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安歇处．下空界
洁瑞的手紧张地滑落艾福瑞的手掌。她无法移动，全身的力量逐渐消散。她不自觉地往后退，靠在拱门墙边。艾福瑞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直直地往前走，抛下发抖恐慌的洁瑞。
他们所进入的陵墓非常大;洁瑞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开阔的一片空间，而且里头没有任何轰隆作响的匡啷轰隆零件。这间墓室的墙壁跟外头的隧道一样，都是由光滑无瑕的岩石所砌成的，而且还散发着淡淡的温和白光，在艾福瑞踏足进入的时候开始增强亮度。在这光线的照耀之下，洁瑞看见了里头的棺木。这些棺木的总数过百，全都设置在墙边，上头盖着玻璃罩，里头躺的人有男有女。因为背着光的缘故，她无法看清楚里头的人。但是洁瑞看得出来，他们都是跟艾福瑞或其他来到德佛林岛的属于同样的种族。他们的身体高瘦，两手垂在旁边，安详地躺在玻璃罩里头。
陵墓的地板又平又宽，棺木成排地围绕着中央的圆形空地置放，直到上头高高的拱顶。中间完全是空的。艾福瑞走得很慢，忧愁地看着四周熟悉的景致，像是离家很久的人终于回到故居一样。
墓室里的光线愈来愈强，洁瑞看见地板上刻着几个符号，很像是照亮他们路途的那些符文。总共有十二个符文印记，每个都是独立的、没有相接在一起。艾福瑞小心地走过它们，他高瘦、笨拙的躯体像是突然跳起了庄严的舞蹈，肢体的动作与线条似乎在模仿着地上他正走过的符文。
他在陵墓中央绕行了一圈，如流云般地飘动，随着无声的音乐起舞。他滑向每一个符文印记，但还没有碰触到前，又滑向下一个符记，依序滑过每一个记号，直到最后他舞进了陵墓的正中央，跪下来，双手触地，然后开始歌唱。
洁瑞虽然听不懂他所唱的内容，可是这歌声却让她充满苦乐参半的喜悦感，因为她还是无法减轻心中那股难以承受的悲伤。地板上的符文发出闪耀的光芒，随着艾福瑞的歌声而渐行增强，几乎叫人睁不开眼。等他停止歌唱后，它们的光线才逐渐黯淡下来，然后消失熄灭。
艾福瑞站在正中央，叹了一口气。原本优雅跳着舞的躯体又驼了起来，肩膀无精打采地沉下。他抬头看着洁瑞，露出悲伤的笑容。
「妳还感到害怕吗?」他比着四周的棺木，「这里没有人可以伤害妳。再也不会了。但他们其实也不会这么做——至少不会是故意的。」他叹了一口气，在原地向后转，若有所思地环视这整间陵墓。「但就算不是恶意的，我们自以为是的善意又造成了多少伤害?不是神，可是又拥有神的力量。然而却缺乏智慧。」
他低着头慢慢地走到一排靠近入口、离洁瑞不远的棺木。艾福瑞把手放在其中一个水晶窗口上，手指头充满爱怜地抚摸着它。他叹了一口气，把头靠在上方的另一座棺木上。洁瑞看见只有他碰的那个棺木是空的，其他的里面都有人。而且她发现，他们似乎都比较年轻，比艾福瑞年轻。洁瑞的视线不自觉地移向他的秃头，他满是皱纹的额头，充满了焦虑、担忧与关怀，纵使是笑的时候也无法舒缓这些纹路。
「这些都是我的朋友们，」他对洁瑞说：「在我们下来这里的时候，我跟妳提过他们。」他的手抚摸着水晶玻璃罩，「我跟妳说过，他们或许会不在这里。我跟妳说他们或许已经离开了。但是我心里知道，我说的不是真话。他们都会在这里，他们会永远在这里。妳知道，因为他们已经死了，洁瑞。在他们时候未到之前就死了，可是我却还活着!」
他闭上眼睛，然后伸手遮住脸孔。艾福瑞开始悲伤地啜泣，全身颤抖不停，得靠在背后的棺木上才站得稳。洁瑞一点也不明白。她完全没听过这些朋友的事情，虽然她既没有办法、也不想去思考她现在所见到的一切，可是这个人却哭得如此伤心，叫人难以冷眼旁观。看着这些美丽的年轻脸孔，高贵、冷漠，就如罩在他们上方的水晶玻璃，洁瑞突然明白艾福瑞所哀悼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许多人——包括他自己，和所有睡在水晶棺里的人。
她离开拱门口，慢慢地走向前方，握住艾福瑞的手。这个地方和这个人所散发出来的肃穆、庄严、绝望、悲伤等等的感觉，深深地打动了洁瑞——究竟有多深，她得等到此生极为后期才能体会得出。在未来当她遭遇到重大的危机，即将失去一切最珍贵的事物时，艾福瑞所说的一切——他的故事与他和他族人的失落——都将会重新浮现在她脑海里。
「艾福瑞，我很抱歉。」
这人低头看着她，睫毛上依旧闪着泪珠。他握紧洁瑞的手，说了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因为那不是盖格人的语言，也不是其他种族的语言，他所说的语言已经有千百年不曾在空之界域艾瑞亚那斯出现过。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失败，」他以古老的语言说：「我们想了许多……却忽略了这一个。所以我只剩孤单一人。孤独地面对古老的危难。那个手上有绷带的人。」他摇着头说：「那个手上有绷带的人……」
他站起来，毫不回头地离开陵墓。洁瑞已不再感到害怕，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胡夫被一道声音惊醒。他立刻爬起，抽出藏在靴子里的匕首，人尚未彻底清醒身体便已开始行动反应。他只花了不到半秒钟的时间便回过神来，眨掉眼睛里蒙眬的睡意，重新适应永不歇息的匡啷轰隆所投下的昏暗光线。
声音又出现了。他正朝向正确的方向;那是由储存槽墙壁上的一道铁窗外所发出来的。
胡夫的听力非常敏锐，且反应快速。他强迫训练自己习惯浅眠，也因此，当他看见哈普罗的时候，他其实并不高兴。哈普罗已经彻底醒来，冷静地站在通风口旁，好像已经在那边等了几个小时似的。脚步和攀爬的声音非常明显，位置已愈来愈近。狗儿颈间的毛发竖了起来，凶狠地盯着通风口，开始轻声低吠。
「嘘!」哈普罗低声下令，狗儿立刻安静下来。牠紧张地走了一圈，又回到通风口底下。哈普罗看见醒过来的胡夫，对他挥手道：「守住那一边。」
胡夫没有迟疑，只是静静地接受命令。争吵领导权是愚蠢无益的，尤其在此刻有不明的东西在暗夜里爬向他们，而他们两人只有空手和一把匕首可作战。这时他突然想到，哈普罗不只听见了这声音，而且他的动作悄静无比，胡夫只听见了这道异声，可是却没有听见哈普罗的声音。
声音愈来愈大声，愈来愈接近。狗儿弓起背，露出尖利的牙齿。突然间，里头传出有人撞到头和强摀住嘴巴的一声「哎哟!」
胡夫放松紧绷的情绪，「是艾福瑞。」
「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找到我们的?」哈普罗喃喃问道。
一张苍白的脸孔出现，贴在铁窗的另外一侧。
「胡夫先生?」
「他有许多种的天赋。」胡夫说。
「我倒有兴趣听一听。」哈普罗说：「我们要怎样弄他出来?」他往铁窗里望去，「还有谁在里面?」
「一个盖格人，她叫做洁瑞。」
这个女盖格人从艾福瑞底下硬钻出头来，里面的通风管道显然十分狭窄，艾福瑞几乎缩成了一团才够让出空间来。
「林贝克在哪里?」洁瑞问道：「他没事吧?」
「他人在那边，睡着了。艾福瑞，铁窗的窗条在这边是死锁的。有没有办法从你那一边把它们弄掉?」
「我看看，好像有点难……没有任何灯光。也许我可以用脚，用踢的——」
「好主意。」哈普罗立刻向后退，狗儿也跟着他退开。
「该让他的脚做点有用的事情了。」胡夫挖苦地说，然后走到铁窗口旁。「这样会发出很吵的声音。」
「幸运的是，这机器本身已经够吵了。后退，狗儿。」
「我要见林贝克!」
「再等一下就好，洁瑞。」艾福瑞安抚她说：「好了，妳能不能往后退开一些，让出点空间来给我。」
哈普罗听见重重的一声，看见铁窗微微地震动。再踢两下，外加艾福瑞的一声惨叫，铁窗终于从储存槽的墙壁上掉了下来，锵啷地落在地上。
这时候林贝克和灭都已经醒了过来，好奇地跑过来看着他们的午夜访客。洁瑞头后脚前地从通风口倒退跳下来，然后向林贝克飞奔过去，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他。
「哦，亲爱的!」她激动地低声说道：「你无法想象我刚去了哪里!你无法想象!」
林贝克感觉到爱人正在他的怀中剧烈地颤抖，一时慌了手脚，只能困惑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温柔地拍拍她的背。
「但是那不重要!」洁瑞说，回归眼前最重要的事情。「唱报机说大工头要把你们交给金雷人。不用担心，我们现在就会把你们救出去。艾福瑞找到的通风井可以通到城市的外围。虽然我不确定离开之后我们该去哪里，但是我们今晚就可以逃出翁比城，然后——」
「你没事吧，艾福瑞?」胡夫询问这管家是否需要帮忙。
「我没事。」
艾福瑞从通风口跳下来，试图用双腿撑住，可是着地时却不幸滑了一跤，整个人在地上跌成一团。「好吧，也许不算太好。」他坐在牢房的地上更正道，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我恐怕是弄伤了什么东西，但应该不严重才对。」他用一只脚撑着站起来，让胡夫扶着他，背靠在墙壁上。「我还能走。」
「你连两条腿正常的时候都走不好。」
「没事的，胡夫先生。我的膝盖——」
「阿福!你猜怎样，」灭打断他：「我们要和精灵开战了!」
「王子殿下，我是不是听错了!」
「洁瑞，我们并不打算逃走。」林贝克向她解释：「至少我不要逃走。我要向金雷人发表一篇演说，要求他们的帮助与合作。然后金雷人将会带我们飞到上面的世界。洁瑞，我将会看见真相。我要亲自去看!」
「向金雷人发表演说!」洁瑞惊讶不已，张大嘴巴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没错，亲爱的。而且妳必须把我的话传给族人们知道。我们将会需要大家的帮助。哈普罗会告诉妳该怎么做。」
「你不会是要跟……跟人战斗吧?」
「不，亲爱的，」林贝克搓着胡子说：「我们要唱歌。」
「唱歌!」洁瑞瞠目结舌看着牢房里每一个人。「我……我对精灵不了解。他们很喜欢音乐吗?」
「她刚刚在说什么?」胡夫追问道：「艾福瑞，我们非得执行这计划不可!快点过来帮我翻译，我必须在天亮前教会她唱那首歌。」
「好的，胡夫先生，」艾福瑞说：「我想你要教的歌应该是七野战场的那首歌吧?」
「没错。告诉她不要担心歌词的意思。他们必须要学会用人类语言来唱。叫她把歌词每一行每个字都背起来，然后再背一次给我们听，确定她歌词没背错。这歌对他们来讲应该不会太难学，连小孩都会唱。」
「我也来帮忙!」灭兴奋地提议。
哈普罗蹲在地上梳弄狗儿的毛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听着，什么话也没有说。
「洁瑞?这是她的名字吗?」胡夫走近这两个盖格人身边，灭一跳一跳地跟在旁边。这个人的脸色阴暗沉郁，与灭开朗的笑容和迷人的蓝眼睛形成强烈的对比。「妳可以把你们族人聚集起来吗?教他们唱这首歌，然后要他们聚集在典礼的地方?」艾福瑞帮他进行翻译。「你们的国王说，金雷人今天中午就会过来，所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唱歌!」洁瑞喃喃说道，然后睁大眼睛看着林贝克。「你真的要走?要去上面?」
林贝克摘下眼镜，在衬衫上擦一擦，然后又戴回去。「没错，亲爱的。如果金雷人不介意的话——」
「如果金雷人不介意。」艾福瑞翻译给胡夫听，并且刻意望了他一眼。
「不用担心金雷人，艾福瑞。」哈普罗插入他们的谈话，「林贝克将会发表一场演说。」
「哦，林贝克!」洁瑞脸色苍白，咬着嘴唇。「你真的要上去那里吗?我不认为你应该离开我们。没有你我们的崇联会该怎么办?你就这样离开——看起来好像是大工头赢了!」
林贝克皱起眉头，「我倒是没想到这点。」他把眼镜拿下来，又一次在衣服上擦拭。但这回他并没有把眼镜戴上，而是漫不经心地将它塞进口袋里。他看着洁瑞，眨眨眼睛，好像是在怀疑她为什么突然变模糊了。「我不知道，亲爱的，也许妳说的没有错。」
胡夫沮丧地咬着牙。他不知道这两个盖格人说了什么东西，可是他看得出来他们有其他的想法，而且这很可能会害他失去飞船，甚至自己的性命。他不耐烦地看着艾福瑞寻求协助，但是跛着脚的管家却一点威严也没有，像只鹤鸟似的站在旁边，一脸的悲伤与不高兴。胡夫正打算对自己承认他也许得倚赖哈普罗这个人的协助，这时却看见他挥手叫狗儿过来。
狗儿灵巧地跑过牢房，走到林贝克身边，热情地舔着他的手。林贝克毫无预警地被狗儿冰冷的鼻子吓到，猛然把手抽回。但是狗儿没有气馁，继续抬头看着林贝克，毛茸茸的尾巴左右摇晃。林贝克近视眼的视线慢慢地、无法抗拒地从狗儿移到牠主人身上。胡夫迅速往后朝哈普罗看了一眼，想看看他是否做出了什么暗号，但是那个人的脸温和平静，一如往常的无声微笑。
林贝克的手抚摸着狗儿，眼睛盯着哈普罗，然后深深地叹一口气。
「亲爱的?」洁瑞关心地握住他的手。
「真相。还有我的演说。我必须准备好我的演说。我决定要去，洁瑞。而且我需要妳和我们工会会友的协助。然后等我回来之后，等我见过真相之后，到时我们将开始革命!」
洁瑞听出了他顽固的语气，知道和他争论是没有用的。但其实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要与他争论，她内心有个角落也颇为同意林贝克的说法。这将是革命的开始，真正的、实实在在的开始。可是林贝克将会离开她身边。直到现在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自己有多么爱他。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她提议道。
「不行，亲爱的。」林贝克充满关爱地看着她，「我们两人都走了并没有好处。」他往前走了一步，举起手透过他的近视眼伸向他觉得应该是洁瑞肩膀的地方;洁瑞早习惯他这样了，自动挪向他以为她应该在的地方。「妳必须将大家动员起来，准备迎接我的归来。」
「我会的!」
狗儿突然被一阵痒袭击，坐了下来，开始用后腿不停地搔抓。
「胡夫先生，你现在可以教她唱那首歌了。」艾福瑞说。
由艾福瑞进行翻译，胡夫对洁瑞下达他的指示，教导她那首歌的曲调和歌词。教完后又要她复诵唱一遍，以确定正确无误。等一切都交代准备好之后，胡夫将她抱上通风口。林贝克站在底下，在她离开之前，伸手握住洁瑞的手。
「谢谢妳，亲爱的。妳要知道，这样才是最好的决定。」
「是的，我知道。」
为了隐藏她激动的情绪，洁瑞弯下腰，低身害羞地在林贝克脸颊上亲了一下。她向艾福瑞挥挥手，而他则是庄重地鞠躬回礼;然后她迅速向后转，开始爬上通风口。
胡夫和哈普罗举起铁窗，把它放回原位，然后用拳头将它敲回去固定住。
「你伤得很严重吗，艾福瑞?」灭问。他正在和困意搏斗，不愿就此入睡，深怕会错过什么。
「我没事，王子殿下，谢谢你的关心。」
灭点点头，打了个呵欠。「我想我还是躺下来休息一会，艾福瑞。不是要睡觉，我告诉你，只是要躺下来休息一会。」
「让我来帮你弄好毯子吧，殿下。」艾福瑞迅速向正在敲打铁窗口的胡夫和哈普罗望了一眼。「殿下，我可以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灭的呵欠打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瞇着眼睛，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爱困地说：「当然。」
「王子殿下——」艾福瑞压低音量，两眼紧紧盯着毯子，如同往常一样百般折磨毯子，但怎么样就是摊不平它。「当你看着哈普罗那个人的时候，你看见了什么?」
「不就是个人嘛!长得不是很好看，但也不是很丑，不像胡夫。要是你问我的话，那个哈普罗好像什么都不是。好了，阿福，你把毯子都弄乱了，跟以前一样。」
「不，王子殿下，我可以弄好的。」管家坚持继续要和毯子搏斗下去。「关于我的问题——殿下，其实那并不是我的意思。」艾福瑞停下动作，舔舔嘴唇。他知道他的下一个问题肯定会引起灭的怀疑。但是艾福瑞觉得此刻他已别无选择。他必须要知道真相。
「你可以看见什么……我是说……用你的特殊能力?」
灭张大眼睛，但旋即又瞇了起来，眼中闪着聪颖和狡猾的神色。但是这眼色稍纵即逝，立刻被天真无邪的面具所取代，要不是艾福瑞以前也曾经见过，他一定会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艾福瑞，你为什么这样问?」
「只是好奇而已，王子殿下。没别的原因。」
灭十分可疑地看着他，也许是在评估他可以从管家身上哄骗出多少情报，也许是在考虑究竟说谎能带给他更多好处，还是真假参半会比较好。
灭向哈普罗瞄了一眼，然后往前靠到艾福瑞耳边，轻声地说：「我什么也看不见。」
管家跪坐在地上，忧愁的脸色变得更加凝重。他专注地看着灭，试图评断这孩子说的是否为真心话。
「没错，」灭继续说道，误以为艾福瑞的表情是疑惑想继续追问的表情。「我什么也看不见。而且在我遇到的所有人当中，只有一个人也是这样的——就是你，艾福瑞。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呢?」这孩子用清澄明亮的眼睛看着他。
毯子突然铺平开来，又平又整，没有任何皱褶。「殿下，你可以躺下来休息了。看来我们明天似乎会十分热闹。」
「阿福，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小王子说，服从地伸个懒腰准备就寝。
「是的，殿下。这一定是巧合，就是这样子。」
「你说的也许没错，阿福。」灭甜美地微笑，然后闭上眼睛。笑容停在嘴上，但内心里却暗自窃笑。
艾福瑞揉着自己的膝盖，发现自己一如往常，又把事情给搞砸了。我把真相的线索泄露给了灭。而且我还违背了一切的指示和规定，把另外一个种族的人带进了「心脏」与「头脑」，然后又把她给带了出来。但是有所谓吗?真的有差别吗?
他没有办法克制住自己，目光不自觉地飘向正准备就寝的哈普罗。艾福瑞已经知道真相了，可是他却再三抗拒，不愿意相信。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巧合。这孩子并没有见过世上的每一个人，或许有许多人的过去是他的通灵眼所无法见到的。艾福瑞看着哈普罗躺下来，看着他拍拍那只狗，看着那只狗担任起守卫蹲踞他的身边。
我必须要找出真相。我必须要确定，然后我的心才可以获得歇息，我才可以嘲笑我的恐惧。
或是准备好面对它们。
艾福瑞耐心地等候。林贝克和胡夫已回到他们的床上，胡夫还不忘朝艾福瑞的方向看了一眼。艾福瑞假装睡着。小王子似乎已经睡着了，但最好还是确认无误再说。林贝克还醒着，两眼盯着储存槽牢房上方，又担心、又害怕，不断地对自己重述他所有的决心。胡夫靠在牢房的墙壁上，从上衣里掏出烟斗，咬在嘴巴里，两眼漠然地看着前方。
艾福瑞没有时间。他用手肘将自己撑起来，驼着背，面对着林贝克，两手掌紧靠在胸前。他伸出食指和中指，在空中画了一个符记。轻轻地念出符文，然后又画了一遍。林贝克的眼睑逐渐变重，闭上、睁开、闭上、颤动，最后终于闭上。这盖格人的呼吸变得平稳规律。艾福瑞微微转身，让自己的动作显得自然无声，然后面对着杀手胡夫，画出同样的符记。胡夫的头垂了下来，烟斗从嘴里滑落，掉在他的腿上。艾福瑞的视线转向灭，然后伸指画出同样的符记;就算这孩子刚刚没睡着，现在也肯定是了。
接着他转向哈普罗，画出同样的魔法符记，低声说出同样的咒语，只是这回他必须更专注，耗用更大的精神。
那只狗，当然，会是个重要的问题。但如果艾福瑞对这动物的猜测没错的话，一切都不会有误。
他强迫自己耐心等候，让催眠魔法带引每个人进入沉沉的梦乡。没有人移动。一切都很安静。
艾福瑞慢慢地、小心地，站起来。他所施展的催眠法术相当强大;就算他在牢房里跑来跑去、尖叫乱吼、吹起号角打起大鼓，这些人恐怕连眼皮也不会眨一下。但是他自己不理性的恐惧让他不放心，迈不开脚步。他无声地往前走，脚步轻盈，没有丝毫不方便之处，因为他先前的膝盖痛完全是假装的。可是就在他慢慢前进的同时，他的双腿却又好像真的受了伤一样，使他举步维艰。他的心跳加速、目光散漫，望出去尽是朦胧一片。
他强迫自己继续前进。那只狗已经睡着了，眼睛安详地阖上;若非如此，他绝对无法成功地偷偷接近牠的主人。艾福瑞屏住呼吸，努力压抑胸口直欲窒息的痉挛感，然后慢慢地蹲跪在沉睡的哈普罗身边。他的手不停地发抖，他简直快无法控制自己的手所伸出去的方向。要是果真有神，他一定会认真地开始祈祷。但如同往常，他只能依靠自己一个人。
他握住哈普罗的手掌，拨开缠绕在他手上的绷带。
手背上，如同他所猜测，果然有符文刺青。
泪水刺痛了艾福瑞的眼睛，模糊了他的视线。他耗尽所有的意志力，逼迫自己把绷带缠绕回刺青肢体上，好让这个人不会发现他的伪装曾被动过。艾福瑞两眼蒙眬，脚步蹒跚地走回自己的睡垫毯子，虚弱无力地瘫倒在上头。虽然他的身体已经平躺在地板上，但是他却感觉自己还在继续往下沉，回旋落入无名的恐惧深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