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城”传说
“这里曾经是莫斯科,卡菲尔11的伟大城市。城里,邪恶与罪行横行肆虐,巨大的诱惑充斥其中,”每逢星期五,伊玛12都会开始讲述,“许多抛弃信仰的人都渴望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沉沦其中。他们忘记了自己真正的信仰,走入歧途,嘲弄尊长,嫌恶贫弱。”伊玛目毛茸茸的鼻孔大张,一本正经地说,“可怕的罪恶在世上作祟!被触怒的神明用火矛击毁了世界,莫斯科和它所有的人民就这样灭亡了。”
“然后,歌革和玛各从天上飞过。”
谁是歌革,谁是玛各,赛义德可不知道。就连伊玛目自己也分不清楚。茶馆里的爷爷们喜欢就这个有趣的话题进行争论。大多数人都认为,那些看起来像人的是歌革族,而玛各是那些半人族:他们是人类与伊夫里特13人、各种巨人和其他一些畸形丑类杂交产生的后代。赛义德怀疑歌革族也和伊夫里特族纠缠不清:他们都是那么高大、肥壮,皮肤泛红,容光焕发,看起来个个如猎食猛兽一般;对于他们,比起羡慕,人们更加感到害怕。
他们真正的名字叫“太空人”,而且赛义德知道,他们所有人其实都是普通人的后代——也许最畸形的那些除外。只不过,他们在天罚降临前便溜到了太空,在那里坐等这可怕的惩罚结束。自那以来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但直至今日,地球人——那些留在地球上温顺无畏地忍受了惩罚的后裔——仍然与太空人分开居住,他们几乎不与太空人为伍,甚至根本不太把后者当作人类。
太空人的殖民地新莫斯科离赛义德位于瑙鲁兹区14的家有相当一段距离。他经常和其他男孩子们爬上一座古老的水塔,通过不知是谁带来的电子望远镜,好奇的观察歌革与玛各的城市。整座城市都宛如坐落在花园里,里面有镜子般透明的房屋、游泳池和空中飞车。不过,更多时候,男孩子们盯着看的是那些女人。在荒地上的篝火旁,这群小鬼总喜欢吹嘘自己是如何和太空女孩鬼混的:一个人说自己在和两个女孩约会;另一个则声称自己有五个。一开始赛义德甚至以为,只有他一个人从头到尾在撒谎。
但现在,赛义德·米尔扎耶夫十二岁了,让他感兴趣的已经不仅是女孩。他还喜欢观察军事基地和太空港,看那些载着战机的平滑白色航空梭扶摇而上,发出雷鸣般的轰隆声,又在一束炽热的蒸汽中降落下来;还有那些身上挂满武器的巨人武装者和机器人到处乱窜,用来拖曳战机的巨型运输车和装满低温燃料的冷藏车来来往往,忙碌不休……
所有这些词——航空梭、战机、冷藏车——都是由他们这伙人里唯一的学生——在太空慈善学校上学的巴伊拉姆·霍贾耶夫郑重解释给大家的。霍贾耶夫家虽然颇受尊重,但不知为何太讨好太空人了。为此,巴伊拉姆经常被男生们打,但当他讲述歌革和玛各的生活的时候,大家都屏住呼吸,凝神听着。赛义德甚至怀疑,巴伊拉姆可能是他们中唯一一个没有完全撒谎的人。
赛义德的父母不允许他靠近学校的任何地方。他的父亲马利克·哈米德-奥格雷已过中年,留着黑黑的络腮胡,是一位茶馆老板。他认为,学习卡菲尔的科学本身就是一种罪过,对于一个未来的茶馆老板来说更是一件不必要的事情。一个男孩每周去两次小学,学习一下信仰理论、算术、俄语和英吉利语,就已经足够了。也不能说赛义德本人对知识有很强的渴望。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一点他已经很清楚。所以说,太空人这么好心做慈善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阴谋。
但不管怎么说,歌革和玛各的世界依然如磁石般吸引着他们。要想进入殖民地是不可能的。阻挡他们的不是栅栏——若是那样,赛义德一下子就翻过去了——而是离栅栏百米处挂着的神秘红色警告牌。“请勿靠近:前方危险”,警告牌图文并茂,一目了然。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如果有人踩过了神秘的界限,所有的皮肤都会像被开水烫过一样发热,可等人号叫着跑开后,一切感官又会恢复正常。所以,如果谁想找点儿太空人的东西,就要去南门边的荒地,在那里坐上半小时,等车开出来,然后趁着肺活量还够用,能追多远就追多远,还要同时扯着嗓子大喊“:博士,你好!钞票,纪念品!”每次情况都不一样,车上的人可能会扔一块巧克力,或者一些零碎小钱,再不然就是一个大宝贝:电子玩具。那时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在大孩子们抢走它之前,抓住东西赶紧拔腿离开。
至于进到里面一看究竟,赛义德做梦也没想过。他所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一个进去过。只有巴巴占·加利莫夫,拉巴特市最受尊敬的人,加利莫夫集市的主人,才有权利直接与太空人交易,只有他一个人可以每天去拜访他们。但他是一个大人物啊,坐的是镀金的车,拥有一支护卫队、一座带喷泉的宫殿、一座欠债者专用地牢,还用自己的钱办了一家公共浴场。难道赛义德真会觉得自己在哪一方面能够与加利莫夫大人相媲美吗?
不过,有一天,赛义德兜兜转转,也去了殖民地。
一切都始于那个星期四,希吉来纪元1917年的第二个月。事情发生在老莫斯科遗址。
这个卡菲尔人的古都庞大得离谱,简直宛如一整个国家,而不是一座城市。它始于瑙鲁兹区以南一千米处,在羊群牧场后面。老莫斯科虽然没有任何神秘栅栏的保护,但对于赛义德来说,它和新莫斯科一样,都是禁区。
这座城市里有镇尼15和幽灵萦绕(他父母在他小时候这样吓唬他),还游荡着蛮子、野狗和毒蛇(这是赛义德长大后自己说的)。但即使没有这些恐怖故事,他也不太向往老莫斯科。据到过那里的人讲,城里没什么有趣的东西。有关珍宝馆和兵器库16宝藏的传说至今仍然吸引着寻宝者,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有一个人成功找到任何东西……
如果不是被他最好的朋友哈菲兹·哈利科夫引诱,赛义德不大可能会去老莫斯科遗址。
在那个决定命运的星期四前夕,哈菲兹趁课间朝他走过来,神秘兮兮地把他拉到一边,向他展示了一个宝贝:一块晶莹剔透的、圆圆的石头,有樱桃那么大。
“我哥哥从老莫斯科带来的,他去那里打猎了。”哈菲兹骄傲地说,“那里有一整条河里都是这样的石头。我向他打听好了路径,明天跟我一起去吧!”
赛义德有些怀疑。
“为什么你哥哥没有捡一麻袋?那样就发财了。”
哈菲兹不屑地挥了挥手。
“他除了打猎什么都不懂。他觉得这就是玻璃。我们去吧!如果你不想去,我也能找到别人一起去。”他眯缝起眼睛看着赛义德,“还是说你害怕了?”
这个问题激到了赛义德。就这样,第二天早上,赛义德匆匆刷干净茶馆阳台的地板,请求父亲允许自己出去走走(父亲甚至没问要去哪里——他都不需要撒谎),然后便骑着自行车去了约好的地点——南门旁边的荒地。哈菲兹已经在自行车上等着了。他很有远见,拿了一瓶水和一张手画的地图。他们离开了拉巴特,前往旧德米特罗夫公路,然后向南骑行。
传说,当时神明的火矛烧化了公路的沥青,此后又经历了大雨和寒冬季,古道早已被毁得彻彻底底,变成了一片荒草稀疏的土堤,再也看不出原有的样子。不过,上面有一条新莫斯科考古学家驾驶的汽车轧出来的轨道,沿着这条轨道骑车比在土路上方便多了。很快,赛义德和哈菲兹就穿过了羊群牧场,来到了这座巨城的郊区。
这里有一些塔式房屋,建筑时间不太久远,高大而舒展,还没有完全倒塌。它们结实的碳纤维陶瓷材料建筑框架上长满了地衣,搭满了鸟巢,成群的鸟儿在破损的楼顶上盘旋着,叽叽喳喳地叫——但不管怎样,它们看起来仍然不过是房子。再往下走是一片更老的城区,几百年前,这里满是松松垮垮的混凝土制楼房,而现在只剩下了长满蒿草的山岗。哈菲兹不时地停下来核对一下地图。“向南8个街区……”他郑重其事地嘟囔着,好像是自言自语,但也要让赛义德听到,“向东3个街区……”终于,他们遇到了一条河流,它在旧街区侵蚀出了一条蜿蜒的冲沟。男孩们放慢速度,沿着干涸的浅谷骑行到河边,带起一团团白色的尘土。河水几乎已经完全枯竭,河床上的鹅卵石干得发白。
“瞧,”哈菲兹捡起平滑的鹅卵石,露出一丝克制的胜利之喜悦,“看到了吗?全都是那样的石头。”
确实如此。如果洗掉鹅卵石上的灰尘,它就会变得晶莹剔透。一条宝藏之河!赛义德蹲下身子,高兴地挑选着,把最大最漂亮的鹅卵石装进口袋里。但是很快,他仔细一看,感到了深深的失望。
“这是玻璃的,笨蛋。”他差点儿把手里那块东西戳到哈菲兹的鼻子里,“看到了吗?有裂纹,还有气泡。石头里会有这些东西吗?”他把它扔在地上,用脚“咯吱咯吱”地踩碎,“这里的房子都有玻璃窗,窗子碎了,然后流水把这些碎片磨圆了。呸!我们回家吧。”
哈菲兹一把抓住他的手。
“待在原地别动。”
赛义德呆住了。
他也看到了那条狗。
一条黑斑黄狗,瘦瘦的,耷拉着耳朵,站在十步远处,正在朝他们龇牙。狗嘴巴上的胡须脏兮兮的,几乎要冻成几根冰柱。那是只野狗,草原上最可怕的野兽。赛义德从未如此近距离见过他们,但某种古老的本能告诉他,它的姿势意味着它随时准备攻击。这只野兽迎着他的目光,闷声咆哮,发出“呜呜”的声音。
“别跑。”哈菲兹低声说道,“我们悄悄地撤退。我哥哥说它们只会成群结队地攻击,而这一带所有的狗群都被猎杀了。它是单独一只,这里一定有它的巢穴和幼崽。”
他们慢慢地退回到来时的浅谷上,同时目光不离那只野兽。赛义德捡起一块大砾石,狗儿非但没有受到惊吓,反而更加大声地吼叫着,向他们的方向小跑过来。
“快离开这里!”哈菲兹急促地按响了自行车铃。赛义德向野狗扔了一块砾石,狗咆哮着弹了起来,但始终没有转身逃跑。“好了,我们走吧!我们已经把它吓住了,它现在不会再扑过来了。”
男孩们转身,骑着自行车冲上了浅沟。骑在前面的哈菲兹突然停了下来,赛义德差点儿撞到他。
“前面有什么?”
“一群野狗,”哈菲兹呼出一口气,“这些鬼东西……”
“一群?”
是的,在前面的浅谷出口处,有两条狗在等着他们。一灰一黑,都比那条黄母狗大。“为什么它们的颜色不一样,一群狗不应该是同种同类的吗?”赛义德心中闪过一个无用的想法。随着一声低沉的咆哮,黑灰两只野狗向前移动起来。慌乱中的赛义德四处张望,看到黄母狗从后面上来,切断了他们的逃跑路线。左右两边则耸立着陡峭的山坡。现在他们要死了,就为了一块玻璃。
两个男孩不约而同扔下自行车,爬上了右边的斜坡——这个斜坡没有左边那个那么陡峭。赛义德抓住荒地里的灌木丛和石头,艰难地爬了上去,干涸的土地让他把指甲都掰断了。这个坡度对狗来说太陡了,但如果在坡顶已经有一群狗等着了怎么办?最好不要去想这些。赛义德挣扎着爬到了坡顶,他抓住一丛灌木,把腿抬上来,借力向上奋力一跃——这时有一个东西刺痛了他的手掌。
赛义德大叫一声,那种被咬了一口的感觉仿佛刺激到了他,他翻滚到平地上。上天保佑,没有狗。赛义德喘着粗气,看着那个刺痛他的东西。
在坡顶上枯萎的艾蒿丛中傲然绽放着一朵黑色的花,从坡边缘伸出。花茎笔直,底部偏粗,叶冠平展,叶身黑亮,干净得诡异,就像有人曾经给它们清理过灰尘似的,还有一团轻盈的绒毛在风中摇曳。花周围几步内什么也没有长。一片光秃秃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已经发白的干狗粪和一些小动物的骨头。赛义德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花。
“这是什么鬼东西?”他问哈菲兹。哈菲兹也已经成功地爬了起来,躺在地上,喘着粗气。
“我也是第一次见。”哈菲兹歇了一口气。他不再作出一副老莫斯科通的样子。赛义德的手痛得像被马蜂蜇了一样,就在他眼前发红发胀起来。手掌红肿部位中间,扎进去一根黑亮的刺——是花的刺。到底发生了什么?赛义德想用牙齿把刺叼出来,但刺断了,刺尖留在了里面。
“好了,我们下去拿自行车吧。”哈菲兹说,“现在没有狗了。你回家用针把它挑出来就好。”
的确,狗消失了,好像突然穿过地表,钻进了地下一样。为什么这群野狗丢弃了自己的猎物?没什么好想的,得赶快离开这里。两个人下去取上自行车,走到公路,骑着车回家了。对探险的所有渴望都消失了。赛义德虽然在手臂上涂抹了车前草,但肿胀并没有消退,而且火烧火燎的。
回到家后,红肿也没有消失。赛义德骗父母说是被黄蜂蜇了。
他试着用针把刺取出来,但他做不到——只是把伤口掏得直流血。
这该死的花原来是有毒的。下午赛义德开始发烧头疼,发红和瘙痒已经从肿胀处蔓延到了整个手臂。赛义德变得十分害怕——但还没有害怕到要向父母坦白一切。比起坦白,悄悄去一趟医院更简单一些,这家医院也是太空人对慈善事业的贡献之一。
他父亲刚好叫他去趟集市——真是一个离开家的好由头。赛义德又骑上自行车,往集市的相反方向骑去——慈善医院在那边。
那时候,赛义德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回不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