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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共殒

神甫第一个苏醒过来,她眨了几次眼睛,摇了摇头,面部表情十分痛苦。当她完全睁开双眼后,首先看的并不是站在一旁的我,而是仍在昏迷的吉普。

“一直以来,”我说道,“自从我逃跑以来,我都感觉到你在搜寻我。”

“是自从他逃跑以来。”神甫纠正说。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你是在找我。但我还是不明白,这怎么可能呢,你们不可能都是欧米茄。”

“我们不得不砍掉他一根手臂,只是给他打上烙印并不管用,”她进一步坐起身来说道,“这是扎克的鬼点子。把阿尔法关进水缸,这种念头会遇到阻力,那些从事水缸计划的人也都不会同意。而我们不能让他追踪到我,这太冒险了。因此,我们必须要让他看起来像个欧米茄。失忆则是个意外的惊喜,我对此并没有额外做些什么。这并非我们一开始就期望的。以前,他们从未将任何人带离过悬浮的状态,会造成什么影响,我们并不清楚。”

“而你并不关心,这会对他造成什么后果。”

“我关心的只是这不会杀死他。”她摸了摸头部伤口,把手放到眼前,厌恶地看着手上的血污。“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怕你们两个发现我在这里了。我清楚你们会在一起,如果你对他日渐亲密,就绝不会伤害我。但我低估了水缸的效应,我能感觉到他受到了损伤,却没想到他竟然完全失忆了。而且,我还高估了你,我本以为你会搞清楚这件事的。”

“我一直都很盲目。”

神甫又按了按肿胀的太阳穴,面部抽搐了一下。“我们都是。我应该一早就告诉你,这太鲁莽了。”她转身看着吉普,他已经开始在地板上动弹,显得十分虚弱。“不过,他完全变了。我所认识的那个懦夫,绝不会像这样攻击别人。”

“你并不了解他。他或许是你的哥哥,但他一点也不像你。”

“或许吧。你跟扎克不也一样吗?扎克和我都背负着重担,因为你们两个正缺少我们的雄心。”

我跪在吉普身旁,把他的头轻轻抬起,将手臂挽在他脑后,慢慢把他扶起来。他的肩膀和脑袋都靠在我膝头,双眼闭得更加严实,然后忽然睁开,瞳孔依然有些畏光。

“她?”他说,“这不可能。”

我摇摇头。“他们砍掉了你的胳膊,吉普,以隐瞒你的真正身份。我很抱歉。”

他又闭上眼睛,久久没有睁开。有好几次他张开嘴唇想要说话,但却没说出口。当他再次睁眼之后,直盯盯地看着我问:“这是真的吗?”

我点点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猜这意味着,我再也不能因为你的孪生哥哥来指责你了。”他对着我喃喃低语,从我肩头直望过去,神甫正在站起身来,“看起来,我们俩都有了不起的兄弟姐妹,这真是意外大奖啊!”

吉普死死盯住她的脸,面部表情坚决无比,我以前从未见过,好像他能在那张脸上认出自己,好像在她苍白的皮肤中,写着他遗忘过往的所有秘密。

神甫的双眼中总是充满敌意,如今却正好奇地打量着他。“即使到了现在,你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吗?”

他摇摇头。“怎么?你想要开始追忆一下我们的童年生活吗?”

“根本没有什么‘我们’,”她说,“我在八岁那年,开始无法隐藏自己的幻象,之后立刻就被送走了。但这对你来说,仍然还不满足。这个也是。”她用手扫过额头的烙印,“你接管了父亲和母亲的农庄,而我被打上烙印,在定居地勉强生存,但你还觉得不够。你对我的憎恨从无止境,三年前,你想要确保我不会成为负担,因此跑到当地的议员那里寻求帮助,想要把我抓走。你告诉他,你听说了一些传言,据说有个有钱人想付一大笔钱,将他的孪生妹妹交由看护室来照顾。”

派珀在自由岛上提起过这些事,但我无法将之与吉普联系起来。我能接受他是个阿尔法人的事实,但她所描述的这个充满怨恨、残酷无情的人,我完全认不出来。

“那不是我,”他大喊着坐起身来,“我根本就不知道,那时候我究竟是什么人。我没有一点点记忆,都是因为你对我干的那些事。”以前我从未见他哭过,但现在,他肮脏的脸颊出现两道泪痕。“我根本不在乎什么胳膊,”他说,耸了耸残缺的肩膀,“是其他的所有事情,你夺走了我的一切。”

“我夺走了你的一切?”她的笑声听起来就像一把弯刀,“那我呢,八岁就被送走了?你从来没关心过我,我对你做过的事,换作你也会毫不犹豫地加诸我身上。”我终于明白了,这股怨气自从我们逃亡以来,一直在对我们穷追不舍,原来和我毫无关系。“我早就知道,你终究会来抓我,”她说,“像你那样心怀怨恨的人,我知道你绝不会原谅我,就因为最初那八年。”她的语音十分平静,但双眼微闭,下巴收紧,让说出来的话有些断断续续,“我必须找到方法来保护自己,这是我挑选扎克,开始与他共事的原因之一。或许正因如此,我们的合作才会亲密无间,只要一谈及迟来的分开,他就有自己的怒气要发泄。我一直都很清楚,驱使扎克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动力在哪里。我在你身上见到过同样的恐惧和怨恨,虽然你从未像他那样野心勃勃,也不像他那样聪明机智。”

我不禁怀疑,这就是她理解世界的方式?不是阿尔法对抗欧米茄,而是野心家对抗那些无法做到残酷无情的人?

“关于我们的过去,我无法与你争辩。”吉普声音很低,我几乎听不清楚。他落地的每个字,都像小石子丢进井里。“我什么都不记得了,过去全都没有了。这一切都是你干的。”

“不,”她使劲摇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是你让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你根本不了解吉普。”我说道。

“他是我的哥哥,”她说,“我对他的了解,你永远也赶不上。”

我正要反驳,但吉普先说话了:“卡丝是对的,你根本不了解我,我们没什么可说的。”他转过头来面向我。

她站在我们和楼梯之间,我们三个都小心翼翼,静止不动。我看了一眼嵌进墙里的铁门,但心中清楚,这毫无希望,果然神甫说道:“别费神了,门是锁着的。”她仍聚精会神盯住吉普。“有时候,我会去看看你,”她继续说道,“当你在水缸里的时候。看到你在里面,就像养了一只宠物青蛙,感觉真是非常平静。”

“你真是变态。”我骂道,想起吉普漂浮在水缸中,那场面虽然无声无息,但有一种自然而生的恐怖感。

“他也会对我干出这种事,”她说道,“他想要付钱,让议会把我关进囚室里。”她转过身面对吉普继续道:“当我去看你时,你看起来比其他人有活力。有时我几乎可以肯定,你正回望着我。水缸囚室的技术人员也报告说,你可能有醒觉的迹象。他们当然不知道原因何在,因为他们不清楚,你并不像其他人一样是个欧米茄人。”

我想让她闭嘴,俯身关切地看着吉普,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他身上。“她所说的那些关于你过去的事,”我告诉他,“我知道那不是你,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很抱歉。”他又说了一遍。

“不,”我拼命摇头,“别这么说,那根本不是你。”我想起几个晚上之前,他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如果曾经的我不是我想当的那个人,那该怎么办?

他果然猜到了我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他很快地说,“但自从禁忌之城还有那些电线以后,我脑海中开始出现一些片断,没什么特定的事,也与她或者做一个阿尔法人无关。那种感觉就像躲在另一个人的皮囊之下,而我不喜欢那个人。我曾以为,什么都不知道是最糟糕的事,原来知道了的感觉更差。我能感觉到那个人,他充满怨愤,还有恐惧。”他低下头,轻声又说了一句:“我很抱歉。”

“那不是你。”我说话声音很大,以便让神甫听见。我想让她知道这一点。“别说抱歉,我很了解你。”

我用手指抚摸着他额头烙印的曲线。“虽然你是个阿尔法,但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再次放低声音,就算在神甫的注视下,我也想在我俩之间营造出私密的瞬间,“不过我开始想,你可能也有一点点先知的潜质。”

他摇头道:“然后你就会认为,我应该预见到这一切会来临。”

然而是我预见到了,我这样想着。一直以来我都能感觉到,只不过我太愚蠢,太自恋,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含义。

“或许你没有感觉到这些,”我说,“但有一些其他事情,一些很小的事情,比如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或者感受如何,你总是会插嘴,先说出我想说的话。”

“我认为,那可以用另一个词来描述。”他说着,脸上再次浮现出熟悉的招牌式微笑。

“你们的小恶作剧到此为止了,”神甫打断了我们,“现在我们等着吧,你没办法跟我斗。”她捡起从吉普手中掉出去的匕首,我站起身来面对着她。她走过来,匕首持在身前,从我脖子上往下滑,最终停在锁骨中间的凹陷处。我记起吉普和我紧紧挤在一起的无数个夜晚,他的鼻子就埋在如今刀锋指着的地方。“那扇门是锁着的。扎克离这不远了,他在附近的另一处设施里工作,而士兵们也会随他而来。他将会决定要拿你们怎么办,不过我可以想象,这次之后,你们都会被扔进水缸里。”

“我不会回去的。”吉普摇摇晃晃站起来。

“哦,他们会让你在外面待一段时间,尤其是你。一旦我们审问完你们两个,就会在你身上进行实验。你在医学方面尤其有价值,你瞧,我们之前从未把阿尔法关进水缸里,也从没把人从悬浮状态放出来过,更别提关了那么久了。这只是张单程票,有去无回,不过,一旦我们满足了这方面的好奇心,就会再次把你扔进去。”

匕首往里插了一点点,但我没感到任何疼痛,只觉得伤口滴出的血液有一丝温暖,流到胸口时有些微微发痒。

“他叫什么名字?”我问道,“我是说,他的真名。”

神甫正要说话,但吉普打断了她:“那无关紧要。”

“你难道一点也不好奇吗?”她问。

匕首抵在我的喉咙上,我没办法转头,但我目光尽量向右看去,勉强能看到吉普。

“曾经好奇过,”他回答,“几个月以前,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知道我自己是谁。但现在,它已经不再重要了。”他逐渐移进我的视线,向平台远端的台阶走去,“我很清楚现在的我是什么人。”

神甫转到我身后,匕首仍抵在我咽喉处。“你得弄清楚,你往台阶下走一步,我就杀了她。”

“我很清楚。”他说着,仍往楼梯靠近。

神甫把环绕在我脖子上的手臂紧了紧。“这我可没料想到,这听起来像是我会说的话。”鲜血已经浸湿了我的衬衫前摆。“你觉得如何,卡丝?你有没有想到过,他会这样背叛你?”

我径直看着吉普,此时我突然意识到他要干什么,当我意识到他与神甫的关系那一刻,感觉也是如此突然。

“别这么做!”我祈求。

他继续往后退,我的目光持续与他相交。我几乎不记得他半耸耸肩,最后翻身跃过身后低矮的栏杆。在他下坠时,我不肯眨眼,目不斜视,似乎我注视的目光能将他拉向我,似乎那是一道生命线,能够阻止他的跌落。神甫尖叫起来,而我一声不吭。在毫无知觉下,我已奔到平台边缘,想跟随他一起翻身跳下去,最终让发射井的水泥地板充斥我的视线。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平台的金属地面冷冰冰地抵着我的脸颊。在三尺开外,是神甫毫无表情的面孔,一双眼睛仍茫然地盯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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