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深空航行．中空界
胡夫瘫倒在甲板上，连带扯动了身上驾驶服的缆绳。船身突然剧烈地倾斜，灭重重地撞上舱壁，下了毒的晩餐从他手中当啷地掉在地上。底下的船舱发出响亮的撞碎声，伴随着一声痛苦吃惊的尖叫。
小王子紧紧扶着墙壁，脚步蹒跚地站起来，然后茫然地四处张望。灭慌张地朝水晶窗外瞄了一眼，见到船首的龙头正朝着下方，这时他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倒下的胡夫连带将翅膀收拢了起来，魔法已停止启用，他们正失控地划过天际，往下冲向大漩涡。
灭并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而且显然地，他父亲也没想到。这一点也不意外，身为第七法阶的人类密法巫师，居住在凡世争斗之外的上界，他根本不可能会对机械构造的东西有任何了解。魔邪也许从来没见过精灵龙船。而且，胡夫向小男孩保证过，这船可以自己飞起来。
灭爬过纠缠一起的缆绳，来到胡夫身边。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拉动绳索，可是紧绷的控制索一动也不动。双翼没办法张开。
「艾福瑞!」王子大喊：「阿福!快点过来!」
底下又传来一阵碰撞和打翻东西的声音，然后艾福瑞脸色苍白地出现在驾驶舱门口。
「胡夫爵士!到底怎么了!我们正往下——」他的目光停留在僵硬不动的胡夫身上。「萨坦人保佑!」艾福瑞忽然展现出他那笨拙不协调身体所罕见的速度与协调性，穿过乱成一团的绳索，蹲跪在胡夫身边。
「哦，不要管他了!他死了!」王子大喊。他抓住艾福瑞的衣领，硬是拉着艾福瑞转过头看着船的前方。「你看!你必须阻止我们往下掉!把他的驾驶服脱掉，赶快把船飞起来!」
「王子殿下!」艾福瑞涨红了脸，「我不会驾驶飞船!那要技术，要好几年的练习!」小王子的管家忽然皱起眉头，「你刚说什么，他已经死了?」
灭大胆地回瞪着他，可是却旋即低下了头，不敢直视艾福瑞。管家已不再是丑角;他的目光忽然变得锐利有神，小男孩被他看得十分不舒服。
「他罪有应得。」灭不高兴地说：「他是个杀手，是史堤芬国王雇来杀我的!我只是先下手为强而已!」
「你?」艾福瑞的目光移动到羽毛护符上，「还是你父亲?」
灭看起来十分困惑。他张开了嘴巴，然后又紧紧地闭上。他的手用力握住胸口的护身符，好像要将它藏起来，然后他开始结巴。
「不用说谎。」艾福瑞叹口气说：「我已经知道很久了。比你父亲和母亲都还久，或者我该说认养的父亲和母亲。虽然认养意谓着经过选择，但他们却无从选择。灭，你对他下了什么毒?」
「他?你为什么要担心他?你是不是要让我们坠毁!」小王子尖声大叫。
「他是唯一可以救我们的人!你对他下了什么毒?」艾福瑞态度强硬地问，伸出手抓住小男孩，用力地摇晃。
王子抽开手，往后跳开，滑过倾斜的甲板背靠在船舱墙上。他回头看着窗外，然后发出一声欢呼。
「精灵的船!我们正朝向他们!我们不需要那个该死的杀手，精灵会拯救我们!」
「不，慢着!灭!是那些野浆果，对不对?」
小男孩立刻冲出了驾驶舱。灭听见艾福瑞在后头喊着精灵十分危险，可是他一点也不想听。
「我是乌兰迪亚的王子。」他对自己说，爬上阶梯到上层甲板。他双手抓住栏杆，两条腿也一并勾住护栏以策安全。「他们不会伤害我。而且我的魅惑魔法还在。特莱恩以为他破解了，其实那是因为我要他这么以为。爸爸说我们不能冒险，所以我们必须杀死这个刺客，抢走他的船。可是我知道魅惑魔法还在!现在我将改用精灵的飞船。我会要他们带我飞上去找我父亲，然后父亲和我将会统治他们。我们将统治所有人!就跟我们计划的一样。」
「嘿!」灭扯开嗓子大喊。他用脚勾住栏杆，松开手用力挥舞。「嘿，这边!救命啊!救救我们!」
精灵们位于底下远处，距离太过遥远根本听不见这孩子的喊叫。此外，他们也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要忙——像是保住性命。灭探头往下望，他可以见到叛军的船和帝国战船已经衔靠在一起，他很好奇他们究竟在做什么。他的位置还太高，见不到泼洒在甲板上的鲜血，听不见抛掷钩绳的人拖出去撞到船身的惨叫声;他也听不见叛军所高声吟唱的歌曲，即使是在自卫保命的时候，也不忘试图感化他们同胞兄弟的心。
叛军飞船翅膀的固定缆绳已经断裂，色彩鲜艳的翼膜在风中狂乱地飘舞。长长的钩爪将两艘船牢牢地固定在一起，精灵战士勇敢地翻身攀上绳索，两手交替移动，一路摆荡地跳上敌船甲板。在他们的最底下，大漩涡永不止息地旋转翻滚，黑色的云团泛着泡沫般的白色滚边，而且不时可见到阵阵的闪电亮光。
灭热切地看着底下的精灵。他并不害怕。急促的风刮过他脸庞，这种前所未有的新鲜处境，还有他父亲的计划终于要实现，都让他有种莫名兴奋的陶醉感。龙船坠落的速度似乎减慢了。艾福瑞已经想办法将翅膀拉开了些，所以飞船不再急速地栽落大漩涡。但飞船依旧失去了控制，以螺旋形的路径往下飘落。
艾福瑞的声音从甲板下传出。声音很模糊，他听不懂在说什么，可是艾福瑞的语调和节拍却唤起了朦胧的记忆，回想起水晶树枝断裂落在他身上那时候。灭没怎么去注意。他们正缓缓接近那些精灵。距离愈来愈近，他已经可以见到底下的精灵正抬起头往上看，并伸手指着他。他又开始大喊大叫，这时固定两艘精灵船的钩索突然绷断，两艘船瞬间分了开来，并且扯碎相近部位的船身。
削瘦的身影栽进四周的一片空无，现在灭的距离已经够近，听得见落船的人掉进大漩涡所发出的凄厉叫声。许多船身的碎片仍旧附有魔法，四散飘浮在空中，他见到许多精灵正抓着船板的碎片挣扎求救;而在比较大的碎片上，两方的精灵甚至还未放弃战斗。
灭和他的小飞船就这么冲入了一片混战之中。
克尔僧侣不会笑。他们不觉得生命有任何可笑之处，而且认为当人类在笑的时候，往往是在嘲笑其他人的不幸。克尔修道院并没有明文禁止发笑，只是没有人想笑而已。当一名小孩初次被带入黑袍僧侣的厅堂时，或许还会笑上一、两天，但以后就不笑了。
握住胡夫的手的黑衣僧侣没有笑，但是胡夫看见了他眼中的笑意。他满腔怒火，比对付生平所有敌人都还要激烈地反抗这一名对手。但这个对手并非血肉之躯，没有任何武器可以伤害它，没有任何打击可以减慢它。它是永恒的，而且它正紧紧地抓着胡夫。
「你痛恨我们。」这黑袍僧侣说，无声地嘲笑他：「但你却为我们而工作。你的一生都为我们所主宰。」
「我不受任何人主宰!」胡夫大吼。他的挣扎愈来愈无力，他变得虚弱、疲倦。他想要休息。只有耻辱和愤怒阻止他滑落温暖的遗忘之境。耻辱，因为他知道那僧侣是对的;愤怒，因为他长久以来都是他们的傀儡。
痛苦、沮丧，他集中所有虚弱的力量，做最后一次的挣扎。这一击虚弱无力，连个小孩都打不哭。但这僧侣却放开了手。
胡夫大受震惊，失去了支撑的他开始往下掉。在他的心中没有丝毫恐惧，因为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不是在往下掉，而是往上;他并没有坠入黑暗之中。
他坠入了光明。
「胡夫爵士?」艾福瑞的脸，充满焦虑与恐慌，悬在他上方。「胡夫爵士?哦，赞美萨坦!你没事了!你现在觉得怎样?」
在艾福瑞的搀扶下，胡夫坐了起来。他迅速往四周扫视，寻找那位僧侣。但是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有艾福瑞和地上乱成一团的缆绳与驾驶服。
「刚刚怎么了?」胡夫用力甩甩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他不觉得痛苦，只觉得有些晕眩。好像头壳太小装不下他的脑袋，嘴巴太小塞不下舌头的感觉。这种感觉正如同偶尔他会在某个旅店醒来，身边有个空的酒囊袋一样。
「那孩子对你下了迷药。现在药效已经退了。我知道你的感觉不是很好，胡夫爵士，但我们有麻烦了。这艘船正在往下坠——」
「迷药?」胡夫看着艾福瑞，试图拨开笼罩在眼前的迷雾。「他下的不是迷药!是毒药!」他瞇起眼睛，「我刚已经要死了。」
「不，不是这样的，胡夫爵士。我知道你可能会有那种感觉，可是——」
胡夫倾身向前，抓住艾福瑞的衣领，将他拉近到眼前，盯着浅色的瞳孔试图看穿他的灵魂。「我已经死了，」胡夫加紧力道，「是你让我复活!」
艾福瑞冷静地回应胡夫的凝视。他露出悲伤的笑容，摇着头说：「你弄错了。那只是迷药，我什么也没做。」
粗心大意、笨手笨脚，这个人怎么可能说谎骗得过胡夫?更重要的是，艾福瑞是怎么救了他的命?这张脸诚实无欺，看着他的眼神充满怜悯与哀伤;没有别的。艾福瑞似乎无法隐瞒任何东西。如果胡夫是别人，他一定会相信他。
可是杀手胡夫非常清楚这种毒药。他曾经用在别人身上。他曾经见过别人死前的模样，就像他刚才那样。没有人能活得过。
「胡夫爵士，船!」艾福瑞回归主题：「我们正在坠落!翅膀……被拉了进来。我试过了，可是我没办法把它们再拉开来。」
现在他的注意力终于恢复了，胡夫可以感觉到船身正在翻滚。他瞪着艾福瑞，然后放开他的衣领。又一个神秘的谜团，但是一头栽进大漩涡里并无法解决它。胡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用手扶着胀痛的头。它太重了，胡夫有种晕眩的感觉，要是他放开手的话，他的头说不定会啪的一声从脖子上折断滚下来。
胡夫往窗外看了一眼，发现他们眼前并没有迫切的危险——至少不会坠毁。艾福瑞已经让飞船回复了一些稳定性，尽管有几条缆绳已经绷断了，但胡夫还是不需要太费工夫便可以完全地驾驭它。
「掉进大漩涡是我们最小的问题。」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艾福瑞赶忙跑到他身边往外望。
抬起头看着他们的——现在距离已经近到可以看见他们残破、沾满血迹的衣服——是三名精灵战士，手中旋转挥动着钩爪。
「这边!快点丢上来!我会把绳子绑紧!」灭的声音从上面的甲板传下来。
艾福瑞惊呼道：「殿下有说什么要去找精灵帮忙——」
「帮忙?」胡夫的嘴角扬起嘲弄的笑容。看来他的复活似乎只是为了再死一次。
钩爪如蛇一般蜿蜒划过空中。他听见它们落在甲板上的碰撞声，铁爪滑过木头甲板的刮擦声。接着船身一晃，将脚步已经不稳的他震得跌倒。钩爪已经卡住了。他伸手摸向腰际。他的剑消失了。
「我的剑在……?」
艾福瑞看见了胡夫的动作，东倒西歪地走过不平稳的甲板。「在这边，爵士，我刚刚得用它来割断你身上的缆绳。」
胡夫抓住武器，但差点又弄掉了它。胡夫的手臂虚弱颤抖，艾福瑞交给他的东西简直像铁砧一样重。钩爪已经停住了船只，让它固定飘浮在精灵船的旁边。船身突然沉了一下，精灵们正攀上绳索，登上他们的飞船。在上面的甲板，胡夫可以听见灭兴高采烈地聒噪个不停。
手中握着武器，胡夫走出驾驶舱，蹑手蹑脚地走过中央通道，站在舱口盖下方。艾福瑞踉跄地跟在后头，他笨拙的粗重脚步声让胡夫忍不住皱起眉头。他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要他保持安静。接着胡夫从他靴子里抽出隐藏的匕首，交给艾福瑞。
艾福瑞脸色变得惨白，开始用力摇头，把手抽到背后。「不行，」他双唇颤抖地说：「我不能!我不能……取人性命!」
胡夫看看上头，甲板上已经可以听见脚步声。
「即使是为了拯救自己?」胡夫低声地说。
艾福瑞低下头，「抱歉，我很遗憾。」
「就算现在没有，你也很快就会了。」胡夫喃喃说道，开始无声地爬上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