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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传。”柯尼娜道,“那个女巫解释给我听过。我母亲是在神殿里给不知道哪个疯子神跳舞的,父亲救了她,然后——他们在一起待了段时间。大家说我的长相、身材都随她。”
灵思风拼命献殷勤:“而且它们都非常不错。”
她红了脸:“嗯,好吧,但父亲给了我可以系住一艘船的肌肉,我的反应灵敏得好像热锡上的蛇,极其渴望顺手牵羊,而且每次遇见陌生人我都有种可怕的感觉,觉得九十英尺开外我就该扔把匕首过去刺穿他的眼睛。而且我的确能办得到。”她带着一丝自豪添上一句。
“老天爷。”
“就为这,男人通常都对我敬而远之。”
灵思风有气无力地说:“嗯,难免的。”
“我是说,一等他们发现了,你就很难留住你的男朋友。”
“除非是掐住他的喉咙,我猜。”灵思风道。
“要想建立起真正的关系,这招可帮不上什么忙。”
“没错,我看得出。”灵思风道,“不过,要是你想当个声名赫赫的野蛮人盗贼倒是挺有用的。”
“可是,”柯尼娜说,“假如你想当的是个理发师呢?”
“啊。”
他们无言地盯着雾气。
灵思风问:“真正的理发师?”
柯尼娜叹口气。
“我估计野蛮人理发师可没多大市场。”灵思风道,“我是说,谁想来个香波洗发外带砍头?”
“可每次看到美容的工具,我就实在忍不住想拿把双刃指甲剪到处乱挥。我是说剑。”柯尼娜道。
灵思风长叹一声。“这感觉我明白,”他说,“我曾经想当个巫师。”
“可你不就是巫师?”
“啊。嗯,当然,不过——”
“安静!”
灵思风发现自己被压在墙上,不知怎么回事,一小股凝结成水的雾气立刻开始往他脖子里滴。一柄宽大的飞刀凭空出现在柯尼娜手里,她蹲伏在地,活像丛林中的野兽,或者更糟的,活像丛林里的野人。
“怎么——”灵思风张开嘴。
“住口!”她咝咝地说,“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她站起来,以一只脚为轴转过身,同时飞刀出手,动作一气呵成。
唯一的动静只有一声空洞、木质的“砰”。
柯尼娜站直身子,瞪大了眼睛。她血管里激荡的是英雄的血,极其固执,害她一辈子也干不成围着粉红色围巾的那个行当,但这一次她却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了。
她说:“我刚刚杀了个木头箱子。”
灵思风转过街角。
行李箱站在滴水的街道上,刚才的匕首还插在箱盖上颤颤巍巍,它瞪着柯尼娜。接着它稍稍改变姿态,小短腿踏出一种错综复杂的探戈步子,转而瞪上了灵思风。除了一把锁和两根铰链,行李箱压根儿没有五官,可它瞪起眼来比一块大石头上所有的美洲鬣蜥加在一起还厉害。它简直能瞪赢玻璃眼珠的雕塑。要论那种遭受背叛的哀怨,挨了主人一脚的小猎犬也只好老实回狗窝里趴着去。眼下箱子上还插着几个箭头和几把断剑。
“这是什么?”柯尼娜咝咝地问。
灵思风一脸疲惫:“只不过是行李箱。”
“你是它的主人?”
“其实说不上。在某种程度上是吧。”
“它危险吗?”
行李箱拖着脚转过身,目光重新回到她身上。
“关于这一点存在着两种思路。”灵思风道,“有些人说它挺危险,其他人说它极其危险。你怎么想?”
行李箱把盖子扬起来一点点。
行李箱是用智慧梨木做的,这种植物魔力很强,以至于在碟形世界上基本已经绝种,只在一两个地方还残存着一点。它同柳兰有些类似,只不过它们对强辐射的地点不感兴趣,而偏爱曾经大量释放魔法的区域。传统上巫师的法杖都使用这种材料,行李箱用的也是它。
箱子带着很多魔法特质,其中有一条相当简单明了:它会跟着自己认定的主人去任何地方。这“任何地方”可不仅仅是指某个维度,又或者某个国家、某个宇宙、某几次转世。“任何地方”——它就像伤风一样难以摆脱,而且令人不快的程度比伤风要高得多。
另外,行李箱在保护主人这方面非常极端,而要形容它对世上其他生物的态度就比较困难,不过我们大概可以从“嗜血残忍的恶意”开始一路往深处探索。
柯尼娜盯着箱盖。它看起来很像是张嘴。
“我想我会投‘致命的危险’一票。”她说。
“它挺喜欢薯片。”灵思风主动提供信息,然后他又补充道,“哦,这么说或许夸张了些。它吃薯片。”
“那人呢?”
“哦,人也吃。目前为止大概十五个,我想。”
“好人还是坏人?”
“死人而已。它还能帮你洗衣服,你把衣服放进去,拿出来的时候就洗过熨过了。”
“并且沾满鲜血?”
“你知道,这就是好笑的地方。”
“好笑的地方?”柯尼娜重复一遍,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行李箱。
“对,因为,你瞧,箱子里面并不总是一成不变的,有点像多维空间,而且——”
“它对女人是什么看法?”
“哦,它一点不挑剔。去年它吃了本咒语书,闷闷不乐了三天又把它吐出来了。”
“太可怕了。”柯尼娜往后退却。
“哦,是的,”灵思风道,“一点不错。”
“我是说它瞪眼的样子!”
“这它倒挺拿手,不是吗?”
我们必须动身去克拉奇。帽子盒里的声音说。这些船可以带我们过去,找一艘,征用它。
灵思风睁大眼睛,密密麻麻的船索底下隐约可以看见许多被雾气环绕的阴影。泊锚灯星星点点地分散在各处,在黑暗中制造出一个个模模糊糊的光球。
“它的话真的很难违抗,不是吗?”柯尼娜道。
“我正在努力。”灵思风额上渗出了汗珠。
立刻上船。帽子说。灵思风的双脚自己挪动起来。
他哀叹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因为我没有选择。相信我,如果能找到个八级巫师,我肯定不找你。我绝不能被戴上!
“为什么不行?你不就是校长帽吗?”
从古至今的每一个校长都透过我讲话。我就是大学,我就是传承,我代表了人类所控制的魔法——我绝不会让一个大法师把我戴在头上!绝不能再有大法师了!这世界太虚弱,承受不了大法了!
柯尼娜咳嗽一声。
她斟酌着问:“你听明白了没有?”
“我能明白一部分,可我半点也不信。”灵思风边说边把脚牢牢钉在鹅卵石地面上。
他们管我叫傀儡帽!帽子的声音里透出浓浓的嘲讽,那些一身肥油的巫师,他们背叛了大学所代表的一切,却管我叫什么傀儡帽!灵思风,我命令你,还有你,女士,好好为我服务,我将满足你们最深的渴望。
“如果世界马上就要完蛋,你还怎么满足我最深的渴望?”
帽子似乎考虑了一会儿:好吧,你们有没有什么最深的而且又只需要两分钟就能满足的渴望?
“我说,你怎么能施魔法?你不过是顶——”灵思风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就是魔法,真正的魔法。再说了,被世界上最强大的巫师戴了两千年,你总会学到点儿什么。现在,我们必须逃了。
不过,当然要逃得很有尊严。
灵思风可怜巴巴地看了一眼柯尼娜,对方只是耸耸肩。
“别问我,”她说,“这看来挺像是冒险。恐怕我命中注定得经历这些。我跟你说,这就是基因。”
“可冒险这种事儿我压根儿不行!相信我,我已经冒过一打险了!”灵思风哀号道。
啊,经验丰富。帽子说。
“不,我说真的,我这人胆小如鼠,从来都只晓得逃跑。”灵思风的胸膛上下起伏,“危险从来只能盯着我的后脑勺,哦,已经几百次了!”
我并不要你陷入危险。
“好极了!”
我要你远离危险。
灵思风泄了气。“为什么是我?”他呻吟道。
为了大学,为了魔法的荣耀,为了整个世界,为了你内心的渴望。再说,如果你不干,我就把你活活冻死。
灵思风长叹一声,几乎像是松了口气。贿赂收买、甜言蜜语、苦苦哀求,这些他全不知该如何应付。可威胁嘛,真的,威胁他熟得很。他知道遇到威胁自己该怎么办。
太阳就像煮坏的荷包蛋,点亮了小神日。雾气化作一条条银色和金色的飘带渐渐往安卡·摩波收紧——潮湿、温暖、悄无声息。远远地从平原上传来了春雷的轰隆声。天气似乎暖得有些反常。
巫师们通常都起得挺晚。可这天早晨,不少巫师都早早起床,漫无目的地在走道里晃悠。他们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着改变的味道。
魔法溢满了大学。
当然,大多数时候,这里本来也满是魔法,可那是种舒适的老魔法,危险性和令人激动的程度相当于卧室穿的拖鞋。而眼下渗进古老现实中的却是种全新的东西,充满生机,锯齿一般锋利,彗星的火焰一样冰冷、明亮。它钻进石头里,遇到尖利的边缘就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仿佛是世界这张尼龙地毯上的静电。它发出嗡嗡声、咝咝声。它弄卷了巫师的招牌胡子,它让一缕缕第八色烟从巫师的指尖喷涌而出,尽管过去三十年里这些手指所施的魔法至多也不过是一点点光幻术罢了。如何才能把这效果形容得富于品位而又巧妙得体呢?对于大多数巫师来说,这就像是身为一个老头,突然面对一个美丽的年轻女人,结果他带着满心的恐惧、欢乐和惊讶,发现自己的肉体突然跟精神一样雀跃不已。
此时,在大学的大厅和走道里,一个词低声流传着:大法!
几个巫师偷偷摸摸地试了试自己好些年来一直没能掌握的咒语,并且惊奇地看到它们完美地呈现在眼前。起先大家还挺不好意思,但很快就有了信心,他们要么高喊着、叫嚣着冲彼此乱丢火球,要么从帽子里变出鸽子,让五颜六色、闪闪发光的金属小圆片从天而降。
大法!有一两个特别老成持重的巫师,过去最出格的举动也不过是吃个把生蚝,现在却把自己隐形,追得女仆们到处跑。
大法!几个胆大的家伙尝试了一把古老的飞行咒语,眼下正在房椽间上上下下地飘着,只稍微有些晃悠。大法啊!
只有图书管理员没有参与这顿疯狂的早餐。他瞧了那些傻子一会儿,噘起自己孔武有力的嘴唇,硬邦邦地朝自己的图书馆爬去。假如有人肯对他稍加留意,就会听见他插上了大门。
图书馆里突然安静了。书早就不再焦虑,它们已经把担忧抛在身后,进入了由绝望的恐惧形成的一潭死水之中。眼下它们像无数被催眠的兔子一样蹲在自己的书架上。
图书管理员抬起毛茸茸的长胳膊,一把抓住《佧浦斯罗克之魔法大辞典——附为智者准备的评注》,半点不给对方机会逃跑。他用长长的手指安抚住它的恐惧,翻到“大”字部,温柔地把哆哆嗦嗦的书页展平,然后一片坚硬的指甲顺着条目往下滑,一直来到:
大法师,名词。(神秘学)巫师的原型,新魔法进入世界的大门,此巫师不受自己身体之物理能力所限,亦不被命运或死神掌握。据载,世界年轻时原有许多大法师,但如今已不可再有,为此吾等感谢诸神,因为大法非人类所能掌握,大法师回归则意味着世界的终结……假使造物主想让人与神一般强大,他会索性给人安上翅膀。
另见:末日、冰巨人之传说以及众神的下午茶时间。
图书管理员读完了交叉引用的部分,回到第一个条目,睁着深邃的黑眼睛盯着它看了许久。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回原位,爬到自己的桌子底下,把毯子拉起来罩住了脑袋。
在大厅上方为吟游诗人准备的长廊里,卡叮和锌尔特同样注视着底下的情景,不过他们的情绪却与图书管理员完全不同。
这两个人肩并肩站在一处,效果几乎与阿拉伯数字10完全一样。
“怎么回事?”锌尔特问。他一宿没睡,脑子不大清楚。
“魔法正流进大学,”卡叮道,“大法师就是这个意思,魔法的管道,真正的魔法,我的孩子。不是过去几个世纪里我们凑合着用的老东西,这是新生的……新生的——”
“呃,新生命?”
“完全正确。这是充满奇迹的时刻,一种……一种——”
“奇迹时刻?”
卡叮皱起眉头。“对,”最后他说,“就是那之类的,我猜。你在语言文字上倒很有一套。”
“谢谢你,兄弟。”
高阶巫师似乎没有注意到对方这样熟稔的称呼。他转过身,倚在雕花的扶手上,望着底下的魔法大汇演。他的双手自动伸向衣兜,寻找他的烟袋;可他停了下来,咧着嘴捻了个响指。一根点燃的卷烟出现在他嘴里。
“好多年都没能这么干了。”他沉吟道,“剧变啊,我的孩子。他们还没意识到呢,可这就是门会和等级的末日了。那不过是个——是个定量配给的系统,我们已经不再需要它们了。那男孩在哪儿?”
锌尔特道:“还在睡——”
“我在这儿。”科银说。
他站在通向高阶巫师住处的拱门底下,手里拿着那根八铁锻造的法杖,法杖足足比他高出一倍。黄色的火焰形成一道道细小的纹路,在法杖毫无光泽的黑色表面上闪闪发光。那种黑色实在暗淡,几乎像是世界的一条裂缝。
锌尔特感到自己仿佛被金色的目光刺穿,就好像对方正从他的后脑勺读取他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啊——”他以为自己的声音快活又慈爱,其实根本就好像是临死前的哽咽。这样一个开头之后,他对这场谈话的贡献只可能越来越糟。事实也正是如此。他说:“看来你……嗯……起来了。”
卡叮道:“我亲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