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毯
早上的检查依旧让赛义德感到无聊。这次,布伦丹在他头上罩了一个金属丝网,给他看各种图片,让他描述。难道他是在测试他是否智力受损吗?那些主要的问题——他们是否找到了治疗方法,什么时候能治好他,什么时候能出院——还是没有答案。只不过关于黑花的事情,布伦丹回答得很清楚,也很坦诚:没有,他们还没有挖到并带回来,这比预计的要难。经过一个小时的无聊程序,赛义德终于能喘口气,回到病房,摊开四肢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戴上眼镜和耳机,召唤出凯特。
他一早上都在计划今天要和智能猫做什么。昨天他花费了一整晚的时间和它做问答交流,玩虚拟游戏,还有其他一些小把戏,不过今晚他要做正事了。他是个大男孩了,是时候充分享受在新莫斯科的时间了。
“凯特,你说过我可以订购商品是吗?”
“是的,”猫咪回答道,“你的账户里有一千能量。你可以订购该金额内的任何商品,付款和送货都是自动操作的。”
一千能量?这等于多少尤尼11?还有……它们是哪来的?
“这些钱从哪里来?”
“这是由太空舰队给你发的生活费。每天一千能量,其中五百你可以自由支配,剩余五百用于支付医疗服务和食宿。”
一天五百?这么看来,钱不是很多。毕竟……问问也无妨。
“摩托车怎么样?”这是他最大的梦想。
“什么意思?”
“我的钱够买一辆摩托车吗?”他耐心地解释。智能猫只听得懂明确提出的问题,不要忘记这一点。
“不够,最便宜的车型要四万五千能量。”
“呃……那枪呢?”
“要买玩具枪的话可以。真枪不够,而且他们也不会卖给你。”
我没有抱太大希望,我不傻。
“有没有和真品一模一样的玩具枪?”
“有带声光效果的模型枪,价格最低二百五十能量。看一下有哪些吗?”
“来吧!”
声光效果!是啊,这点不错:向空中射击,大家会信以为真。“我会告诉小伙伴们是我偷的……要是我向空中打一枪,谁都不敢动……”空中出现了一张大列表,上面是各种图片:从燧石枪到激光手枪,数不胜数。每支枪下面都标有价格。赛义德大张着嘴,目光沿着表格游走,仔细地看着这些宝物。每一把枪都可以触碰到,带着金属的冰凉或塑料的温热,但只要他用手指一按,幻影就消失了。
“我要这个。”赛义德最后指了指“勃朗宁M2240”,它看起来挺结实的,价格也能接受。
“确认支付350能量?”
“是的。”
“已接单。这支枪将在二十分钟内制造好并配送过来。”
列表消失了。赛义德倒在沙发上,他的头脑被不可思议的可能性冲昏了。“还有一百五十能量……我还该买些什么能让大家惊叹的东西呢……或者攒起来买辆摩托车?这得需要多少天呢?……”
窗外传来一阵遥远的、尖锐的、令人不安的熟悉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又有一声,还有一声……枪响。某个地方在发生枪战。在南边,拉巴特的方向。赛义德吓得从沙发上跳了下来。
“凯特,这是什么?为什么会有枪声?”
智能猫歪着头想了很久,低下头回答:
“在拉巴特发生了冲突,警方正在镇压骚乱。详细情况目前还不知晓。”
赛义德咬紧了嘴唇。骚乱在拉巴特是常有的事。有时候是因为生意伙伴在集市价格上无法达成一致,有时候是切特维尔戈区和司列达区闹了起来,而常发生的是,整个拉巴特都起来对抗斯洛博达,教徒对抗异教徒。这样的激战是最可怕的——那时候一连好几天,父亲会用木板封上窗户,堵上门,让他和母亲去地窖躲着,而父亲自己则坐在门厅中间,在腿上放一支步枪。最后的结局一般都是,新莫斯科人开着他们的魔法汽车前来干预,不分谁对谁错,把每个人都驱散回家……这次又是为什么?赛义德很担心他的父母。
“到底是哪里的枪响?”
“在加利莫夫集市和卡马洛夫交易行,”智能猫安抚他(感谢真主,离家里那块还远着呢),并立即通知说,“您的订单已经送达。”
一个服务机器人进来了,用托盘托着一个盒子。赛义德抓起它,急切地拆开包装。他检查了一下“勃朗宁”,朝空中射了一枪——声光效果很好。但不知为何,他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那种兴奋。窗外是真枪实弹的射击,是杀戮。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他一个拿着玩具枪的男孩,又算得了什么?
门又开了。布伦丹和孔季进入房间。他们看起来很忧虑,以至于让赛义德怀疑自己的订单是不是造成了什么可怕的后果。不过无论是医生还是大尉,都连瞟都没有瞟一眼那把枪,但孔季腰带上的手枪皮套一下子吸引了赛义德的目光。
“我们走吧,小伙子。”他说,“这里开始有危险了,得赶快离开。”
“危险?这里?新莫斯科?”
“就是这里。新莫斯科当局是我们公司的敌人……走吧,没时间解释了!”
赛义德赶紧把设备零件分别塞进口袋里,把枪别进短裤的松紧带里。当孔季和布伦丹转身离开时,男孩注意到医生背后有一个类似背包的东西,但那东西像被胶粘上去一样挂着,没有任何背带。
“我们要飞去哪里?”他一边跟着大人们往病房外走,一边问道。
“去卡普-亚尔殖民地。”布伦丹试图用安抚的口吻说话,但赛义德看到他在紧张地舔着嘴唇,“先去找卡普-亚尔,然后……”
“然后我们再说。”孔季急急地打断他的话,“走吧,别说了,时间不等人。”
三人走到花园里,那里有一辆车在等着他们——不是把赛义德带过来的白色球状汽车,而是另一种:笨拙的黑色军用高轮大车。“金斯顿”,赛义德恭敬地记住了这个名字。一款强大的军用越野汽车。他们爬进了车厢,车子在低微的轰鸣声中启动了。
诊所和花园被甩在后面,车子开出了大门,然后加速。其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赛义德被压进了座位里。房屋、树木、偶尔路过的行人、汽车汇成了一条彩带,疾驰带来的快感让赛义德一下子忘记了所有的烦恼。
楼房上面挂着巨大的广告牌——它们后退的速度比房屋慢一些,赛义德来得及看清楚每一个。那些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宣传画,只有通过眼镜设备才能看到。最神奇的是,他可以在海报上看到自己的照片或名字。“试试吧,赛义德,你会喜欢它的!”“不要让成功溜走,赛义德!”
“凯特,这是什么?”他惊叹不已。布伦丹瞟了他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请你精确描述一下问题。”猫咪沉着回应。
“那些放置广告的人,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
“我知道你是因为我们交流过。”
“所以这……是你放的?”
“是的。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关掉广告。但是那样的话我的服务就需要收费——1小时1能量。”
“不,不用关掉。”对于赛义德来说,看宣传画是当前的娱乐,“这是什么?”
一张不同寻常的宣传画飘过:一个美丽的蓝发女孩从栅栏后面惊恐地向外望着,面带哀求。“帮帮我,赛义德!”
“支持扎拉·阳的运动。”凯特解释道,“她被‘自由莱安诺’运动的激进分子囚禁了。”
“怎么帮她?”关于激进分子的事赛义德不明白,但是扎拉美丽而痛苦的脸引起了他无法抗拒的同情。
“在释放她的要求书上签字。发送你的签名吗?”
“好的。”
“已发送。”凯特报告,“你是第6301个签字的人。”
宣传画上面的文字又变了:“谢谢你,赛义德!”女孩的脸上焕发出了充满希望的羞怯笑容。其间,车子拐进了一条狭窄的通道,经过一个大门,然后放慢了速度。
他们来到了一个被树木包围的小型起降场。办公大楼的上空飘扬着一面带金色马头图案的白旗,门口有两个身穿闪亮盔甲、体型巨大的卫士在守卫。在起飞场中央矗立着一个环形的、不知是仪器还是飞行器的东西,那是一台流线型的白色机器,两侧边缘处各有两个螺旋桨,螺旋桨几乎是水平放置的。透明的机舱在其平面上方凸出,呈朝前且朝上的圆形雪茄状。
直到这时,走在孔季和布伦丹中间、和他俩一起前往飞行器的赛义德才突然想起来:
“嘿,那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呃……”布伦丹一如既往地支支吾吾,而孔季自信地说道:
“等一切都平息之后。”门开了,舷梯垂下来,孔季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我父母知道吗?”赛义德不断地提问题纠缠他,“我们为什么要飞着去?去那里干吗呢?”
“他们知道,他们知道。在那里还是做跟这里一样的事。”孔季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吃饭、睡觉、娱乐费用由公司承担。你要不是一个如此健康的假病人的话,应该说‘治疗’费用。快坐下吧,真是的!”
赛义德脸上挂起一副独立自主的表情,沿着舷梯进入机舱。一位飞行员从前座转过身来向他点头问好。圆形镜面飞行帽遮住了她的脸,但白色连体服不知羞耻的紧身剪裁,让人毫不怀疑她是一名女性,而非男性。
有点儿难为情的赛义德坐在了后座上。布伦丹在他身边坐下,孔季则留在外面。赛义德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大门便“砰”的一下关上了,螺旋轰鸣声越来越响。
“为什么孔季不和我们一起走?”他对着布伦丹的耳朵喊道。也许这次他不会支支吾吾,会说实话。
“他去弄你的花了!”布伦丹也大喊道,“我们会在外围等他。”
环形飞行器在沉重的轰鸣声中飞离了地面。赛义德非常兴奋:我飞起来了,真的飞起来了,不是虚拟飞行!他们迅速地爬升,被圈起来的起飞场变得越来越小。驾驶舱机头慢慢回落,速度加快,现在螺旋桨不是在推动着飞行器向上,更多是在推动它向前。飞行员半坐在座位上,没有触碰操纵盘。赛义德已经明白了,她是在通过意识操控飞行器——用她自己的智能猫或者其他东西,不知道她的代蒙怎么称呼。透过神奇的眼镜,赛义德可以看到飞行员飞行帽周围有一个箍,上面写着:“温蒂[NAV]米勒”。那个“NAV”是什么意思?……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向下滑去。那被雪白的紧身连体衣勾勒出的身体曲线不可抗拒地吸引着他的目光……赛义德强迫自己把视线转向窗外。
他们还没有爬升得很高,但已经可以看到整个殖民地的全貌——是一片被网格状街道规整划分为方形的住宅区和花园。殖民地的北面是货运站林立的塔吊,东面是绵延不绝的太空港飞行跑道。西边是一条蓝色的运河,驳船在上面缓慢行驶。在运河后面,巨大的热核电站冷却塔像两座火山一样冒着烟。运河和殖民地之间,集市和郊区紧密相连,如同灰色的迷宫一般。他们从那里离开,向东南方向飞去。在空中,环形飞行器周围聚集了一堆小型无人机,好像一群乌鸦一样——无疑,它们聚集在这里是有某种目的的。
殖民地远去了,乌鸦般的无人机已经被甩在后面。布满钢筋围栏、杂草丛生的别样土地一闪而过,拉巴特进入了视野——一个个街区小岛被空地和菜园隔开。在每一个有着密密麻麻杂乱无序的屋顶、小巷和庭院的区中间,都是澡堂和街区清真寺的圆顶。赛义德想看看自己的房子,但他们飞得太快了。拉巴特很快也被甩在了身后。他们飞过了一个公墓、一个屠宰场和一个垃圾场,然后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单调的棕红色半荒漠草原。往南飞了很远后,透过尘雾,可以看到无边无际的废墟群,那是老莫斯科的遗迹;时不时地,这单调的景色中会穿插入一道峡谷或一条小河,但大多时候,什么也看不到。赛义德沉入了沉思。
他还会回到家吗?
他被一阵强烈的思乡之情刺痛了。思念母亲和父亲,思念哈菲兹和其他小伙伴,思念之前在瑙鲁兹区的所有生活——如此简单而熟悉。毕竟,即使等他治好了,被放出来了(如果治好了,如果放出来了,他黯然纠正自己)——一切也都不会像从前那样了……
发动机的轰鸣声调有了一些变化。环形飞行器正准备着陆。赛义德抛开哀伤的思绪,靠在窗边。下面是一片普通的草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飞行器卷起了沿途的黄尘,他们在下降了。驾驶舱向天空翘起,飞行器左右翻动了几下,最后稳定下来。终于,他们落地了,起落架陷入蓟草里,发动机熄灭了。温迪·米勒摘下飞行帽,她棕色的头发散在肩上,一张欢快的、长着雀斑的脸转向了赛义德。
“我们现在等孔季大尉两个小时,”她说,“如果到两点半,他不出现也不联系我们,我们就不等他了,自己出发。”
不知为何,赛义德丝毫不怀疑孔季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