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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海特城区.德佛林岛.下空界

  正当胡夫在凯里斯城把头摆上斩首石台的时候,另一场恶名昭彰的林贝克.锁螺栓的死刑,也正在数千曼卡(注1)之下的德佛林岛上举行。乍看之下,除了时间巧合之外,这两场处决实在没有任何的共通之处。但是命运这永恒的蜘蛛已经抛出了它无形的丝线,缠住这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且正慢慢地收拢,肯定会将他们拉在一起。

  就在凯里斯城的罗加尔大人被暗杀的当晩,林贝克正安坐在他位于德佛林岛上最古老的城市——海特城,杂乱、舒适的家里头,构思一篇演讲稿。

  林贝克,以他们自己的语言来讲,是个盖格人。在艾瑞亚那斯其他的语言来讲,或者是在大裂变之前的古代世界,他则被称作矮人。他的身高足足有四呎高(不含鞋子),茂盛的长胡子使得他开朗的笑脸更加生色。他正慢慢培养出微微突起的小腹,这在认真工作的年轻盖格人当中相当罕见,但那是因为他几乎成天都得坐着。林贝克的双眼炯炯有神,充满好奇心,而且近视相当严重。

  海特城外围有个巨大的珊瑚石土堆,像蜂巢一样拥有数百个洞穴,他就住在其中一个小洞穴里。林贝克的洞穴在某些方面和他的邻居们确实有些不同,这很合理,因为林贝克本身也是个极不寻常的盖格人。他的洞穴比其他人高,大概有两个盖格人那么高。洞穴里还有一座用结榴木木板所搭起来的特殊平台,让林贝克可以爬上他家的屋顶,享受他洞穴的另一项奇观——窗户。

  大多数盖格人都不需要窗户;终日吹袭这座岛的暴风雨让窗户变成很不实际的东西,而且盖格人比较关心的是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而非外面的事情。极少数城里的原始建筑(在很久、很久以前,由神圣可敬的曼格人所建造的),也有窗户,那是由充满气泡的厚玻璃嵌入墙壁上的凹洞所形成,这些坚固的小窗户默默地承受着经年的强风豪雨与冰雹的袭击。林贝克从城中心一栋荒废建筑里所偷偷挪用、装到自己家里的,正是这样的厚实窗户。他在自家墙上用借来的打洞机乒乒乓乓地敲上几回,完美地凿出了合适的洞口,在一楼装了两个窗户,在上方装了四个窗户。

  就是这件事情,造就了林贝克和他大多数族人最大的不同:他们只往内看,而林贝克喜欢往外看,即使往外看也只能看到倾盆大雨、冰雹、闪电,或是(在暴风雨停止的短暂片刻里)那座硕大无朋、嗡嗡作响、闪闪发亮的大工厂:匡啷轰隆。

  还有一样东西让林贝克的家百分之百的与众不同。在他的前门上(面对着大土堆的内部,与错综交会的街道),有一块用红漆写着「崇联会」字样的牌子,从远处抬头一望便可清楚地看见。

  除了这些东西之外,这个洞穴就跟一般盖格人的居所没什么两样——家具都很实用,是用盖格人在大工厂里随意找到的材料所制作的,而且家里也没有任何琐碎的装饰品。没有一样东西会乖乖地待在原处,洞穴小窝的墙壁、地板,和天花板随时都在摇晃颤动;而一切的晃荡、悸动、呼声、铿锵、吭当、轰隆、碰砰,通通都是来自于匡啷轰隆——德佛林岛的地标,德佛林岛的主宰力量。

  可是林贝克,崇联会的可敬领袖,丝毫不介意这些噪音。他甚至还颇喜欢听这些声音,因为早在他母亲子宫里的时候,他就已经听惯了这些声音(虽然声音闷闷的听不大清楚)。盖格人崇敬这些噪音,就像他们崇拜匡啷轰隆一样。他们知道要是这些噪音消失了,他们的世界也会跟着灭亡。死亡对盖格人来讲,就是无止尽的什么都听不见。

  听着乒乒乓乓的舒服声音,林贝克使劲地构思着他的演讲稿。字句很容易就会浮现在他脑海里,可是要把它们写下来又是另一回事。从他嘴里听起来优美宏大高贵的句子,写在纸上却变得陈腐、矫饰。至少林贝克自己是这么觉得。洁瑞总是说他对自己太严苛了,说他的演讲稿读起来就跟念出来的一样好。但每次林贝克总是温柔地在她颊上一吻,说洁瑞是在偏袒他。

  林贝克在写作时还会大声朗读,以便听见这些话说出口的感觉。他觉得戴着眼镜很难聚精会神地撰写文稿,所以林贝克在写稿的时候总是会把眼镜摘下来。但因为近视深重,他的脸几乎是紧紧地贴着纸张,在他用羽毛笔书写文稿的时候,沾在鼻子和胡子上的墨水几乎就跟纸上的一样多。

  「也因此我们的目的,身为『进步与繁荣之崇拜者联合会』的一员,就是要我们的族人现在就活得好,而不是冀望永远无法实现的未来!」林贝克心神激动地在桌上捶了一拳,震得墨水瓶里的墨水都溅了出来。一条蓝色的小河流向纸张,即将威胁泛滥这张讲稿。林贝克连忙用手肘阻止洪流;起了毛球的衣袖贪婪地将墨水吸光。反正这件衣服早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袖子上这块紫斑污点反倒像是鲜明的花纹。

  「几个世纪以来,我们的领导人总是告诉我们,说我们被放逐在这个风暴与混沌之境当中,是因为我们不够资格和上界的金雷神仙同在。我们是凡胎骨肉,不配居住在神的领土里。我们的领导人这样告诉我们,当我们够资格的时候,金雷神仙便会从上界降临,为我们进行审判,然后我们便可升上天堂。在此时候,我们的责任便是要服侍大工厂匡啷轰隆,等待那伟大的日子降临。我告诉你们——」这时候林贝克握紧沾了墨水的拳头,高举起来,「我告诉你们,那一天永远不会来临!」

  「我告诉你们,我们被骗了!我们的领导人在说谎!对大工头和他城区的人来讲,他们是可以轻松地叫我们等待改变,直到审判日的来临。那是因为他们不需要更好的生活。他们已经获得了神的赏赐。但是他们有公平地和我们分享吗?没有!他们反而要我们付出,沉重的付出,付出我们用额头上的汗水辛苦赚来的东西!」

  (我必须在此暂停接受欢呼,林贝克决定,然后点个应该是星号的墨点来提醒自己。)

  「该是我们站起来,开始——」林贝克突然打住,感觉好像听见了什么奇怪的声音。是的,对每个月都开船来运送水的金雷人而言,他们一直无法明白,在德佛林岛上除了匡啷轰隆的噪音和轰隆隆的暴风雨声之外,怎么可能有人还听得见其他声音呢?可是对盖格人来讲,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些震耳欲聋的噪音,就像崔布斯的精灵贵族不会介意树叶被风抚动的沙沙声一样。盖格人可以在猛烈的狂风暴雨声中睡得香甜无比,可是却会被厨房里的老鼠声立刻惊醒。

  引起林贝克注意的是一声听起来很遥远的喊叫声,他突然惊觉过来,抬头看着装在壁龛上的计时装置(他自己的发明)。那是个复杂的装置,由许多组齿轮、弹簧和发条构成,每个小时都会准时投一颗豆子到底下的玻璃罐里。每天早上,林贝克都会把罐子里的豆子重新倒进上头的漏斗,开始一天的计时工作。

  林贝克跳了起来,瞇着近视眼查看罐子,着急地清点里头的豆子数量。他发出一声哀号。他迟到了。他随手抓起一件外衣,然后奔向门口。可是就在此时,他突然灵光一闪,想出了下一句台词该说什么。他决定只花一秒钟的时间将它记下来,于是又坐回位子上。所有约会的念头全部被抛出脑外,高高兴兴地再次玩起墨汁,他又沉浸在他的修辞研究当中。

  「我们,进步与繁荣之崇拜者联合会,在此提出三项宗旨:第一条,所有的城区都应当派代表出席开会,汇集大家对匡啷轰隆的知识,学习它运作的原理,让我们变成它的主人,而非奴隶。〔欢呼的墨点〕第二,所有崇拜者停止等待审判日,从现在开始努力工作改善他们自己的生活。〔又一个墨点〕第三项,崇拜者们应当去找大工头,要求公平地分到金雷人所给予的宝藏和酬劳。〔两个墨点和一道潦草的签名〕。」

  在这个时候,林贝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从过去的经验得知,他的第三点要求将会最受那些盖格年轻人的欢迎,因为他们总是不满于长时间的工作只能换得微薄的薪资。可是在这三点要求当中,林贝克晓得第三点却是最不重要的。

  「要是他们也能知道我看见的东西!」林贝克难过地说:「要是他们也能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要是我能告诉他们就好了!」

  叫喊声再度打断他的思绪。抬起头,林贝克露出骄傲的笑容。洁瑞的演讲效果跟往常一样好。她不需要我,林贝克心想;但是他并不难过,而是带着老师骄傲地看着有前途的学生逐渐茁壮的那种喜悦。没有我,她一样做得很好,我还是继续把这篇演讲稿写完吧!

  下一个小时,林贝克满身墨渍与汗水地完全投入在他的工作当中,他再也没听见人群的叫喊声,自然也就没发现他们的声音已经从赞同的欢呼声变成愤怒的怒吼。最后终于有个不是匡啷轰隆那种轰隆轰隆的单调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但那是因为那声音其实是门砰砰砰地大力敲击的声音。距离他只有三呎多远,让他重重地吓了一跳。

  「是妳吗,亲爱的?」他说,他见到一个黑色的模糊身影,于是假定那应该是洁瑞。

  她喘着大气,好像刚做完粗重的工作一样。林贝克拍拍口袋找眼镜,可是找不到,只好伸手在桌上摸来摸去。「我听见了欢呼声。妳今晚的演讲应该很成功吧!抱歉,我没有依约去参加,因为我正忙着……」他挥动沾满墨汁的脏手。

  洁瑞突然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盖格人的身材虽然矮小,但腰身体格却很粗壮,有大大的双手,四方下颚和宽阔的肩膀,给人的整体感觉就是十分方正。男性和女性盖格人都一样强壮,因为他们年轻时全都得在匡啷轰隆里工作,直至年满四十到达结婚年龄后才可以退休,待在家里养育下一代的匡啷轰隆崇拜者。更何况洁瑞还比大多数的年轻女子来得健壮,她从十二岁开始就在匡啷轰隆里工作。而林贝克压根没在匡啷轰隆里工作过,体格明显瘦弱许多。也因此,当洁瑞扑向他的时候,她差点就把林贝克从椅子上撞下来。

  「亲爱的,怎么回事?」林贝克说,近视眼迷蒙地看着她,初次发现有事情发生了。「演讲还好吗?」

  「没错,是很好。好过头了!」洁瑞说,双手紧紧抓着他皱巴巴又脏兮兮的上衣,试图将他从椅子上拉起来。「快走,我们必须带你离开这里!」

  「现在?」林贝克对她眨眨眼,「可是我的演讲稿——」

  「对,那是个好主意。我们不该留着它当证据。」洁瑞松开林贝克,迅速拿起这迭纸张(匡啷轰隆的副产品,而且没有人知道原因),塞入她衣服的前襟。「快点,我们没时间了!」她慌张地瞄了他们家一眼。「还有什么东西是我们该一起带走的吗?」

  「证据?」林贝克一头雾水地问,并且继续搜索他的眼镜。「什么证据?」

  「我们工会的证据。」洁瑞不耐烦地说。她竖起耳朵仔细地聆听,然后跑到窗户边害怕地往外望。

  「可是亲爱的,这里就是工会总部啊!」林贝克说,但洁瑞立刻嘘声制止他。

  「你听!听见了吗?他们来了。」她伸手拿起林贝克的眼镜,歪歪斜斜地架上他的鼻梁。「我看见他们的灯了。是纠察队。不,不是走前门。是后门,我走进来的后门。」她开始催促推着林贝克前进。

  林贝克停下脚步。当盖格人铁了心停下来的时候,几乎不可能推开或挪动他。「我哪里也不去,亲爱的,除非妳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他冷静地调整好他的眼镜。

  洁瑞焦急着紧握着双手,可是她很清楚她所爱的这个盖格人是什么个性。林贝克骨子里的硬脾气连匡啷轰隆都敲不掉。她以前会用快速的行动,不让他有时间思考来克服这点,但今晩这招显然是行不通了。

  「哦,好吧!」她恼怒地说,眼光不时飘向前门。「我们今天吸引了很多群众,比我们过去所预期的都还要多——」

  「真是太好——」

  「别打断我!没有时间了。他们听着我的演讲——哦,林贝克,那真是太美妙了!」尽管她满心焦急和恐惧,但洁瑞的眼睛还是亮了起来。「就像用火柴点燃硝石一样。他们发光发热,爆炸了起来!」

  「爆炸?」林贝克开始觉得不安。「亲爱的,我们不想要他们爆炸——」

  「是你不想!」她轻蔑地说:「可是已经太晩了。现在火已经点燃起来了,我们的责任应该是去导引这股火焰,而非再度扑灭它。」她的双拳紧握,方正下巴激动得往前突。「今晩我们攻击了匡啷轰隆!」

  「不!」林贝克被吓得双眼圆睁。这消息有如晴天霹雳,震得他突然毫无预警地坐了下来。

  「是的,而且我想我们造成了永久性的破坏。」洁瑞甩动她浓密的棕色短卷发。「纠察队和一些教会执事赶过来袭击我们,但我们全部的人都逃走了。那些纠察队会到工会总部这边来找你,亲爱的,所以我赶回来带你离开。你听!」

  前门传来一阵阵的敲击声,嘶哑的声音吶喊着要他们开门。「他们来了!快点!他们也许不知道还有后——」

  「他们要把我抓去监禁?」林贝克若有所思地问。

  洁瑞一点也不喜欢林贝克脸上的表情,她皱起了眉头催促他,试图把他拉起来。「没错!好了,我们得快点——」

  「我会接受审判,对不对?」他慢慢地说:「而且很可能会在大工头面前!」

  「林贝克,你在想什么?」洁瑞不需要问,她太了解她的爱人了。「伤害匡啷轰隆的惩罚是唯一死刑!」

  林贝克似乎一点也不介意。门外的声音愈来愈吵,愈来愈大声,有人在呼喝拿斧头过来。

  「亲爱的,」林贝克脸上散发着圣人般的光芒说:「至少我有机会获得我这一生所企求的会面机会!这是我们大好的机会!妳想想看,我将可以在大工头和部族议会面前阐述我们的理念!将会有好几百人在场。唱报机和嘎嘎喇叭将会——」

  斧头的刀刃啪啦的一声劈穿木门,洁瑞脸色苍白地哀求:「哦!林贝克!现在不是扮演烈士的时候!求求你,快点跟我走!」

  斧头挣脱开来,消失,然后又哗啪地砍破一块地方。

  「不,亲爱的,妳赶快走。」林贝克亲吻她的额头说:「我要留下来。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那我也要留下来!」洁瑞大声反驳,双手紧紧搂住林贝克的腰。

  斧头喀啦地砍进门,木屑散落一地。

  「不!不行!」林贝克猛摇头,「妳必须代替我领导大家!等我的遗言和行动激起崇拜者们的决心后,妳必须留下来领导革命!」

  「哦,林贝克——」洁瑞开始犹豫,「你确定吗?」

  「是的,洁瑞。」

  「好,那我走!但是我们会把你救出来!」她快步跑向后门,但忍不住还是停了下来回头看他最后一眼。「万事小心。」她难过地说。

  「亲爱的,我会保重自己的。好了,快走!」林贝克装出笑脸,开玩笑似的挥手赶她。洁瑞给了他一个飞吻,然后从后门消失逃开,而这时候纠察队也刚好从前方破门而入。

  「我们要找林贝克.锁螺栓。」其中一位纠察员说,他的威严似乎大大地打了折扣,因为他正忙着拍掉胡子上的木屑。

  「你们找到他了。」林贝克庄严地说。他两手并在一起,用力往前送。「身为革命运动的发起人,我愿意以改革之名承担任何的刑求与折磨!把我关进你们臭气冲天、血迹斑斑、老鼠横行的地牢里吧!」

  「臭气冲天?」纠察员气得脸红耳赤,「我告诉你,我们定期都会把监狱扫干净。至于老鼠,已经有二十年没看过半只了。你有看见过吗,佛瑞德?」他向紧接着冲进门的几位纠察员询问。「自从我们开始养猫以后就没有老鼠了。而且我们也把昨天的血迹给洗干净了,更何况那是德尔金.拿扳手先生和拿扳手太太打架咬破了嘴所留下的。你实在不应该,」纠察员严厉地说:「随口诬赖我的监狱。」

  「我……我真的很抱歉。」林贝克大为震惊,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晓得……」

  「好了,跟我们走。」纠察员说:「你把两只手伸到我面前做什么?」

  「你们不是要把我铐起来吗?把我手脚绑起来?」

  「那样子你要怎么走路?难不成你要我们背你吗!」纠察员不屑地说:「那可真难看啊,要我们把你抬上街!而且你一点也不轻。好了,把手放下来。我们唯一的那副手铐三十年前就坏掉了。而且我们只有年轻小伙子失去控制的时候才会拿出来用。偶尔也会有些父母想跟我们借去吓吓小孩。」

  林贝克霎时哑口无言,因为在动荡的青春岁月中他也曾经多次被那些手铐吓过。

  「又一样年轻梦想的幻灭。」他哀伤地自言自语,然后乖乖地被带到干净乏味、有猫在巡逻的监狱。

  革命先烈似乎不是很好当。

  注1 曼卡,或者更精确的说法,曼卡─里戴,是精灵们所用的测量单位。它的来源据说是「一千位精灵猎人的高度」,可是在当代用法中已经把它标准化了,将一名精灵猎人的身高定为六呎高,所以一曼卡便相当于六千呎。但各个种族间度量衡单位的混淆状况并没有因此而获得改善,因为精灵的呎长比人类所定的呎长略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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