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邪恶城堡.高空界
迅银龙载着众人抵达魔邪的城堡。他们并没有旅行很远,这座城堡似乎是飘浮在云端之上,每当云雾散开的时候,便可以清楚地俯视新希望之城的景色:壮观华丽,令人叹为观止——但也让胡夫十分不安。这些建筑、这些人,都只是一场梦而已。倘若如此,那会又是谁的梦呢?而且他们为什么会被邀请——不,是强迫——参与这场梦?
胡夫走进这城堡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伸指怀疑地往墙壁上戳一下。他发现哈普罗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两人相对互望了一眼。至少这座城堡不是幻象,是真的。
而走下楼梯的这个女人……她是真的吗?
「啊,妳在这里。亲爱的,我还以为妳会等在前门口,迫不及待地想迎接妳儿子。」
城堡的入口大厅非常宽敞庞大;门前正对着一座巨大的楼梯,大理石台阶的宽度足以让一只战斗巨龙展开双翼飞上去,而不会碰触到两边的扶手。城堡内部的墙面跟外头一样,都是由蛋白珍珠色的平滑物质所建构,阳光自外头飘动的迷雾中洒进来,照得整个大厅微光闪烁。墙上挂着色彩鲜明,图案精致的绣帷,大厅里摆设着稀有珍贵的家具,包括巨大的木箱和雕工精细的高背座椅。还有年代久远、镶嵌着金银花纹的全套人类铠甲,如守卫般静静地立在大厅两侧。楼梯上铺着厚厚的毛织毯子。
台阶上站着一个女人,巨大的楼梯让她显得格外地娇小瘦弱,要不是魔邪出声提醒,恐怕还不容易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动也不动地定在原地,两眼直盯着小男孩。灭靠紧魔邪,小手用力地握住巫师的手掌。这女人伸手握住她颈上的项链,紧紧地抓着坠子,而她的另一只手则沉重地靠在栏杆上。她停在楼梯上不是为了吸引目光,不是为了让所有人都注意到她。胡夫看得出来,这女人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她已无法继续前进。
胡夫曾经短暂地想过,灭的母亲会是什么样的女人。什么样的女人会生出这样的孩子,会愿意放弃扶养孩子?他原本预期他会见到一个像父亲一样野心勃勃、城府深重的母亲。可是现在亲眼见到了她之后,胡夫发现她并不是阴谋者,反倒是个受害者。
「亲爱的,妳脚下发了根吗?」魔邪似乎有些不悦,「妳为什么不开口?我们的访客——」
这女人突然脚软发昏;胡夫不假思索地冲上楼梯,将瘫软的身躯抱在怀中。
「原来这就是妈妈。」灭说。
「是的,儿子。」魔邪说:「各位先生,这位就是我的妻子,伊瑞黛。」他朝向她昏厥的身子不在乎地挥挥手,「请大家见谅,她的身子很虚弱,非常地虚弱。至于现在,我想请大家跟我来,由我带各位到你们的房间休息。经过了如此漫长的旅程,我相信大家一定都累了。」
「这怎么办,她——你的妻子?」胡夫询问。他闻到淡淡的熏衣草香。
「带她到她的房间。」魔邪毫无兴趣地望了她一眼,冷冷地说:「走到楼梯顶上,沿着阳台边,左边的第二扇门。」
「我该叫个仆人来照顾她吗?」
「我们没有仆人。我发现他们会……干扰我。她必须照顾好她自己。恐怕你们也都一样。」
魔邪也没回头看看他们的访客是否有跟上,他和灭便立刻转向右手边,走入墙壁上一道由巫师所召唤而出的门。其他人并没有立刻跟了上去——哈普罗正无所事事地左右张望,艾福瑞显然在挣扎该跟着他的小主人还是照顾胡夫臂弯中的可怜女子;林贝克睁大了眼睛惊慌地看着在墙壁上凭空出现的门,然后不停地揉着眼睛,也许心里正希望有熟悉的轰轰铿铿碰碰的噪音来打破沉重的寂静。
「各位先生,我建议你们赶紧跟上来。这座城堡里只有少数几个房间是固定的,其他的都将视我们的需要出现或消失。请你们见谅,但是我讨厌空间的浪费。」
其他人似乎被巫师这么一讲给吓着了,立刻朝向那道门前进。林贝克不明就里地落在后头,直到艾福瑞轻轻地推了他一把才晓得要赶紧往前进。胡夫正在好奇那只狗跑哪儿去了,结果低头一看,发现牠就在自己的脚边。
「走开!」胡夫用脚想把狗推开。
狗儿灵巧地避开他,继续站在楼梯口兴致盎然地看着他,头歪向一边,耳朵翘了起来。
胡夫怀中的女人虚弱地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呻吟。没有其他人可以过来帮忙,这刺客只好转过身,抱着这女人走上阶梯。走上二楼阳台有一小段距离,但是他所抱的这女人相当轻,实在是太轻了。
胡夫很轻易地就找到了正确的房间,因为房间的门是半开着的,而且有着和她身上同样的淡淡甜香。踢开房门,他把这女人抱进里头,见到第一间房是个小客厅,后面是更衣间,再后面的隔间才是她的卧房。穿过这几个房间,胡夫很惊讶地发现里头竟然没有多少件家具,只有少数的装饰品,而且上头也都积满了灰尘。这几间房的空气十分冰冷凄凉,跟正门大厅温暖富丽的感觉截然不同。
胡夫温柔地将伊瑞黛放在铺着高级蕾丝麻纱床单的大床上,拉过一条丝织凉被盖住她单薄的身体,然后站在一旁望着她。
她的年纪比乍见之下还要年轻。头发虽然白了,可是发丝依旧茂密柔顺,就像白纱或蚕丝一样。安详的脸孔看起来甜美秀气,五官标致,没有皱纹。她的肤色白皙,白到令人发慌。
这时狗儿溜了过来,出其不意地在这女人伸出床缘的手上舔了一下,胡夫来不及阻止牠。伊瑞黛被惊动醒了过来,两眼立刻睁开,一脸惊慌地看着胡夫。
「快走!」她低声地说:「你必须赶紧离开!」
……唱诵声在清冷的早晨迎接阳光。这是黑袍僧侣来到这村庄所唱的歌曲,赶走其他啃食腐肉的鸟类:
每个孩子的新生,
在我们的心中死亡,
黑暗的真相,我们明白,
死亡永远回归,
在……在……在……
胡夫和其他男孩子跟在后头,只穿着单薄的衣物在萧瑟的寒风中发抖,光着脚麻木地踏在封冻的土地上。他们前来此处准备升起一场温暖的火焰,让烈火吞噬这座村庄。
举目所及没有任何活人,活人都躲起来避开克尔僧侣了,只剩下被亲戚抛在街上的瘟疫感染者的尸体。但是在少数的几户门前,会有摆着食物的提篮或是更珍贵的水——这些就是村民们支付给克尔僧侣的东西。
僧侣们早已习惯了这种状况。他们自顾执行着他们阴森的工作,收集尸体,将它们搬运到开阔的空地上,而他们所收容的孤儿已经在此处堆起生火用的碳晶。至于其他的孩子,包括胡夫,则负责到街上去收集村民们的捐献,准备带回僧院去。他走到一扇门前,当他正准备要从篮子里拿起一条面包的时候,却听见里头有人在说话,于是他好奇地往内望。
「妈妈,」一位小男孩说,并且走向躺在床上的女人。「我饿了。妳为什么还不起床?我们早餐的时间到了。」
「亲爱的,我今天早上起不来了。」这位母亲的声音虽然温柔,但是这孩子却感到害怕,因为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很诡异陌生。「不,乖孩子。不要靠近我,我不准你过来。」她深吸一口气,胡夫可听见她肺里呼噜噜的声响。她的脸已经跟躺在街上的尸体一样白,但是胡夫看得出来,她过去应该也是相当漂亮的。「让我看看你,米卡尔。在我生病的时候,你……你一定要乖。好不好?向妈妈保证。」她虚弱地说。
「妈妈,我会乖的。我保证。」
「快走!」这女人低着嗓子说,两手紧抓着毯子。「你必须离开。去……去帮我拿些水过来。」
这孩子转过身,朝站在门口的胡夫冲了过来。胡夫看见这女人的身体痛苦地扭动,然后僵硬,然后疲软,两只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天花板。
「我必须去拿水,拿水给妈妈。」这孩子抬头看着胡夫说。他背对着母亲,所以没有看见。
「我来帮你,」胡夫说:「这个给你拿。」他把面包交给小男孩。还是让这孩子早点适应新生活吧!
胡夫握住小男孩的手,带着他离开这间屋子。小男孩的手中握着一条面包,是由他妈妈亲手烘焙的,也许当时她已经开始感受到这疾病的初步症状了。在他的背后,胡夫依旧可听见他母亲命令的低微回声,派遣她的孩子离开,不让他看见她死亡。
「快走!」
水。胡夫拿起玻璃水瓶和杯子,倒了一杯水。伊瑞黛浑然不觉,两眼一直盯着胡夫。
「你!」她的声音既低且柔,「你是……其中一个……跟我儿子一起来的人?」
胡夫点点头。这女人挺起上半身,以手撑着坐在床上。她的脸色苍白,明亮的眼眸中有一股热意。「快走!」她低声颤抖地说:「你身陷可怕的危险中!离开这屋子!快走!」
伊瑞黛的双眼,胡夫被她的双眼深深吸引,又圆又亮,眼底的虹膜如彩虹一般,像一圈围绕着黑色瞳孔的七彩光谱,随时变换着颜色。
「你听见了吗?」她询问。
胡夫其实并没有,只依稀听见什么危险。
「来,喝杯水。」他说,把玻璃杯凑到她面前。
她愤怒地挥手推开,玻璃杯啪啷地摔碎在地上,宝贵的液体流过石砖缝隙。「你以为我也希望你死在我手上吗?」
「那就告诉我是什么危险。为什么我们非走不可?」
可是这女人却缩回床上,抱住枕头,不肯回答他。胡夫往前走近一步,见到她害怕得全身发抖。
「什么危险?」
这女人用力摇头,眼睛在房间里四处飘移。「不行,我已经说得够多了,说得太多了!他的眼睛无所不在,他的耳朵一直都在窃听!」她双手握拳,惊慌地抱在胸口。
胡夫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别人的痛苦,也很久没有感受过他自己的痛苦。以为已经死了的记忆与感觉从心底深藏的掩埋之处活了过来,伸出枯枝白骨的手指,以尖利的指甲掐入他的灵魂。他的手震了一下;玻璃碎片扎伤了他的手掌。
痛楚使他愤怒。
「这团乱该怎么办?」
伊瑞黛用手无力地一挥,胡夫掌中的碎玻璃片就此消失,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
「很抱歉害你受伤了。」她以冷淡的语气说:「但如果你坚持留下来,这就是肯定会发生的事情。」
胡夫转头避开她的脸,盯着窗户外面,在他们底下远处,迅银龙的银色鳞甲在云雾间闪闪发亮。这只长形巨龙已经用身子绕住了这座城堡,躺在那里一再重复地喃喃诉说着牠对巫师的仇恨。
「我们无法离开。」胡夫说:「那头龙在外面守着——」
「如果你们真的想要离开,总是有方法可以避开那头龙的。」
胡夫陷入沉默,不愿意告诉她真相,害怕自己会再听见什么内容。但是他必须要知道,「我无法离开。我被制约住了——妳儿子用魔法魅惑了我。」
伊瑞黛不安地动了几下,用同情可怜的目光看着他。
「魅惑魔法之所以能生效,是因为你想要它发挥作用。是你的潜意识在哺喂它。如果你真的想要的话,你很久以前就可以破解它了。就像那巫师特莱恩所发现的一样。你要知道,因为你关心那孩子,而关心正是一道隐形的牢笼。」
狗儿原本是慵慵懒懒地趴在胡夫的脚边,这时却突然站了起来,目光凶狠地盯着外头。
伊瑞黛惊呼道:「他要来了!快点,快离开我。你在这里待太久了。」
胡夫脸色阴郁沉闷,没有移动脚步。
「哦,求求你快离开我!」伊瑞黛张开双手向他哀求:「帮帮我!我才是会被惩罚的人哪!」
狗儿动身往外头走去,胡夫回头看了这可怜的女人最后一眼,心想最好还是照她的话做——至少,暂且如此,直到他能仔细想清楚她所说的话为止。他走了出去,看见魔邪已经站在最外面的接待室了。
「你的妻子已经在休息了。」胡夫预先阻止他发问。
「谢谢你。我相信你已让她非常地舒服。」魔邪没有睫毛的眼睛扫过胡夫结实的臂膀与身体,细薄的双唇弯起会意的微笑。
胡夫愤怒地红了脸,开始准备走过巫师身边,但魔邪却横跨了一步挡住他的去路。
「你受伤了。」这密法巫师说。他抓出胡夫的手,将掌心转了上来,在亮光下查看。
「没事,只是个玻璃碎片而已。」
「啧啧,我怎么能让我的客人受伤呢!请让我来吧!」魔邪伸出手指头,又细又长,像蜘蛛的脚一样,盖住胡夫掌心的伤口。然后他闭上眼睛,开始集中精神。伤口愈合了,疼痛——伤口的疼痛——也减缓了。
魔邪露出微笑,张开眼睛注视着胡夫。
「我们不是你的客人。」胡夫说:「我们是你的囚犯。」
「先生,关于这点,」密法巫师回答:「完全得由你自己来决定。」
在城堡里只有少数几个房间是固定存在的,其中一间就是巫师的研究室。然而它的相关位置却是不固定的,完全随着魔邪的心情与需要而定。今天,它是在城堡的上半部,窗帘难得地完全被拉开,以便在夜之君主熄灭白昼的烛火之前,彻底利用太阳星的亮光。
摊在巫师大桌子上的是他儿子根据匡啷轰隆所画的素描,有些图上的大机器是灭亲眼所见的,有些是靠着林贝克所提供的信息,臆测画出德佛林岛上匡啷轰隆的其他组件。这些图画得非常好,而且异常地精准,因为魔邪已经教过这孩子如何使用魔法来强化他的工作。灭只需要在心中先行描绘出他所见所想的画面,然后把脑海中的图案和手部的动作连结起来,将画面译解到纸上。
巫师正专心地看着这些图表,但一声低吠却使他分心抬起头。
「这只狗跑到这里做什么?」
「牠喜欢我。」灭说,他张开双臂围住狗儿的颈子,高兴地抱住牠。他们就这样在地上玩了起来,狗儿偶尔会发出叫声。「牠总是跟在我旁边。我觉得牠喜欢我更胜过牠的主人哈普罗,你说对不对啊,乖狗狗?」
狗儿露齿微笑,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
「别太肯定。」魔邪目光犀利地看着这只狗,「我不信任牠。我想我们最好赶走牠。在远古的时代里,大法师可利用这些动物仆人来帮他们做事,到他们无法去的地方担任间谍工作。」
「可是哈普罗又不是巫师。他只是个……只是个人类。」
「而且是不该信任的人类。没有人可以那么的安静又那么的有自信,除非他自认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魔邪斜眼看着他儿子,「我不喜欢你所展现出来的这种懦弱模样,灭,你开始让我想起你妈妈了。」
这孩子慢慢地松开抱在狗儿颈上的手,然后站起来,乖乖地走回去站在他父亲旁边。
「我们可以把哈普罗解决掉。然后我就可以把这只狗变成我的,这样你就不用紧张了。」
「很有趣的想法,儿子。」魔邪心不在焉地回答:「好了,把这只畜生赶出去外面玩。」
「可是爸爸,这只狗又不会碍事。只要我命令牠,牠就会乖乖地待在这里。你看,牠已经躺好了。」
魔邪低下头,狗儿也正好抬头看着他。牠的眼睛充满了智慧,魔邪不禁皱起了眉头。
「我不喜欢牠在这里,会有味道。出去了,你们两个都出去。」魔邪拿起一张图摆在另外一张图的旁边,仔细地看着它们。「它原本的设计目的是什么?这么巨大,这个庞大的东西。萨坦人是想做什么?应该不只是为了收集水源而已……」
「它造水是为了让自己能运转。」灭说,他爬上凳子站得跟他父亲一样高。「它需要蒸气来推动引擎,产生能让机器运转的电力。萨坦人也许建造了这一部分的厂房——」灭伸手指着图,「来收集水,把它送到中空界。但是这显然不是这座大工厂的主要功能。你看,我已——」
灭看见他父亲的眼睛,冲到唇边的话立刻缩了回来。魔邪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冷地瞪着灭。灭立刻识相地滑下凳子。
密法巫师二话不说,回头继续看着图。
灭走向门口,狗儿也跟着站了起来,高兴地跟在他后面,显然以为是有人要跟牠玩的时候了。走到门口,小男孩突然停下来向后转。
「我知道。」他说。
「什么?」魔邪不高兴地抬起头。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发明匡啷轰隆。我知道它的目的是什么,我知道该如何利用它。而且我还知道我们如何可以统治整个世界。我是在画图的时候想出来的。」
魔邪盯着这孩子。小男孩的嘴角和五官有他母亲的影像,可是毫无惧怕地回看着他父亲的,却是他自己那双聪明狡诈的眼睛。
魔邪漫不经意地挥手比着桌上的图案,「告诉我。」
灭走回大书桌,开始向他父亲解说。狗儿完全被人给遗忘了,自己跑过去坐在巫师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