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棋将军
塔妮特·拉瓦勒在电梯门前停了下来——纤弱的身体被白色紧身连体制服紧束着,肩上背着一个背包,茂密的火红色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上。她把手腕在身份扫描仪上刷了一下。希望我的令牌还没来得及被撤回。还没撤回。扫描仪亮起了绿灯,门打开了。再见了,亲爱的月球。
逃离月球,逃离。达尔顿是个懦夫,今天他已经把这一点表现得再清楚不过了,但这个懦夫很危险。达尔顿太害怕塔妮特了,把她赶离职位后,他不会还留着她的命。而她现在还没准备好推翻他。那就意味着,得逃跑。去地球,去找她的朋友们。
弗拉马里翁的前情报局局长走进了圆柱形的电梯舱。六把椅子呈星号状摆在里面。塔妮特落座到最近的一把上。抗重力皮带自动围在她身上,“咔嚓”一声扣上了系扣。她的椅子微微向中心移动,对面的椅子则稍微远离中心——为了保持平衡。门关上了。地板下的空气呼啸着,填满了发射井。
电梯舱像气枪子弹一样向上冲去。五倍月球重力将塔妮特的身体压进椅子的弹性凝胶体中。侧窗中,竖井的混凝土墙面越跑越快,接合处的金属缝融合成了均匀的幽灵般的闪光。上方,在天花板上的窗户里,竖井尽头的黑色圆圈——通往开放太空的出口——越来越大。
现在是12点05分,她将在12点13分起飞……只希望达尔顿不要在最后一刻醒悟过来,禁止她起飞。希望他不会禁止,希望他最终还是害怕杀掉她——就像他总是害怕所有事情一样。
超重消失了。惯性弹道飞行取代了加速度。外面发出“嗡嗡”“嘶嘶”的声响:阀门向检修槽内吹气,缓解井内压力。然后,舷窗内突然变得漆黑:船舱向外飞去。
驾驶舱迅速飞到月球上空的天顶。
太阳昨天才升起,勉强来得及升到西方地平线之上。在低沉的阳光下,在狭长的影子中,弗拉马里翁环形山17的景色特别富有表现力。
月球漆黑的多孔地面像潮湿的水泥。倾斜的光亮暴露出那些微小的凹凸:每一块巨石都投射出长长的舌头般的影子,每一个浅坑都像无底洞一般淹没在黑暗中。那些更长的影子准确地暴露出一些人造建筑:漫游车、传送弹射器的滑道、短波通信塔。但最长的是发射塔的影子,塔妮特·拉瓦勒的驾驶舱刚刚从这里脱离出来。
在飞行中,地平线逐渐后移,越来越接近一个圆。这座塔几乎矗立在巨大的弗拉马里翁环形山中心。山口低矮的岩壁呈马蹄形,像古老而破旧的围墙一样横亘在地平线上东、南、西三面。在东边,年轻的莫斯汀A环形山18以其清晰而陡峭的岩壁切断了弗拉马里翁的环壁。北面自西向东是一条笔直的构造断层峡谷——里马-弗拉马里翁。比同名环形山更年轻的里马,像一道千米宽的伤疤一样划破环壁。
发射塔在里马南岸拔地而起。狭长的塔影与峡谷平行延伸了几十千米,几乎触碰到了莫斯汀的环壁,塔影时而潜入环形山口,时而又爬上盾状环形山的穹隆。这些古老的环形山在月球表面下分散出许多熔岩管道。地表看不见的它们在地下形成了一个复杂的隧道洞穴分支网络。主隧道的直径达到三百米,是地球殖民者安全而宽敞的避难所。
过去,冰冻的火山气冰——提取氧气、氮气和水的现成原料——覆盖在熔岩管道底部。在里马-弗拉马里翁开凿隧道网的地方,这些熔岩管道从峡谷壁上冒出,在峡谷壁形成圆口。现在,在殖民地建成整整三百年后,所有这些圆口都被封死,并盖上了舱门,而弗拉马里翁地表之下的迷宫也被灌满了空气,并被加热到室温。
适合生存的隧道长五十千米。在这些隧道巨大的管道拱顶下,阳光可以通过光导管照射进来,森林和花园里长满了绿色的植被,湖泊波光粼粼,火车来往穿梭……殖民地里还有一些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见过光的真正的荒野角落:那是一些长满了野蘑菇的漆黑洞穴。闲暇时,塔妮特喜欢在这些神秘的角落里游荡……
难道她以后再也不回弗拉马里翁了吗?
塔妮特在一阵无声的怒火中咬紧牙齿。达尔顿,这个懦夫,这个笨蛋,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离完全胜利只差一步之遥的时候投降了,太可耻了!如此卑鄙地从她手中偷走胜利,她的胜利!
这一切都始于四年前她招募了拉维尼娅·沙斯特里。
当时,麦斯威尔·阳的妻子,虫群统帅,埃里克斯和太空舰队的二把手,为了恢复运输危机后的贸易关系抵达月球。对于严肃的人来说,招募总是互相的:以信息交换信息。为了取得沙斯特里的信任,塔妮特给了她很多有价值的信息——但她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我的麦克斯已经享受够了权力。”拉维尼娅躺在塔妮特旁边的床上,慢慢地给烟斗里装满烟草,“他已经享受够了。沙斯特里应该统治金星。沙斯特里族人,不是阳家人。”她谴责道,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轻蔑。“是啊,麦克斯已经完成自己的任务——把我们从奥克洛那帮土匪手中拯救了出来。这可是大功一件,我们感谢他。让他执政,扮演人类统一者的英雄形象。遗憾的是,我的丈夫得意忘形了。”拉维尼娅“咔嚓”一声点着了打火机,抽起烟来,“还打算把权力交给我们那个没有脑子的女儿。我也爱扎拉,但也得哪怕稍微懂一点儿人心,不是吗?简而言之,是时候把麦克斯干掉了,并且我们希望您能给我们提供帮助。”
“什么意思?”塔妮特完全被这些坦诚的话惊呆了。
“麦克斯必须遭受失败。一场军事上的失败。这是唯一能干掉他的东西。攻击我们,或者最好是挑起我们的攻击,然后战胜他。我会给你们埃里克斯的坐标。登陆埃里克斯,到时候我们的领地会从内部支持你们。”拉维尼娅吐出一股烟。
“那‘萤火虫群’呢?”从小,塔妮特就对这个连阿奎拉都能毁灭的强力武器感到既害怕又敬佩。
拉维尼娅只笑了笑。
“虫群不适合作战,姑娘。我以虫群统帅的身份告诉你。我们正在对它进行扩大和升级,但要到2482年到2483年才会对你们造成危险。2481年进攻,你们就赢大了。”
“你愿意让埃里克斯屈服于弗拉马里翁?”塔妮特质疑道。
“这只是第一阶段。之后我反正会甩掉你们。不过那是以后的事了。”
“我不相信你。”塔妮特坦然道,“这是一个陷阱。你在挑拨我们。”
拉维尼娅懒洋洋地耸了耸肩。
“联系我的兄弟埃涅阿斯。他在近地区域,‘塞米拉米达’基地。他知道我们的计划,他会为你确认……主要是,你当然会把这段对话录下来,对吧?大可把记录送到麦克斯那里。把我交出去。”
“你是认真的吗?”
“不能更认真了。当麦克斯杀了我后,你就会知道这不是挑拨。”拉维尼娅笑了笑,“到时候你会用你的余生来为自己错过的机会后悔。”
塔妮特满怀信心地点了点头,把项圈弄得叮当作响。
“不要担心。这正是我要做的。”
但她没做到。
拉瓦勒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天花板上的窗户。冬季布满云层的蔚蓝色地球几乎在正当空,但塔妮特对它不感兴趣。旋转器。轨道起重机。这个巨型投掷装置会把她吊起并带离月球——只要达尔顿在剩下的两分钟内没有及时阻止它。
旋转器——六百多千米的碳纤维系绳——像卫星一样绕着月球旋转,两小时内转一圈,同时在自己的轨道平面上绕自己的质心旋转。设定旋转速度时,考虑到了要让系绳末端每个周期内在轨道最低点时位于弗拉马里翁的上方。发射塔必须在这样的时刻以这样的速度发射驾驶舱,以便落入系绳的末端。系绳末端的起重机会把驾驶舱接过来,而挂在旋转器上的驾驶舱则与旋转器一起来个半转弯。在圆周运动的顶端,驾驶舱将分离出来,变成月球的一颗卫星——然后剩下的就是在轨道上等待,直到某个运输飞船来把它接走。
月球上方的黑色天空中已经可以看到旋转器的身影——一长串示廓反射灯汇成了一条闪闪发光的线。随着系绳的一端转向驾驶舱,这条闪光的线变得越来越短,越来越亮。在下端已经可以看到起重机——带有蜘蛛腿般的静电抓手的机械怪兽。驾驶舱减缓行进速度,继续向上飞去,而起重机就像抓捕猎物的猛禽一样,迅速抓住它。等离子体从校正引擎中喷射出朦胧的淡蓝色光束。
“准备好进入超重极值!”塔妮特·拉瓦勒脑中的代蒙发出及时的通知。
她闭上眼睛,呼气,试着放松。再过一秒就要告别了,月球……但愿这不是永远。
对接。发出“轰隆”和“叮叮当当”的声音,她颠簸着被一种滔天的力量压入座椅……起重机用它带粘力的驻极体接住了驾驶舱。在几秒内,超重达到了二十倍月球重力,塔妮特不能呼吸……然后就稍稍放松了下来。超重在五倍月球重力的离心力下趋于平衡状态。比她马上要去的旧地球的重力要小一些。塔妮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她能看见,能呼吸,但全身却被压抑的沉重感压迫着。好吧,总共只有六分钟零几秒,她可以忍受……但她在地球上要怎么生活?只能在轮椅上,这是可以理解的……无尽的折磨……塔妮特望向窗外。
驾驶舱随着旋转器的圆周运动不断上升,月球在迅速地后退和倾斜。弗拉马里翁的环形山口已经不再占据整个视野——向北可以看到黑色的火山岩月海“中央湾”,而南边,巨大的环形山“托勒密”“阿方索”和“巴塔尼”正在从地平线上爬出。东边的“风暴洋”月海被淹没在了黑暗中——日出光线还未照射到它。黑暗被稀疏的几串亮光打破,那是环形山的山脊。
窗户中央的弗拉马里翁已经只占视野的一小部分。发射塔完全不可见了,但它那一抹细细的影子却在明显变黑——这是月球唯一可见的适居标志……
不。
那是光。
暗橙色光芒,就像月球上从未有过的迷雾一般,出现、蔓延,然后淹没了弗拉马里翁的古老地面。
它越来越亮。在扩散。在升高。
气体。是的,应该是气体。不是闪光或爆炸,而是夹杂着淡黄色钠离子的微弱的阴燃……紫外光使月球土壤中的原子电离,产生等离子体云……
紫外线……是“萤火虫群”。弗拉马里翁被“萤火虫群”击中了。
面如死灰的塔妮特·拉瓦勒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故乡灭亡。
陷阱。这终究是一个陷阱。
她被欺骗了,他们挑起了战争——并以“萤火虫群”的所有可怕力量来回应。
等离子云的日落色光芒越来越亮。它正在上升并吐出火舌。“萤火虫群”无形射线的压力,使它向东边倾斜,如微风般摇曳。电梯塔的影子已经沉入其中……或者可能塔楼已经倒塌了?塔妮特试着想象下面发生了什么,在地狱之火般的无形射线中,在发出病态橙色光芒的电离烟雾中……随着金属建筑的发红和倒塌,短路的电路冒出火星……警报声在殖民地内嚎叫,外隔舱的密封门“嘭”的一声关上了……人们都跑去穿上宇航服,好像宇航服能够帮助他们在被“萤火虫”蒸发掉地表之后的世界生活一样,空气会涌出来,而紫外线杀手溜了进去……
是我。塔妮特的大脑充满恐惧和痛苦,没办法进行任何其他思考。
这都是我造成的。
这都是我的错。
我应该受到惩罚,惩罚,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