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4 如狐狸般狡猾
三天后，我们在快日落时抵达河场，马匹浑身汗沫和泥污，我们自己的状况也差不多。河场似乎足够宁静，春日余晖照在绿草坪上，照亮了那两尊白色大理石雕像，以及深色紫杉树林中赫克托的石墓。
“你有什么想法？”我问詹米。我们驱马走到草坪底部，谨慎地观察情况，然后才朝房屋走去。
“呃，这里没被烧掉，”他回答道，站在马镫上观察，“而且我也没有看到前面的阶梯上血流成河。但是……”他坐下来，伸手到鞍包里，掏出一把手枪。他之前已经给手枪装填了火药，上了膛，以防万一。他把手枪插到马裤的裤腰里，用外套的下摆遮住，然后我们慢慢地沿着马车道，骑马朝前门走去。
走到前门时，我就知道有事情不对劲。房子四周有种不祥的寂静氛围，没有用人疾走的声音，没有音乐从客厅里传出来，没有晚饭的香味从伙房飘出来。最为奇怪的是，尤利西斯居然没有出来迎接我们；我们在敲门过后等了好几分钟，门最终打开时，出现的是乔卡斯塔的贴身用人费德拉。
我上次见她是差不多一年前，那时她母亲才去世，她显得特别憔悴。现在她看上去也并没有好很多，她的眼睛下面有圆形的斑痕，她的肌肤看上去就像是开始腐烂的水果，有瘀伤，十分憔悴。
但是，在她看到我们时，她的双眼亮了起来，嘴巴明显地放松下来。
“噢，詹米先生！”她喊道，“我从昨天开始就在祈祷能有人来帮忙，我刚才还以为是法科尔德先生呢。那样的话就更麻烦了，就算他是你姨妈的朋友，他毕竟也是律师。”
听到这种特别混乱的说法，詹米扬起了一边眉毛，但还是安慰地点头，捏了捏她的手：“是的，姑娘，我们来了。我姨妈……她好着没？”
“噢，好着呢，先生——她很好。”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再提问，她就向后退，示意我们上楼。
乔卡斯塔在她的闺房里织衣服。听到脚步声，她警惕地抬起头。我们都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她就开口用颤抖的声音问：“是詹米吗？”紧接着站了起来。即使在远处，我也能看到她织的衣服上有错误，有些地方少针和跑线——这特别不像她通常织衣服那样一丝不苟。
“噢，是我，姨妈。还有克莱尔。出什么事了？”詹米两大步穿过房间，走到她的旁边，扶起她的胳膊，安慰地轻拍她的手。
她的表情就像刚才费德拉那样放松下来，我觉得她的膝盖可能会瘫软。但是，她挺直了后背，朝我转过身来。
“克莱尔！感谢圣母，你来了，但是要怎么……呃，你介意现在看吗？你来看看好吗？邓肯受伤了。”
邓肯躺在隔壁房间里，在羽绒被下面纹丝不动。最先，我以为他或许已经死了，但是他听到乔卡斯塔的声音，立即动了动。
“麦克杜？”他迷惑地说道，从厚厚的被子里抬起头来，在房间里的昏暗光线中眯着眼看，“你为什么来这里了？”
“因为沃尔夫上尉。”詹米有些刻薄地说道，“你熟悉这个名字吗？”
“噢，还算熟悉。”邓肯的声音里有一种稍显奇怪的语气，但是我没有太在意，而是忙着点燃蜡烛，然后把被子翻开，看看他有什么问题。
我本来以为会有刀伤或枪伤。检查过后，我没有看到这类伤口。然后我花了片刻时间，重新整理思绪，才发现他的伤是腿部骨折。幸好，那只是胫骨下端骨折，尽管很疼，但似乎不会特别威胁到他的健康。
我派费德拉去找些可以用作夹板的东西。詹米在得知邓肯没有什么严重的危险后，坐下去，把情况彻底问清楚。
“他来这里了，沃尔夫上尉？”他问道。
“是的，他来了。”邓肯的声音中还是有些许犹豫。
“那他走了？”
“噢，走了。”邓肯不自主地轻微颤抖了一下。
“我弄疼你了吗？”我问道。
“噢，没有，克莱尔夫人，”他对我说道，“我只是——呃……”
“你给我直说也无妨，邓肯，”詹米说道，语气听上去有些恼怒，“我想这不是那种不讲出来就会变好的故事，是吧？如果它是我想的那种故事，那么我也有一些小故事要告诉你。”
邓肯眯眼看着他，但是紧接着叹息，表示放弃，躺回到了枕头上。
沃尔夫上尉两天前来到河场，但是与往常不同，他没有正大光明地走前门。他在离房子一千六百米远的地方把马拴住，然后悄悄地走过来。
“这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因为我们发现了那匹马。”邓肯在我给他绑腿时解释道，“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这里，我吃完晚饭去厕所，他从黑暗中朝我扑出来。我差点吓死了，也差点被他用枪打死。如果我那边的手臂还在，肯定就被他打中了。不过我刚好缺了只手臂，所以他没有打中。”
邓肯尽管残疾，但还是凶猛地搏斗，用脑袋顶他的脸，用身子撞他，把他撞得向后退。
“他一个趔趄，撞到了砖墙上，然后向后倒了下去，脑袋被撞得砰的一声，”回忆起那个声音，他再次颤抖了一下，“就像木瓜撞到斧头一样。”
“噢，是啊。那么他当场给撞死了？”詹米好奇地问道。
“呃，没有。”邓肯的讲述方式本来已经变得轻松，但是又紧张起来，“麦克杜，问题就出在这里。我把他撞倒的时候，自己也跌倒了。我踩到厕所的水槽里，把腿摔断了。我躺在那里呻吟。尤利西斯最终听到了我的叫声，然后走下来，乔卡斯塔也跟着他下来了。”
邓肯当时告诉乔卡斯塔发生了什么事情，尤利西斯则去叫几个马倌来帮忙把邓肯抬进屋。然后，他因为腿疼痛难耐，再加上习惯把难事交给尤利西斯去解决，所以忘记了沃尔夫上尉。
“都怪我，麦克杜，我很清楚，”他说道，面容憔悴而苍白，“我应该下命令的，尽管到现在我已经思考了这么久，还是不知道该下什么命令。”
邓肯不太情愿地说出了剩下的事情：乔卡斯塔和尤利西斯显然就这件事进行了商量，最终觉得沃尔夫上尉不再只是会招人讨厌，而是已经成了严重的威胁，所以……
“尤利西斯杀死了他。”邓肯直白地说道，然后停了下来，似乎是再次感到了震惊。他吞咽了一口唾液，显得特别不开心，“乔卡斯塔说是她命令尤利西斯去杀死他的。上帝啊，麦克杜，她确实会那样做。她不是那种可以惹的女人，更不用说能容忍自己的用人被谋杀，自己被威胁，丈夫被埋伏了。”
但是，从他的犹豫中，我猜他心中仍然有些不相信乔卡斯塔参与了这件事。不过，詹米理解了让尤利西斯心烦的重点。
“上帝啊，”他说道，“不管是不是我姨妈下的命令，如果有人听说的话，尤利西斯可能会被当场吊死，或许更惨。”
说出了真相，邓肯显得平静了一些。他点了点头。
“是的，就是那样。”他同意道，“我不能让他上绞刑架，但是我们怎么处理沃尔夫上尉？要考虑海军那边，更不用说还有治安官和执法官。”这确实是个问题。河场的繁荣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与海军在木材和沥青上的生意，沃尔夫上尉实际上就是海军在这些生意上的联络人。我看得出来，如果说有哪位地主杀死了海军在当地的代表，那么无论有什么借口，海军都不会轻易放过他。我想，以治安官和执法官为代表的法律，或许会从轻看待这种情况，但是不会从轻处理杀人的地主。
让白人流血的奴隶，无论是否被挑衅，都会自动被判处死刑。事情的真实经过并不重要，即使有十几个人证实是沃尔夫先攻击邓肯，尤利西斯也在劫难逃。当然，前提是有人发现。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河场上会笼罩着绝望的氛围；其他奴隶也很清楚可能会发生什么。
詹米用指关节揉了揉下巴：“噢……是怎么……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可能说是你杀的，邓肯？毕竟你是自卫，而且我有证据证明他来这里是为了谋杀你，想要强硬地娶我姨妈，或者至少把她当作人质，威胁她说出黄金的事情。”
“黄金？”邓肯一脸茫然，“但是这里没有黄金啊。我以为这件事情去年就说清楚了。”
“上尉和他的同伙觉得有黄金，”我告诉他，“不过，晚些詹米可以给你细说。上尉到底怎么死的？”
“尤利西斯割破了他的喉咙。”邓肯说道，然后吞咽了一口唾液，喉结上下起伏，“我倒是很愿意说是我杀的，可是……”
除了单手割喉很困难以外，很明显的是上尉的喉咙是被左撇子割破的，而邓肯连左手都没有。
我刚好知道乔卡斯塔·卡梅伦——和詹米一样——是左撇子，但是现在似乎不要提及为好。我看了看詹米，他朝我扬起了两边的眉毛。
她会说是她杀的吗？我沉默地看着他。
她是理士堡姓麦肯锡的，你觉得呢？他用怀疑的神情看着我。
“尤利西斯在哪儿？”我问道。
“如果他没有动身朝西边去，那么很有可能就在马厩里。”乔卡斯塔明白，如果有人知道上尉被杀死的真相，那么尤利西斯就会立即被判死刑。所以，她派尤利西斯去准备好马匹，告诉他如果有人来的话，就直接逃到山里去。
詹米深呼吸，用手揉了揉脑袋，思考着：“嗯，既然这样，我觉得最好的做法，或许是让上尉消失。邓肯，他的尸体在哪里？”
邓肯紧张地尝试微笑，嘴边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应该在烧烤坑里，麦克杜。用粗麻布盖起来的，旁边堆着山核桃木，伪装成一头死猪。”
詹米又扬起了眉毛，但他只是点了点头。
“好的。交给我来处理，邓肯。”
我吩咐用人给邓肯喝蜂蜜水，以及用贯叶泽兰和樱桃树皮沏泡的茶水，然后便跟着詹米出去，考虑怎么让尸体消失。
“最简单的做法就是把他埋在某个地方。”我说道。
“嗯。”詹米说道，“或许吧。但是，我在想，奴隶们全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如果我们把尸体埋在这里，他们也会知道的。他们当然不会告诉别人，但是他会缠扰这个地方，是吧？”
他举起手里的松树火把，若有所思地皱眉看着烧烤坑里用粗麻布盖着的尸体。我丝毫不喜欢沃尔夫上尉，但是这个场景看上去有些可怜。
一阵战栗从我的脊柱里传过，既是因为詹米的冷静语气，也是因为他的话语。我把披肩裹得更紧了。
“缠扰这个地方？”
“是的，当然会啊。被人杀害在这里，然后被藏起来，没有复仇，你说呢？”
“你的意思是……他的鬼魂会真的缠扰这个地方？”我小心地问道，“还是说奴隶们会那样想？”
他不安地耸了耸肩：“没有那么重要吧？他们会避开埋他的地点，会有女奴隶在晚上看到鬼魂，谣言会像通常那样传开，然后最终会被法科尔德家里的某个人听见，然后很快就会有人来打听。而且，海军可能很快就会开始寻找上尉……你觉得把尸体沉到河里怎么样？毕竟他当初就是打算这样处理邓肯的。”
“这个想法还可以。”我思考着说道，“河上有很多船，而且上游的河水也不深。就算我们沉尸到河里，尸体也有可能会浮起来，或者可能会被人用篙竿钩到。但是，就算尸体在河里被人发现，有什么影响吗？反正人们不会把尸体和河场联系起来。”
他慢慢地点头，把火把拿远，不让火星飞到他的衣袖上。有微风在吹，烧烤坑旁边的榆树在头顶上不安地窃窃私语。
“噢，是那样的。只是，如果尸体真的被人发现，那么就会有人调查。海军会派人调查真相，他们会来这里询问。如果他们缠着奴隶，问他们是否见过上尉之类的问题，那么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嗯，没错。”考虑到奴隶们现在都很紧张，我想只要有人调查，他们就会惊慌失措，什么话都有可能说出来。
詹米站着纹丝不动，特别出神地看着盖着粗麻布的尸体。我深吸一口气，闻到了一丝腐坏血液的气味，然后迅速呼出来。
“我想……我们可以烧掉他。”我说道，然后咽下了一口突然觉得苦涩的唾液，“反正他也在烧烤坑里了。”
“好想法，”詹米说道，扬起嘴角，淡然微笑，“但是，我觉得我的主意会更好，外乡人。”他转过身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房子。有几扇窗户里透出昏暗的光亮，但是大家都畏缩在屋里。
“来吧，”他说道，突然下定决心，“马厩里应该有把大锤。”
* * * *
陵墓的前面盖着黑色铸铁制作的装饰性格栅，上面挂着一把巨大的锁，锁上有十六个花瓣的詹姆斯党玫瑰花饰。我始终觉得这只是乔卡斯塔装模作样的做法，因为我觉得在这样的乡下环境里，盗墓贼不会是太大的威胁。詹米打开锁，拉开格栅时，铰链几乎没有发出嘎吱声；就像河场的其他所有东西那样，它被维护得无可挑剔。
“你真的觉得这样做比埋掉或烧掉他好？”我问道。附近没人，但我还是把声音压得很低。
“噢，是啊。老赫克托会管好他，不让他害人，”詹米平静地回答道，“而且这个地方算是被祝福过，不用担心他的灵魂到处游荡，惹麻烦，是吧？”
我点了点头，有些不确定。他或许是对的。就信仰而言，詹米比我更理解奴隶。在这方面，我不确定他说的只是对奴隶们的心理影响，还是他自己就相信赫克托·卡梅伦应该能够应对他妻子和种植园所受到的威胁。
我把火把举起来，让詹米在做事时能够看清楚，然后我咬住了我的下嘴唇。
他用破布裹住了大锤，以免敲碎大理石块。铁栅栏里正面墙壁上的石砖极其方正，是用泥浆轻轻地砌合在一起的。他用大锤敲了一次，将两块石砖敲松了几英寸。他再敲了几次，石砖垮下来，露出了黑色的空洞，可以看到漆黑的陵墓里面。
詹米停下来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低声说了些什么。
“你说什么？”
“我说真臭。”他回答道，显得很迷惑。
“有些奇怪，是吧？”我有些暴躁地说道，“赫克托·卡梅伦去世多久了？四年？”
“嗯，是的，但这不是……”
“你在做什么？”乔卡斯塔·卡梅伦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充满了焦虑。我吓了一跳，丢掉了火把。
火焰摇曳，但是没有熄灭。我迅速把它捡起来，摇晃几下，让火焰燃得更旺。火焰燃起来，变得稳定，红色的火光照亮了乔卡斯塔。她站在我们身后的小路上，穿着白色的睡袍，如鬼魂一般。费德拉紧挨在她的女主人身后，整张脸庞上只有双眼在黑暗中短暂地闪亮了一下。她那双眼睛显得很恐惧，来回看我和詹米，然后又看了看陵墓正面的黑洞。
“我在做什么？处理沃尔夫上尉的尸体，不然还能做什么？”詹米和我一样，被他姨妈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说话时有些生气，“姨妈，交给我处理。你不用担心。”
“你不要——不行，你不能打开赫克托的陵墓！”乔卡斯塔的长鼻子动了动，显然是闻到了腐烂的气味。那种气味尽管轻微，却很明显。
“你别担心，姨妈，”詹米说道，“回屋里去。我会处理好的，都没问题的。”
她无视了詹米的安慰话语，在小路上盲目地前进，双手在空中摸索。
“不行，詹米！你不能那样做！快把陵墓盖上！看在上帝的分上，盖上它。”
她声音中的惊慌很明显，我看见詹米迷惑地皱起了眉头。他不确定地看了看乔卡斯塔，又看了看陵墓上的那个洞。风本来已经停了，但是现在又吹起强风，将更强烈的死亡气息吹到我们四周。詹米的表情有了变化，然后他无视乔卡斯塔的尖声抗议，用裹着破布的大锤迅速敲了几下，又敲松了几块石砖。
“拿火把来，外乡人。”他说道，放下大锤。我感觉有些毛骨悚然，把火把拿了过去。
我们肩并肩站着，朝砖块中间的狭窄空隙往里看。里面放着两个抛过光的木棺材，都垫着大理石的底座。两个棺材的中间……
“他是谁，姨妈？”詹米转过身去，轻声地问她。
她就像瘫痪了一样站着，晚风吹动平纹细布的睡袍，拍打着她的小腿，还将几缕白发从她的睡帽下吹出来。她的面容僵住，但是失明的双眼迅速地来回移动，寻找可能的逃避机会。
詹米走向前去，凶猛地拉住她的胳膊，让她从僵住的发呆状态中吓了一跳。
“他是谁？”他吼叫道，“是谁？”
她动了动嘴，试着说出话来。然后她停下来，吞咽一口唾液，再次尝试说话，眼睛仍然在来回看着他的肩上，天知道在看着什么。我心想，她还能看见他们把他放进去时的样子吗？她现在能在记忆里看见吗？
“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叫罗林斯。”她轻声说道，我感觉心里掉进了一块铁。
我肯定动了身子，或者发出了什么声音，因为詹米的目光转向了我。他拉住我的手，紧紧地握住，但是他的目光又转回到乔卡斯塔身上了。
“怎么回事？”他冷静地问道，但是语气说明了他不接受托词。
乔卡斯塔闭上眼睛，然后叹息，宽大的肩膀突然耷拉下去。
“赫克托杀死他的。”她说道。
“噢，是吗？”詹米怀疑地看了看陵墓里面的两副棺材，以及棺材中间那团乱糟糟的东西，“这个戏法很不错啊。我还不知道我姨父这么能干。”
“在他死之前。”她又睁开双眼，但是她的声音低沉，就好像事情全都不再重要了一样，“罗林斯是个医生。他来给我看过眼睛。赫克托后来生病，又把他请回来。我说不准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赫克托发现他在到处乱打探，就砸破了他的脑袋。赫克托脾气很暴躁。”
“是很暴躁。”詹米说道，又回头看了看那叫罗林斯的医生，“怎么把他弄到这里面来的？”
“我们……赫克托……要把尸体藏起来，本来打算搬去丢在树林里，但是……后来赫克托的病情恶化了，没法下床。才过了一天，他也死了。所以……”她抬起一只纤长、苍白的手，朝敞开的墓穴挥了挥手，阴湿的寒气正从里面飘出来。
“英雄所见略同啊。”我低声说道，然后詹米瞪了我一眼，松开了我的手。他站在那里，思索着被破坏的陵墓里的那种静寂，专心得皱起了浓眉。
“噢，是吗？”他再次说道，“另外那副棺材是谁的？”
“我的。”乔卡斯塔再次紧张起来，她绷紧了肩膀，抬起了下巴。
詹米哼了一声，然后看了看我。我相信乔卡斯塔会麻木地让死者毫无遮蔽地躺着，不会把自己的新棺材给他……可是，这样做会极大地增加被发现的可能性，尽管这种可能性不大。
在乔卡斯塔去世之前，没人会打开她的棺材。如果把罗林斯医生的尸体放进去，那就会特别安全，就算陵墓出于什么原因被打开也不怕。乔卡斯塔很自私，但是绝对不蠢。
“没办法的话，就把沃尔夫放进去吧，”她说道，“可以把他放在地上。”
“为什么不把他放进你的棺材，姨妈？”詹米问道，专注地看着她。
“不行！”她已经转身要离开，但是在听到詹米那样问时，又迅速转回来，表情在火把的光亮中很凶狠，“他本来就是粪便。扔他在地上，敞开腐烂吧！”
听到她这么说，詹米眯起了眼睛，但是没有回复。相反，他朝墓穴转身过去，开始搬动被敲松的砖块。
“你在做什么？”乔卡斯塔听见砖块摩擦的声音，然后又焦虑起来。她在小路上转身，但是分不清方向，凝视着河边。我意识到她现在肯定已经完全失明了，连火把的光亮都看不见。
但是，我现在没法去关注她。詹米从砖块中间的缝隙挤了进去。
“给我照亮，外乡人。”他轻声说道，声音在狭小的石室里轻轻地回响。
我特别浅地呼吸着，跟着他走了进去。费德拉开始在外面的黑暗中呻吟，她听上去就像是爱尔兰传说中嚎叫着预报死讯的女妖，但是她所预报的死亡早就到来了。
两副棺材上都装着铜板，铜板因为潮湿而有些变绿，但是上面的字都清晰可见，一块上面写着“赫克托·亚历山大·罗伯特·卡梅伦”，另外一块上面写着“乔卡斯塔·伊莎比尔·麦肯锡·卡梅伦”。詹米毫不犹豫，抓住乔卡斯塔的棺材盖，将它拉了起来。
棺材盖没有钉住，很沉，但是一下就拉动了。
“噢。”詹米轻声说道，向下看。
黄金永远不会失去光泽，无论环境多么潮湿和阴冷。就算在海底躺了几百年，然后被渔网偶然捞起来，黄金也还是光亮如初。它在多岩石的海域闪耀，就像是吸引了人们几千年的塞壬歌声。
那些金块在棺材底部铺了浅浅的一层，足以装满两个小箱子，每个箱子沉重得需要两个男人——或者一个男人和一个强壮女人——来搬动。每块金锭上都印着百合花饰。它们是法国人黄金的三分之一。
我眨眼看了看闪亮的黄金，然后把头转过去，眼睛被晃得模糊。地面上黑黢黢的，但我还是能够依靠白色大理石的反光，看到地面上那团尸体的形状。丹尼尔·罗林斯当初看到了什么，会让他在病例本的空白边沿画下百合花饰，然后加上“金”这个注释？
赫克托·卡梅伦当时还活着，陵墓也还没有被封起来。或许，罗林斯医生起床跟踪在深夜起床查看宝藏的赫克托·卡梅伦时，被无意带来了这里？这有可能。现在赫克托·卡梅伦和丹尼尔·罗林斯都没法说出当时的情况，也没法说出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我感觉有些哽咽，因为罗林斯医生的骸骨就在我脚边。他算得上是朋友和同僚，我继承了他的医用器具。在我们接触病人，想方设法治愈他们时，他似乎就站在我旁边，给我勇气和慰藉。
“真是浪费了。”我低声说道，然后向下看。
詹米轻轻地放低棺材盖，就好像有人安息在棺材中，被我们打扰了一样。
外面，乔卡斯塔纹丝不动地站在路上。她的一只手臂搂在已经停止呜咽的费德拉身上，但是我不知道她们是谁在搀扶谁。乔卡斯塔听到我们的声音，肯定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但是她仍然面对着河流那边，双眼在火把的光亮里眨也不眨。
我清了清嗓子，用空闲的那只手拉紧了披肩。
“接下来怎么办？”我问詹米。
他转过身，又回头看了看墓穴里面，然后耸了一下肩膀：“按照计划，把上尉留给赫克托。至于医生……”他慢慢地吸气，烦恼地看着地面上呈优雅扇形的纤细骨骼，在光线下显得苍白而平静，曾经是医生的手。
“我觉得，”他说道，“我们要把他带回家，去弗雷泽岭。让他安息在朋友当中。”
他从乔卡斯塔和费德拉身边走过，没有打招呼，也没有道歉，直接去搬沃尔夫上尉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你有什么想法？”我问詹米。我们驱马走到草坪底部，谨慎地观察情况，然后才朝房屋走去。
“呃，这里没被烧掉，”他回答道，站在马镫上观察，“而且我也没有看到前面的阶梯上血流成河。但是……”他坐下来，伸手到鞍包里，掏出一把手枪。他之前已经给手枪装填了火药，上了膛，以防万一。他把手枪插到马裤的裤腰里，用外套的下摆遮住，然后我们慢慢地沿着马车道，骑马朝前门走去。
走到前门时，我就知道有事情不对劲。房子四周有种不祥的寂静氛围，没有用人疾走的声音，没有音乐从客厅里传出来，没有晚饭的香味从伙房飘出来。最为奇怪的是，尤利西斯居然没有出来迎接我们；我们在敲门过后等了好几分钟，门最终打开时，出现的是乔卡斯塔的贴身用人费德拉。
我上次见她是差不多一年前，那时她母亲才去世，她显得特别憔悴。现在她看上去也并没有好很多，她的眼睛下面有圆形的斑痕，她的肌肤看上去就像是开始腐烂的水果，有瘀伤，十分憔悴。
但是，在她看到我们时，她的双眼亮了起来，嘴巴明显地放松下来。
“噢，詹米先生！”她喊道，“我从昨天开始就在祈祷能有人来帮忙，我刚才还以为是法科尔德先生呢。那样的话就更麻烦了，就算他是你姨妈的朋友，他毕竟也是律师。”
听到这种特别混乱的说法，詹米扬起了一边眉毛，但还是安慰地点头，捏了捏她的手：“是的，姑娘，我们来了。我姨妈……她好着没？”
“噢，好着呢，先生——她很好。”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再提问，她就向后退，示意我们上楼。
乔卡斯塔在她的闺房里织衣服。听到脚步声，她警惕地抬起头。我们都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她就开口用颤抖的声音问：“是詹米吗？”紧接着站了起来。即使在远处，我也能看到她织的衣服上有错误，有些地方少针和跑线——这特别不像她通常织衣服那样一丝不苟。
“噢，是我，姨妈。还有克莱尔。出什么事了？”詹米两大步穿过房间，走到她的旁边，扶起她的胳膊，安慰地轻拍她的手。
她的表情就像刚才费德拉那样放松下来，我觉得她的膝盖可能会瘫软。但是，她挺直了后背，朝我转过身来。
“克莱尔！感谢圣母，你来了，但是要怎么……呃，你介意现在看吗？你来看看好吗？邓肯受伤了。”
邓肯躺在隔壁房间里，在羽绒被下面纹丝不动。最先，我以为他或许已经死了，但是他听到乔卡斯塔的声音，立即动了动。
“麦克杜？”他迷惑地说道，从厚厚的被子里抬起头来，在房间里的昏暗光线中眯着眼看，“你为什么来这里了？”
“因为沃尔夫上尉。”詹米有些刻薄地说道，“你熟悉这个名字吗？”
“噢，还算熟悉。”邓肯的声音里有一种稍显奇怪的语气，但是我没有太在意，而是忙着点燃蜡烛，然后把被子翻开，看看他有什么问题。
我本来以为会有刀伤或枪伤。检查过后，我没有看到这类伤口。然后我花了片刻时间，重新整理思绪，才发现他的伤是腿部骨折。幸好，那只是胫骨下端骨折，尽管很疼，但似乎不会特别威胁到他的健康。
我派费德拉去找些可以用作夹板的东西。詹米在得知邓肯没有什么严重的危险后，坐下去，把情况彻底问清楚。
“他来这里了，沃尔夫上尉？”他问道。
“是的，他来了。”邓肯的声音中还是有些许犹豫。
“那他走了？”
“噢，走了。”邓肯不自主地轻微颤抖了一下。
“我弄疼你了吗？”我问道。
“噢，没有，克莱尔夫人，”他对我说道，“我只是——呃……”
“你给我直说也无妨，邓肯，”詹米说道，语气听上去有些恼怒，“我想这不是那种不讲出来就会变好的故事，是吧？如果它是我想的那种故事，那么我也有一些小故事要告诉你。”
邓肯眯眼看着他，但是紧接着叹息，表示放弃，躺回到了枕头上。
沃尔夫上尉两天前来到河场，但是与往常不同，他没有正大光明地走前门。他在离房子一千六百米远的地方把马拴住，然后悄悄地走过来。
“这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因为我们发现了那匹马。”邓肯在我给他绑腿时解释道，“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这里，我吃完晚饭去厕所，他从黑暗中朝我扑出来。我差点吓死了，也差点被他用枪打死。如果我那边的手臂还在，肯定就被他打中了。不过我刚好缺了只手臂，所以他没有打中。”
邓肯尽管残疾，但还是凶猛地搏斗，用脑袋顶他的脸，用身子撞他，把他撞得向后退。
“他一个趔趄，撞到了砖墙上，然后向后倒了下去，脑袋被撞得砰的一声，”回忆起那个声音，他再次颤抖了一下，“就像木瓜撞到斧头一样。”
“噢，是啊。那么他当场给撞死了？”詹米好奇地问道。
“呃，没有。”邓肯的讲述方式本来已经变得轻松，但是又紧张起来，“麦克杜，问题就出在这里。我把他撞倒的时候，自己也跌倒了。我踩到厕所的水槽里，把腿摔断了。我躺在那里呻吟。尤利西斯最终听到了我的叫声，然后走下来，乔卡斯塔也跟着他下来了。”
邓肯当时告诉乔卡斯塔发生了什么事情，尤利西斯则去叫几个马倌来帮忙把邓肯抬进屋。然后，他因为腿疼痛难耐，再加上习惯把难事交给尤利西斯去解决，所以忘记了沃尔夫上尉。
“都怪我，麦克杜，我很清楚，”他说道，面容憔悴而苍白，“我应该下命令的，尽管到现在我已经思考了这么久，还是不知道该下什么命令。”
邓肯不太情愿地说出了剩下的事情：乔卡斯塔和尤利西斯显然就这件事进行了商量，最终觉得沃尔夫上尉不再只是会招人讨厌，而是已经成了严重的威胁，所以……
“尤利西斯杀死了他。”邓肯直白地说道，然后停了下来，似乎是再次感到了震惊。他吞咽了一口唾液，显得特别不开心，“乔卡斯塔说是她命令尤利西斯去杀死他的。上帝啊，麦克杜，她确实会那样做。她不是那种可以惹的女人，更不用说能容忍自己的用人被谋杀，自己被威胁，丈夫被埋伏了。”
但是，从他的犹豫中，我猜他心中仍然有些不相信乔卡斯塔参与了这件事。不过，詹米理解了让尤利西斯心烦的重点。
“上帝啊，”他说道，“不管是不是我姨妈下的命令，如果有人听说的话，尤利西斯可能会被当场吊死，或许更惨。”
说出了真相，邓肯显得平静了一些。他点了点头。
“是的，就是那样。”他同意道，“我不能让他上绞刑架，但是我们怎么处理沃尔夫上尉？要考虑海军那边，更不用说还有治安官和执法官。”这确实是个问题。河场的繁荣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与海军在木材和沥青上的生意，沃尔夫上尉实际上就是海军在这些生意上的联络人。我看得出来，如果说有哪位地主杀死了海军在当地的代表，那么无论有什么借口，海军都不会轻易放过他。我想，以治安官和执法官为代表的法律，或许会从轻看待这种情况，但是不会从轻处理杀人的地主。
让白人流血的奴隶，无论是否被挑衅，都会自动被判处死刑。事情的真实经过并不重要，即使有十几个人证实是沃尔夫先攻击邓肯，尤利西斯也在劫难逃。当然，前提是有人发现。我开始明白，为什么河场上会笼罩着绝望的氛围；其他奴隶也很清楚可能会发生什么。
詹米用指关节揉了揉下巴：“噢……是怎么……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可能说是你杀的，邓肯？毕竟你是自卫，而且我有证据证明他来这里是为了谋杀你，想要强硬地娶我姨妈，或者至少把她当作人质，威胁她说出黄金的事情。”
“黄金？”邓肯一脸茫然，“但是这里没有黄金啊。我以为这件事情去年就说清楚了。”
“上尉和他的同伙觉得有黄金，”我告诉他，“不过，晚些詹米可以给你细说。上尉到底怎么死的？”
“尤利西斯割破了他的喉咙。”邓肯说道，然后吞咽了一口唾液，喉结上下起伏，“我倒是很愿意说是我杀的，可是……”
除了单手割喉很困难以外，很明显的是上尉的喉咙是被左撇子割破的，而邓肯连左手都没有。
我刚好知道乔卡斯塔·卡梅伦——和詹米一样——是左撇子，但是现在似乎不要提及为好。我看了看詹米，他朝我扬起了两边的眉毛。
她会说是她杀的吗？我沉默地看着他。
她是理士堡姓麦肯锡的，你觉得呢？他用怀疑的神情看着我。
“尤利西斯在哪儿？”我问道。
“如果他没有动身朝西边去，那么很有可能就在马厩里。”乔卡斯塔明白，如果有人知道上尉被杀死的真相，那么尤利西斯就会立即被判死刑。所以，她派尤利西斯去准备好马匹，告诉他如果有人来的话，就直接逃到山里去。
詹米深呼吸，用手揉了揉脑袋，思考着：“嗯，既然这样，我觉得最好的做法，或许是让上尉消失。邓肯，他的尸体在哪里？”
邓肯紧张地尝试微笑，嘴边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应该在烧烤坑里，麦克杜。用粗麻布盖起来的，旁边堆着山核桃木，伪装成一头死猪。”
詹米又扬起了眉毛，但他只是点了点头。
“好的。交给我来处理，邓肯。”
我吩咐用人给邓肯喝蜂蜜水，以及用贯叶泽兰和樱桃树皮沏泡的茶水，然后便跟着詹米出去，考虑怎么让尸体消失。
“最简单的做法就是把他埋在某个地方。”我说道。
“嗯。”詹米说道，“或许吧。但是，我在想，奴隶们全都知道发生了什么。如果我们把尸体埋在这里，他们也会知道的。他们当然不会告诉别人，但是他会缠扰这个地方，是吧？”
他举起手里的松树火把，若有所思地皱眉看着烧烤坑里用粗麻布盖着的尸体。我丝毫不喜欢沃尔夫上尉，但是这个场景看上去有些可怜。
一阵战栗从我的脊柱里传过，既是因为詹米的冷静语气，也是因为他的话语。我把披肩裹得更紧了。
“缠扰这个地方？”
“是的，当然会啊。被人杀害在这里，然后被藏起来，没有复仇，你说呢？”
“你的意思是……他的鬼魂会真的缠扰这个地方？”我小心地问道，“还是说奴隶们会那样想？”
他不安地耸了耸肩：“没有那么重要吧？他们会避开埋他的地点，会有女奴隶在晚上看到鬼魂，谣言会像通常那样传开，然后最终会被法科尔德家里的某个人听见，然后很快就会有人来打听。而且，海军可能很快就会开始寻找上尉……你觉得把尸体沉到河里怎么样？毕竟他当初就是打算这样处理邓肯的。”
“这个想法还可以。”我思考着说道，“河上有很多船，而且上游的河水也不深。就算我们沉尸到河里，尸体也有可能会浮起来，或者可能会被人用篙竿钩到。但是，就算尸体在河里被人发现，有什么影响吗？反正人们不会把尸体和河场联系起来。”
他慢慢地点头，把火把拿远，不让火星飞到他的衣袖上。有微风在吹，烧烤坑旁边的榆树在头顶上不安地窃窃私语。
“噢，是那样的。只是，如果尸体真的被人发现，那么就会有人调查。海军会派人调查真相，他们会来这里询问。如果他们缠着奴隶，问他们是否见过上尉之类的问题，那么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嗯，没错。”考虑到奴隶们现在都很紧张，我想只要有人调查，他们就会惊慌失措，什么话都有可能说出来。
詹米站着纹丝不动，特别出神地看着盖着粗麻布的尸体。我深吸一口气，闻到了一丝腐坏血液的气味，然后迅速呼出来。
“我想……我们可以烧掉他。”我说道，然后咽下了一口突然觉得苦涩的唾液，“反正他也在烧烤坑里了。”
“好想法，”詹米说道，扬起嘴角，淡然微笑，“但是，我觉得我的主意会更好，外乡人。”他转过身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房子。有几扇窗户里透出昏暗的光亮，但是大家都畏缩在屋里。
“来吧，”他说道，突然下定决心，“马厩里应该有把大锤。”
* * * *
陵墓的前面盖着黑色铸铁制作的装饰性格栅，上面挂着一把巨大的锁，锁上有十六个花瓣的詹姆斯党玫瑰花饰。我始终觉得这只是乔卡斯塔装模作样的做法，因为我觉得在这样的乡下环境里，盗墓贼不会是太大的威胁。詹米打开锁，拉开格栅时，铰链几乎没有发出嘎吱声；就像河场的其他所有东西那样，它被维护得无可挑剔。
“你真的觉得这样做比埋掉或烧掉他好？”我问道。附近没人，但我还是把声音压得很低。
“噢，是啊。老赫克托会管好他，不让他害人，”詹米平静地回答道，“而且这个地方算是被祝福过，不用担心他的灵魂到处游荡，惹麻烦，是吧？”
我点了点头，有些不确定。他或许是对的。就信仰而言，詹米比我更理解奴隶。在这方面，我不确定他说的只是对奴隶们的心理影响，还是他自己就相信赫克托·卡梅伦应该能够应对他妻子和种植园所受到的威胁。
我把火把举起来，让詹米在做事时能够看清楚，然后我咬住了我的下嘴唇。
他用破布裹住了大锤，以免敲碎大理石块。铁栅栏里正面墙壁上的石砖极其方正，是用泥浆轻轻地砌合在一起的。他用大锤敲了一次，将两块石砖敲松了几英寸。他再敲了几次，石砖垮下来，露出了黑色的空洞，可以看到漆黑的陵墓里面。
詹米停下来擦拭额头上的汗水，低声说了些什么。
“你说什么？”
“我说真臭。”他回答道，显得很迷惑。
“有些奇怪，是吧？”我有些暴躁地说道，“赫克托·卡梅伦去世多久了？四年？”
“嗯，是的，但这不是……”
“你在做什么？”乔卡斯塔·卡梅伦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充满了焦虑。我吓了一跳，丢掉了火把。
火焰摇曳，但是没有熄灭。我迅速把它捡起来，摇晃几下，让火焰燃得更旺。火焰燃起来，变得稳定，红色的火光照亮了乔卡斯塔。她站在我们身后的小路上，穿着白色的睡袍，如鬼魂一般。费德拉紧挨在她的女主人身后，整张脸庞上只有双眼在黑暗中短暂地闪亮了一下。她那双眼睛显得很恐惧，来回看我和詹米，然后又看了看陵墓正面的黑洞。
“我在做什么？处理沃尔夫上尉的尸体，不然还能做什么？”詹米和我一样，被他姨妈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说话时有些生气，“姨妈，交给我处理。你不用担心。”
“你不要——不行，你不能打开赫克托的陵墓！”乔卡斯塔的长鼻子动了动，显然是闻到了腐烂的气味。那种气味尽管轻微，却很明显。
“你别担心，姨妈，”詹米说道，“回屋里去。我会处理好的，都没问题的。”
她无视了詹米的安慰话语，在小路上盲目地前进，双手在空中摸索。
“不行，詹米！你不能那样做！快把陵墓盖上！看在上帝的分上，盖上它。”
她声音中的惊慌很明显，我看见詹米迷惑地皱起了眉头。他不确定地看了看乔卡斯塔，又看了看陵墓上的那个洞。风本来已经停了，但是现在又吹起强风，将更强烈的死亡气息吹到我们四周。詹米的表情有了变化，然后他无视乔卡斯塔的尖声抗议，用裹着破布的大锤迅速敲了几下，又敲松了几块石砖。
“拿火把来，外乡人。”他说道，放下大锤。我感觉有些毛骨悚然，把火把拿了过去。
我们肩并肩站着，朝砖块中间的狭窄空隙往里看。里面放着两个抛过光的木棺材，都垫着大理石的底座。两个棺材的中间……
“他是谁，姨妈？”詹米转过身去，轻声地问她。
她就像瘫痪了一样站着，晚风吹动平纹细布的睡袍，拍打着她的小腿，还将几缕白发从她的睡帽下吹出来。她的面容僵住，但是失明的双眼迅速地来回移动，寻找可能的逃避机会。
詹米走向前去，凶猛地拉住她的胳膊，让她从僵住的发呆状态中吓了一跳。
“他是谁？”他吼叫道，“是谁？”
她动了动嘴，试着说出话来。然后她停下来，吞咽一口唾液，再次尝试说话，眼睛仍然在来回看着他的肩上，天知道在看着什么。我心想，她还能看见他们把他放进去时的样子吗？她现在能在记忆里看见吗？
“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叫罗林斯。”她轻声说道，我感觉心里掉进了一块铁。
我肯定动了身子，或者发出了什么声音，因为詹米的目光转向了我。他拉住我的手，紧紧地握住，但是他的目光又转回到乔卡斯塔身上了。
“怎么回事？”他冷静地问道，但是语气说明了他不接受托词。
乔卡斯塔闭上眼睛，然后叹息，宽大的肩膀突然耷拉下去。
“赫克托杀死他的。”她说道。
“噢，是吗？”詹米怀疑地看了看陵墓里面的两副棺材，以及棺材中间那团乱糟糟的东西，“这个戏法很不错啊。我还不知道我姨父这么能干。”
“在他死之前。”她又睁开双眼，但是她的声音低沉，就好像事情全都不再重要了一样，“罗林斯是个医生。他来给我看过眼睛。赫克托后来生病，又把他请回来。我说不准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赫克托发现他在到处乱打探，就砸破了他的脑袋。赫克托脾气很暴躁。”
“是很暴躁。”詹米说道，又回头看了看那叫罗林斯的医生，“怎么把他弄到这里面来的？”
“我们……赫克托……要把尸体藏起来，本来打算搬去丢在树林里，但是……后来赫克托的病情恶化了，没法下床。才过了一天，他也死了。所以……”她抬起一只纤长、苍白的手，朝敞开的墓穴挥了挥手，阴湿的寒气正从里面飘出来。
“英雄所见略同啊。”我低声说道，然后詹米瞪了我一眼，松开了我的手。他站在那里，思索着被破坏的陵墓里的那种静寂，专心得皱起了浓眉。
“噢，是吗？”他再次说道，“另外那副棺材是谁的？”
“我的。”乔卡斯塔再次紧张起来，她绷紧了肩膀，抬起了下巴。
詹米哼了一声，然后看了看我。我相信乔卡斯塔会麻木地让死者毫无遮蔽地躺着，不会把自己的新棺材给他……可是，这样做会极大地增加被发现的可能性，尽管这种可能性不大。
在乔卡斯塔去世之前，没人会打开她的棺材。如果把罗林斯医生的尸体放进去，那就会特别安全，就算陵墓出于什么原因被打开也不怕。乔卡斯塔很自私，但是绝对不蠢。
“没办法的话，就把沃尔夫放进去吧，”她说道，“可以把他放在地上。”
“为什么不把他放进你的棺材，姨妈？”詹米问道，专注地看着她。
“不行！”她已经转身要离开，但是在听到詹米那样问时，又迅速转回来，表情在火把的光亮中很凶狠，“他本来就是粪便。扔他在地上，敞开腐烂吧！”
听到她这么说，詹米眯起了眼睛，但是没有回复。相反，他朝墓穴转身过去，开始搬动被敲松的砖块。
“你在做什么？”乔卡斯塔听见砖块摩擦的声音，然后又焦虑起来。她在小路上转身，但是分不清方向，凝视着河边。我意识到她现在肯定已经完全失明了，连火把的光亮都看不见。
但是，我现在没法去关注她。詹米从砖块中间的缝隙挤了进去。
“给我照亮，外乡人。”他轻声说道，声音在狭小的石室里轻轻地回响。
我特别浅地呼吸着，跟着他走了进去。费德拉开始在外面的黑暗中呻吟，她听上去就像是爱尔兰传说中嚎叫着预报死讯的女妖，但是她所预报的死亡早就到来了。
两副棺材上都装着铜板，铜板因为潮湿而有些变绿，但是上面的字都清晰可见，一块上面写着“赫克托·亚历山大·罗伯特·卡梅伦”，另外一块上面写着“乔卡斯塔·伊莎比尔·麦肯锡·卡梅伦”。詹米毫不犹豫，抓住乔卡斯塔的棺材盖，将它拉了起来。
棺材盖没有钉住，很沉，但是一下就拉动了。
“噢。”詹米轻声说道，向下看。
黄金永远不会失去光泽，无论环境多么潮湿和阴冷。就算在海底躺了几百年，然后被渔网偶然捞起来，黄金也还是光亮如初。它在多岩石的海域闪耀，就像是吸引了人们几千年的塞壬歌声。
那些金块在棺材底部铺了浅浅的一层，足以装满两个小箱子，每个箱子沉重得需要两个男人——或者一个男人和一个强壮女人——来搬动。每块金锭上都印着百合花饰。它们是法国人黄金的三分之一。
我眨眼看了看闪亮的黄金，然后把头转过去，眼睛被晃得模糊。地面上黑黢黢的，但我还是能够依靠白色大理石的反光，看到地面上那团尸体的形状。丹尼尔·罗林斯当初看到了什么，会让他在病例本的空白边沿画下百合花饰，然后加上“金”这个注释？
赫克托·卡梅伦当时还活着，陵墓也还没有被封起来。或许，罗林斯医生起床跟踪在深夜起床查看宝藏的赫克托·卡梅伦时，被无意带来了这里？这有可能。现在赫克托·卡梅伦和丹尼尔·罗林斯都没法说出当时的情况，也没法说出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我感觉有些哽咽，因为罗林斯医生的骸骨就在我脚边。他算得上是朋友和同僚，我继承了他的医用器具。在我们接触病人，想方设法治愈他们时，他似乎就站在我旁边，给我勇气和慰藉。
“真是浪费了。”我低声说道，然后向下看。
詹米轻轻地放低棺材盖，就好像有人安息在棺材中，被我们打扰了一样。
外面，乔卡斯塔纹丝不动地站在路上。她的一只手臂搂在已经停止呜咽的费德拉身上，但是我不知道她们是谁在搀扶谁。乔卡斯塔听到我们的声音，肯定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但是她仍然面对着河流那边，双眼在火把的光亮里眨也不眨。
我清了清嗓子，用空闲的那只手拉紧了披肩。
“接下来怎么办？”我问詹米。
他转过身，又回头看了看墓穴里面，然后耸了一下肩膀：“按照计划，把上尉留给赫克托。至于医生……”他慢慢地吸气，烦恼地看着地面上呈优雅扇形的纤细骨骼，在光线下显得苍白而平静，曾经是医生的手。
“我觉得，”他说道，“我们要把他带回家，去弗雷泽岭。让他安息在朋友当中。”
他从乔卡斯塔和费德拉身边走过，没有打招呼，也没有道歉，直接去搬沃尔夫上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