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淇列斯翠.安眠厅
萨玛在淇列斯翠的萨坦议会大厅上宣布派崔恩人又要开战,让在场所有人都一脸惊骇。
「这不就是他们的动机吗?」萨玛逼问艾福瑞。
「我……我想是吧!」艾福瑞结结巴巴地回答:「我们没有真的聊过……」他的声音愈来愈小。
萨玛若有所思地瞧着艾福瑞说:「你能够意外来到这里,正好在这时间唤醒我们,是件很幸运的事情。」
「我……我不太懂评议官您的意思。」艾福瑞回答得很犹豫,他不太喜欢萨玛的语气。
「也许你来到这里并不是意外?」
艾福瑞忽然觉得,评议官的意思好像是说,有个更高层次的力量,某个敢依靠他这个没价值、没能力,一天到晚犯错的萨坦人来当信差的神?
「我……我觉得是意外……」
「你觉得!」萨玛忽然插嘴,「你觉得这个,你觉得那个!你说『觉得』到底是什么意思?」
艾福瑞也不知道他自己是什么意思,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因为他一直想弄清楚萨玛在说什么。艾福瑞又只能口吃地响应,目瞪口呆一副就是有罪的样子,好像他真的是来把大家杀光的一样。
「我看你对我们这位可怜的兄弟太严苛了点吧,萨玛。」奥拉出面干预,「我们应该要好好感谢他,而不是一直怀疑他,指控他和敌人串通。」
艾福瑞又吓到了,看着前面一脸呆滞。这才是评议官的意思!他以为我是派崔恩人派来的!……但是为什么?怎么会是我?
萨玛英俊的面孔上掠过一片阴影,好像太阳那吸引人的光线被愤怒的乌云给遮蔽。不过阴影一下子就不见了,只是在柔和的声音中还残存着一丝黑暗。
「我不是指控你,我的弟兄,我只是问问题;不过如果我妻子认为我误会了你,那容我向你致歉。我想我太累了,想必是刚醒来的压力,加上你带来的消息很惊人。」
艾福瑞觉得自己好像该响应些什么,「我向您保证,评议官和各位评议会的成员,」他可悲地看着这些人,「如果各位认识我,就会相信我的故事。我真的是意外来到这里。其实我的一生,如各位所见,一直都像个意外。」
其他的评议官似乎有点尴尬,这不该是一个萨坦人、一个神人的言行举止。
萨玛瞇着眼睛打量艾福瑞,不是看他这个人,而是看他话语中包含的影像。
「如果没有人反对的话,」萨玛忽然开口说:「我提议在明天重新开会,希望到那时候我们已经可以确认现况。我建议要派些人到上面勘查一下,不知道有没有人反对?」
的确没人反对。
「选一些年轻人出来,告诉他们要审慎找出敌人的踪迹,也要提醒他们注意避开海水。」
艾福瑞也可以看到影像,他看到在这些评议官起身时,虽然对外一派和谐,充满共识,可是彼此之间却有高墙和荆棘隔开彼此;而萨玛夫妇间的隔阂更高更厚。
那堵高墙上出现了裂缝,他们首次听到自己沉睡那么久,还有发现原本的世界已经崩溃时,高墙的确裂了开来,但是这裂缝很快就被填满,现在艾福瑞看到这墙比原本还高还厚,感到很难过,很不舒服。
「奥拉,」萨玛走出门前微微转身多说了一句话。首席评议官总是在前面带头。「也许妳可以帮忙看看我们这位弟兄……艾福瑞……他有什么需要。」他似乎很难将下民的名字说出口。
「我很乐意。」奥拉恭敬地鞠躬回应,一砖一瓦,更高更厚。
艾福瑞听见奥拉轻声叹息,她看着丈夫的目光带着留恋和哀伤。她也看到了那堵墙,而她或许希望能把墙给拆了,但却不知道从何做起。至于萨玛,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关系。
首席评议官走出了会议室,其他人也鱼贯而出。有三个人直接跟着萨玛,另外两个则是看了奥拉一眼,她摇了摇头,这两个人也就起身出去了。艾福瑞留在原地,浑身不自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忽然,冰凉的手指碰到他的手腕,她的触摸把他给吓了一跳,双脚不但差点从鞋子里跳出来,两条腿还往不同方向行动,扬起一大片灰尘。艾福瑞身子乱晃,眼睛乱眨,开始打喷嚏,心想留在这儿真是糟,宁可身在迷宫也不想待在这儿啊!她也认为他和敌人是一伙的吗?艾福瑞畏畏缩缩地等她开口。
「你真紧张!冷静一下。」奥拉饶富深意地看着他,「我想你也跟我们一样很吃惊吧!而且你大概又饿又渴,我也想吃东西了,要不要跟我一起来?」
就算是艾福瑞,也不觉得受人邀约去用餐有什么可怕。他也饿了,之前在埃布尔瑞克没时间也没心情吃东西,现在想到能安安稳稳地和自己的同胞一起坐下来吃饭,感觉很幸福。这些人是他真正的同胞,跟他在长眠之前认识的人是一样的。或许就是因为这样,萨玛的怀疑让他很不安,自己对自己的疑惑也让他很不安。
「啊,我很乐意,谢谢妳。」艾福瑞有点羞涩地看着奥拉。
奥拉对他微微一笑,那微笑有点颤抖,有点犹豫,好像很久没做过这个表情了,但是这抹微笑甜美可人,而且点亮了她的双眼,艾福瑞就这样看得出了神。
他心情整个好起来,飘飘然完全忘记什么高墙的事情,看不到那景象,也感觉不到那隔阂了,于是便跟着奥拉走出满是尘埃的房间。一路上两个人都没作声,但是相伴而行,走进发出嗡嗡声、正在努力工作的人群中。艾福瑞转着脑袋,不过他显然对自己的思绪不够小心。
「我很高兴你是那样看待我的,」奥拉轻声地说,脸上飞过一抹红晕,「但是这些想法还是保持私密比较妥当?」
「对……对不起!」艾福瑞大大喘了口气,整个脸烧了起来,「我只是……只是还不习惯身边有……」
他的手又开始乱挥,指着旁边的萨坦人,大家都忙着重建停顿了几百年的生活。艾福瑞像做错事一样快速地扫视了一圈,很怕看到萨玛恶狠狠地盯着他,不过首席评议官正在跟一个年约二十几的年轻人讨论事情,从他们相似的外貌可以猜到这大概就是萨玛提到过的儿子。
「你担心他会嫉妒?」奥拉想要浅浅一笑,可是却成了一声叹息。「你的确太久没跟萨坦人在一起,所以会在意这种下民的弱点。」
「我老是做错事,」艾福瑞摇摇头,「我笨手笨脚的,这不能怪下民,是我自己的问题。」
「但是如果我们的同胞幸存下来,状况应该会有所不同。你不会孤单的。你一直都很孤单,对吧,艾福瑞?」
奥拉的声音很温柔,带着怜悯和同情。
艾福瑞听了很想哭,不过还是试着打起精神回答,「其实没妳想象的那么糟啦,我就跟下民……」
奥拉脸上的怜悯更深沉了。
艾福瑞看到了抗议说:「不是妳想的那样啊!妳太低估下民了。我想我们都太低估他们了。我还记得我沉睡之前的状况,我们很少在下民的世界走动,就算去了,也都自认为是大家长走进育幼院一样。但是我跟下民生活的时间够久,我分享了他们的喜怒哀乐、欲望恐惧,我懂得他们觉得自己多无助,多无力。而且虽然他们做了很多傻事,我还是忍不住钦佩他们成就的一切。」
「但是,」奥拉皱着眉头说:「我在你心中看到下民还是堕落,彼此征战,互相残杀,精灵跟矮人互斗,人类又跟矮人对打。」
「但是到底是谁,」艾福瑞问:「是谁造成他们所经历过最大的灾难?是谁以正义为名杀了成千上万的人?是谁撕裂了这宇宙?是谁把生命带到陌生的世界中,却又让他们自生自灭?」
奥拉脸上两片红霞像火一样,额头的线条更紧绷了。
「对不起,」艾福瑞连忙道歉说:「我没有资格……我当时不在场……」
「你不在场,你不在那个世界,那个我心里觉得不遥远、理智却告诉我已经消失的世界。你不明白我们对日益壮大的派崔恩人有多恐惧,他们打算消灭我们,彻底灭绝我们这个种族。那样一来,你口中的下民又要面临什么呢?他们会成为奴隶,活在铁腕独裁者的阴影之下。你不明白评议会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才能决定如何对抗这种巨大的威胁。那时我们夜不成眠,一到白天就吵个不停,然后你也不明白我们各自的挣扎。萨玛他——」奥拉忽然停住,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她非常善于隐藏自己的心思,只让人看到她想给人看的那一面。艾福瑞很好奇,如果她继续说下去,会说出什么?
他们两个人又从安眠厅走了不短的一段路程,身边的墙角都有蓝色的符记,指引他们走过蒙上一层灰的走道,两旁很多黑暗的房间,之后就会被当成是萨坦人的临时住处。然而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处在这片黑暗之中,被符文的光芒照耀。
「我们该回头了,没想到会走这么远,已经超过用餐的地方了。」奥拉开始往回走。
「等等,」艾福瑞伸手抓住她的手臂,他也对自己的鲁莽感到大吃一惊,「我们说不定再也没机会像这样单独聊聊。我……我一定要搞清楚!妳当初不同意对吧?妳和其他几个评议官都不同意吧?」
「没错,我们不同意。」
「妳原本希望怎么做?」
奥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看艾福瑞,一直背对着他。艾福瑞本来以为她不想回答,她自己也很明显不想说什么,可是奥拉忽然耸了耸肩,改变了心意。
「你很快就会知道。大裂变这个决定当时就有很多争论,大家激烈地辩来辩去,连家族都因此失和。」她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我主张的做法是什么?我没有主张。我当时提议我们什么也不要做,只要被动地防御派崔恩人来袭。我要说的是,其实当时没有人确定他们真的会动手,那只是我们自己的恐惧……」
「然后恐惧胜过一切——」
「不对!」奥拉生气地打断他的话,「恐惧不是我们下决定的理由!我们是希望能抓住机会创造出完美的世界!四个完美的世界!在这些世界里,大家能够和谐共存,完美无缺,没有战争……那是萨玛的梦,也是我为什么同意支持他,不顾其他人反对。所以我没有反对萨玛说要派——」
又一次,奥拉停了下来。
「派什么?」艾福瑞试着问她。
奥拉的表情冷了下来,很快转移了话题。「萨玛的计划应该要成功的啊!为什么会失败?是什么原因?」她直盯着艾福瑞瞧,有种指控的意味。
跟我没关系!这是艾福瑞的第一个反应。那不是我的错啊!
不过想想也许是也说不定,艾福瑞有点不舒服地思索着,他的确没做什么事情让状况好转。
奥拉走回先前的通道,步伐很快。「我们待太久了,其他人可能会担心。」
符文的光芒转暗。
「他在说谎。」
「怎么可能呢,父亲?他是萨坦人——」
「拉姆,你听着,他是个心灵软弱的萨坦人,他之前和一个派崔恩人一起旅行。我一看就知道他堕落了,被敌人夺去了心神,这不能怪他,他没有评议官可以求助,在他受试炼的时候没有人可以帮他。」
「他说的全都是谎话吗?」
「我想并不完全是。」萨玛沉思了一下,「在艾瑞亚那斯的安眠厅里有我们的同胞安息了,还有埃布尔瑞克的萨坦人施行了操尸术,这些是真的,那影像太真实。不过那些影像一闪即逝,我不确定我真的能理解。我们得更进一步质询他,才能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而且那个派崔恩人的事情我一定要多知道一些。」
「我懂了。那父亲你要我做些什么?」
「你要对这个艾福瑞友善一点,鼓励他多说话,多探他口风,同意他讲的每一句话,对他保持同情心。这个人很寂寞,很渴望有他的同胞陪伴,他为了保护自己就躲在一层壳里头,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层壳撬开,用我们的善意撬开它,然后才能感化他。」
「而且其实我已经开始这样做了。」萨玛满意地往黑暗的走道看过去。
「真的吗?」他儿子的目光跟着望向走道。
「没错。我把那可怜人交给你母亲照顾,他不太愿意告诉我们心事,但是比较愿意跟你母亲分享。」
「但是母亲会不会也把自己知道的跟他说?」拉姆问:「我觉得她好像满喜欢那个人的。」
「她对每个找上门来的迷途羔羊都很仁慈,」萨玛耸耸肩,「但是也就仅止于此了。她会把知道的事情告诉我们的。她对自己的同胞很忠心,在大裂变之前放下了所有成见一直帮助我、支持我,就是这样评议会才能正常运作。所以说,她一定会把我想知道的事情告诉我,尤其她知道我们的目的是想帮助那个人的话就更是如此。」
拉姆对父亲的智慧一鞠躬表示敬意,然后转身离开。
「不过还是一样,拉姆,」萨玛叫住孩子,「你要多留意,我不信任这个……艾福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