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灵思风发出一声嘶喊,那是种根本没法翻译的怒吼。他从墙上反弹回来,抓起一块石头权当大棒,抬脚就往前冲。然后他死死地定住了。
图书管理员蹲在地板中央,剪刀挨着——不过还没开剪——他的帽子。
而且他还在朝灵思风咧嘴笑。
他俩定了几秒钟,活像凝固的油画。然后猩猩丢下剪刀,从帽子上拍下几粒并不存在的灰尘,扶正帽尖,把它放回了灵思风的脑袋上。
片刻的震惊之后,灵思风注意到自己还伸直着胳膊,手上拿着块死沉死沉的大石头。此时石头尚未从震惊中恢复,一时忘记了要落到他脚背上,他好歹及时把它转移到了身侧。
“我明白了。”巫师软绵绵地靠回墙上,双手揉着自己的胳膊肘,“这一切都是为了要告诉我点什么,对不?一堂道德课,让灵思风面对他真正的自我,让他弄明白他真正愿意为什么而战,呃?好吧,这把戏实在太廉价了。让我说点新闻给你听。如果你以为它奏效了——”他一把抓住帽檐,“如果你以为它奏效了。如果你以为我已经……你得重新想想。听着,这真是……如果你以为。”
他结巴半晌,最后闭上嘴。然后他耸耸肩。
“好吧。可是说到底,我到底能干什么?”
图书管理员以一个舒展的手势回答了他的问题,表达出的意思就好像一句“对——头”一样明白无误:灵思风是巫师,他拥有一顶帽子、一图书馆的魔法书和一座塔,对于修习魔法的人,这可以说是拥有了一切。此外他还有一只猩猩、一只口臭的小猎犬和一只装在玻璃罐子里的蜥蜴呢。当然附加的这几样倒并非必需。
灵思风感到自己脚上有些压力。旺福司的反应一向非常之慢,现在它正把空荡荡的牙龈合在巫师靴子上,使劲往脚趾所在的部位咬。
灵思风抓住小狗的后颈和它屁股上的硬毛——在找到更合适的字眼之前,我们姑且管那叫尾巴好了——轻轻把它拎到一边。
“好吧,”他说,“你最好跟我说说这里到底怎么回事。”
巨大、寒冷的斯托平原中央,安卡·摩波像一袋掉在地上的杂货一样往四方伸展。从俯瞰平原的卡里克山脉上看过去,这番景象格外壮观。战场上,射偏和反弹的魔法向上、向外扩张,凝固成碗状的云朵,中心闪烁出奇特的光彩。
出城的路上挤满了难民,路旁的旅店、客栈家家爆满。或者说几乎家家爆满。
在通往奎尔姆的大路旁,有家挺舒适的小酒馆就坐落在大树之中,但似乎没人愿意光顾。这并非由于大家不敢进去,只不过是眼下不允许他们注意到它的存在。
大约半英里之外,空气中有些波动——三个人影凭空掉进了一大片薰衣草丛里。
他们挺消极地躺在阳光底下,躺在被自己砸坏、压扁的枝叶中间,等着自己的神志回到原位。最后柯瑞索问:“我们这是在哪儿,你们觉得?”
“闻起来跟有些人放内衣的抽屉差不多。”柯尼娜回答道。
“绝对不是我的。”奈吉尔坚决否认。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动作很慢很慢:“有人看见那盏灯了吗?”
“忘掉它。多半是为修酒吧卖掉了。”柯尼娜道。
奈吉尔在薰衣草丛中间摸索半天,终于碰到一个金属质地的小东西。
“找到了!”他大声宣布。
“别擦!”另外两个人异口同声,可还是慢了一步。不过这其实也没什么,因为奈吉尔谨慎的擦拭并没产生任何效果,只在半空中出现了几行火红的字迹。
“‘嗨’,”奈吉尔念起来,“‘不要放下油灯,因为您的生意对我们很重要。请在音乐过后留下您的愿望,然后,很快地,它就会变成我们的使命。与此同时,请愉快地度过永恒。’”念完他添上一句评论,“我说,我觉得他是有点过于投入了。”
柯尼娜一言不发。她的目光穿过平原,落在灼热的魔法风暴上。时不时地,其中一些会脱身出来,飞向远处的某座塔。尽管温度不断升高,但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我们应该尽快下去,”她说,“这非常重要。”
“为什么?”柯瑞索问。他才只喝了一杯葡萄酒而已,还没能真正恢复之前的随和。
柯尼娜张开嘴,然后——这在她身上是极不寻常的——又把嘴闭上了。这事儿你能怎么解释?她身体里的每一组基因都在拖着她往前走,告诉她应该参与进去。长剑和流星锤的幻影不断侵入她意识中的美发沙龙,原因就这么简单。
奈吉尔正相反,他完全体会不到这样的压力。要让他前进有他自己的想象力就够了,而他的想象力确实不少,浮起一支中等大小的舰队都绰绰有余。他眺望双城的方向,只可惜他原本就没什么下巴,否则他的下巴上一定会显露出坚毅的线条。
柯瑞索意识到自己成了少数派。
“那底下有酒没有?”他问。
“多得很。”奈吉尔回答道。
“那还说得过去。”沙里发勉强让步,“得,带路吧。哦,粉红色胸脯的美丽——”
“不准再念诗了。”
他们从薰衣草丛中挣脱出来,沿着山坡往下,最后走上了大路。不久他们便经过了之前提到的小酒馆,或者,按照柯瑞索坚持的说法,那间富于异国风情的客舍。
他们迟疑着不想进门,因为它看起来并不怎么热情好客。柯尼娜的遗传和教养都让她喜欢往建筑背后转悠——她发现院子里拴了四匹马。
三人小心翼翼地打量它们一番。
“这可是偷窃。”奈吉尔慢吞吞地说。
柯尼娜张开嘴准备表示赞同,结果“有什么不可以”几个字却抢先一步溜了出来。她耸耸肩。
“或许我们该留点钱——”奈吉尔建议说。
“别看我。”柯瑞索道。
“又或者写张字条塞在什么地方,诸如此类的。你们怎么想?”
柯尼娜的回答是纵身跃上最高大的那一匹。它大概属于某个士兵,因为马上到处悬挂着武器。
柯瑞索笨手笨脚地爬上了第二匹马。它浑身枣红,看上去有点神经质。沙里发叹了口气。
“她又露出信箱的表情了,”他说,“我要是你就照她说的做。”
奈吉尔疑虑重重地打量着剩下的两匹马。其中之一非常高大,而且白到了极点。不是大多数马好不容易才能保持的灰白色,而是一种半透明的象牙白。奈吉尔感到一种下意识的冲动,想把它形容成“裹尸布”。它还让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比不上它那么机灵。
他选了另外那匹。它有点瘦,但脾气温驯,上马的时候他只失败了两次。
他们出发了。
马蹄声几乎完全没有穿透酒馆里的阴郁气氛。店主人觉得自己好像在梦游。他知道店里来了客人,他跟他们讲过话,他甚至能看见他们靠近火炉围坐在一张桌子周围。可如果有人要他描述他到底跟谁说了话,又看见了些什么,他就会觉得很茫然。这是因为人类的大脑很聪明,懂得该怎样把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情拒之门外。此时此刻,他的大脑简直可以为银行的金库保驾护航。
还有那些酒!大多数他连听也没听过,可稀奇古怪的瓶子不断出现,摆满了啤酒桶上边的架子。问题是每次想琢磨琢磨,他的念头都会滑开去。
桌旁的几个人从扑克牌上抬起眼睛。
其中一个抬起一只手。这手接在他胳膊的尽头,而且还有五根手指,店主人的大脑论证道。所以它肯定是只手。
有一样东西就连他的脑子也无能为力,那就是这人的声音。它听起来活像是有人在拿一卷铅皮敲打石头。
开酒馆的。
店主人发出微弱的呻吟。恐惧像许多滚烫的喷灯,正一步步熔化他心灵的铜墙铁壁。
让我瞧瞧,我说。再来杯——那叫什么来着?
“血腥玛丽。”这一个声音点起饮料来也好像在宣战。
哦,没错。外加——
“我要一小杯蛋酒。”瘟疫说。
一杯蛋酒。
“里头放粒樱桃。”
很好。那个沉甸甸的声音显然在撒谎,也就是说再给我来一小杯葡萄酒。说话的人朝桌子对面瞟了一眼,那里坐着四人组的第四人,然后他叹口气,你最好再上一碗花生。
大约三百码之外的路上,几个盗马贼正努力适应一种全新的体验。
“的确跑得很平稳。”奈吉尔终于挤出一句。
“而且——而且风景也非常可爱。”柯瑞索的声音消失在气流当中。
“不过我在想,”奈吉尔道,“我们究竟是不是做对了。”
“我们在动,不是吗?”柯尼娜质问道,“别那么婆婆妈妈的。”
“只不过,那个,从上往下看积云实在有点——”
“闭嘴。”
“抱歉。”
“再说了,它们是层云。最多不过是一层积云。”
“当然。”奈吉尔可怜巴巴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