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9 时间的声音
丽琦没有母亲来给她准备恰当的婚姻“必需品”，所以弗雷泽岭上的女人们就结伴给她提供衬裙、睡袍和针织袜子之类的东西，还有几位更能干的女士给她缝制被褥。等到被面缝制完成，大家都会来“大房子”看真正的被褥缝制，也就是缝合被面和背衬的辛苦过程，把任何可以当作棉絮的东西缝进去——破烂的毯子，缝在一起的破布，或者梳落下来的羊毛。
对于针线活儿，我没有天赋，也没有什么耐心，但是我确实手巧，能够缝精细的针脚。更重要的是，我有个明亮宽敞的大厨房，放得下缝被褥用的架子，而且还有巴格夫人的殷勤服务；她会给缝被褥的女人们提供充足的茶水，还有吃不完的苹果饼。
我们正在缝制埃文·林赛夫人用米黄色和蓝色细线勾勒出来的方块图案，这时詹米突然出现在走廊那边的门里。女人们大多专心地谈论丈夫打鼾之类的琐事，所以没有注意到詹米，但是我正好面对着那扇门。他似乎不想打扰我们，或者说不想引起我们的注意，因为他没有走进房间。见我看到了他，他急切地偏了偏头，然后朝书房那边走去了。
我看了看坐在我旁边的布丽。她也看见了詹米，她扬起一边眉毛，然后耸了耸肩。我把针插到被面里，然后站起来，低声给其他人说要离开一会儿。
“吃晚饭时给他喝啤酒。”奇泽姆夫人正在给阿伯费尔迪提建议，“让他喝很多，还要多加水，那样的话，他晚上没半个小时就要起来撒尿，那样他就不会轰隆隆地打鼾了。”
“噢，哎呀，”阿伯费尔迪夫人反对道，“我试过了。但是，他去撒尿回来过后，就会想要……那个。”她脸红起来，“还不如听着他打鼾睡得多呢！”
女士们咯咯发笑。
詹米在走廊里等着。我才走出去，他就抓住了我的胳膊，带我匆匆走出前门。
“什么……”我迷惑地开口说道，然后看到了坐在门廊边沿的高个子印第安人。
“什么……”我再次说道，然后他站起来，转身，朝我微笑。
“伊恩！”我尖叫出来，扑到了他的怀里。
他身子瘦削，但是结实，就像晒干的生牛皮。他的衣服散发着潮湿木头和泥土的气味，还隐约有屋里的那种烟味和体味。我向后退，擦了擦眼睛，想要仔细看他。一个冰冷的鼻子凑到我的手上，让我又轻轻地尖叫了一声。
“是你！”我对洛洛说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特别激动，疯狂地揉搓它的耳朵。它短促地吠叫一声，坐了下去，同样疯狂地摇摆着。
“狗！狗狗！来，狗！”杰米从自己家小屋的门里跳出来，迈着短腿全速奔跑，湿头发竖立起来，眉开眼笑。洛洛朝他跑去，撞在他的肚子上，把他撞倒，发出一阵尖叫声。
我最初担心洛洛觉得杰米是猎物——它毕竟是一条狼狗——但是很快我就看出来，它和杰米只是狂欢玩乐。但是，布丽安娜的母性声呐收到了尖叫声，让她从屋里冲了出来。
“什么……”她开口说道，看到草地上的混战。然后伊恩走上前去，抱住亲了她。她的尖叫声接着又让缝被子的女人们吵闹着涌出来，纷纷提问、惊呼，以及轻声尖叫，好一个激动的场面。
在这样的混乱中，我突然注意到了罗杰。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现，额头上有擦伤，眼圈发青，穿着干净的衬衫。我看了看詹米。他站在我的身边观看，脸上挂着恒久不变的咧嘴微笑。与罗杰相反，他的衬衫不仅肮脏，而且前襟已经被撕破，一边的衣袖上还有巨大的裂口。他的衣服上还有大片的泥污和已经变干的血迹，不过我没有看到有新流出来的血。考虑到杰米的湿头发和干净衬衫——现在已经不干净了——这让人特别怀疑。
“你们仨做了什么？”我问道。
他摇了摇头，仍然咧嘴笑着：“没啥大事，外乡人。不过，我给你弄了一头猪回来，有时间把它宰掉。”
我恼怒地把一缕头发拨了回去。
“这就像是宰杀小肥牛，欢迎浪子归来吗？”我问道，朝伊恩点了点头。他现在已经完全被女人们包围住了。我看见丽琦正拉住他的一只胳膊，苍白的脸上挂着明显的激动神情。看到这一幕，我感觉有些疑虑，但是暂时把它撇到了旁边。
“伊恩带朋友来了吗？或者带他家人了？”
听到我的问题，詹米的笑容稍微黯淡了一些。
“没有。”他说道，“就他一个。当然了，还有那条狗。”他补充道，朝洛洛点了点头。洛洛正平躺着，爪子伸在空中，在杰米的攻击下开心地扭动。
“噢，好吧。”我整理头发，重新系上丝带，开始思考怎么招待缝被褥的女人们，怎么处理那头野猪，怎么准备庆祝性的晚餐——不过，晚餐的事情巴格夫人应该会解决。
“他要住多久，他说过吗？”
詹米深呼吸，把手搭在我的背上。
“永远，”他说道，“他回家来了。”声音里面充满了喜悦，但是有一丝奇怪的忧伤，让我抬头迷惑地看他。
* * * *
时间已经很晚，我们才宰杀完那头野猪，缝完被褥，吃完晚饭，客人们才最终闲谈着离开。她们也没什么好闲谈的；伊恩对大家都很友好，但是话不多，几乎没有谈论他南下路上的事情，完全没有讲他为什么回来。
“伊恩给你说什么没有？”我问詹米，在吃饭前暂时发现他独自在书房里。
“很少。只说他回来不再走了。”
“你觉得是他妻子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还有他孩子？”我突然感觉特别难受，既是为伊恩，也是为那个纤瘦、漂亮的莫霍克女孩——她的名字叫瓦克月特叶侬沙，意思是用双手劳作。伊恩叫她艾米丽。即使是在印第安人当中，在分娩时死亡也并不罕见。
詹米摇了摇头，显得很严肃：“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肯定是不好的事情。他只字不提，而且目光看上去特别老成。”
丽琦出现在门口，说巴格夫人让我赶紧过去安排晚饭的事情，所以我只好离开。但是，跟着丽琦去厨房时，我忍不住思索，如果我们对伊恩那位莫霍克妻子的猜测是对的，那么伊恩的回来对丽琦意味着什么？
在伊恩离开前，丽琦就喜欢着他，而且在他决定留在莫霍克部落之后的那几个月里对他念念不忘。但是，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而且在年轻人的生活中，两年可以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我知道詹米刚才说伊恩的目光显得老成是什么意思，也清楚伊恩不再是当初被我留在莫霍克部落的那个容易冲动、欢欣的孩子。丽琦也不再是当初那个胆怯暗恋他的小女孩了。
她已经是曼弗雷德·麦吉利夫雷的未婚妻了。我只能感激，乌特·麦吉利夫雷和她的女儿们今天下午都没有来缝被褥。运气好的话，伊恩回归带来的魔力不会持续太久。
“你睡在这里没事吧？”我怀疑地问伊恩。我在手术台上为他铺了几床被褥，放了一个羽绒枕头。威姆斯先生要把他自己的床让给伊恩，巴格夫人想要在厨房壁炉前面给伊恩做个舒适的草垫子，都被伊恩礼貌地拒绝了。
“噢，没事的，舅妈，”他说道，朝我咧嘴微笑，“我和洛洛最近睡的地方，你可能都没法想象。”他伸展身体，眨着眼打了个哈欠，“上帝啊，这一个多月来，我都是在日落后就睡了。”
“应该天一亮就起了。所以我觉得你在这里睡会更好；你早上要是想多睡会儿，没人会打扰你。”
他大笑起来：“只是我要把窗户打开，让洛洛可以自由地进出。不过，它好像觉得在这里面捕猎就足够好了。”
洛洛坐在地板中间，期待地抬着嘴鼻，黄色的狼眼睛紧盯着上面橱柜的门。橱柜门后传来低沉的隆隆声，就像水在壶里翻滚一样。
“我可以和你赌那只猫，伊恩，”詹米说道，走进诊室，“小阿德索，它对自己评价很高。上周我看见它追过一只狐狸。”
“当然，你拿着枪站在它后面，和那个狐狸的逃跑并没有关系。”我说道。
“嗯，反正小猫觉得没关系。”詹米同意道，咧嘴笑了起来。
“小猫，”伊恩用苏格兰语轻声重复道，“再次说苏格兰语……感觉真好，詹米舅舅。”
詹米伸手轻轻摸了摸伊恩的胳膊。
“是的，亲爱的外甥，”詹米用盖尔语说道，声音同样很低，“你的盖尔语都忘光了吧？”
“渔民的生活，农民不懂。”伊恩毫不犹豫地用盖尔语回答道，说出了这句出名的谚语。
詹米惊讶却满意地笑起来，伊恩也灿烂地朝他咧嘴微笑。他的脸庞饱经风霜，变成了深棕色。他的莫霍克虚线文身从鼻子延伸到脸颊骨，形成两个月牙形，显得凶狠。但是，在那么一瞬间，我看到他的淡绿褐色的眼睛充满了恶作剧的神情，让我再次见到了我原来认识的那个小伙子。
“我经常会在心里用盖尔语，”他说道，灿烂的微笑黯淡了一些，“我会看着东西，在心里念它们的盖尔语名字，不让自己忘记。”他羞怯地看了看詹米，“你说过让我不要忘记的，舅舅。”
詹米眨了眨眼，然后清了清嗓子。
“是的，我说过，伊恩，”他低声说道，“很高兴你没忘。”他用力捏了捏伊恩的肩膀，然后他们紧紧地拥抱，拍打彼此的后背，无言地表达情感。
等我擦干眼睛，擤了鼻子时，他们已经分开，又有了一种漫不经心的氛围，假装无视我的女性伤感。
“苏格兰语和盖尔语我都没忘，舅舅。”伊恩说道，清了清自己的喉咙，“不过，拉丁语都忘记了。”
“你应该没什么机会练习拉丁语，”詹米说道，他用衣袖擦了擦鼻子，微笑着，“除非刚好有耶稣会士路过。”
听到这里，伊恩显得有些奇怪。他看了看詹米，看了看我，然后又朝诊室的门口看了看，确保没人来。
“呃，倒不是那样的，舅舅。”他说道。
他悄悄地走到门口，朝走廊里看了看，轻轻地关上门，然后回到桌边。他的腰间刚才挂着一个小皮包；除了匕首和弓箭，那个小皮包里装着的似乎就是他的全部世俗物品了。他之前把那个小包放到了旁边，但是现在又把它拿起来，在里面翻找了片刻，掏出一本用黑色皮革装帧的小书，然后交给詹米。詹米接了过去，显得很迷惑。
“在我……在我离开蛇镇前，老太太特瓦克腾容给了我这本小书。我之前见过它。艾米丽……”他停顿下来，用力清嗓子，然后又稳定地继续说下去，“艾米丽为我讨要了里面的一页，用来给你们写信说一切都好。你们收到了吗？”
“收到了。”我安慰他道，“詹米后来还寄给你母亲了。”
“噢，是吗？”想到母亲，伊恩的表情明亮起来，“很好。希望她听到我回来的消息会很开心。”
“我打赌她肯定会开心。”詹米向他保证道。“但是这是什么？”他拿起那本小书，扬起眉毛询问，“看上去像是牧师的祈祷书。”
“看上去是。”伊恩点头，挠了挠脖子上被蚊子咬过的地方，“但其实不是。翻开看看？”
我靠近詹米，在他旁边看他翻开那本书。扉页被撕掉过的地方，边沿参差不齐。但是，里面没有标题页，也没有印刷字。它似乎是某种记录本，页面上写满了黑色的字迹。
第一页的顶部，歪歪斜斜地写着两个大字——“我是”。
“你是？”詹米低声说道，“嗯，那你会是谁呢？”在那页纸的下半部分又有了文字。这些文字更小、更稳重，但是看上去有种奇怪的感觉。
“我想到的第一件事……”詹米轻声翻译道。
“我是，我还存在。我刚才存在于那个中间地带吗？肯定是，因为我记得。晚些时候我再尝试描述它。我现在没有话语。我感觉特别不舒服。”
那些文字小而圆，相互独立的印刷字体。写下它们的那个人爱整洁，很细心，但是它们在页面上倾斜着，显得摇摇晃晃的。如果说这种字迹能说明什么，那就是说明他确实感觉不舒服。
这种整洁的字迹在第二页继续，和写字人的神经一道稳定下来。
就是这个地方。当然就是。但是时间也是正确的，这点我知道。树林、灌木都不同了。西边本来有块空地，现在里面长满了月桂树。之前走进那个圈时，我看到一棵巨大的木兰树。现在它也不见了，变成了一棵小橡树。声音也变了。远处没有汽车的声音了。只有鸟叫声，特别响亮。还有风声。
我仍然头晕，双腿发软。我还站不住。我醒来时，人在那堵墙壁下，但是离我们放圈的那个洞有些距离。我肯定是在地上爬行过，我的手上和衣服上有泥污和破损。醒来后，我躺了一会儿，难受得站不起来。我现在好了些，仍然虚弱和恶心，但是我还是很开心。方法生效了。我们成功了。
“我们？”我说道，扬起两边的眉毛看詹米。他耸了耸肩，然后翻了页。
那颗宝石不见了。我口袋里只剩下一抹黑灰。那么，雷蒙说得对。那是一小颗没有抛光过的蓝宝石。我必须回忆细节，把过程写下来，方便其他可能会跟随我的人。
一阵微弱、寒冷的不祥战栗从我后背涌起来，传遍了我的全身，让我的头发开始立起来，刺痛了我的头皮。其他可能会跟随我的人。带着难以抵抗的冲动，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那本书。我需要以某种方式触摸它，与那位写下这些文字、已经消失的人进行某种接触。
詹米好奇地看了看我。我有些努力地把手拿开，把手指握成拳头。他犹豫了片刻，但是紧接着又看那个本子，就好像和我一样，目光似乎被那种黑色、整洁的字迹吸引过去。
我现在知道那种字迹为什么会让我震惊了。它不是用羽管笔写的。哪怕是最好的羽管笔，也没法写出这么均匀的墨色，在起笔时比较深，慢慢变浅。这个本子上每个字的墨色深浅都一样，线条细而有力，在纸张上压出了轻微的凹痕。羽管笔写不出凹痕来。
“圆珠笔，”我说道，“他是用圆珠笔写的。我的上帝啊。”
詹米回头看我。我肯定面色苍白，因为他动了动，好像要合上那个本子，但是我摇了摇头，挥手示意他读下去。他怀疑地皱眉，然后回过头去，一只眼睛仍然看着我。然后，他的注意力慢慢地全部集中到本子上，看到接下来一页时，他扬起了眉毛。
“你看。”他轻声说道，把本子朝我转过来，指着上面的一行字。这行字也是拉丁文，但是其中有陌生的词语，偏长，看上去有些奇怪。
“莫霍克语？”詹米说道。他抬起头，看着伊恩的脸，“那肯定是印第安人语言里的词语。是阿尔贡金语吗？”
“下大雨，”伊恩低声说道，“这种语言属于莫霍克语，舅舅。下大雨是某个人的名字。其他人的名字也写在这里，壮行人、六龟，还有灵语。”
“我还以为莫霍克人没有书面语言呢。”詹米说道，扬起了一边红色的眉毛。伊恩摇了摇头。
“确实没有，詹米舅舅。但是有人会写那样的东西——”他朝那个本子点了点头，“而且只要你能搞清楚它们的读音……”他耸了耸肩，“我能确定，它们是人名。”
詹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没有说话，又低头继续翻译。
一颗蓝宝石在我这里，另外那颗在下大雨那里。灵语有一颗红宝石，钻石在壮行人那里。我们不太懂那张简图，不确定是代表罗盘上四个方向的四个点，还是代表五角星形的五个点。但是我们有五个人，全都发血誓要做这件事，所以我们把那个圈摆成了五个点。
这句话和接下来的那句话中间，有一段空白。接下来的字迹变化了，变得更坚定和平稳，就好像写字的人暂停下来，后来才又继续讲述故事的。
我回去看过。已经看不见那个圈，不过我想它不在了也正常。我想我肯定昏迷了一段时间；我们当时把圈摆在裂口里面的，但是地上没有痕迹说明我是怎么爬或滚到我醒来的地点的。尘土里有痕迹，是雨水留下的。我的衣服是湿的，但是我不知道是被雨淋湿的，是被晨露打湿的，还是躺在太阳里因流汗打湿的；我醒来时已经差不多正午了，因为太阳就在头顶上，而且很热。我很渴。我是从裂口爬着离开，然后倒下的吗？或者说我是被穿越的力量抛出来的？
听到这里，我有种特别奇特的感觉，觉得这些文字好像在我脑中的某个地方回响。倒不是说我之前听见过，但是它们显得特别熟悉。我摇了摇头，清除这种感觉，然后抬头发现伊恩在看我，棕色的双眼柔和，充满了猜测。
“是的，”我不加掩饰地说道，回答了他的眼神，“我是。布丽安娜和罗杰也是。”詹米刚才暂停翻译，正试着理解其中的一个词组，现在抬起了头。他看见伊恩的面容，以及我的，然后伸手到我的手上。
“你能读懂多少，伊恩？”他低声问道。
“很多，舅舅。”伊恩回答道，但是他的目光没有离开我的脸。“读不懂全部，”他的唇上露出短暂的微笑，“而且我肯定没有搞懂里面的语法，但是我觉得我理解了。你呢？”
不知道他是在问詹米，还是在问我；我们俩都犹豫了，交换了眼神，然后我转身面对伊恩，点了点头，詹米也点了点头。詹米握紧了我的手。
“嗯，”伊恩说道，然后他的面容明亮起来，露出了特别满意的神情，“我就知道你不是仙女，克莱尔舅妈！”
* * * *
伊恩再也熬不下去，所以最终打着哈欠要去睡觉了，不过在上床前，他抓住洛洛的后颈，让它不要动，等我把阿德索从橱柜里抱出来。它的毛都立了起来，整个身子比平时大了一倍，而且还像一条蛇那样发出咝咝声。我抓住阿德索的后颈，避免被它挠，然后带它远离了洛洛，去了我们的卧室，粗鲁地把它丢在床上。然后我立即朝詹米转过身去。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问道。
他已经重新点亮了一根蜡烛。他单手解着衬衫，另外那只手的拇指翻着本子，坐到床上，仍然读得很专心：“他找不到朋友。他在附近的农村地区找了两天，呼喊他们，但是没有发现任何踪迹。他特别焦虑，但是最终他觉得自己必须继续；他需要吃的，身上只有一把刀和一点盐。他必须打猎，或者找到人。”
伊恩说这个本子是特瓦克腾容给他的，让他带来给我。她说它属于一个叫水獭牙的男人——我的家人。
当时听到伊恩这样说，我感觉一根冰冷的手指触摸到我的脊柱，而且这种感觉现在仍然存在。一阵阵微弱的担心不停地刺痛我的皮肤，就像鬼魂般的手指在触摸。我的家人，是啊。
我曾经给他说过，水獭牙或许是我的“家人”，因为我没法用其他办法描述时间旅行者之间的奇怪亲属关系。我从来没有见过水獭牙——至少没有见过真人——但是如果他就是我所想象的那个人，那么那个埋在我们的小墓园里、镶嵌着银牙的头骨就是他的。
或许我最终要去调查他曾经是谁，以及他到底为什么死得如此令人吃惊。
“他不太会打猎，”詹米挑剔地说道，皱眉看着页面，“甚至没法用陷阱抓地松鼠，而且还是在夏天！”
幸好，水獭牙——如果那就是他的话——熟悉很多能食用的植物，似乎特别开心能够认出木瓜和柿子。
“认出柿子不是什么英勇事迹啊，”我说道，“柿子就像橙色的垒球嘛！”
“而且尝起来就像夜壶底部的东西。”詹米补充道。他丝毫不喜欢柿子。“但是，他那时很饿。只要足够饿，就会……”他的声音逐渐消失，沉默地动着嘴唇，继续翻译。
那个男人在野外游荡了一段时间，不过游荡这个词似乎不太对；他根据太阳和星星，选择了特定的方向。这显得奇怪——他在寻找什么呢？
无论如何，他最终都找到了一个村子。他不会说村里人的语言——“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应该会说那种语言？”詹米把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但是他发现那里的女人都用铁壶做饭时，变得特别心烦意乱。
“这点特瓦克腾容说过！”我插嘴说道。“在给我讲他的故事时——如果就是同一个人的话，”我多余地补充道，“她说他不停地吵闹，说铁锅、刀和枪的事情。她说印第安人……特瓦克腾容怎么说来着？——她说，他们得像祖先那样生活，不然那个白人可能会把他们生吃掉。”
“这家伙真是特别容易激动，”詹米低声说道，仍然专心看着本子，“而且也很喜欢夸张。”
但是，再读一两页，水獭牙对于铁器如此担忧的原因就变得清楚了。
“我失败了，”詹米读道，“太晚了。”他挺直后背，看了看我，然后又继续翻译。
我不知道我在什么年代，我也没法搞清楚——这些人也不会用我知道的方法来计算年份，即使我学会了他们的语言，能够向他们提问。但是，我知道我太晚了。
如果我到达的是我计划的年代，也就是1650年，那么这个内陆的村子里，就不会有铁器。看到他们如此随意地使用铁器，我知道我晚了五十年，甚至有可能更晚！
这个发现让水獭牙特别忧郁，接下来几天他都特别绝望。但是，后来他振作起来，决定继续做下去。所以，他带着村里人赠送的食物，独自出发北上了。
“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詹米说道，“但是我可以说他很有勇气。他的朋友都死了或消失了，而且他一无所有，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但还是继续行动。”
“是的，不过老实说，他应该也想不出能做其他什么事情。”我说道。我再次触摸那个本子，十分柔软，回忆起我自己从石头里穿越后的最初那几天。
当然，不同的是，这个男人是故意要从石头里穿越的。只是我们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
独自在野外行进，身上只有这个小本子，于是水獭牙决定要专心记下自己的旅程，写明动机和意图。
或许我的尝试——我们的尝试——不会成功。实际上，现在看上去我有可能就会死在这荒野当中。但是，如果是这样，那么能够把我们的高尚努力记录和留存下来，也算是一种慰藉——而且对于我的那几位兄弟，那几位共同参加这次历险的同伴，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悼念。
詹米停下来，揉了揉眼睛。蜡烛已经燃得很短，我自己的眼睛也因为打哈欠而流了不少泪水，几乎没法在摇曳的光线中看那些文字，而且我疲惫得头晕。
“别读了，”我说道，把头靠在詹米的肩膀上，从那种温暖的结实中汲取慰藉，“我熬不下去了，真的。他的故事得慢慢读。而且，”我停顿下来打哈欠，下巴咔嚓作响，打完哈欠后眨着眼睛，身子摇晃了两下，“或许布丽和罗杰也应该听听。”
詹米被我传染，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眨了眨眼，用力地摇头，就像一只被人从树里摇出来的红色大猫头鹰。
“是的，你说得对，外乡人。”他合上那个本子，然后轻轻地把它放在窗边的桌上。
我都懒得换睡衣，而只是脱掉外套，刷了牙，穿着直筒式内衣就钻进被窝。阿德索本来在枕头上开心地打着鼾。我们要占领它的位置，它显得很不开心。但是它被詹米坚决地赶走，生气地挪到了床尾，倒在我的双脚上，就像一块毛茸茸的大破布。
但是，过了一会儿，它不再生气，轻轻地用爪子揉捏被子，以及我的双脚，然后开始发出困倦的咕咕声。
我觉得阿德索的存在几乎就像詹米那种有规律的轻柔喊声一样令人安慰。大多数时候，我感觉很舒适，安全地处于我在这个世界中为自己建造的家中，开心地与詹米共同生活，不受环境的影响。但是，偶尔我会突然清楚地看到我当初跨越的那个巨大鸿沟，眩晕地看到我所出生的那个世界在远去，感觉特别孤独，以及恐惧。
听到这个男人的记录，听到他的恐惧和绝望，我又回忆起了我对几次穿越的惊恐和怀疑。
我紧贴着睡着的丈夫，感觉温暖而稳定，同时听到水獭牙的话语，就好像是他在我的脑中诉说一样。那些话语是一种孤寂的哭喊，回响着跨越了时间和语言的界限。
就在那页快结束的时候，那些微小的拉丁文变得越来越潦草，有些字母就只是几点墨迹，词语结尾几乎无法辨识。最后那几行是用英文写的，作者的拉丁文在绝望中消失了。
噢，上帝。噢，上帝啊……
他们在哪里？
* * * *
第二天下午，我们才成功地把布丽安娜、罗杰和伊恩聚集起来，悄悄地躲到詹米的书房里，没有引起其他人多余的注意。昨晚，因为伊恩的突然出现，再加上我疲惫得迷糊，所以一切似乎都很合理。但是，早晨我在亮光中忙家务时，发现越来越难相信那本日记真的存在，而不是我梦里的东西。
但它确实真的存在，实实在在地放在詹米的书桌上。詹米和伊恩整个早晨都在书房里，专心致志地翻译；我走进书房时，从詹米乱糟糟的头发可以看出，那本日记的叙述要么特别吸引人，要么特别令人心烦，或者二者都有。
“我给他们说了这是什么了。”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朝布丽和罗杰点了点头。他们俩坐在凳子上，紧挨着彼此，表情严肃。不愿意离开母亲的杰米，正在桌下玩着一串雕刻木珠。
“你们全都读了吗？”我问道，坐到另外那把椅子里。
詹米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看小伊恩。伊恩站在窗边，焦躁得坐不住。他的头发虽然剪得短，却和詹米的一样乱。
“是的，我们读完了。我不打算把全部内容都读出来，不过我觉得最好从他决定开始记录所有事情那里开始读。”
他用平时当作书签的那片棕黄色皮革做了标记。打开日记本，他找到了那页，开始读起来。
我出生时的名字叫罗伯特·斯普林格。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以及它的所有含义，因为它是几个世纪里谋杀和不公的苦果，是偷盗、奴役和压迫的象征……
詹米抬头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全部读了吧？这个人真是无趣。”他把一根手指伸到页面上，继续读起来。
“在我们耶稣的纪元里——是他们的耶稣，他们以耶稣的名义，做强奸、劫掠之类的事情——反正说到最后，他说的是1968年。所以你们应该知道他说到谋杀和劫掠吧？”他朝布丽和罗杰扬起一边眉毛。
布丽突然坐直，紧抓着罗杰的胳膊。
“我知道那个名字，”她说道，听上去像喘不过气来，“罗伯特·斯普林格。我知道这个名字。”
“你认识他？”我问道，浑身感觉到一阵震颤——因为激动、恐惧，或者只是好奇。
她摇了摇头：“不认识，但是我知道那个名字。我在报纸上见过。你有没有……”她朝罗杰转过身去，但是摇了摇头，皱起了眉毛。
“呃，或许你在英国并不知道，但是当时在波士顿，那是大事。我觉得罗伯特·斯普林格应该是蒙托克五人帮里的一个。”
詹米捏了捏鼻梁：“什么五人帮？”
“那只是——人们取名字吸引注意力而已。”布丽安娜挥手表示无所谓，“这不重要。他们是美国印第安运动里的积极分子，或者说至少最开始是那样，只是后来太像疯子，所以……”
“蜂子？哪儿有蜂子？”杰米听到感兴趣的词语，从桌子下面钻了出来。
“不是那样的蜂子，宝宝，不好意思。”布丽四下寻找能够让杰米分心的东西，然后取下自己的银手镯，递给了他。看到詹米和伊恩的茫然表情，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重新开始，在罗杰和我的偶尔帮助下，试着把事情讲清楚，混乱却简短地叙述了美洲印第安人在二十世纪的悲惨境遇。
“所以这个罗伯特·斯普林格在你们的时代是某种印第安人？”詹米用手指短暂地轻敲桌面，专注地皱起眉头，“嗯，这和他自己的叙述相符。他和他的朋友显然对于他们所谓‘白人’的行为并不生气。我想那些所谓的‘白人’应该是英格兰人吧？或者至少是欧洲人？”
“嗯，是的，只是在1968年时，他们当然已经不是欧洲人了，他们是美洲人，只有印第安人最初才是美洲人——所以他们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自称土生土长的美洲人，然后……”
罗杰拍了拍她的大腿，让她停了下来。
“或许我们可以晚些时候再讲历史。”他建议道，“你在报纸上读到罗伯特·斯普林格的什么事情了？”
“噢，”布丽安娜吃了一惊，专注地皱起眉头，“他消失了。他们都消失了——我是说，蒙托克五人帮。他们因为炸了什么东西——或者其他原因，我不记得了——被政府通缉，然后被捕，但是后来被保释了，然后接下来全消失了。”
“显然是那样的。”小伊恩低声说道，看了看那本日记。
“这是件大事，报纸上报道了差不多一个星期，”布丽安娜继续说道，“其他积极分子的代表都指责政府把他们处理了，说政府害怕审判结果难堪。政府当然否认了，所以组织了大搜查。我记得好像读到过，说在新罕布什尔还是佛蒙特的某片树林里找到了其中一个人的尸体，但是搞不懂他的死因，而且根本没有发现其他几个人的踪迹。”
“他们在哪里？”我轻声引用日记本里的话，脖颈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上帝啊，他们在哪里？”
詹米严肃地点了点头。
“好吧，我觉得这个斯普林格很有可能就是这个人。”他触摸面前的日记本，有种类似尊敬的感觉。
“他和他的四个同伴都宣布放弃与白人世界的联系，从他们真正的传统中给自己取名——他在本子里这么说的。”
“那样做是正确的。”伊恩轻声说道。他有种全新、奇怪的平静，让我又回想起他过去两年是莫霍克人，洗掉了白人的血缘，重新取名为狼兄，喀炎克哈卡的一员，西大门守护者。
我觉得詹米也注意到了那种平静，但是他始终看着那本日记，慢慢地翻页，概述日记的内容。
罗伯特·斯普林格——或者说他自称的塔温尼奥纳维拉，也就是水獭牙——在极端政治的地下世界和他所谓的土著美洲萨满教有许多关系。我不知道水獭牙的行为与易洛魁联盟最早的信仰之间到底有多少相似，但是他相信自己是莫霍克族的后代，所以信奉他能够找到——或者说发明——的残余传统。
我是在命名仪式上认识雷蒙的。
听到这句话，我突然坐直。他在开头提及过雷蒙这个名字，但是我当时没有特别注意。
“他描述过这个叫雷蒙的人吗？”我急切地问道。
詹米摇了摇头。
“没有描述过他的样子。他只说雷蒙是个大萨满，能够把自己变成鸟或其他动物——而且能够穿越时间。”他小心地补充道。他看了看我，扬起了一边眉毛。
“我不知道。”我说道，“我以前觉得是那样，但是现在，我不知道了。”
“什么？”布丽安娜来回看我和詹米，显得很迷惑。我摇了摇头，把头发捋了回去。
“没事儿。就是我在巴黎认识一个叫雷蒙的人，所以我觉得……但是他到底会在1968年的美国做什么呢？”我脱口说道。
“呃，你当时也在那儿，是吧？”詹米指出，“但是暂时别管这件事……”他继续翻译，用有些生硬的英语概述出来：水獭牙对雷蒙很入迷，经常见他，也带了几位好友去见他。慢慢地，他们就构思出了阴谋诡计，那是一项庞大、无畏的计划，光是概念就令人震惊。
“他倒是很诚实，是吧？”罗杰低声说道。
要经过测试。许多人都没有通过，但是我通过了。通过测试的总共有我们五个人，我们听到过时间的声音，发血誓要进行这次伟大的历险，去拯救我们的族人，让他们远离大灾难。去改写他们的历史，纠正他们的错误，去……
罗杰低弱地呻吟了一声。
“噢，上帝啊，”他说道，“他们打算做什么？刺杀哥伦布吗？”
“不是。”我说道，“他说过他打算回到1650年前。你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詹米告诉我，伸手抓了抓头发，“但是我很清楚他想做什么。他计划去易洛魁联盟，挑起他们反抗白人移民。他觉得那时没有多少移民，如果易洛魁联盟领头，那么印第安人可以很轻松地把移民消灭掉。”
“或许他说得对。”伊恩轻声说道，“我听老人们讲过故事，白人最先到来时，受到了欢迎，带来了贸易的货物。一百年前，白人还很少，喀炎克哈卡人是主人，是部落联盟的首领。是的，如果他们愿意，他们是可以那样做的。”
“嗯，但是他根本没法阻挡欧洲人，”布丽安娜反对道，“欧洲人实在是太多。他没有想要让莫霍克人入侵欧洲，是吧？”
想到这里，詹米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我倒是想看看那种景象，”他说道，“莫霍克人会让欧洲人好好思考的。但是，哎呀，”他讥讽地看了看我，“我们的朋友罗伯特·斯普林格没有那么大的野心。”
但是，水獭牙及其同伴的想法已经足够有野心了，而且或许……只是或许……有可能成功。他们的意图不是完全阻止白人定居——他们刚好有足够的理智，能够意识到那样不可能。他们的意图是让印第安人对白人有戒备，让他们根据自己的条款来做生意，从掌握权力的地位来谈协议。
“不让白人大量定居，而是把他们遏制在小镇里。不让他们建造防御工事，而是一开始就对他们动武。根据他们自己的条款进行贸易。不让他们在数量和武器上超过自己。逼迫他们传授制作铁器的技艺。这简直就是普罗米修斯归来。”我说道。詹米哼了一声。
罗杰摇了摇头，有些赞赏。
“这是个愚蠢的计划，”他说道，“但是不得不赞赏他们的勇气。如果他说服易洛魁人，如果他们在合适的时间行动，不让力量的天平偏向欧洲人那边，那么他们的计划有可能成功。但是，事情乱套了，不是吗？最先是他在错误的时间到了，到得太晚了，然后他意识到几个朋友都没有成功跟过来。”
我看见布丽安娜的胳膊上突然冒出鸡皮疙瘩，看到了她对我使的眼神，一种表示突然理解的眼神。她突然设想到了独自在错误的时间到达会是怎样的情况。
我朝她淡然微笑，然后把手搭在詹米的胳膊上。他心不在焉地捂住我的手，轻轻地捏了捏。
“是啊。他自己也说了，在意识到事情全乱套时，他差不多绝望了。他想要回去，但是没有宝石，而且雷蒙说必须有宝石来保护自己。”
“但是，他最终找到了宝石。”我说道。我站起来，伸手到架子顶部，取下那颗蛋白石。
“就是它。我想不会有其他与蛇镇有关联的印第安人叫水獭牙。”莫霍克族老妪特瓦克腾容给我讲过这颗宝石的来历，还讲过水獭牙的故事，以及他的死。房间里尽管暖和，但回忆起来，我还是颤抖了一下。
我感觉到了在我手里那颗光滑的大宝石的温暖，我用拇指小心地抚摸上面的螺旋花纹。水獭牙说过蛇食其尾。
“是的。但是他没有提及宝石的事情。”詹米坐回去，用双手从松散的头发里抓过，然后用一只手擦了擦脸，“在记述的最后，他觉得没有办法，决定无论是哪一年，无论是不是独自一人，都要继续开展他的计划。”
大家都沉默了片刻，思索着这种计划的庞大，以及徒劳。
“这个计划不可能成功。”罗杰说道，沙哑的声音让他的话语有种盖棺论定的感觉。
詹米摇了摇头，低头看着那本日记，但是他的目光明显没有聚焦在上面，深蓝色的双眼显得很遥远。
“他没有觉得会成功。”他轻声说道。“他在这最后说，”他的手指特别轻柔地触碰页面，“已经有成千上万的族人为了自由献身，未来还会有成千上万人继续奋斗。他要走他们走过的路，保护他的血脉荣耀，而且战死沙场也是莫霍克战士的本职所在。”
我听到伊恩在我身后吸气叹息，然后布丽安娜低下头，头发遮住了脸。罗杰朝她转过去，神情严肃，但是我看到的不是他们。我看到的是一个男人，他因为死亡而涂黑了脸庞。手握燃着冷火的火把，在夜晚湿漉漉的深林里穿行。
有人拉扯我的裙子，让我从这个画面中出来。
我低头看见杰米站在我旁边，拉着我的手：“那是什么？”
“什么……噢！这是一块石头，亲爱的。很好看，是吧？”我把那颗蛋白石递出去，他用双手握住，一屁股坐到地上，仔细看着那块石头。
布丽安娜用手擦了擦鼻子。罗杰清了清嗓子，发出撕裂布匹一般的声音。
“我想知道的是，”他粗哑地说道，挥手指了指那本日记，“他到底为什么用拉丁文记录？”
“噢，这点他说过。他在学校里学过拉丁语——或许那就是要反对欧洲人的缘故——”詹米朝伊恩咧嘴笑起来，伊恩做了个鬼脸，“所以他觉得如果用拉丁文记录，那么谁要是不小心看到，就只会觉得是牧师的祈祷书，不会在意。”
“喀炎克哈卡的人确实觉得是祈祷书，”伊恩插话道，“但是，老特瓦克腾容一直保存着这个本子。在我……离开的时候，她把这个小本子给了我，说我必须把它带回来，交给你，克莱尔舅妈。”
“交给我？”我有些犹豫要不要摸那个日记本，但还是把手伸了出去，触摸了翻开的页面。写到快结尾时，他的笔逐渐没有墨水了，墨迹断断续续，有些文字差不多就只是纸上的凹痕。我心想，他是把那支没有墨水的笔扔掉了，还是把它保存着，用来提醒自己未来已经消失了呢？
“你觉得她知道本子里写的是什么吗？”我问道。伊恩面无表情，但是他那柔和的棕褐色双眼里有一丝烦恼。在他是苏格兰人时，他并不会掩藏自己的感受。
“我不知道，”他说道，“她知道一些，但是我说不准是什么。她没有给我说，只说我必须把它带来给你。”他犹豫了，来回看了看我、布丽安娜和罗杰。“是真的吗？”他问道，“表姐，你刚才说的印第安人未来的遭遇，是真的吗？”
布丽安娜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然后点了点头。
“恐怕是真的，”她轻声说道，“很抱歉，伊恩。”
他只是点了点头，用指关节向下揉了揉鼻梁，但是我很好奇。
他没有抛弃他的苏格兰族人，这点我知道，但是喀炎克哈卡人也是他的族人——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离开了他们。
我张开嘴，正要问伊恩关于他妻子的事情，却在这时听到了杰米的声音。他刚才拿着奖品躲到了桌下，对着那块蛋白石亲切地说了好几分钟听不懂的话。但是，他的声音突然变了，语气变得惊慌。
“烫，”他说道，“妈妈，烫！”
布丽安娜从凳子上站起来，一脸担忧。这时我听到了那种声音，一种高音调的嗡嗡声，就像用手指沿着高脚杯沿抚摸时发出的那种奇怪声音。罗杰坐直身子，显得很惊讶。
布丽安娜弯腰下去，迅速把杰米从桌下抱出来。她抱着杰米才站直，我们就听到了枪响般的爆炸声，然后那种嗡嗡声突然停止了。
“上帝啊！”詹米说道，在那种情况下显得特别温和。
书架、书本、墙壁，以及布丽安娜的厚裙摆上，都插着微微燃烧的尖碎片。一个碎片还从罗杰的脑袋旁边飞过，刚好擦伤他的耳朵；一小股血正沿着他的脖子流下，不过他似乎还没有注意到。
桌面上有许多亮点，很多锋利的细针向上刺穿了一英寸厚的桌板。我听到伊恩尖叫，弯腰下去从他的小腿上拔掉了一个碎片。杰米开始哭喊。外面，狼狗洛洛在狂吠。
那颗蛋白石爆炸了。
* * * *
现在仍然是大白天；蜡烛的火焰几乎看不见，在从窗户照进来的午后光亮里摇曳。詹米吹灭他用来点燃蜡烛的木片，然后坐到书桌后面。
“你把那块石头给杰米的时候，没有感觉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吧，外乡人？”
“没有。”爆炸的事情仍然让我很震惊，那种奇怪的嗡嗡声仍然在我的耳朵里回响，“感觉它很温暖，但是房间里的一切都很温暖。而且，当时它肯定没有发出那种声音。”
“声音？”他古怪地看着我，“你是说它爆炸的时候吗？”
现在轮到我显得古怪了：“不是，在爆炸之前。你没有听到吗？”
他摇了摇头，稍微皱起眉毛。我看了看其他人。布丽和罗杰点了点头——他们俩都显得苍白和憔悴——但是伊恩摇了摇头，显得很好奇，但是迷惑。
“我什么也没听见。”他说道，“那个声音像什么？”
布丽安娜张嘴要回答，但是詹米抬手阻止了她。
“等等，亲爱的。小杰米，在爆炸前你听到什么声音没？”
杰米已经从惊恐中缓了过来，但是仍然蜷缩在他母亲的大腿上，含着大拇指。他睁大蓝色的双眼，看了看詹米，然后点了点头，没有动口中的拇指。
“外婆给你的那块石头，是不是很烫？”
杰米责备地朝我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再次点头。我感觉到有些内疚，紧接着想到要不是布丽及时把他抱起来会发生什么，于是内疚得更厉害了。
我们把大多数碎片都捡了出来；它们堆在桌上，就像一小堆尖利的柴火。一块碎片擦破了我指关节上的皮肤，我把指关节含到嘴里，尝到了血的味道。
“上帝啊，这些东西就像碎玻璃一样锋利。”
“它们就是碎玻璃。”布丽安娜把杰米抱得更紧了。
“玻璃？你是说它不是真的蛋白石？”罗杰扬起了眉毛，倾身挑出了一块碎片。
“当然是，但是蛋白石就是玻璃，特别坚硬的火山玻璃。宝石之所以是宝石，是因为它们有晶体结构，看上去很好看；与大多数宝石相比，蛋白石则只有脆性结构。”布丽安娜的脸上开始恢复了血色，但是她仍然紧紧地抱着杰米。
“我知道能用锤子之类的东西砸碎蛋白石，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他朝那堆闪闪发光的碎片点了点头。
詹米用拇指和食指从里面挑出一块大的碎片，然后递给我：“放到你手里，外乡人。你感觉它还温暖吗？”
我小心地接过那块参差不齐的碎片。它很细，几乎没有重量，是半透明的，闪着鲜艳的蓝色和橙色。
“还暖和，”我说道，小心地来回倾斜手掌，“但是没有特别热，和皮肤的温度差不多。”
“我感觉它凉凉的。”詹米说道，“你把它给伊恩。”
我把那块碎片递给伊恩，他把它放在掌心里，用指尖小心地抚摸，就好像它是某种在生气时可能会咬人的小动物。
“感觉凉凉的，”他说道，“就像布丽表姐说的那样，像是碎玻璃。”
实验表明，布丽安娜、罗杰和我都感觉那块石头温暖——尽管不是特别温暖——但是詹米和伊恩则没有感觉到。这个时候，计时大蜡烛顶部的蜡已经熔化，让詹米可以把藏在里面的那些宝石取出来。他把它们取出来，用手帕擦掉烫手的蜡，然后把它们摆成一排，放在桌子边缘冷却。
杰米特别好奇地看着，显然忘记了刚才的不幸遭遇。
“你喜欢它们吗，红头发的小家伙？”詹米问他。他急切地点头，在他母亲的大腿上倾身出去，伸手去拿那些石头。
“烫手，”他说道，回忆起了刚才的事情，然后稍微退缩了一些，迟钝的小脸上露出疑虑的神情，“烫手吗？”
“嗯，希望不烫手。”詹米对他说道。他深吸一口气，拿起了那颗绿宝石，大小和他的拇指差不多，雕琢得并不精致，“把手伸出来，亲爱的。”
布丽安娜貌似想要抗议，但是她咬住下嘴唇，鼓励杰米照他外公的话去做。他接过那块宝石，仍然显得怀疑，但是他紧接着低头看它，担忧的神情变成了微笑：“真漂亮！”
“它烫吗？”布丽安娜问道，准备好要把宝石从他手里迅速拿出来。
“嗯，烫。”他满意地说道，把它贴到肚子上。
“让妈妈看一下。”布丽安娜稍微费了些力，才摸到了那块宝石，但是杰米不愿意把它交出来。“感觉它很温暖，”她抬头说道，“就像那块蛋白石碎片，但是说不上烫手。如果它烫手，就赶紧扔掉，听见没？”她对杰米说道。
罗杰始终入迷地观看着。
“他也有那种能力，是吧？”他轻声说道，“你说过有一半的概率，或者说有四分之三的概率——但是他就是有那种能力，是吧？”
“什么能力？”詹米看了看罗杰，然后看了看我，扬起一边红色的眉毛，表示疑问。
“我觉得他能够……穿越。”我说道。这种想法让我感觉心里发紧。“你知道水獭牙说过的话……”我朝那本扔在桌上的日记点了点头，“他说他们必须参加测试，看谁能够听到‘时间的声音’。我们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做得到这件事。”在伊恩面前谈论穿越时空的事情，我感觉莫名其妙地羞怯，“但是有些人能。从水獭牙的话来看，不用真正尝试，就可以提前测试一个人能不能。”
杰米没有关注大人们的对话，而是来回摇摆，对着紧握在胖乎乎手里的那块宝石哼唱。
“你觉得‘时间的声音’是……杰米，你能听到石头的声音吗？”罗杰倾身，抓住杰米的胳膊，让他把注意力从那块绿宝石上转移开，“杰米，石头是在给你唱歌吗？”
杰米惊讶地抬起头。
“没有，”他不确定地说道，然后又说，“是的。”他把石头拿到耳朵旁边，皱起眉头，然后把它塞给罗杰，“它在唱歌，爸爸！”
罗杰小心地接过那块绿宝石，朝杰米微笑。
“我还不知道石头会唱歌呢。”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他把石头拿到自己的耳朵旁边，显得局促不安。他皱着眉头，仔细聆听，然后把手放下来，摇了摇头。
“没有……我听不见……说不上听到了什么声音。但是……给你，你试试。”他把石头递给了布丽安娜，然后布丽安娜又递给了我。我们俩都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但是我觉得如果我特别努力地听，我能够感知到什么。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特别轻微的震动感。
“是什么事啊？”伊恩问道。他始终专注地看着我们。“为什么偏偏你们三个能做得到……是什么事情啊，我和詹米舅舅做不到？你做不到，是吧，詹米舅舅？”他怀疑地问道。
“做不到，感谢上帝。”詹米回答道。
“和基因有关，不是吗？”布丽安娜抬头问道，“肯定是的。”
听到这个不熟悉的词语，詹米和伊恩都显得很警惕。
“基因？”伊恩问道，迷惑地皱起了羽毛般的眉毛。
“肯定是的。”我说道，“血型、眼睛颜色之类的东西，全都和基因有关。”
“但是每个人都有眼睛和血液啊，外乡人，”詹米反对道，“不管眼睛是什么颜色，都可以用来看东西啊。这个……”他朝那几颗宝石挥了挥手。
我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
“是的，但是有些事情是和基因有关的——不，归根结底，所有东西都和基因有关。你看……”我朝他转过身，伸出了舌头。詹米眨了眨眼，他的表情让布丽咯咯笑了起来。
我没有管布丽，把舌头缩回去，然后又把舌头卷着伸了出来。
“怎么样？”我问道，把舌头又缩进去，“你做得到吗？”
詹米一副被逗乐的表情：“当然可以啊。”
他把舌头卷起来伸出来，摇动着给我看，然后又缩进去：“大家都做得到吗，伊恩？”
“噢，是啊，当然。”伊恩乐意地示范了一遍，“每个人都可以。”
“我做不到。”布丽安娜说道。
詹米惊讶地盯着她：“做不到？什么意思？”
“呃。”她伸出扁平的舌头，来回摆动，“我卷不起来。”
“你当然卷得起来。”詹米皱起眉头，“来，很简单的，姑娘……大家都做得到！”他又伸出舌头，卷起来，然后又展开，就像一只当父亲的食蚁兽，焦急地鼓励幼兽去吃一堆开胃的昆虫。他看了看罗杰，扬起了眉毛。
“你觉得大家都会？”罗杰沮丧地说道。他伸出了自己的舌头，卷不起来，“呃。”
“看到了吗？”我欢欣地说道，“有些人能卷舌头，有些人就是不能。学不会的。要么天生就会，要么天生不会。”
詹米来回看了看布丽和罗杰，皱起眉头，然后又看着我：“暂时就算你说得对。但是为什么你和我都做得到，为什么布丽做不到呢？你保证过她是我的女儿，是吧？”
“她百分百是你的女儿，”我说道，“脑袋上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看了看布丽安娜，观察她的高挑身材和红色浓发。她朝他微笑，蓝色的眼睛皱成了两个三角形。他也朝她微笑，然后朝我转过来，耸了耸肩，友好地表示投降。
“嗯，你是个值得尊敬的女人，我信你的话。但是卷舌头的事情呢？”他再次卷起舌头，表示怀疑，还是不太相信居然不是所有人都做得到。
“呃，你知道孩子是怎么来的吧，”我开口说道，“卵子和……”
“我知道。”他说道，声音里有种明显的怒意，他的耳朵尖有些发红了。
“我是说，孩子会从母亲那里得到一些东西，也会从父亲那里得到一些。”我感觉我自己也稍微脸红，但还是勇敢地继续解释，“有些时候父亲的影响比母亲明显，有些时候母亲的影响更明显，但是二者的影响都存在。这种影响就是因为基因，孩子从父母那里得到的基因，会影响孩子的外貌和能力。”
詹米看了看杰米。杰米又在哼唱，专心地试着把那些宝石叠起来，太阳光把他铜色的头发照得闪亮。回头过去，他看见了罗杰的目光，然后迅速把注意力转到我身上：“是这样的吗？”
“嗯，基因影响的不只是发色或眼神。好了，”我的课讲得进入了状态，“每个人的每个特征都有两个基因，一个来自父亲，一个来自母亲。当……呃……当配子在卵巢和睾丸里形成时……”
“或许你可以晚些再讲，外乡人。”詹米插话说道，侧脸看了看布丽安娜。他显然觉得“睾丸”这个词不适合布丽安娜听，他自己的耳朵也红得很厉害了。
“没事的，爸。我知道孩子从哪儿来的。”布丽安慰他道，咧嘴微笑着。
“嗯，那好。”我说道，继续掌控我们的对话，“你的每种特征都有一对基因，分别来自父亲和母亲，而等到你把它们传给孩子时，你只能遗传其中一个。因为孩子要从母亲那里遗传另外一个基因。懂吗？”我朝詹米和罗杰扬起眉毛，他们同时点头，就像被催眠了一样。
“那好。有些基因据说是显性的，有些是隐性的。如果一个人有显性基因，那么这个基因就会被展现出来。隐性基因看不出来，但是仍然能传给孩子。”
几个听众都显得很谨慎。
“罗杰，这点你肯定在学校里学过吧？”布丽诙谐地问道。
“呃，确实学过，”他低声说道，“但是我可能没有注意听。毕竟，我那时并没有觉得它重要。”
“是的，”我冷冰冰地说道，“所以说，詹米，你和我显然都有能够卷舌头的显性基因，但是……”我继续说道，举起一根手指，“我们肯定也有不能卷舌头的隐性基因。显然，我们俩都把隐性基因传给了布丽。所以，她不能卷舌头。同样，罗杰肯定也有两个不能卷舌头的隐性基因，因为如果他哪怕有一个显性基因，他都能卷舌头。事实上，他卷不起来。证明完毕。”我鞠了个躬。
“什么是刀……丸？”一个低弱的声音问道。杰米已经抛弃了宝石，抬头看着我，显得十分感兴趣。
“呃……”我说道。我环视大家，寻找帮助。
“就是你的蛋蛋，小伙子。”罗杰严肃地说道，忍住不笑出来。
“我有蛋蛋？我哪里有蛋蛋？”
“呃……”罗杰说道，然后看了看詹米。
“唔。”詹米说道，抬头看天花板。
“詹米舅舅，你穿的是短裙啊。”伊恩说道，咧嘴笑起来。詹米被出卖，愤慨地看了伊恩一眼，但是他还没来得及移动，罗杰就向前倾身，轻轻地捧住了杰米的胯下。
“就在这里，亲爱的。”他说道。
杰米捏了捏胯下，然后看着罗杰，迷惑地皱起了红色的眉毛：“不是蛋蛋，是小鸡鸡！”
詹米深沉地叹息，然后站了起来。他朝罗杰偏了偏头，然后伸手下去拉住杰米的手：“好吧。跟我和你爸去外面，我们给你看看。”
布丽的脸变得和她的头发一样红，她的肩膀短暂地抖动了一下。罗杰的脸貌似也红了，他打开了门，站在旁边等詹米和杰米出去。
詹米心血来潮，朝杰米转过身去，把舌头卷着伸了出来。
“你能卷舌头吗，小家伙？”他问道，把舌头缩了回去。
布丽安娜倒抽了一口气，发出鸭子受惊般的声音，然后定住了。罗杰也定住了，他的双眼盯着杰米，就好像杰米是个爆炸物，像那个蛋白石一样即将爆炸。
为时已晚了，詹米这才意识到这样问过于莽撞，于是脸颊都变苍白了。
“该死。”他特别轻声地说道。
杰米责备地睁大了眼睛：“不好，外公！那是脏话。妈妈，是吗？”
“是的。”布丽安娜说道，朝詹米眯起了眼睛，“我们要用肥皂洗外公的嘴巴了，是吧？”
詹米看上去就像是已经吞了一大口肥皂，而且还是碱液香皂。
“是的。”他说道，然后清了清嗓子。他脸上的红色已经完全褪去了。“是的，我那样真是很坏，杰米。我必须请女士们原谅。”他特别正式地朝我和布丽安娜鞠躬，“对不起，女士们。还有先生。”他轻声用法语向罗杰补充道。罗杰特别轻微地点了点头。他的双眼仍然盯着杰米，但是他已经放低了眼睑，脸上也细心地没有露出表情。
就像往常听到旁边有人说法语时一样，杰米的圆脸上露出了极其快乐的表情，然后——正如詹米明显预期的那样——立即用法语唱了起来。
罗杰抬头看布丽，他们俩似乎隔空传递了什么想法。他伸手下去，拉住杰米的另外那只手，暂时打断了他的歌唱。
“亲爱的，那么你能卷舌头吗？”
“……卷什么舌头？”
“你看外公。”罗杰朝詹米点了点头。詹米深吸一口气，很快把舌头卷着伸了出来。
“你能那样做吗？”罗杰问道。
“能啊。”杰米眉开眼笑，伸出了舌头，没有卷起来，“呃呃！”
房间里的大家都同时叹了一口气。杰米不懂是怎么回事，他抬起双脚，整个身体暂时悬在罗杰和詹米的手里，然后又把双脚跺到地上，回忆起了刚才的问题。
“外公有蛋蛋？”他问道，拉动詹米和罗杰的手，仰头看詹米。
“是的，小家伙，我有，”詹米干巴巴地说道，“但是你爸的更大。来吧。”
杰米不着调地哼唱着，被詹米和罗杰提着出去了。他吊在两个男人中间，就像一头长臂猿，膝盖向上碰到了下巴。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对于针线活儿，我没有天赋，也没有什么耐心，但是我确实手巧，能够缝精细的针脚。更重要的是，我有个明亮宽敞的大厨房，放得下缝被褥用的架子，而且还有巴格夫人的殷勤服务；她会给缝被褥的女人们提供充足的茶水，还有吃不完的苹果饼。
我们正在缝制埃文·林赛夫人用米黄色和蓝色细线勾勒出来的方块图案，这时詹米突然出现在走廊那边的门里。女人们大多专心地谈论丈夫打鼾之类的琐事，所以没有注意到詹米，但是我正好面对着那扇门。他似乎不想打扰我们，或者说不想引起我们的注意，因为他没有走进房间。见我看到了他，他急切地偏了偏头，然后朝书房那边走去了。
我看了看坐在我旁边的布丽。她也看见了詹米，她扬起一边眉毛，然后耸了耸肩。我把针插到被面里，然后站起来，低声给其他人说要离开一会儿。
“吃晚饭时给他喝啤酒。”奇泽姆夫人正在给阿伯费尔迪提建议，“让他喝很多，还要多加水，那样的话，他晚上没半个小时就要起来撒尿，那样他就不会轰隆隆地打鼾了。”
“噢，哎呀，”阿伯费尔迪夫人反对道，“我试过了。但是，他去撒尿回来过后，就会想要……那个。”她脸红起来，“还不如听着他打鼾睡得多呢！”
女士们咯咯发笑。
詹米在走廊里等着。我才走出去，他就抓住了我的胳膊，带我匆匆走出前门。
“什么……”我迷惑地开口说道，然后看到了坐在门廊边沿的高个子印第安人。
“什么……”我再次说道，然后他站起来，转身，朝我微笑。
“伊恩！”我尖叫出来，扑到了他的怀里。
他身子瘦削，但是结实，就像晒干的生牛皮。他的衣服散发着潮湿木头和泥土的气味，还隐约有屋里的那种烟味和体味。我向后退，擦了擦眼睛，想要仔细看他。一个冰冷的鼻子凑到我的手上，让我又轻轻地尖叫了一声。
“是你！”我对洛洛说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特别激动，疯狂地揉搓它的耳朵。它短促地吠叫一声，坐了下去，同样疯狂地摇摆着。
“狗！狗狗！来，狗！”杰米从自己家小屋的门里跳出来，迈着短腿全速奔跑，湿头发竖立起来，眉开眼笑。洛洛朝他跑去，撞在他的肚子上，把他撞倒，发出一阵尖叫声。
我最初担心洛洛觉得杰米是猎物——它毕竟是一条狼狗——但是很快我就看出来，它和杰米只是狂欢玩乐。但是，布丽安娜的母性声呐收到了尖叫声，让她从屋里冲了出来。
“什么……”她开口说道，看到草地上的混战。然后伊恩走上前去，抱住亲了她。她的尖叫声接着又让缝被子的女人们吵闹着涌出来，纷纷提问、惊呼，以及轻声尖叫，好一个激动的场面。
在这样的混乱中，我突然注意到了罗杰。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现，额头上有擦伤，眼圈发青，穿着干净的衬衫。我看了看詹米。他站在我的身边观看，脸上挂着恒久不变的咧嘴微笑。与罗杰相反，他的衬衫不仅肮脏，而且前襟已经被撕破，一边的衣袖上还有巨大的裂口。他的衣服上还有大片的泥污和已经变干的血迹，不过我没有看到有新流出来的血。考虑到杰米的湿头发和干净衬衫——现在已经不干净了——这让人特别怀疑。
“你们仨做了什么？”我问道。
他摇了摇头，仍然咧嘴笑着：“没啥大事，外乡人。不过，我给你弄了一头猪回来，有时间把它宰掉。”
我恼怒地把一缕头发拨了回去。
“这就像是宰杀小肥牛，欢迎浪子归来吗？”我问道，朝伊恩点了点头。他现在已经完全被女人们包围住了。我看见丽琦正拉住他的一只胳膊，苍白的脸上挂着明显的激动神情。看到这一幕，我感觉有些疑虑，但是暂时把它撇到了旁边。
“伊恩带朋友来了吗？或者带他家人了？”
听到我的问题，詹米的笑容稍微黯淡了一些。
“没有。”他说道，“就他一个。当然了，还有那条狗。”他补充道，朝洛洛点了点头。洛洛正平躺着，爪子伸在空中，在杰米的攻击下开心地扭动。
“噢，好吧。”我整理头发，重新系上丝带，开始思考怎么招待缝被褥的女人们，怎么处理那头野猪，怎么准备庆祝性的晚餐——不过，晚餐的事情巴格夫人应该会解决。
“他要住多久，他说过吗？”
詹米深呼吸，把手搭在我的背上。
“永远，”他说道，“他回家来了。”声音里面充满了喜悦，但是有一丝奇怪的忧伤，让我抬头迷惑地看他。
* * * *
时间已经很晚，我们才宰杀完那头野猪，缝完被褥，吃完晚饭，客人们才最终闲谈着离开。她们也没什么好闲谈的；伊恩对大家都很友好，但是话不多，几乎没有谈论他南下路上的事情，完全没有讲他为什么回来。
“伊恩给你说什么没有？”我问詹米，在吃饭前暂时发现他独自在书房里。
“很少。只说他回来不再走了。”
“你觉得是他妻子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还有他孩子？”我突然感觉特别难受，既是为伊恩，也是为那个纤瘦、漂亮的莫霍克女孩——她的名字叫瓦克月特叶侬沙，意思是用双手劳作。伊恩叫她艾米丽。即使是在印第安人当中，在分娩时死亡也并不罕见。
詹米摇了摇头，显得很严肃：“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肯定是不好的事情。他只字不提，而且目光看上去特别老成。”
丽琦出现在门口，说巴格夫人让我赶紧过去安排晚饭的事情，所以我只好离开。但是，跟着丽琦去厨房时，我忍不住思索，如果我们对伊恩那位莫霍克妻子的猜测是对的，那么伊恩的回来对丽琦意味着什么？
在伊恩离开前，丽琦就喜欢着他，而且在他决定留在莫霍克部落之后的那几个月里对他念念不忘。但是，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而且在年轻人的生活中，两年可以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我知道詹米刚才说伊恩的目光显得老成是什么意思，也清楚伊恩不再是当初被我留在莫霍克部落的那个容易冲动、欢欣的孩子。丽琦也不再是当初那个胆怯暗恋他的小女孩了。
她已经是曼弗雷德·麦吉利夫雷的未婚妻了。我只能感激，乌特·麦吉利夫雷和她的女儿们今天下午都没有来缝被褥。运气好的话，伊恩回归带来的魔力不会持续太久。
“你睡在这里没事吧？”我怀疑地问伊恩。我在手术台上为他铺了几床被褥，放了一个羽绒枕头。威姆斯先生要把他自己的床让给伊恩，巴格夫人想要在厨房壁炉前面给伊恩做个舒适的草垫子，都被伊恩礼貌地拒绝了。
“噢，没事的，舅妈，”他说道，朝我咧嘴微笑，“我和洛洛最近睡的地方，你可能都没法想象。”他伸展身体，眨着眼打了个哈欠，“上帝啊，这一个多月来，我都是在日落后就睡了。”
“应该天一亮就起了。所以我觉得你在这里睡会更好；你早上要是想多睡会儿，没人会打扰你。”
他大笑起来：“只是我要把窗户打开，让洛洛可以自由地进出。不过，它好像觉得在这里面捕猎就足够好了。”
洛洛坐在地板中间，期待地抬着嘴鼻，黄色的狼眼睛紧盯着上面橱柜的门。橱柜门后传来低沉的隆隆声，就像水在壶里翻滚一样。
“我可以和你赌那只猫，伊恩，”詹米说道，走进诊室，“小阿德索，它对自己评价很高。上周我看见它追过一只狐狸。”
“当然，你拿着枪站在它后面，和那个狐狸的逃跑并没有关系。”我说道。
“嗯，反正小猫觉得没关系。”詹米同意道，咧嘴笑了起来。
“小猫，”伊恩用苏格兰语轻声重复道，“再次说苏格兰语……感觉真好，詹米舅舅。”
詹米伸手轻轻摸了摸伊恩的胳膊。
“是的，亲爱的外甥，”詹米用盖尔语说道，声音同样很低，“你的盖尔语都忘光了吧？”
“渔民的生活，农民不懂。”伊恩毫不犹豫地用盖尔语回答道，说出了这句出名的谚语。
詹米惊讶却满意地笑起来，伊恩也灿烂地朝他咧嘴微笑。他的脸庞饱经风霜，变成了深棕色。他的莫霍克虚线文身从鼻子延伸到脸颊骨，形成两个月牙形，显得凶狠。但是，在那么一瞬间，我看到他的淡绿褐色的眼睛充满了恶作剧的神情，让我再次见到了我原来认识的那个小伙子。
“我经常会在心里用盖尔语，”他说道，灿烂的微笑黯淡了一些，“我会看着东西，在心里念它们的盖尔语名字，不让自己忘记。”他羞怯地看了看詹米，“你说过让我不要忘记的，舅舅。”
詹米眨了眨眼，然后清了清嗓子。
“是的，我说过，伊恩，”他低声说道，“很高兴你没忘。”他用力捏了捏伊恩的肩膀，然后他们紧紧地拥抱，拍打彼此的后背，无言地表达情感。
等我擦干眼睛，擤了鼻子时，他们已经分开，又有了一种漫不经心的氛围，假装无视我的女性伤感。
“苏格兰语和盖尔语我都没忘，舅舅。”伊恩说道，清了清自己的喉咙，“不过，拉丁语都忘记了。”
“你应该没什么机会练习拉丁语，”詹米说道，他用衣袖擦了擦鼻子，微笑着，“除非刚好有耶稣会士路过。”
听到这里，伊恩显得有些奇怪。他看了看詹米，看了看我，然后又朝诊室的门口看了看，确保没人来。
“呃，倒不是那样的，舅舅。”他说道。
他悄悄地走到门口，朝走廊里看了看，轻轻地关上门，然后回到桌边。他的腰间刚才挂着一个小皮包；除了匕首和弓箭，那个小皮包里装着的似乎就是他的全部世俗物品了。他之前把那个小包放到了旁边，但是现在又把它拿起来，在里面翻找了片刻，掏出一本用黑色皮革装帧的小书，然后交给詹米。詹米接了过去，显得很迷惑。
“在我……在我离开蛇镇前，老太太特瓦克腾容给了我这本小书。我之前见过它。艾米丽……”他停顿下来，用力清嗓子，然后又稳定地继续说下去，“艾米丽为我讨要了里面的一页，用来给你们写信说一切都好。你们收到了吗？”
“收到了。”我安慰他道，“詹米后来还寄给你母亲了。”
“噢，是吗？”想到母亲，伊恩的表情明亮起来，“很好。希望她听到我回来的消息会很开心。”
“我打赌她肯定会开心。”詹米向他保证道。“但是这是什么？”他拿起那本小书，扬起眉毛询问，“看上去像是牧师的祈祷书。”
“看上去是。”伊恩点头，挠了挠脖子上被蚊子咬过的地方，“但其实不是。翻开看看？”
我靠近詹米，在他旁边看他翻开那本书。扉页被撕掉过的地方，边沿参差不齐。但是，里面没有标题页，也没有印刷字。它似乎是某种记录本，页面上写满了黑色的字迹。
第一页的顶部，歪歪斜斜地写着两个大字——“我是”。
“你是？”詹米低声说道，“嗯，那你会是谁呢？”在那页纸的下半部分又有了文字。这些文字更小、更稳重，但是看上去有种奇怪的感觉。
“我想到的第一件事……”詹米轻声翻译道。
“我是，我还存在。我刚才存在于那个中间地带吗？肯定是，因为我记得。晚些时候我再尝试描述它。我现在没有话语。我感觉特别不舒服。”
那些文字小而圆，相互独立的印刷字体。写下它们的那个人爱整洁，很细心，但是它们在页面上倾斜着，显得摇摇晃晃的。如果说这种字迹能说明什么，那就是说明他确实感觉不舒服。
这种整洁的字迹在第二页继续，和写字人的神经一道稳定下来。
就是这个地方。当然就是。但是时间也是正确的，这点我知道。树林、灌木都不同了。西边本来有块空地，现在里面长满了月桂树。之前走进那个圈时，我看到一棵巨大的木兰树。现在它也不见了，变成了一棵小橡树。声音也变了。远处没有汽车的声音了。只有鸟叫声，特别响亮。还有风声。
我仍然头晕，双腿发软。我还站不住。我醒来时，人在那堵墙壁下，但是离我们放圈的那个洞有些距离。我肯定是在地上爬行过，我的手上和衣服上有泥污和破损。醒来后，我躺了一会儿，难受得站不起来。我现在好了些，仍然虚弱和恶心，但是我还是很开心。方法生效了。我们成功了。
“我们？”我说道，扬起两边的眉毛看詹米。他耸了耸肩，然后翻了页。
那颗宝石不见了。我口袋里只剩下一抹黑灰。那么，雷蒙说得对。那是一小颗没有抛光过的蓝宝石。我必须回忆细节，把过程写下来，方便其他可能会跟随我的人。
一阵微弱、寒冷的不祥战栗从我后背涌起来，传遍了我的全身，让我的头发开始立起来，刺痛了我的头皮。其他可能会跟随我的人。带着难以抵抗的冲动，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那本书。我需要以某种方式触摸它，与那位写下这些文字、已经消失的人进行某种接触。
詹米好奇地看了看我。我有些努力地把手拿开，把手指握成拳头。他犹豫了片刻，但是紧接着又看那个本子，就好像和我一样，目光似乎被那种黑色、整洁的字迹吸引过去。
我现在知道那种字迹为什么会让我震惊了。它不是用羽管笔写的。哪怕是最好的羽管笔，也没法写出这么均匀的墨色，在起笔时比较深，慢慢变浅。这个本子上每个字的墨色深浅都一样，线条细而有力，在纸张上压出了轻微的凹痕。羽管笔写不出凹痕来。
“圆珠笔，”我说道，“他是用圆珠笔写的。我的上帝啊。”
詹米回头看我。我肯定面色苍白，因为他动了动，好像要合上那个本子，但是我摇了摇头，挥手示意他读下去。他怀疑地皱眉，然后回过头去，一只眼睛仍然看着我。然后，他的注意力慢慢地全部集中到本子上，看到接下来一页时，他扬起了眉毛。
“你看。”他轻声说道，把本子朝我转过来，指着上面的一行字。这行字也是拉丁文，但是其中有陌生的词语，偏长，看上去有些奇怪。
“莫霍克语？”詹米说道。他抬起头，看着伊恩的脸，“那肯定是印第安人语言里的词语。是阿尔贡金语吗？”
“下大雨，”伊恩低声说道，“这种语言属于莫霍克语，舅舅。下大雨是某个人的名字。其他人的名字也写在这里，壮行人、六龟，还有灵语。”
“我还以为莫霍克人没有书面语言呢。”詹米说道，扬起了一边红色的眉毛。伊恩摇了摇头。
“确实没有，詹米舅舅。但是有人会写那样的东西——”他朝那个本子点了点头，“而且只要你能搞清楚它们的读音……”他耸了耸肩，“我能确定，它们是人名。”
詹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没有说话，又低头继续翻译。
一颗蓝宝石在我这里，另外那颗在下大雨那里。灵语有一颗红宝石，钻石在壮行人那里。我们不太懂那张简图，不确定是代表罗盘上四个方向的四个点，还是代表五角星形的五个点。但是我们有五个人，全都发血誓要做这件事，所以我们把那个圈摆成了五个点。
这句话和接下来的那句话中间，有一段空白。接下来的字迹变化了，变得更坚定和平稳，就好像写字的人暂停下来，后来才又继续讲述故事的。
我回去看过。已经看不见那个圈，不过我想它不在了也正常。我想我肯定昏迷了一段时间；我们当时把圈摆在裂口里面的，但是地上没有痕迹说明我是怎么爬或滚到我醒来的地点的。尘土里有痕迹，是雨水留下的。我的衣服是湿的，但是我不知道是被雨淋湿的，是被晨露打湿的，还是躺在太阳里因流汗打湿的；我醒来时已经差不多正午了，因为太阳就在头顶上，而且很热。我很渴。我是从裂口爬着离开，然后倒下的吗？或者说我是被穿越的力量抛出来的？
听到这里，我有种特别奇特的感觉，觉得这些文字好像在我脑中的某个地方回响。倒不是说我之前听见过，但是它们显得特别熟悉。我摇了摇头，清除这种感觉，然后抬头发现伊恩在看我，棕色的双眼柔和，充满了猜测。
“是的，”我不加掩饰地说道，回答了他的眼神，“我是。布丽安娜和罗杰也是。”詹米刚才暂停翻译，正试着理解其中的一个词组，现在抬起了头。他看见伊恩的面容，以及我的，然后伸手到我的手上。
“你能读懂多少，伊恩？”他低声问道。
“很多，舅舅。”伊恩回答道，但是他的目光没有离开我的脸。“读不懂全部，”他的唇上露出短暂的微笑，“而且我肯定没有搞懂里面的语法，但是我觉得我理解了。你呢？”
不知道他是在问詹米，还是在问我；我们俩都犹豫了，交换了眼神，然后我转身面对伊恩，点了点头，詹米也点了点头。詹米握紧了我的手。
“嗯，”伊恩说道，然后他的面容明亮起来，露出了特别满意的神情，“我就知道你不是仙女，克莱尔舅妈！”
* * * *
伊恩再也熬不下去，所以最终打着哈欠要去睡觉了，不过在上床前，他抓住洛洛的后颈，让它不要动，等我把阿德索从橱柜里抱出来。它的毛都立了起来，整个身子比平时大了一倍，而且还像一条蛇那样发出咝咝声。我抓住阿德索的后颈，避免被它挠，然后带它远离了洛洛，去了我们的卧室，粗鲁地把它丢在床上。然后我立即朝詹米转过身去。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问道。
他已经重新点亮了一根蜡烛。他单手解着衬衫，另外那只手的拇指翻着本子，坐到床上，仍然读得很专心：“他找不到朋友。他在附近的农村地区找了两天，呼喊他们，但是没有发现任何踪迹。他特别焦虑，但是最终他觉得自己必须继续；他需要吃的，身上只有一把刀和一点盐。他必须打猎，或者找到人。”
伊恩说这个本子是特瓦克腾容给他的，让他带来给我。她说它属于一个叫水獭牙的男人——我的家人。
当时听到伊恩这样说，我感觉一根冰冷的手指触摸到我的脊柱，而且这种感觉现在仍然存在。一阵阵微弱的担心不停地刺痛我的皮肤，就像鬼魂般的手指在触摸。我的家人，是啊。
我曾经给他说过，水獭牙或许是我的“家人”，因为我没法用其他办法描述时间旅行者之间的奇怪亲属关系。我从来没有见过水獭牙——至少没有见过真人——但是如果他就是我所想象的那个人，那么那个埋在我们的小墓园里、镶嵌着银牙的头骨就是他的。
或许我最终要去调查他曾经是谁，以及他到底为什么死得如此令人吃惊。
“他不太会打猎，”詹米挑剔地说道，皱眉看着页面，“甚至没法用陷阱抓地松鼠，而且还是在夏天！”
幸好，水獭牙——如果那就是他的话——熟悉很多能食用的植物，似乎特别开心能够认出木瓜和柿子。
“认出柿子不是什么英勇事迹啊，”我说道，“柿子就像橙色的垒球嘛！”
“而且尝起来就像夜壶底部的东西。”詹米补充道。他丝毫不喜欢柿子。“但是，他那时很饿。只要足够饿，就会……”他的声音逐渐消失，沉默地动着嘴唇，继续翻译。
那个男人在野外游荡了一段时间，不过游荡这个词似乎不太对；他根据太阳和星星，选择了特定的方向。这显得奇怪——他在寻找什么呢？
无论如何，他最终都找到了一个村子。他不会说村里人的语言——“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应该会说那种语言？”詹米把自己的疑惑说了出来——但是他发现那里的女人都用铁壶做饭时，变得特别心烦意乱。
“这点特瓦克腾容说过！”我插嘴说道。“在给我讲他的故事时——如果就是同一个人的话，”我多余地补充道，“她说他不停地吵闹，说铁锅、刀和枪的事情。她说印第安人……特瓦克腾容怎么说来着？——她说，他们得像祖先那样生活，不然那个白人可能会把他们生吃掉。”
“这家伙真是特别容易激动，”詹米低声说道，仍然专心看着本子，“而且也很喜欢夸张。”
但是，再读一两页，水獭牙对于铁器如此担忧的原因就变得清楚了。
“我失败了，”詹米读道，“太晚了。”他挺直后背，看了看我，然后又继续翻译。
我不知道我在什么年代，我也没法搞清楚——这些人也不会用我知道的方法来计算年份，即使我学会了他们的语言，能够向他们提问。但是，我知道我太晚了。
如果我到达的是我计划的年代，也就是1650年，那么这个内陆的村子里，就不会有铁器。看到他们如此随意地使用铁器，我知道我晚了五十年，甚至有可能更晚！
这个发现让水獭牙特别忧郁，接下来几天他都特别绝望。但是，后来他振作起来，决定继续做下去。所以，他带着村里人赠送的食物，独自出发北上了。
“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詹米说道，“但是我可以说他很有勇气。他的朋友都死了或消失了，而且他一无所有，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但还是继续行动。”
“是的，不过老实说，他应该也想不出能做其他什么事情。”我说道。我再次触摸那个本子，十分柔软，回忆起我自己从石头里穿越后的最初那几天。
当然，不同的是，这个男人是故意要从石头里穿越的。只是我们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
独自在野外行进，身上只有这个小本子，于是水獭牙决定要专心记下自己的旅程，写明动机和意图。
或许我的尝试——我们的尝试——不会成功。实际上，现在看上去我有可能就会死在这荒野当中。但是，如果是这样，那么能够把我们的高尚努力记录和留存下来，也算是一种慰藉——而且对于我的那几位兄弟，那几位共同参加这次历险的同伴，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悼念。
詹米停下来，揉了揉眼睛。蜡烛已经燃得很短，我自己的眼睛也因为打哈欠而流了不少泪水，几乎没法在摇曳的光线中看那些文字，而且我疲惫得头晕。
“别读了，”我说道，把头靠在詹米的肩膀上，从那种温暖的结实中汲取慰藉，“我熬不下去了，真的。他的故事得慢慢读。而且，”我停顿下来打哈欠，下巴咔嚓作响，打完哈欠后眨着眼睛，身子摇晃了两下，“或许布丽和罗杰也应该听听。”
詹米被我传染，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眨了眨眼，用力地摇头，就像一只被人从树里摇出来的红色大猫头鹰。
“是的，你说得对，外乡人。”他合上那个本子，然后轻轻地把它放在窗边的桌上。
我都懒得换睡衣，而只是脱掉外套，刷了牙，穿着直筒式内衣就钻进被窝。阿德索本来在枕头上开心地打着鼾。我们要占领它的位置，它显得很不开心。但是它被詹米坚决地赶走，生气地挪到了床尾，倒在我的双脚上，就像一块毛茸茸的大破布。
但是，过了一会儿，它不再生气，轻轻地用爪子揉捏被子，以及我的双脚，然后开始发出困倦的咕咕声。
我觉得阿德索的存在几乎就像詹米那种有规律的轻柔喊声一样令人安慰。大多数时候，我感觉很舒适，安全地处于我在这个世界中为自己建造的家中，开心地与詹米共同生活，不受环境的影响。但是，偶尔我会突然清楚地看到我当初跨越的那个巨大鸿沟，眩晕地看到我所出生的那个世界在远去，感觉特别孤独，以及恐惧。
听到这个男人的记录，听到他的恐惧和绝望，我又回忆起了我对几次穿越的惊恐和怀疑。
我紧贴着睡着的丈夫，感觉温暖而稳定，同时听到水獭牙的话语，就好像是他在我的脑中诉说一样。那些话语是一种孤寂的哭喊，回响着跨越了时间和语言的界限。
就在那页快结束的时候，那些微小的拉丁文变得越来越潦草，有些字母就只是几点墨迹，词语结尾几乎无法辨识。最后那几行是用英文写的，作者的拉丁文在绝望中消失了。
噢，上帝。噢，上帝啊……
他们在哪里？
* * * *
第二天下午，我们才成功地把布丽安娜、罗杰和伊恩聚集起来，悄悄地躲到詹米的书房里，没有引起其他人多余的注意。昨晚，因为伊恩的突然出现，再加上我疲惫得迷糊，所以一切似乎都很合理。但是，早晨我在亮光中忙家务时，发现越来越难相信那本日记真的存在，而不是我梦里的东西。
但它确实真的存在，实实在在地放在詹米的书桌上。詹米和伊恩整个早晨都在书房里，专心致志地翻译；我走进书房时，从詹米乱糟糟的头发可以看出，那本日记的叙述要么特别吸引人，要么特别令人心烦，或者二者都有。
“我给他们说了这是什么了。”他开门见山地说道，朝布丽和罗杰点了点头。他们俩坐在凳子上，紧挨着彼此，表情严肃。不愿意离开母亲的杰米，正在桌下玩着一串雕刻木珠。
“你们全都读了吗？”我问道，坐到另外那把椅子里。
詹米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看小伊恩。伊恩站在窗边，焦躁得坐不住。他的头发虽然剪得短，却和詹米的一样乱。
“是的，我们读完了。我不打算把全部内容都读出来，不过我觉得最好从他决定开始记录所有事情那里开始读。”
他用平时当作书签的那片棕黄色皮革做了标记。打开日记本，他找到了那页，开始读起来。
我出生时的名字叫罗伯特·斯普林格。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以及它的所有含义，因为它是几个世纪里谋杀和不公的苦果，是偷盗、奴役和压迫的象征……
詹米抬头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全部读了吧？这个人真是无趣。”他把一根手指伸到页面上，继续读起来。
“在我们耶稣的纪元里——是他们的耶稣，他们以耶稣的名义，做强奸、劫掠之类的事情——反正说到最后，他说的是1968年。所以你们应该知道他说到谋杀和劫掠吧？”他朝布丽和罗杰扬起一边眉毛。
布丽突然坐直，紧抓着罗杰的胳膊。
“我知道那个名字，”她说道，听上去像喘不过气来，“罗伯特·斯普林格。我知道这个名字。”
“你认识他？”我问道，浑身感觉到一阵震颤——因为激动、恐惧，或者只是好奇。
她摇了摇头：“不认识，但是我知道那个名字。我在报纸上见过。你有没有……”她朝罗杰转过身去，但是摇了摇头，皱起了眉毛。
“呃，或许你在英国并不知道，但是当时在波士顿，那是大事。我觉得罗伯特·斯普林格应该是蒙托克五人帮里的一个。”
詹米捏了捏鼻梁：“什么五人帮？”
“那只是——人们取名字吸引注意力而已。”布丽安娜挥手表示无所谓，“这不重要。他们是美国印第安运动里的积极分子，或者说至少最开始是那样，只是后来太像疯子，所以……”
“蜂子？哪儿有蜂子？”杰米听到感兴趣的词语，从桌子下面钻了出来。
“不是那样的蜂子，宝宝，不好意思。”布丽四下寻找能够让杰米分心的东西，然后取下自己的银手镯，递给了他。看到詹米和伊恩的茫然表情，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重新开始，在罗杰和我的偶尔帮助下，试着把事情讲清楚，混乱却简短地叙述了美洲印第安人在二十世纪的悲惨境遇。
“所以这个罗伯特·斯普林格在你们的时代是某种印第安人？”詹米用手指短暂地轻敲桌面，专注地皱起眉头，“嗯，这和他自己的叙述相符。他和他的朋友显然对于他们所谓‘白人’的行为并不生气。我想那些所谓的‘白人’应该是英格兰人吧？或者至少是欧洲人？”
“嗯，是的，只是在1968年时，他们当然已经不是欧洲人了，他们是美洲人，只有印第安人最初才是美洲人——所以他们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自称土生土长的美洲人，然后……”
罗杰拍了拍她的大腿，让她停了下来。
“或许我们可以晚些时候再讲历史。”他建议道，“你在报纸上读到罗伯特·斯普林格的什么事情了？”
“噢，”布丽安娜吃了一惊，专注地皱起眉头，“他消失了。他们都消失了——我是说，蒙托克五人帮。他们因为炸了什么东西——或者其他原因，我不记得了——被政府通缉，然后被捕，但是后来被保释了，然后接下来全消失了。”
“显然是那样的。”小伊恩低声说道，看了看那本日记。
“这是件大事，报纸上报道了差不多一个星期，”布丽安娜继续说道，“其他积极分子的代表都指责政府把他们处理了，说政府害怕审判结果难堪。政府当然否认了，所以组织了大搜查。我记得好像读到过，说在新罕布什尔还是佛蒙特的某片树林里找到了其中一个人的尸体，但是搞不懂他的死因，而且根本没有发现其他几个人的踪迹。”
“他们在哪里？”我轻声引用日记本里的话，脖颈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上帝啊，他们在哪里？”
詹米严肃地点了点头。
“好吧，我觉得这个斯普林格很有可能就是这个人。”他触摸面前的日记本，有种类似尊敬的感觉。
“他和他的四个同伴都宣布放弃与白人世界的联系，从他们真正的传统中给自己取名——他在本子里这么说的。”
“那样做是正确的。”伊恩轻声说道。他有种全新、奇怪的平静，让我又回想起他过去两年是莫霍克人，洗掉了白人的血缘，重新取名为狼兄，喀炎克哈卡的一员，西大门守护者。
我觉得詹米也注意到了那种平静，但是他始终看着那本日记，慢慢地翻页，概述日记的内容。
罗伯特·斯普林格——或者说他自称的塔温尼奥纳维拉，也就是水獭牙——在极端政治的地下世界和他所谓的土著美洲萨满教有许多关系。我不知道水獭牙的行为与易洛魁联盟最早的信仰之间到底有多少相似，但是他相信自己是莫霍克族的后代，所以信奉他能够找到——或者说发明——的残余传统。
我是在命名仪式上认识雷蒙的。
听到这句话，我突然坐直。他在开头提及过雷蒙这个名字，但是我当时没有特别注意。
“他描述过这个叫雷蒙的人吗？”我急切地问道。
詹米摇了摇头。
“没有描述过他的样子。他只说雷蒙是个大萨满，能够把自己变成鸟或其他动物——而且能够穿越时间。”他小心地补充道。他看了看我，扬起了一边眉毛。
“我不知道。”我说道，“我以前觉得是那样，但是现在，我不知道了。”
“什么？”布丽安娜来回看我和詹米，显得很迷惑。我摇了摇头，把头发捋了回去。
“没事儿。就是我在巴黎认识一个叫雷蒙的人，所以我觉得……但是他到底会在1968年的美国做什么呢？”我脱口说道。
“呃，你当时也在那儿，是吧？”詹米指出，“但是暂时别管这件事……”他继续翻译，用有些生硬的英语概述出来：水獭牙对雷蒙很入迷，经常见他，也带了几位好友去见他。慢慢地，他们就构思出了阴谋诡计，那是一项庞大、无畏的计划，光是概念就令人震惊。
“他倒是很诚实，是吧？”罗杰低声说道。
要经过测试。许多人都没有通过，但是我通过了。通过测试的总共有我们五个人，我们听到过时间的声音，发血誓要进行这次伟大的历险，去拯救我们的族人，让他们远离大灾难。去改写他们的历史，纠正他们的错误，去……
罗杰低弱地呻吟了一声。
“噢，上帝啊，”他说道，“他们打算做什么？刺杀哥伦布吗？”
“不是。”我说道，“他说过他打算回到1650年前。你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吗？”
“我不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詹米告诉我，伸手抓了抓头发，“但是我很清楚他想做什么。他计划去易洛魁联盟，挑起他们反抗白人移民。他觉得那时没有多少移民，如果易洛魁联盟领头，那么印第安人可以很轻松地把移民消灭掉。”
“或许他说得对。”伊恩轻声说道，“我听老人们讲过故事，白人最先到来时，受到了欢迎，带来了贸易的货物。一百年前，白人还很少，喀炎克哈卡人是主人，是部落联盟的首领。是的，如果他们愿意，他们是可以那样做的。”
“嗯，但是他根本没法阻挡欧洲人，”布丽安娜反对道，“欧洲人实在是太多。他没有想要让莫霍克人入侵欧洲，是吧？”
想到这里，詹米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我倒是想看看那种景象，”他说道，“莫霍克人会让欧洲人好好思考的。但是，哎呀，”他讥讽地看了看我，“我们的朋友罗伯特·斯普林格没有那么大的野心。”
但是，水獭牙及其同伴的想法已经足够有野心了，而且或许……只是或许……有可能成功。他们的意图不是完全阻止白人定居——他们刚好有足够的理智，能够意识到那样不可能。他们的意图是让印第安人对白人有戒备，让他们根据自己的条款来做生意，从掌握权力的地位来谈协议。
“不让白人大量定居，而是把他们遏制在小镇里。不让他们建造防御工事，而是一开始就对他们动武。根据他们自己的条款进行贸易。不让他们在数量和武器上超过自己。逼迫他们传授制作铁器的技艺。这简直就是普罗米修斯归来。”我说道。詹米哼了一声。
罗杰摇了摇头，有些赞赏。
“这是个愚蠢的计划，”他说道，“但是不得不赞赏他们的勇气。如果他说服易洛魁人，如果他们在合适的时间行动，不让力量的天平偏向欧洲人那边，那么他们的计划有可能成功。但是，事情乱套了，不是吗？最先是他在错误的时间到了，到得太晚了，然后他意识到几个朋友都没有成功跟过来。”
我看见布丽安娜的胳膊上突然冒出鸡皮疙瘩，看到了她对我使的眼神，一种表示突然理解的眼神。她突然设想到了独自在错误的时间到达会是怎样的情况。
我朝她淡然微笑，然后把手搭在詹米的胳膊上。他心不在焉地捂住我的手，轻轻地捏了捏。
“是啊。他自己也说了，在意识到事情全乱套时，他差不多绝望了。他想要回去，但是没有宝石，而且雷蒙说必须有宝石来保护自己。”
“但是，他最终找到了宝石。”我说道。我站起来，伸手到架子顶部，取下那颗蛋白石。
“就是它。我想不会有其他与蛇镇有关联的印第安人叫水獭牙。”莫霍克族老妪特瓦克腾容给我讲过这颗宝石的来历，还讲过水獭牙的故事，以及他的死。房间里尽管暖和，但回忆起来，我还是颤抖了一下。
我感觉到了在我手里那颗光滑的大宝石的温暖，我用拇指小心地抚摸上面的螺旋花纹。水獭牙说过蛇食其尾。
“是的。但是他没有提及宝石的事情。”詹米坐回去，用双手从松散的头发里抓过，然后用一只手擦了擦脸，“在记述的最后，他觉得没有办法，决定无论是哪一年，无论是不是独自一人，都要继续开展他的计划。”
大家都沉默了片刻，思索着这种计划的庞大，以及徒劳。
“这个计划不可能成功。”罗杰说道，沙哑的声音让他的话语有种盖棺论定的感觉。
詹米摇了摇头，低头看着那本日记，但是他的目光明显没有聚焦在上面，深蓝色的双眼显得很遥远。
“他没有觉得会成功。”他轻声说道。“他在这最后说，”他的手指特别轻柔地触碰页面，“已经有成千上万的族人为了自由献身，未来还会有成千上万人继续奋斗。他要走他们走过的路，保护他的血脉荣耀，而且战死沙场也是莫霍克战士的本职所在。”
我听到伊恩在我身后吸气叹息，然后布丽安娜低下头，头发遮住了脸。罗杰朝她转过去，神情严肃，但是我看到的不是他们。我看到的是一个男人，他因为死亡而涂黑了脸庞。手握燃着冷火的火把，在夜晚湿漉漉的深林里穿行。
有人拉扯我的裙子，让我从这个画面中出来。
我低头看见杰米站在我旁边，拉着我的手：“那是什么？”
“什么……噢！这是一块石头，亲爱的。很好看，是吧？”我把那颗蛋白石递出去，他用双手握住，一屁股坐到地上，仔细看着那块石头。
布丽安娜用手擦了擦鼻子。罗杰清了清嗓子，发出撕裂布匹一般的声音。
“我想知道的是，”他粗哑地说道，挥手指了指那本日记，“他到底为什么用拉丁文记录？”
“噢，这点他说过。他在学校里学过拉丁语——或许那就是要反对欧洲人的缘故——”詹米朝伊恩咧嘴笑起来，伊恩做了个鬼脸，“所以他觉得如果用拉丁文记录，那么谁要是不小心看到，就只会觉得是牧师的祈祷书，不会在意。”
“喀炎克哈卡的人确实觉得是祈祷书，”伊恩插话道，“但是，老特瓦克腾容一直保存着这个本子。在我……离开的时候，她把这个小本子给了我，说我必须把它带回来，交给你，克莱尔舅妈。”
“交给我？”我有些犹豫要不要摸那个日记本，但还是把手伸了出去，触摸了翻开的页面。写到快结尾时，他的笔逐渐没有墨水了，墨迹断断续续，有些文字差不多就只是纸上的凹痕。我心想，他是把那支没有墨水的笔扔掉了，还是把它保存着，用来提醒自己未来已经消失了呢？
“你觉得她知道本子里写的是什么吗？”我问道。伊恩面无表情，但是他那柔和的棕褐色双眼里有一丝烦恼。在他是苏格兰人时，他并不会掩藏自己的感受。
“我不知道，”他说道，“她知道一些，但是我说不准是什么。她没有给我说，只说我必须把它带来给你。”他犹豫了，来回看了看我、布丽安娜和罗杰。“是真的吗？”他问道，“表姐，你刚才说的印第安人未来的遭遇，是真的吗？”
布丽安娜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眼，然后点了点头。
“恐怕是真的，”她轻声说道，“很抱歉，伊恩。”
他只是点了点头，用指关节向下揉了揉鼻梁，但是我很好奇。
他没有抛弃他的苏格兰族人，这点我知道，但是喀炎克哈卡人也是他的族人——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离开了他们。
我张开嘴，正要问伊恩关于他妻子的事情，却在这时听到了杰米的声音。他刚才拿着奖品躲到了桌下，对着那块蛋白石亲切地说了好几分钟听不懂的话。但是，他的声音突然变了，语气变得惊慌。
“烫，”他说道，“妈妈，烫！”
布丽安娜从凳子上站起来，一脸担忧。这时我听到了那种声音，一种高音调的嗡嗡声，就像用手指沿着高脚杯沿抚摸时发出的那种奇怪声音。罗杰坐直身子，显得很惊讶。
布丽安娜弯腰下去，迅速把杰米从桌下抱出来。她抱着杰米才站直，我们就听到了枪响般的爆炸声，然后那种嗡嗡声突然停止了。
“上帝啊！”詹米说道，在那种情况下显得特别温和。
书架、书本、墙壁，以及布丽安娜的厚裙摆上，都插着微微燃烧的尖碎片。一个碎片还从罗杰的脑袋旁边飞过，刚好擦伤他的耳朵；一小股血正沿着他的脖子流下，不过他似乎还没有注意到。
桌面上有许多亮点，很多锋利的细针向上刺穿了一英寸厚的桌板。我听到伊恩尖叫，弯腰下去从他的小腿上拔掉了一个碎片。杰米开始哭喊。外面，狼狗洛洛在狂吠。
那颗蛋白石爆炸了。
* * * *
现在仍然是大白天；蜡烛的火焰几乎看不见，在从窗户照进来的午后光亮里摇曳。詹米吹灭他用来点燃蜡烛的木片，然后坐到书桌后面。
“你把那块石头给杰米的时候，没有感觉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吧，外乡人？”
“没有。”爆炸的事情仍然让我很震惊，那种奇怪的嗡嗡声仍然在我的耳朵里回响，“感觉它很温暖，但是房间里的一切都很温暖。而且，当时它肯定没有发出那种声音。”
“声音？”他古怪地看着我，“你是说它爆炸的时候吗？”
现在轮到我显得古怪了：“不是，在爆炸之前。你没有听到吗？”
他摇了摇头，稍微皱起眉毛。我看了看其他人。布丽和罗杰点了点头——他们俩都显得苍白和憔悴——但是伊恩摇了摇头，显得很好奇，但是迷惑。
“我什么也没听见。”他说道，“那个声音像什么？”
布丽安娜张嘴要回答，但是詹米抬手阻止了她。
“等等，亲爱的。小杰米，在爆炸前你听到什么声音没？”
杰米已经从惊恐中缓了过来，但是仍然蜷缩在他母亲的大腿上，含着大拇指。他睁大蓝色的双眼，看了看詹米，然后点了点头，没有动口中的拇指。
“外婆给你的那块石头，是不是很烫？”
杰米责备地朝我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再次点头。我感觉到有些内疚，紧接着想到要不是布丽及时把他抱起来会发生什么，于是内疚得更厉害了。
我们把大多数碎片都捡了出来；它们堆在桌上，就像一小堆尖利的柴火。一块碎片擦破了我指关节上的皮肤，我把指关节含到嘴里，尝到了血的味道。
“上帝啊，这些东西就像碎玻璃一样锋利。”
“它们就是碎玻璃。”布丽安娜把杰米抱得更紧了。
“玻璃？你是说它不是真的蛋白石？”罗杰扬起了眉毛，倾身挑出了一块碎片。
“当然是，但是蛋白石就是玻璃，特别坚硬的火山玻璃。宝石之所以是宝石，是因为它们有晶体结构，看上去很好看；与大多数宝石相比，蛋白石则只有脆性结构。”布丽安娜的脸上开始恢复了血色，但是她仍然紧紧地抱着杰米。
“我知道能用锤子之类的东西砸碎蛋白石，但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他朝那堆闪闪发光的碎片点了点头。
詹米用拇指和食指从里面挑出一块大的碎片，然后递给我：“放到你手里，外乡人。你感觉它还温暖吗？”
我小心地接过那块参差不齐的碎片。它很细，几乎没有重量，是半透明的，闪着鲜艳的蓝色和橙色。
“还暖和，”我说道，小心地来回倾斜手掌，“但是没有特别热，和皮肤的温度差不多。”
“我感觉它凉凉的。”詹米说道，“你把它给伊恩。”
我把那块碎片递给伊恩，他把它放在掌心里，用指尖小心地抚摸，就好像它是某种在生气时可能会咬人的小动物。
“感觉凉凉的，”他说道，“就像布丽表姐说的那样，像是碎玻璃。”
实验表明，布丽安娜、罗杰和我都感觉那块石头温暖——尽管不是特别温暖——但是詹米和伊恩则没有感觉到。这个时候，计时大蜡烛顶部的蜡已经熔化，让詹米可以把藏在里面的那些宝石取出来。他把它们取出来，用手帕擦掉烫手的蜡，然后把它们摆成一排，放在桌子边缘冷却。
杰米特别好奇地看着，显然忘记了刚才的不幸遭遇。
“你喜欢它们吗，红头发的小家伙？”詹米问他。他急切地点头，在他母亲的大腿上倾身出去，伸手去拿那些石头。
“烫手，”他说道，回忆起了刚才的事情，然后稍微退缩了一些，迟钝的小脸上露出疑虑的神情，“烫手吗？”
“嗯，希望不烫手。”詹米对他说道。他深吸一口气，拿起了那颗绿宝石，大小和他的拇指差不多，雕琢得并不精致，“把手伸出来，亲爱的。”
布丽安娜貌似想要抗议，但是她咬住下嘴唇，鼓励杰米照他外公的话去做。他接过那块宝石，仍然显得怀疑，但是他紧接着低头看它，担忧的神情变成了微笑：“真漂亮！”
“它烫吗？”布丽安娜问道，准备好要把宝石从他手里迅速拿出来。
“嗯，烫。”他满意地说道，把它贴到肚子上。
“让妈妈看一下。”布丽安娜稍微费了些力，才摸到了那块宝石，但是杰米不愿意把它交出来。“感觉它很温暖，”她抬头说道，“就像那块蛋白石碎片，但是说不上烫手。如果它烫手，就赶紧扔掉，听见没？”她对杰米说道。
罗杰始终入迷地观看着。
“他也有那种能力，是吧？”他轻声说道，“你说过有一半的概率，或者说有四分之三的概率——但是他就是有那种能力，是吧？”
“什么能力？”詹米看了看罗杰，然后看了看我，扬起一边红色的眉毛，表示疑问。
“我觉得他能够……穿越。”我说道。这种想法让我感觉心里发紧。“你知道水獭牙说过的话……”我朝那本扔在桌上的日记点了点头，“他说他们必须参加测试，看谁能够听到‘时间的声音’。我们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做得到这件事。”在伊恩面前谈论穿越时空的事情，我感觉莫名其妙地羞怯，“但是有些人能。从水獭牙的话来看，不用真正尝试，就可以提前测试一个人能不能。”
杰米没有关注大人们的对话，而是来回摇摆，对着紧握在胖乎乎手里的那块宝石哼唱。
“你觉得‘时间的声音’是……杰米，你能听到石头的声音吗？”罗杰倾身，抓住杰米的胳膊，让他把注意力从那块绿宝石上转移开，“杰米，石头是在给你唱歌吗？”
杰米惊讶地抬起头。
“没有，”他不确定地说道，然后又说，“是的。”他把石头拿到耳朵旁边，皱起眉头，然后把它塞给罗杰，“它在唱歌，爸爸！”
罗杰小心地接过那块绿宝石，朝杰米微笑。
“我还不知道石头会唱歌呢。”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道。他把石头拿到自己的耳朵旁边，显得局促不安。他皱着眉头，仔细聆听，然后把手放下来，摇了摇头。
“没有……我听不见……说不上听到了什么声音。但是……给你，你试试。”他把石头递给了布丽安娜，然后布丽安娜又递给了我。我们俩都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但是我觉得如果我特别努力地听，我能够感知到什么。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特别轻微的震动感。
“是什么事啊？”伊恩问道。他始终专注地看着我们。“为什么偏偏你们三个能做得到……是什么事情啊，我和詹米舅舅做不到？你做不到，是吧，詹米舅舅？”他怀疑地问道。
“做不到，感谢上帝。”詹米回答道。
“和基因有关，不是吗？”布丽安娜抬头问道，“肯定是的。”
听到这个不熟悉的词语，詹米和伊恩都显得很警惕。
“基因？”伊恩问道，迷惑地皱起了羽毛般的眉毛。
“肯定是的。”我说道，“血型、眼睛颜色之类的东西，全都和基因有关。”
“但是每个人都有眼睛和血液啊，外乡人，”詹米反对道，“不管眼睛是什么颜色，都可以用来看东西啊。这个……”他朝那几颗宝石挥了挥手。
我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
“是的，但是有些事情是和基因有关的——不，归根结底，所有东西都和基因有关。你看……”我朝他转过身，伸出了舌头。詹米眨了眨眼，他的表情让布丽咯咯笑了起来。
我没有管布丽，把舌头缩回去，然后又把舌头卷着伸了出来。
“怎么样？”我问道，把舌头又缩进去，“你做得到吗？”
詹米一副被逗乐的表情：“当然可以啊。”
他把舌头卷起来伸出来，摇动着给我看，然后又缩进去：“大家都做得到吗，伊恩？”
“噢，是啊，当然。”伊恩乐意地示范了一遍，“每个人都可以。”
“我做不到。”布丽安娜说道。
詹米惊讶地盯着她：“做不到？什么意思？”
“呃。”她伸出扁平的舌头，来回摆动，“我卷不起来。”
“你当然卷得起来。”詹米皱起眉头，“来，很简单的，姑娘……大家都做得到！”他又伸出舌头，卷起来，然后又展开，就像一只当父亲的食蚁兽，焦急地鼓励幼兽去吃一堆开胃的昆虫。他看了看罗杰，扬起了眉毛。
“你觉得大家都会？”罗杰沮丧地说道。他伸出了自己的舌头，卷不起来，“呃。”
“看到了吗？”我欢欣地说道，“有些人能卷舌头，有些人就是不能。学不会的。要么天生就会，要么天生不会。”
詹米来回看了看布丽和罗杰，皱起眉头，然后又看着我：“暂时就算你说得对。但是为什么你和我都做得到，为什么布丽做不到呢？你保证过她是我的女儿，是吧？”
“她百分百是你的女儿，”我说道，“脑袋上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看了看布丽安娜，观察她的高挑身材和红色浓发。她朝他微笑，蓝色的眼睛皱成了两个三角形。他也朝她微笑，然后朝我转过来，耸了耸肩，友好地表示投降。
“嗯，你是个值得尊敬的女人，我信你的话。但是卷舌头的事情呢？”他再次卷起舌头，表示怀疑，还是不太相信居然不是所有人都做得到。
“呃，你知道孩子是怎么来的吧，”我开口说道，“卵子和……”
“我知道。”他说道，声音里有种明显的怒意，他的耳朵尖有些发红了。
“我是说，孩子会从母亲那里得到一些东西，也会从父亲那里得到一些。”我感觉我自己也稍微脸红，但还是勇敢地继续解释，“有些时候父亲的影响比母亲明显，有些时候母亲的影响更明显，但是二者的影响都存在。这种影响就是因为基因，孩子从父母那里得到的基因，会影响孩子的外貌和能力。”
詹米看了看杰米。杰米又在哼唱，专心地试着把那些宝石叠起来，太阳光把他铜色的头发照得闪亮。回头过去，他看见了罗杰的目光，然后迅速把注意力转到我身上：“是这样的吗？”
“嗯，基因影响的不只是发色或眼神。好了，”我的课讲得进入了状态，“每个人的每个特征都有两个基因，一个来自父亲，一个来自母亲。当……呃……当配子在卵巢和睾丸里形成时……”
“或许你可以晚些再讲，外乡人。”詹米插话说道，侧脸看了看布丽安娜。他显然觉得“睾丸”这个词不适合布丽安娜听，他自己的耳朵也红得很厉害了。
“没事的，爸。我知道孩子从哪儿来的。”布丽安慰他道，咧嘴微笑着。
“嗯，那好。”我说道，继续掌控我们的对话，“你的每种特征都有一对基因，分别来自父亲和母亲，而等到你把它们传给孩子时，你只能遗传其中一个。因为孩子要从母亲那里遗传另外一个基因。懂吗？”我朝詹米和罗杰扬起眉毛，他们同时点头，就像被催眠了一样。
“那好。有些基因据说是显性的，有些是隐性的。如果一个人有显性基因，那么这个基因就会被展现出来。隐性基因看不出来，但是仍然能传给孩子。”
几个听众都显得很谨慎。
“罗杰，这点你肯定在学校里学过吧？”布丽诙谐地问道。
“呃，确实学过，”他低声说道，“但是我可能没有注意听。毕竟，我那时并没有觉得它重要。”
“是的，”我冷冰冰地说道，“所以说，詹米，你和我显然都有能够卷舌头的显性基因，但是……”我继续说道，举起一根手指，“我们肯定也有不能卷舌头的隐性基因。显然，我们俩都把隐性基因传给了布丽。所以，她不能卷舌头。同样，罗杰肯定也有两个不能卷舌头的隐性基因，因为如果他哪怕有一个显性基因，他都能卷舌头。事实上，他卷不起来。证明完毕。”我鞠了个躬。
“什么是刀……丸？”一个低弱的声音问道。杰米已经抛弃了宝石，抬头看着我，显得十分感兴趣。
“呃……”我说道。我环视大家，寻找帮助。
“就是你的蛋蛋，小伙子。”罗杰严肃地说道，忍住不笑出来。
“我有蛋蛋？我哪里有蛋蛋？”
“呃……”罗杰说道，然后看了看詹米。
“唔。”詹米说道，抬头看天花板。
“詹米舅舅，你穿的是短裙啊。”伊恩说道，咧嘴笑起来。詹米被出卖，愤慨地看了伊恩一眼，但是他还没来得及移动，罗杰就向前倾身，轻轻地捧住了杰米的胯下。
“就在这里，亲爱的。”他说道。
杰米捏了捏胯下，然后看着罗杰，迷惑地皱起了红色的眉毛：“不是蛋蛋，是小鸡鸡！”
詹米深沉地叹息，然后站了起来。他朝罗杰偏了偏头，然后伸手下去拉住杰米的手：“好吧。跟我和你爸去外面，我们给你看看。”
布丽的脸变得和她的头发一样红，她的肩膀短暂地抖动了一下。罗杰的脸貌似也红了，他打开了门，站在旁边等詹米和杰米出去。
詹米心血来潮，朝杰米转过身去，把舌头卷着伸了出来。
“你能卷舌头吗，小家伙？”他问道，把舌头缩了回去。
布丽安娜倒抽了一口气，发出鸭子受惊般的声音，然后定住了。罗杰也定住了，他的双眼盯着杰米，就好像杰米是个爆炸物，像那个蛋白石一样即将爆炸。
为时已晚了，詹米这才意识到这样问过于莽撞，于是脸颊都变苍白了。
“该死。”他特别轻声地说道。
杰米责备地睁大了眼睛：“不好，外公！那是脏话。妈妈，是吗？”
“是的。”布丽安娜说道，朝詹米眯起了眼睛，“我们要用肥皂洗外公的嘴巴了，是吧？”
詹米看上去就像是已经吞了一大口肥皂，而且还是碱液香皂。
“是的。”他说道，然后清了清嗓子。他脸上的红色已经完全褪去了。“是的，我那样真是很坏，杰米。我必须请女士们原谅。”他特别正式地朝我和布丽安娜鞠躬，“对不起，女士们。还有先生。”他轻声用法语向罗杰补充道。罗杰特别轻微地点了点头。他的双眼仍然盯着杰米，但是他已经放低了眼睑，脸上也细心地没有露出表情。
就像往常听到旁边有人说法语时一样，杰米的圆脸上露出了极其快乐的表情，然后——正如詹米明显预期的那样——立即用法语唱了起来。
罗杰抬头看布丽，他们俩似乎隔空传递了什么想法。他伸手下去，拉住杰米的另外那只手，暂时打断了他的歌唱。
“亲爱的，那么你能卷舌头吗？”
“……卷什么舌头？”
“你看外公。”罗杰朝詹米点了点头。詹米深吸一口气，很快把舌头卷着伸了出来。
“你能那样做吗？”罗杰问道。
“能啊。”杰米眉开眼笑，伸出了舌头，没有卷起来，“呃呃！”
房间里的大家都同时叹了一口气。杰米不懂是怎么回事，他抬起双脚，整个身体暂时悬在罗杰和詹米的手里，然后又把双脚跺到地上，回忆起了刚才的问题。
“外公有蛋蛋？”他问道，拉动詹米和罗杰的手，仰头看詹米。
“是的，小家伙，我有，”詹米干巴巴地说道，“但是你爸的更大。来吧。”
杰米不着调地哼唱着，被詹米和罗杰提着出去了。他吊在两个男人中间，就像一头长臂猿，膝盖向上碰到了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