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安诺:俘虏
她好像醒了。
没有疼痛。只是浑身无力,头里带着昏睡过后的沉重感——可能是某些药物的作用。“日期、时间、身体状况。”扎拉眼皮都没抬一下就吩咐代蒙道。
代蒙没有回答。
始终如影随形的忠仆现在沉默不语。他甚至没有发出任何故障通知——她眼皮微张,身边的昏暗世界若隐若现。
这太可怕了,扎拉顿时睡意全无。她睁开了眼睛。
她正躺在宛如幽深的封闭石棺的医疗箱里,身子半陷在凝胶床垫中。不知怎的,她还穿着那身旗袍,不过衣服现在已经褶皱得厉害——看起来他们曾想把它脱下来,但不知道怎么脱。一捆管子从医用手环里冒出来,伸入箱壁。勉勉强强能够听到空调发出的声响。
扎拉把手放到头上,透过头发摸索到自己的头骨。植入物还在原位,但天线头箍却不见了。现在她明白了,植入物断电了,所以代蒙才会陷入沉默。
扎拉厌恶地把所有管子从医疗箱里拽出来。医疗箱发出了警报声,但除此之外无事发生。
“过来啊。”她说。她知道有人在监视自己,他们什么都能听见。
扎拉十分冷静,这一点甚至出乎她自己的意料。她没有感受到任何情绪——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她的头脑清晰而冷酷。
她被俘虏了。有什么东西导致她昏迷了过去,招待厅里所有人都和她一样。整个理事会,整个行政层,所有忠于金星的高层。真是非常严重的打击。
扎拉咬紧嘴唇,想象着父亲会怎么接受这个消息。恰恰在这个时候,在马上就要为金星大战之前……
会是谁?她紧紧闭上双眼,仿佛这样就能帮忙找到答案。“二重奏”?“奈菲尔号”上有某种看不见的武器吗?不,他们不可能单凭自己的力量完成这些。他们对政府招待会的时间和地点都很清楚,因此在莱安诺一定有眼线。
反对派。对,还能有谁?阿龙那伙人。是的,现在她明白为什么他们一个人都没有来参加招待会了。蠢货!我真是个蠢货!普拉萨德和劳埃德也都忽略了这场就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的阴谋……我们现在要怎么跟父亲说呢?我要说什么呢?
好吧,现在不是指责谁有过失的时候。他们成功地实施了自己的阴谋,而且做得非常聪明,暂时囚禁住了很多人,但并没有发生流血事件。现在我们是俘虏,如果事情没有按阿龙的计划发展,我们——我,整个高层,还有劳埃德——就是人质。
还有劳埃德……
扎拉因恐惧打了个寒战。
劳埃德。“衔尾蛇”……
“衔尾蛇”在他们手里。不,不,不……
埃里克斯的最高机密被托付给我了……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父亲把它交给了我……
爸爸,爸爸!难道我已经毁了一切吗?我把你的任务搞砸了吗?
扎拉忘了有人还在监视着自己,发出了拖长的半呻吟半呜咽声。她蜷缩起来,把身子埋进床垫里——但她既无法躲避,也无法远离那脑海里出现的最可怕的东西。
无法躲开父亲的眼神。
他失望的眼神。
医疗箱的盖子发出轻轻的“啪嗒”一声,升了起来。
“不好意思,阳博士?”扎拉听到一个难为情的男人的声音。
她的上方站着一个高大的年长医生,他的头发在脑后绾成马尾。
对上扎拉的目光后,他巧妙地移开了视线。
真是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耻辱。
她让自己的情绪占了上风,暴露了自己脆弱的一面。又犯了一个错误。不过……不过现在一切都失败了,还有什么区别呢?
扎拉用手肘支撑着自己,微微起身,小心翼翼地看着四周。
她还是在那个里斯大厅,但现在里面装了一排医疗箱。所有箱子都是密封的。医疗箱之间一群穿着白色制服的医生在溜达(或许不是医生——没有代蒙,扎拉看不到他们的拟形)。出入口处由“獒犬”级别和“斗犬”级别战斗机器人守卫,每个出入口两个。逃不掉的。
扎拉又看了看面前的医生。他连体衣上的名字是“格维迪恩·梅里格博士”,不是什么有用信息。如果有代蒙的话,它会立刻给出一份关于他的完整档案,但是……梅里格,梅里格……招待会上似乎没有介绍过任何名为梅里格的人。这就表示,这个领地是反对派的,不过这一点已经很清楚了。
“您感觉怎么样,阳博士?”梅里格的语气很职业化,也带着关切。
“有点儿暗。”扎拉回答。她不打算骂人,也不打算高傲地保持沉默。就用病人和医生之间谈话的普通语气——这样才合适。“是我视力的问题还是灯光问题?”
“嗯……照明是标准的。视力……啊,我明白了。您适应了金星上更明亮的光线。当您的代蒙在工作时,它模拟了对您大脑来说正常的照明模式。而现在……”梅里格的语气中有了歉意,“很遗憾,我们不得不……”
“他感觉自己有错。”扎拉心里暗想,“这一点值得做做文章。”
“你们对我做了什么?”
“声波攻击。这没事的。只是一百七十分贝的次声波,仅仅持续了几秒钟的时间,所以没有造成任何不可逆的伤害。有一些内出血,但我们已经处理过了。”
“我昏迷有多久了……”
“整整一个晚上。现在是8月1日,早上八点。”
“原来如此,声波攻击。”扎拉停了下来,喝了一口果汁,试图回想她所知道的关于次声波的一切。但没有代蒙,她的记忆中只浮现出可怜的随机信息碎片。“次声波好像可以穿透任何墙壁。你们是把整个殖民地的人都震晕了吗?”
“没有,您说什么呢。”医生急于解释,“我们选择的频率使共振只发生在‘里斯’。要知道,它是最大的腔室之一,共振频谱比其他腔室低。在其他地方不会有任何感觉。”
“您说得好像这是您自己的主意一样。”
“咳咳……不,我只是一个医疗顾问。我们必须选择一个可以震晕所有人但不至于有人丧命的频率,然后是安置发电机……”
扎拉几乎没有细听他所说的内容。她感兴趣的是语调,更有趣的是他不自觉的小动作。所有迹象都表明了一件事:格维迪恩·梅里格很紧张,并且无所适从。他的思绪已经飘得很远,并且很是慌乱。
有些地方不太对劲。是的,他们并非一切都进展顺利。
她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
为什么所有的俘虏都在“里斯”这里,而不是在正常的医院病房?这可是在莱安诺,世界著名的医学中心!这岂不是说明,阴谋家们只占领了“里斯”及其周边区域?
如果可以直接断掉代蒙的网络,他们为什么要取走她的天线呢?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没有取得网络连接的控制权吗?
这是不是说明……格温妮德还在当首席行政长官?
“格温妮德不在你们这儿。”她说出声来,打断了梅里格关于相位、时间和干扰的喋喋不休。从梅里格猛地抽搐的动作来看,她说对了。“格温妮德当时已经离开了大厅。”扎拉越发自信地讲道,“她去和普拉萨德谈话,没错,我记得是这样。攻击并没有波及她。你们没能抓住格温妮德,而现在她在控制着小行星。你们输了,你们这些可笑的傻瓜。”她站了起来,对着受惊的博士开心地笑了,“把我的天线还回来,然后去投降。快点儿吧,梅里格。如果您听话,到时候我就替您美言美言……”
“我听见您这一番大话了,还是老样子。”她身后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狂妄无礼,像孩子般虚张声势。完全不懂得要输得体面。”
扎拉慢慢转过身来。
她一眼就认出了卡德沃隆·阿龙——这段时间她看了不少他的视频档案。这位反对派的领袖——一个高高的、瘦瘦的、胡子刮得精光的年轻人——看上去好像已经有一天一夜没睡觉了。他的眼睛红红的,凹陷进去,四周都是黑眼圈,里面好像在燃烧着两团充满敌意的阴沉的火焰。
“我确实不懂得怎么输,”扎拉平静地说,“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您好,阿龙。说说吧,您打算怎么做来获得我的原谅。”
阿龙站在医疗箱的另一边,好奇且不怀善意地端详着她。
“您到底还是被吓得失去理智了,”他说,“居然还在试图虚张声势,尽管我已经说过‘虚张声势’这个词了。随便吧,我不打算跟您玩心理游戏。”
“是啊,您也玩不了。”
阿龙轻蔑地笑了。
“我投降,我投降。来吧,扎拉·玛利亚·苏珊娜,有一个严肃的事情要讨论。”
扎拉有了兴趣,动身跟着阿龙进入到旁边的腔室。这是一个只有两张桌子的小宴会厅。小厅空荡荡的,没有人看守,这让她觉得很奇怪。当阿龙带着她来到桌前时,她更惊讶了,雪白桌布上有两样东西:自己的金属蛇形头箍和一把远射程医疗注射枪。
“安眠用的,”阿龙用头指了一下注射器,“希望谈话不会进展到需要用它的地步。请坐,首先我想说一件让您高兴的事:我不知道您要来这里,之前也没打算把您抓起来,发生这样的事,我由衷地感到遗憾。您让我陷入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哦,是吗?”
“没想到您是这样一位大明星,还在太阳系网络有这么多的粉丝。我曾一直以为您的名气都是丑闻带来的,媒体公众实际上讨厌您,但是……啊哈,您不知道。从昨晚开始,太阳系网络上就全是保卫您的快闪信息。‘还扎拉·阳自由’,您能想象吗?”
“嗯,听到这个消息真的很高兴。这对您为自由而战的形象有损害吗?”
“是啊,我的形象可以说是被践踏得稀碎。有人甚至做了一个视频,视频里,伴随着我撒旦般的狂笑,您在莱安诺监狱里饱受折磨。顺便说一下,它有一百五十万的点击率。您知道吗,昨天民调有30%的人支持埃里克斯方,而今天升到了45%。当然,这不会影响实际的战争行动,但还是……”
“我明白了,不用解释了。放我走,问题就解决了。”
“我是想轻轻松松放您走。但是……”阿龙用头指了指通往“里斯”的入口,“还有其他人质,而且他们都是我们殖民地的杰出人物。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领地,有很多人想让他们获得自由。如果我把您一个陌生人放走了,却没有放他们,莱安诺的殖民者们不会理解我的。”
“这重要吗?”
“是的,当然重要。现在我们的运动在殖民地内部很受欢迎,在劳埃德的地盘上也有很多支持者。但如果他们发现我白白把您放走了,却想利用那些受人尊敬的莱安诺人讨价还价,用死亡来威胁他们……您知道那会对我的名誉造成什么影响。”
“所以您选择吧。什么对您来说更重要?是您在这个蚂蚁穴的名声,还是在整个太阳系的名声?”
“我别无选择,我是一个地方政客,没有征服全世界的野心。那些大家一天之后就都忘掉了的网络狂人,对我来说算什么?”
“也就是说,您不会放我走。我明白了,那您为什么要浪费这些口舌?”
阿龙深深地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决定着什么。
“您的父亲发来了消息。有给您的,有给我的。我们听听?”
扎拉耸了耸肩,尽量不表现出自己内心涌动着的兴奋。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开端。来吧。”
阿龙沉默了片刻,显然是在用意识指令打开隐形扬声器。
“你好,我的姑娘。”听到父亲轻柔而低沉的声音后,扎拉转过身去——她不想让阿龙看到她现在的脸,“首先你要知道,我什么都不会怪你。你当时无论如何也来不及阻止这个阴谋。保持冷静,不要惊慌。你很快就会恢复自由,我保证。”
扎拉觉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爸爸,爸爸……他怎么总是能够说出那些最参透人心、最为人所需的话!
“现在这话是对您说的,阿龙。”阳的声音明显变得沉重起来,“如果您只是简单地叛变,还有可能脱身。这是政治,无关个人。但您给我女儿造成了伤害,这一点我不会原谅您。”
阳做了个停顿,显然是想让阿龙好好感受一下恐怖的气氛。
“无论如何,惩罚都会降临到您身上,但是您有机会让它减轻一些。立即无条件释放扎拉。用其他人质换您想要的东西,但是我女儿不是用来讨价还价的。如果她明天还没有恢复自由,您就会死。我重复一遍,阿龙,您会死。我不做空口威胁。去了解一下那些敢于向我家族成员动手的人的生平。”阳的声音似乎不可能变得更具威胁性了,但他还是做到了,“这还不是全部。如果扎拉受到任何伤害,我会将整个阿龙领地斩草除根。如果她牺牲了,我就摧毁莱安诺。相信我,即使战败,我也会想办法做到。就是这样,条件已定。好好想想,谁是谁的人质。”阳的嘴角微微动了动,仿佛露出一丝丝笑容,“我不会说‘再联系’,阿龙。下次见。”
扎拉歇了一口气。
“这个肯定会上传到太阳系网络的。”阿龙紧张地笑了一下,“为麦斯威尔·阳行事风格的描画添砖加瓦。我希望它能使社会舆论变得对我们有利,哪怕是一点点……”
“您不必试图假装不害怕。”
“我也没有假装。”笑容从阿龙的脸上消失了,“我很害怕。”他停顿了一下,显然是在等扎拉做些什么,“我真的很害怕。”
“所以您还是要放我走?”
叛军首领懊恼地皱起了眉头。
“当然不是。我已经跟您解释过了。别傻了,扎拉·玛利亚·苏珊娜。”
又是一阵沉默——直到这时,扎拉才恍然大悟,阿龙想让她做什么。
他为什么把她的头箍和注射枪放在桌上离她这么近的地方,她都能够得到。
为什么这么精心地安排注射器的手柄对着她。
她的脸上一定有什么变化,因为阿龙松了一口气,靠在了椅背上。他意识到她明白了。在他那疲惫至极的眼睛里,扎拉读到了完全的赞同。
“得打到颈动脉里。”扎拉回想起某个游戏里的情景,“来吧。一、二、三!”她迅速抓起注射器,对准阿龙脖子上抽动着的动脉血管,扣动了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