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两百个死掉的校长,渐渐消退到沉重、冰冷的过去,一个接一个,全都拿空洞的灰色眼睛瞅着他。
所以才会那么冷,他告诉自己,热量总是渗进死人的世界。哦,不……
帽子说话了,他看见两百张苍白的嘴唇嚅动着。
你是谁?
灵思风,灵思风想。同时,在他脑袋最深最深的秘密空间里,他努力对自己释放出一个念头……救命。
他感到自己的膝盖在好些个世纪的重量底下颤抖起来。
死了是什么感觉?他想。
死亡不过是休眠罢了。死去的大巫师们说。
可感觉到底怎么样?灵思风想。
等那些小战船过来这边,你马上就会有大把机会获得第一手资料,灵思风。
灵思风一声惊叫,飞快地伸出两只手,硬把帽子摘了下来。真实的生活、真实的声音潮水一般往回涌,可眼下他耳边正好有人疯了似的敲着锣,所以他的处境也谈不上有什么改进。现在谁都能看得见那些小船了,它们沉默地掠过水面,让人毛骨悚然。划桨的人个个一袭黑衣,他们本来应该拼命呐喊、高声咆哮,这当然并不会让大家感觉好些,但至少会显得比较应景。对方的沉默昭示出一种令人不快的目的性。
“诸神啊,那真是太可怕了。”他说,“顺便说一句,这也一样。”
船员们纷纷拿起弯刀冲上甲板的一头。柯尼娜拍拍灵思风的肩膀。
“他们会努力活捉我们。”她说。
“哦,”灵思风有气无力地说,“太好了。”
然后他记起了关于克拉奇奴隶的其他故事,于是喉咙突然有些发干。
“你——你会是他们真正的目标,”他说,“我听说他们对——”
“我该知道吗?”柯尼娜道。灵思风惊恐地发现她似乎还没找到武器。
“他们会把你丢进后宫!”
她耸耸肩:“还不算太糟。”
“可那地方会有好多好多尖刺,等他们关上门——”灵思风信口说着。小船已经很近了,他甚至能看清划桨的水手脸上坚定的表情。
“你说的不是后宫,是铁处女。你究竟知不知道后宫是什么东西?”
“呃……”
她告诉了他。他的脸涨成了紫色。
“无论如何,他们得先逮住我才成。”柯尼娜阴沉沉地说,“该担心的是你。”
“为什么是我?”
“除了我,船上只有你还穿着裙子。”
灵思风昂起头:“这是件袍子——”
“袍子,裙子。你最好祈祷他们知道这两个有啥区别。”
一把戴满戒指的“香蕉”抓住灵思风的肩膀,把他转了个身,是船长。老天爷造这个中轴地人时毫不吝啬,让他浑身的线条活像狗熊。眼下此人正透过一脸浓密的汗毛对灵思风咧嘴笑。
“哈!”他说,“他们哪儿知道咱船上还载了巫师!在他们肚子里点起了绿火!哈!”
然而灵思风显然并不准备立刻往入侵者中间喷射复仇的火焰,船长森林一样茂盛的黑眉毛皱到了一块儿。
“哈!”他坚持不懈,让这一个音节传达出一整串让人浑身冰凉的威胁。
“对,嗯,我只是——我只是束紧腰带,准备行动。”灵思风道,“戴正帽子,我是说,束紧。绿色的火,你要?”
“还要把滚烫滚烫的铅灌进他们的骨头里,”船长说,“还要他们的皮肤上长满水疱,还要蝎子钻进他们脑袋里吃光他们的脑子,还要——”
领头的小船已经靠到大船边,两个铁钩“砰”一声挂上了船舷。第一个奴隶贩子探出脑袋,船长赶紧拔出佩剑迎上前去,跑到一半时他停下来转向灵思风。
“你赶快束,”他说,“不然腰啥的也不用想了,哈!”
灵思风转向柯尼娜,只见对方正倚在船舷边检查自己的指甲。
“你最好赶紧动手,”她说,“一共是五十道绿火和五十块热铅,另外附带水疱和蝎子。可别太狠了。”
灵思风呻吟道:“这种事儿怎么总落到我头上?”
他从船舷上探出脑袋,瞅了瞅据他估计是主甲板的部分。入侵者用网和绳索绊倒了许多反抗的船员,纯粹靠数量占了上风。他们干起活来一言不发,只管边打边躲,只要可能绝不使剑。
“他们不想损坏了货物。”柯尼娜道。灵思风惊恐地睁大眼睛,只见船长被一群黑影放倒在地,嘴里兀自喊着:“绿火!绿火!”
灵思风开始后退。他半点魔法也不通,但迄今为止他逃出生天的成功率却是百分之百,灵思风可不想坏了这纪录。他所需要的不过是在跳船之后,入水之前学会游泳而已。值得一试。
“你还在等什么?趁他们忙不过来咱们赶紧走啊。”他对柯尼娜道。
“我需要一把剑。”她说。
“再过一分钟你就要变成战利品了。”
“一分钟绰绰有余。”
灵思风踢了行李箱一脚。
“走,”他厉声喝道,“你可得浮上一阵呢!”
行李箱故意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只见它伸出小短腿,慢慢转个身,然后走到柯尼娜身边一屁股坐下了。
“叛徒。”灵思风对着它的铰链说。
战斗似乎已经结束。五个入侵者偷偷爬上通向后甲板的梯子,留下大部分同伴围捕打了败仗的船员。领头的那个人拉下自己的面具,很快地瞄了眼柯尼娜;然后他转过头,又瞄了瞄灵思风,只不过这次时间稍微长一点。
“这是件袍子,”灵思风赶紧说,“而且你最好当心,因为我是巫师。”他深吸一口气,“动我一根手指头,你会希望你不曾这样干过。我警告你。”
“巫师?巫师身子骨太弱,当不了好奴隶。”领头的思忖道。
“完全正确。”灵思风说,“所以假如你能干脆放我走——”
领头的转向柯尼娜,然后对一个同伴打了个手势。他又朝灵思风伸出根刺满文身的拇指。
“杀他的时候动手别太快。事实上——”他停下来,咧嘴对灵思风露出满口牙齿,“说不定……对。有啥不可以的?会唱歌吗,巫师?”
“有这个可能。”灵思风分外谨慎,“干吗问这个?”
“沙里发大人正找人,后宫里有个活儿,没准儿你刚好合适呢。”两个奴隶贩子窃笑起来。
“没准儿是个独一无二的机遇哦。”观众如此赏脸,领头人自然更加卖力表演。这话说完之后,他身后又出现了更多大大方方的赞赏。
灵思风后退几步。“还是算了,”他说,“多谢费心。这种事儿我怕是干不了。”
“噢,说不准哦,”领头的眼睛发亮,“说不准。”
“噢,看在老天爷的份上。”柯尼娜喃喃道。她瞅瞅站在自己两侧的人,然后双手动了起来。被剪刀刺中的那一个多半比被梳子犁过的那一个要走运些,因为一把钢梳在脸上造成的破坏实在不可小觑。然后柯尼娜弯下腰,拾起其中一个人掉在地上的剑,朝另外两个奴隶贩子冲了过去。
尖叫声让领头的转过身来,正好瞧见行李箱在自己身后打开了盖子。接着灵思风一头撞上他的后背,把他送进了箱子里多维空间深处的不知什么地方。
一声狂吼戛然而止。
然后是“咔嗒”一声,就好像地狱之门插上了门闩。
灵思风哆哆嗦嗦地往后退,嘴里兀自愤愤地低声念叨:“独一无二的机遇。”他刚刚才回过神来,弄明白那人说的啥意思。
至少他有个独一无二的机会可以看柯尼娜打架。这事儿可很少有人能看到第二次的。
开始的时候,奴隶贩子见这么个娇小的姑娘竟敢对自己动手,个个咧开了大嘴,接着他们发现自己似乎被一圈闪电般收紧的钢铁围在了中央,于是很快开始依次经历迷惑、怀疑、忧虑以及凄厉绝望和恐惧几个阶段。
柯尼娜又刺出两剑——看了那动作,灵思风的双眼不禁蒙上一层水汽——解决了首领的最后一个保镖,然后叹口气,飞身越过船舷跳上了主甲板。让灵思风气恼的是,行李箱也吭哧吭哧地跟了过去,作为缓冲,它落地时重重地压在一个奴隶贩子身上。箱子的出现让入侵者更加恐慌。先是被一个穿着白裙子、别着鲜花的漂亮姑娘狠狠打了个落花流水,这已经够糟的了,再冒出件旅行用具,又被它绊倒、咬伤,至此男性的尊严简直已经忍无可忍。这对世界上所有的男人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灵思风从船舷上探出脑袋。
他喃喃地说:“真爱显摆。”
一把飞刀砸在他下巴旁边的木头上,又从他耳朵旁反弹开。他只觉得一阵刺痛,于是伸手一摸。这之后灵思风惊恐万状地睁大眼睛,慢慢悠悠地昏了过去。他其实不是个晕血的人,他只是特别受不了看到自己的血。
看不见大学黑色的大门旁是大片的鹅卵石路面,人家给它取名叫萨驮耳广场。此刻,这里的市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据说在安卡·摩波,什么东西都可以拿出来卖,只除了啤酒和女人,这两样只租不售。而绝大多数商品在萨驮耳的市场都能买到。许多年过去了,市场的规模越来越大,摊位一个个增加,新来的已经被挤到了大学古老的石墙上,事实上,墙壁正好可以用来展示一卷卷布料和一排排护身符。
谁也没注意到大门朝里打开了。一片寂静轰隆隆地滚出大学,扩散到嘈杂、拥挤的广场上,就仿佛潮汐的第一道微波滴落到带着咸味的沼泽里。事实上那根本不是真正的寂静,而是反噪声发出的巨大轰鸣。寂静不是声音的对立面,它不过是声音缺席的状态罢了。可这却是处于噪声对面的声音,反噪声,它影影绰绰的分贝像飘落的天鹅绒一般窒息了市场上的喧哗。
众人发疯般地四下看,嘴巴像金鱼一样开开合合,也像金鱼一样白白浪费了力气。没过多久,所有人都把脑袋转向了大学的校门。
还有些别的什么同那阵刺耳的静谧一道流了出来。空荡荡的大门旁原本挤满了小摊,眼下它们全都在鹅卵石路面上打着转退开去,货物一路往下掉。它们的主人眼看着它们砸上后一排的小货摊,只好自己先跳出去,毕竟逃命要紧。小货摊毫不留情地横冲直撞,又一个个垒起来,直到一条干干净净、空空荡荡的石头大路横穿过整个广场。
阿托希·长杖在广场上有个摊子,专营富于个性的馅饼,此时他从自己货摊的残骸上探出头来,正好看见巫师们走出大门。
他很了解巫师,或者说直到现在为止他一直自以为很了解巫师。他们是群呆头呆脑的老男孩儿,其实对谁来说都没什么危险,穿着打扮嘛,活像不知多少年以前的旧沙发,但每次他有什么货因为过期想要贱卖,他们总是乐于接手。当然这群人的脾气确实太牛性了些,没有哪个会过日子的家庭主妇愿意忍受。
然而眼前这些巫师可让阿托希开了眼。瞧他们走进萨驮耳广场的姿势,就好像这儿全是自家的地盘。他们脚下闪着蓝色的火花,不知怎么的,似乎还长高了些。
又或者这只是因为他们的仪态起了变化。
对,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