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匪之城
这座横跨伏尔加河的古桥从前被称为泽廖诺多利斯克27桥。但是,泽廖诺多利斯克市甚至没有给人们留下任何记忆,于是,时间缩减了这个名字多余的音节。泽廖诺多利斯克桥(那时候还没有城市,只有一座桥)在大坝被毁后,奇迹般地经受住了阿奎拉打击、火灾、风暴、五年寒冬和伏尔加河洪水。随后,人们重新在伏尔加河流域定居。无政府主义者公社在桥附近落户,并开始利用这座桥赚钱。桥的所有者对车辆和船舰收取通行费,随着伏尔加河作为交通命脉重新繁荣起来,他们也变得富有起来。“绿桥”就这样诞生了——不是桥本身了,而是以此命名的城市。
桥的上游是罗斯,下游是伊德利斯坦。渐渐地,无政府主义城邦成了两大国之间的垄断贸易中介。多亏了二者之间的竞争,它才能保持其独立性。只要罗斯伸手探向这块肥肉,绿桥人就会立即与伊德利斯坦结盟,反之亦然;而只要罗斯与伊德利斯坦之间的联盟一有苗头,绿桥人就会立即去破坏它。一个半多世纪以来,这座被挤在两个农业帝国之间的贸易城市,通过巧妙的周旋、阴谋、贿赂、背叛和挑拨得以幸存。它通过寄生于两者身上,挑起两者的激烈仇恨而得以存活,并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富裕、壮大、繁荣……
从国境到文明的过渡发生得很急促。刚刚还是一些无边无际的小岛和水沟形成的芦苇沼泽,突然就有了分布着零星小船的码头、城市郊区简陋的小房子、房子前的篱笆和小花园、“Rentlodak”的招牌28,以及放着热情奔放音乐的小酒馆。居住区与巨大的工厂厂房、货栈、仓库交错在一起——建筑物的墙从水上拔地而起,里面通着运河,可以把整个驳船开到门口。然后消失在花园里的街区重新出现——各家各户的房子里每天晚上都亮着舒适的灯光,女主人们从绳子上拽下晾晒的床单,孩子们和家养的狗在长草的岸边玩耍。然后又是仓库和货栈,接着又是码头——已经不是为小船准备的,而是为大型货轮修建的。干船坞、船台、港口吊车、四五层楼的商务楼、通航办公室的招牌、车库、汽车充电站、商场、银行、发光的广告、熙熙攘攘的行人、满是汽车的沿河大街、纪念碑、大教堂、广场……
“韦特卢加号”河船停靠在上游船站码头时,天已经黑了。玻璃建筑从上到下都闪着光——从柱脚到门楣上都有一米长的鎏金字“自由之都——绿桥”。柱脚下,人群熙熙攘攘。
当布伦丹和赛义德从船梯走下时,他们被眼前的混乱景象惊呆了。活动的广告牌、拉客的小贩、推销员——周边的一切都在呼喊着、晃动着,都在急于惹人注目,吸引注意力。布伦丹拖着赛义德在混乱的人群中朝某个方向急速穿梭,其步距如此之大,以至于赛义德几乎来不及把目光定格在贪婪的人群旋涡中的什么东西上。他瞠目而视,意识只抓捕到了一些个别的偶然的细节:“日拉特时间”咖啡馆闪亮的招牌、一个戴着条纹高筒帽老人的笑脸、羽绒服领口张大嘴巴的鸟面具。船站的混乱,在不知不觉中溢出到街道上。赛义德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是如何出现在外面的,出现在刺眼的路灯下——在出租车司机、街头音乐人、人力车和乞丐之间。然后不知怎么地,一切突然熄灭,突然安静下来。等赛义德清醒了一些,他发现布伦丹拖着他走在一条小巷子里,这里静悄悄的,毫无人迹。
巷子里一片漆黑,一盏路灯都没亮。狭窄脏乱的巷子——更像是楼宇间的通道,到处堆放着垃圾桶——只有刺眼的霓虹灯牌亮着。字母嘶嘶作响,破损的灯泡闪烁着。污水和烧焦的东西散发着恶臭。
“我们这是在哪儿?”赛义德感到惊讶。
“嗯……我也不知道。”布伦丹发窘地说道,“我只想尽快离开人群……嗯对。”他停下脚步,环顾四周。“也好,这里好像有一些便宜的酒店。”
事实上,几乎每一扇破旧的门上面都亮着酒店的招牌。视线在一个又一个破旧的牌子上来回流转,很难作出选择:所有的牌子看起来都是一样的鄙俗,每一个都散发着肮脏和危险的气息。
“要知道,火车站的酒店是招揽过我们的。”赛义德指责道,“他们一定会把我们带到一个更好点儿的地方。”
布伦丹哼了一声。
“你听说过大家对这个城市的评价吗?”
“听说过。”赛义德慢慢想起来,“在绿桥,被人卖了还得帮人家数钱呢。”
“嗯……不,我不是指这个。在绿桥,永远不要去他们招揽你去的地方……算了。”他终于作出了决定,“我们住在这里吧。毕竟只是住一个晚上。”
选定的酒店与其他酒店并没有什么不同——一栋两扇窗户宽的五层破旧楼房,夹在同样狭窄的夜总会(招牌上写着“欢乐不停”)和不知为什么在这儿的银行(招牌上写着“24小时货币交易”)之间。“春——超奢华旅店”的招牌诱人地闪烁着。布伦丹毅然拨开LED灯管帘幕,拉着赛义德一起走了进去。
尽管寂静无人的大厅沉浸在昏暗之中,却还是显得脏乱不堪、无人打理。前台上方挂着一块官方的牌子,写着“该酒店由‘吉兰托夫龙’公司保卫。不要玩火!”柜台后面,一个穿着皮坎肩的魁梧壮硕的老者正着迷似的盯着网络电视,电视里又在叨叨着什么扎拉·阳、莱安诺和“萤火虫群”的事情。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带徽章的金属吊坠——一条有翅膀的戴着皇冠的龙。
“晚上好。”布伦丹有些畏怯地客套道,“有双人间可以过夜吗?价格不贵的,但要有独立浴室。”
“四百红票。”老人看也不看,就把手伸进了装有钥匙的柜子里。“三楼走廊尽头,热水水流很小……没有‘请勿打扰’的牌子,反正也没人需要您……先付钱。”他从布伦丹手中接过四张纸币,将一把电子钥匙“咣当”一声甩在柜台上,“好了,祝晚安。”
“所以……不用任何证件?”布伦丹不相信。在罗斯,动不动就要求他们出示证件,甚至买河船票的时候也是如此。
老人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绿桥是一座自由的城市。付钱就能活下去。”他又转身看向屏幕,“餐厅在屋顶上,我不提供妓女……如果你需要凡士林,就去敲女服务员的门。”
“真是个粗人!”在他们沿着黑暗的、吱吱作响的楼梯往上走时,布伦丹恼怒地小声嘟囔着。房间的破旧程度可想而知——霉味、脱落的墙纸、地毯上的垃圾、有人留在衣柜里的空瓶子。“我们出去吃饭吧。我在想象这家餐厅的样子……”
不过,天台的餐厅倒是不错。四周是一片漆黑的屋顶和路灯。城市上方的天空很明亮,但那颗星星(赛义德自己一直把木星叫作星星)也在天空中清晰地亮着……现在不行,我的星星,现在不行。随后到房间里等布伦丹睡着后,我们再谈。
餐厅里一个人也没有,他们找了个好位置坐了下来——护栏边。服务员是一个化着浓妆、身穿短裙、戴着刻有“酒店所有”字样钢项圈的女孩,她疲惫地拿来菜单,记录下点的菜。两人开始等待。赛义德面对护栏坐着,好奇地研究着城市的景色。
他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类似的景致。昏暗的街道旮旯上方的招牌和广告灯光,粉彩的窗帘,格栅“之”字形消防楼梯,屋顶上点缀着的天线、太阳能电池板和一些莫名其妙的镂空结构……这一切既全然不像拉巴特,也全然不像新莫斯科。远处伏尔加河黑压压的一片,那座赐予这个城市名字、财富和荣誉的大桥在河中映入了一排无尽的颤动的金色灯光。
“我可以坐在这吗?”赛义德听到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几乎没有疑问语气的声音。
他迅速地转过身来——并颤抖了一下。
赛义德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虽然他是生平第二次见到他。他就是和佣兵们一起在马尔波萨德的河船上加入他们的那个脸部毫无生气且浮肿的老人。就是那个在赛义德看来比任何暴徒都可怕的人。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在故意跟踪他们?
“可以,可以。”布伦丹紧张地说,“当然。请坐。”他似乎也很害怕,但尽量不表现出来。
“我开始好奇了。”陌生人低沉地说,“这里很少看到太空人。这是您第一次来绿桥吗?”他一边问,一边拉开椅子坐下来。
“是的。”
“看得出来。如果是一个有经验的人,即使囊中羞涩,怎么着也不会住在这个小窟里。他们收了您多少钱,有两百块?”
布伦丹绷着脸笑了。
“您在这个鬼地方做什么?”
“我在工作。”陌生人有些含糊地回答,“对了,自我介绍一下。阿菲诺根·马丁诺夫,安全保护服务中介。”他向布伦丹伸出手掌握手。
“技师卢·布伦丹。但是……”医生明显紧张起来,“您想为我们提供安保服务吗?谢谢,我们不需要。”
马丁诺夫笑得很难看,哭笑不得。
“您确定吗,技师布伦丹?绿桥是个危险的城市,而太空人是诱人的猎物。尤其是当他们在逃亡的时候。”他出其不意地打击道,“而且这一点还一目了然。”
“为什么是逃亡?”布伦丹彻底慌神。
“您是个太空人。”马丁诺夫耸耸肩,“是名医生,按我们贫乏的标准来说,是个有钱人。但您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工作服走在街上。每个人都能看出,这是您行李里唯一的东西。不如说您根本就没有行李。您住在一个脏兮兮的偏僻角落,而您的同伴是一个异族男孩,所以他不是您的儿子。”马丁诺夫在谈话中第一次打量赛义德,那眼神让赛义德想爬到桌子底下去。“您当然是在逃亡!”安保服务中介自信地得出结论,“您和小情人从您的殖民地逃了出来。一个即使按照你们的法律也太小了的情人。一个最浪漫的故事!”
“呃,对不起,完全不对。”布伦丹急忙说道,“事实上……”
马丁诺夫不屑地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我对事实上是什么样子不感兴趣。我只是告诉您,您现在在外人眼中是个什么样子。您是个逃犯,技师布伦丹,这意味着您不受保护。您是猎物。任何掠食者都能从你的额头上读到这一点。您肯定没有注意到,从港口一出来就有人招揽您吧?”
“但我没有钱。”布伦丹用餐巾纸擦了擦脸上渗出的汗水。
“您有您自己。”马丁诺夫的声音很有力,“学者奴隶,您知道吗?很贵的。尤其是医生。而且还是太空人医生……那些男孩会便宜很多。”他对赛义德点了点头,“但对他们的需求却更多。您知道奴隶制在我们这里是合法的吧?”
“我知道你们这里几乎所有事情都合法。”布伦丹喃喃自语。
“是这样。绿桥是一座自由的城市。但没有人会保护您的自由,除了您自己……或者您信赖的人。”马丁诺夫露出了大大的职业性冷笑。
背后突然爆发出一声干脆利落的雷声时,赛义德颤抖了一下。雷声在城市上空反复回荡。他快速回头看了一眼。华丽的烟花在绿桥上绽放,微微照亮了绿桥的天台,将它们倒映在伏尔加河里。
“伊德利斯坦亲王易卜拉欣的晚会。”马丁诺夫站了起来,重重地靠在桌子上,“我是被邀请来的,所以,亲爱的技师布伦丹,我不敢再强行扩充我的团体。这是我的名片。”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镀金塑料卡片,“如果您需要帮助,就请同时按上面的三个红圈。”
“我已经说了,我没有钱!我付不起钱!”
“谁需要您的钱?”马丁诺夫耸了耸肩,“我也说了,您有您自己。”
“您是建议我自愿做奴隶吗?”
“不是奴隶,而是被保人。”马丁诺夫纠正道,“被保人来源于‘庇护’一词。被一个强有力的组织临时、自愿地庇护。这里是绿桥,技师布伦丹。一个有价值的人在这里单靠自己是无法生存的。”安保服务中介微微鞠了一躬,向出口走去。“如果您不想找庇护人,就找一个主人,”他扭头抛下一句话,“更准确地说,主人会自己找上门。祝您好胃口。”
不等回答,马丁诺夫就走了出去。
服务员送来了点好的菜。在无尽的烟花爆裂声中,他们沉闷地默默用餐。布伦丹没有聊任何关于马丁诺夫的事——但赛义德注意到,医生把他的名片放进了口袋里。
显然,马丁诺夫的警告起了作用。回到房间后,布伦丹花了很长时间检查门锁,在他们睡觉前,他甚至用椅子腿卡住了门。但这似乎也没能让他彻底平静下来。布伦丹被焦虑的思绪控制着,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
赛义德躺在自己的床上,与睡意作斗争,仔细听着同伴的呼吸声。终于,布伦丹打起了细细的呼噜——然后赛义德起身,蹑手蹑脚地走进浴室,把自己锁在里面,戴上耳机。
“凯特!”他小声叫道,“还记得我们说过的话吗?”
“你指什么?”智能猫舔着爪子问道。
“我想预订向那颗星星——木星传送无线电波。”
“是的,我记得。我们停在你建议我自己设置发射机规格那一步。我设置了太阳系网络标准中继器的规格。”智能猫停了一秒,舔了舔爪子,“服务商‘奇迹信息’提供的直接星际通信服务在价格-功率-比特率的比值上是最优选择。”智能猫列出了一些数字:千赫兹、千瓦、千比特……“价钱是每兆字节十能量。”终于,它说了一句至少能听懂一半的话,“瞄准木星服务每分钟加十能量,因为目标是唯一的,所以价格昂贵。”
“行。”赛义德挥手说道。他不知道这是多还是少。
“需要预付五百能量。”
“那我有多少?”
“你的账户上有一百五十。”
赛义德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也觉得不够。他不想作孽,但他必须……
“稍等。”他说。
男孩踮起脚尖走回了卧室。布伦丹裹在毯子里打鼾。睡觉前,赛义德已经找到了医生放钱的地方。在桌子的抽屉里,像个白痴一样——而抽屉连锁都没有。这就是他自己的错了!
赛义德屏住呼吸,慢慢地慢慢地,避免“吱吱”的响声,拉开抽屉,掏出钱来。
酒店附近的银行是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招牌没有说谎。当男孩把一捆丰厚的列特拍在柜台上说“我想把它存在我的账户里,存成能量”时,收银员维持着愉快的表情,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
“当然了……技师。”收银员似乎在犹豫该如何称呼他,“我们会收取12%的手续费。觉得合适吗?”赛义德叹了口气,点了点头。简直是抢劫,但是又能怎么办呢?“那就请刷一下你的ID芯片。”
赛义德将手放在柜台上。收银员用扫描器刷了一下手腕,扫描器发出“哔哔”的声音后,亮起了绿灯。
“太空舰队银行的账户已经确认,可以使用。您想存多少钱,技师米尔扎耶夫?”
“这一捆都存。”
“一千四百六十五能量已经打入您的账户。”收银员将那一叠钱拿走,“请您通过代蒙核实一下。祝你愉快……”
存款流程只花了不到五分钟时间。
内疚……是的,他偷了东西,犯了罪,让布伦丹和自己一贫如洗,但星星更重要!一个内心的声音劝说他,当他的话传到星星那儿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将会拥有很多钱,足以让他十倍、百倍地还布伦丹的债……赛义德蹑手蹑脚地走进房间,悄悄地锁上门,并把门用椅子卡住。他确定了布伦丹还在睡之后,又把自己锁在浴室里。
“凯特!把我所有的钱都转给他们。”他命令道,“我已经准备好开始传输信息了。”
“钱已转出。以什么格式传输?音频、文本还是数据库?……”
“音频。”
“现场直播还是录音?”
“现场直播。”要让星星尽早听到。
“好。天线已对准木星,传输工作准备就绪。你准备好后,说‘通信开始’,然后再说你的内容。”
“明白了。”赛义德点了点头。他的心慌乱地跳动着——马上,马上,再过一秒,消息就会飞到星星上。他吸了一口气,集中精力。第一个神秘的词汇自动浮现到了记忆里。“联络开始。Øurřöœ。”他小声吟唱起来,“Ţzz...Fś||p...Θyŕæ...T!ā...Ųčhe...Ŋł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