雾气，但是他没有穿睡衣，我坐着梳头发，欣赏地看着他。
他从蛇咬伤中恢复得很好，但是仍然比平常时更瘦，所以他那优雅的锁骨露了出来，胳膊上的肌肉也紧贴在骨头上，明显可见。他领口经常敞开，胸脯是铜色的，但是他手臂下侧的细嫩皮肤则白如牛奶，可以看见下面交错的蓝色血管。烛光在他凸起的脸颊骨上照出阴影，把他的毛发照得闪亮。他披在肩膀上的头发是肉桂色和琥珀色，而赤裸的身体上的寒毛则是深红褐色。
“外乡人，烛光和你相融了。”他微笑着。我看到他在看我，蓝色的眼睛就像深邃的海洋。
“我刚才也正好觉得烛光和你相融。”我说道，站起来，把梳子放到了旁边。我的头发蓬松地披在肩膀四周，干净而柔软，闪闪发亮。它们散发着万寿菊和向日葵的香味，我的肌肤也有同样的气味。在冬天洗澡，用洗发剂洗头，是一件艰巨的事情，但是我已经下定决心，不会带着一身猪屎臭味上床。
“那就让它点着吧。”他说道。在我低头去准备吹灭蜡烛时，他伸手拦住了我。
他握住我的手腕，催促我去他身边：“上床来，让我看看你。我喜欢烛光在你眼睛里晃动；就像威士忌，就像把威士忌倒在肚包羊杂上，然后点燃。”
“真有诗意。”我低声说道。但是在他为我腾出空间，拉松我睡衣的系绳，让睡衣滑下去时，我并没有反对。房间里的空气冷得足以让我的乳头紧缩，但是他愉悦地叹息着，把我抱入怀中，而他胸上的肌肤很温暖，我的乳房贴上去很舒服。
“应该是菲格斯的歌启发了我。”他说道，用手捧住我的一个乳房，将它抬起来，神情中既有欣赏，也有评估，“上帝啊，你的乳房真好看！你记得那句歌词吗？就是说那个女人的奶子特别大，能够裹住他的耳朵。你的当然没有那么大，但是你觉得你能够用它们裹住……”
“我觉得不用那么大，也能裹得住。”我告诉他，“挪上来。而且，就算是用力捂上去，我觉得也不是真的裹住。我的乳房当然够大，可以……你知道的。”
“噢，”他说道，听起来特别满意，有些喘不过气来，“是的，你说得对。就是……噢，那看上去特别漂亮，外乡人，至少从这里看去很漂亮。”
“从这里看去也特别有意思。”我向他保证道，试着不要笑出来，也不用双眼向内斜视，“你觉得我们俩谁动？”
“现在我动。我擦疼你了吗，外乡人？”他问道。
“嗯，有一点。等等……”我伸手出去，盲目地在床边的桌上摸索。我拿到那一罐我用来当手霜的杏仁油膏，掀开盖子，把手指伸了进去，然后拿出来涂抹上。
“好多了，”我说道，“是吧？”
“噢，噢，是的。”
“另外还有一句歌词，不是吗？”我思索着说道，暂时松开，然后慢慢地用滑溜的手指沿着他的浑圆臀部抚摸，“说那个妓女对唱诗班男童做了些什么？”
“噢，上帝啊！”
“是的，他就是那样说的。那首歌的歌词就是。”
* * * *
过了很久，我在黑暗中醒过来，感觉到他的手又在我的身上。我仍然愉悦地飘浮在梦境中，所以一动不动地躺着，让他做他想要做的事情。
我的思绪松松垮垮地系在现实世界上，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慢慢地意识到有些事情不对劲。我花了更长时间，才将思想集中起来，朝苏醒的表面努力挣扎，但是最终睁开了眼睛，眨眼驱除了困倦的烟雾。
他伏在我的身上，面容被炉火的昏暗光线照亮。他闭着双眼，稍微皱着眉，通过半张开的嘴呼吸。他的动作近乎机械，我迷惑而又惊讶地心想，他有可能是在睡眠中这样做吗？
他高凸的脸颊骨上，长而直的鼻梁上，赤裸的躯体上，都有一层薄薄的汗水。
他以一种奇怪、单调的方式抚摸着我，就像在做某种重复性的工作。他的抚摸特别亲密，但是又冷淡得很奇怪。我心想，我或许是任何人，或任何事物。
接着，他动了动身子，双眼仍然闭着，掀开我盖着的被子，然后在我的双腿中间移动，将我的双腿分开，粗鲁得特别不像他。他皱着眉毛，显得很专注。我下意识地移动，合拢我的双腿，扭动着躲开。他的双手按住我的肩膀，膝盖把我的大腿分开，然后他粗鲁地进入了我。
我高声尖叫，惊讶地抗议，然后他猛地睁开了眼。他注视着我，眼睛与我相距至多三十厘米，眼神迷茫，然后又变得犀利，突然有了意识。他定住了。
“你他妈觉得我是谁？”我愤怒地低声说道。
他翻身离开我，迅速下床，让床单凌乱地吊着，拖到了地上。他从木钉上抓下衣服，两大步走到门口，把门打开，然后消失出去，猛地把门关上。
我坐起来，完全不知所措。我把被子拉上来围在身边，感觉茫然、生气，还有些许难以置信。我用双手擦了擦脸，试着完全清醒过来。我确定不是在做梦吗？
不是。是他在做梦。他刚才是半睡着的状态——也有可能是完全睡着——而且该死的他以为我是该死的莱里！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够解释他为什么那样碰我，他的方式中有种痛苦的不耐烦，其中还混着一丝愤怒。他这辈子从来没有那样碰过我。
我又躺下去，但是毫无疑问我没法再睡着。我盯着阴暗的椽子看了几分钟，然后决绝地起床，穿上了衣服。
明月高悬，门庭里荒凉而寒冷。我走出去，轻轻地关上背后的厨房门，然后把披风拉紧，注意地听。寒冷中没有动静，风吹过松林，只有轻微的飒飒声。但是，在稍远的地方，我听到一种微弱、有规律的声音，于是我转过身，在黑暗中小心地朝那个声音走去。
干草仓的门是开着的。
我倚靠在门框上，抱着双臂，看他跺着脚来回，在月光里叉草，宣泄他的怒火。我的怒气仍然在心里跳动，但也在我看他时逐渐减少了。
困难在于我确实明白，而且十分明白。弗兰克的女人，我那时遇见得并不很多——他行事很谨慎。但是，我偶尔会看到他在教职工聚会或当地超市里与某个女人交换眼神，然后我的内心就会有股黑色的怒火冒起来，但是紧接而来的却是迷惑，不知道我到底该怎么处理。
妒忌与逻辑毫无关联。
莱里·麦肯锡在四千公里之外，我和詹米或许都不可能再见到她。弗兰克离得甚至更远，而且我们俩肯定不会在坟墓的外头再见到他。
是的，妒忌与逻辑确实毫无关联。
我开始感觉寒冷，但是继续站在那里。他知道我在场，我能够在他埋头工作的那个样子中看出来。尽管寒冷，但是他在出汗；他的薄衬衫贴在身上，在背上形成一片深色的湿斑。最后，他把叉子插到草垛里，丢下它，坐到用半根圆木制作的长凳上。他把头埋在双手里，手指用力地抓头发。
最终，他抬头看我，表情既像是沮丧，又像是不情愿的愉悦：“我不懂。”
“不懂什么？”我朝他走去，坐到他旁边，把双脚蜷缩在身下。我能够闻到他皮肤上的汗味、杏仁霜的香味，以及他之前发泄性欲后还未散尽的体味。
他侧眼看了看我，然后干巴巴地回答：“什么都不懂，外乡人。”
“不会有那么糟，是吧？”我试探性地朝他伸手，轻轻地向下抚摸他的后背。
他深沉地叹息，通过噘起的嘴唇吐气：“二十三岁的时候，我不懂为什么看女人的时候，我的骨头变得像水那样，可同时又觉得我的双手能够把铁扳弯。二十五岁的时候，我不懂为什么自己在想要珍惜女人的同时，还想要蹂躏她。”
“女人？”我问道，然后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他弯曲的嘴，已经穿透我内心的一瞥。
“一个女人。”他说道。他拉起我搭在他大腿上的手，紧紧地握住，似乎害怕我会把它缩回去。“只有一个。”他重复道，声音沙哑。
干草棚里很安静，但是木板在冷风中下沉，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在长凳上稍微挪动，靠近詹米，只靠近了一点。月光从大开着的门里照进来，昏暗地照亮了干草堆。
“而那就是，”他说道，更紧地捏着我的手指，“我现在不知道的事情。我爱你，亲爱的。我从见到你时就始终爱着你，我会爱你到海枯石烂。只要你在我身边，这个世界就让我很满足。”
一股暖流贯穿我的全身，但是我才捏了捏他的手，表示回应，他就继续说下去，转头看着我，一脸特别迷惑的表情，近乎可笑。
“尽管如此，克莱尔，我到底为什么还会想要坐船去苏格兰，追杀那个我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长相的男人，只是因为他睡了一个不属于我的女人？而且这个女人，我甚至无法忍受与她同处一室超过三分钟！”
他把空闲的那只手握成拳头，砰地在长凳上砸了一拳，振动传到了我的身体下面。
“我不懂！”
我忍住没说：“你觉得我懂？”相反，我只是安静地坐着，然后等了片刻，特别轻柔地用拇指抚摸他的指关节。这更多的是简单的安慰，而不是爱抚，而且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片刻过后，他深沉地叹息，捏了捏我的手，然后站了起来。
“我是个蠢货。”他说道。
我静止地坐了片刻，但是他似乎期待某种确认，于是我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回答，而是站起来，心事重重地来回踱步，踢地上的干泥块，把它们踢碎，向炸弹那样飞出去。肯定他没有在思索……他不可能在思索。我努力闭着嘴，耐心地等待，直到他回来站到我面前。
“是的，”他说道，语气就像是在陈述一份原则宣言，“我不知道为什么莱里找其他的男人会让我恼火——不，那不是事实，是吗？我很清楚。这不是妒忌。或者说……呃，就算是妒忌，但是这不是重点。”他猛地看了看我，似乎是在叫我不要反驳，但是我紧闭着嘴。他用鼻子猛地出气，然后深吸一口气，看着下面。
“呃，那么，我老实说。”他紧闭了一会儿嘴唇。“为什么？”他脱口而出，抬头看我，“他怎么样？”
“谁怎么样？那个和莱里……”
“莱里很不喜欢上床！”他打断我道，用力跺脚，将一块泥巴踩碎。“要么是我自以为了不起，要么是你取悦我……”他看了看我，本来想要怒视，却表现出迷惑，“是我……是我？”
我不确定他是否想要我说“是的，就是因为你！”或者说“不是，不是因为你！”但是，我只是模棱两可地微笑。
“好吧，”他不情愿地说道，“我之前觉得不是我的原因。而且，即使在我们结婚前，莱里也很喜欢我。”听到这里，我肯定是轻轻地哼了一声，因为他看了看，但是我摇了摇头，撇开了这件事。
“我觉得她肯定只是不喜欢大多数男人，或者只是不喜欢性爱。如果是这样的话……嗯，那事情就没有那么糟糕，毕竟不是自己的问题，尽管我当时确实觉得能够解决好……”他皱着眉头思索着，声音慢慢消失，然后又叹息着继续说下去，“但是，我或许当时想错了。或许就是因为我。这个想法让我不能接受。”
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但是显然我必须说点什么。
“我觉得是她的问题，”我坚定地说道，“不怪你。虽然我当然会有偏见。毕竟她尝试过杀死我。”
“她什么？”他猛地转过来，一脸茫然。
“你不知道？噢。”我试着思考，是我没有告诉他吗？是的，应该是没有。当时的事情接二连三，这件事情显得没有那么重要；我当时根本没有想过会再见她。后来……呃，这件事情就真的不重要了。我简短地给他解释，说莱里明知道吉莉丝即将会因为施行巫术被捕，还让我去找她，想要我和她一起被捕，结果确实也是那样。
“那个邪恶的小婊子！”他说道，听上去特别惊讶，“不，我完全不知道。上帝啊，外乡人，要是知道她那样对你，我怎么也不会和她结婚！”
“呃，她那时才十六岁。”我说道，现在能够很宽容大度，“而且，她或许并不知道我们会被审判，法庭想要烧死我们。她或许只是想搞恶作剧，觉得如果我被指控为女巫，那么你就会对我没兴趣。”我把莱里的坏事说出来，似乎至少让詹米分了心，这也是件好事。
他只是哼了一声。他不安地来回走动，在撒出来的干草上踩出沙沙声。他没有穿鞋和袜子，赤着双脚，不过似乎并未受到寒冷的影响。
最终他停了下来，深沉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俯身把一只手靠在长凳上，脑袋倚在肩膀上。
“对不起。”他低声说道。
我用双臂搂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过来，用力抱住他，直到他最后再次叹息，绷紧的肩膀放松下来。我放开他，然后他站起来，再伸手拉我。
我们把干草棚的门关上，沉默着走回房子，手牵着手。
“克莱尔。”他突然说道，显得有些害羞。
“嗯？”
“我刚才不是要给自己找借口，完全不是。我只是在想……在我们……的时候，你是否……想过弗兰克？”他停下来，清了清喉咙，“他的影子是否偶尔会在我的脸上闪现？”
我到底该怎么回答？我肯定不能撒谎，但是我怎么才能说实话，同时还能让他理解，不受伤呢？
我深吸气，然后呼出来，看着雾气轻柔地飘散。
“我不想和鬼魂做爱，”我最终坚定地说道，“而且我觉得你也不想。但是，鬼魂应该也会偶尔有其他想法。”
他稍微笑了笑。
“是的，”他说道，“我想是的。我想莱里是否更喜欢那个英格兰男人的床，不喜欢我的？”
“那她活该。”我说道，“但是，如果你喜欢我的床，我建议你回床上去。外面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