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3 神父的猫
波士顿,马萨诸塞州,1969年6月
“布丽安娜?”“啊?”她坐得笔直,心脏扑通跳动着,她名字的声音在耳中回响,“谁?怎么啦?”
“你睡着了。该死,我就知道算错时间了!对不起,我要挂掉电话吗?”
布丽安娜听到声音里的微弱小舌音过后,神经系统的杂乱联系这才有了头绪。电话,电话响了。她在深深的睡梦中下意识地接了电话。
“罗杰!”被惊醒时的那阵肾上腺素渐渐退去,但她的心脏仍在快速跳动,“别,别挂!没事,我醒了。”她用手擦了擦脸,试着理顺电话线,拉直皱巴巴的被子。
“是吗?你确定?你那里几点了?”
“我不知道。太黑了,看不到时钟。”她仍然迷糊地说。
罗杰用勉强、深沉的轻笑声回答了她:“抱歉,我试着算过时差,但肯定是算反了。我不是故意要吵醒你的。”
“没关系,反正我也要醒来才接电话。”她安慰他说,然后笑了起来。
“嗯,好吧……”她能够听到他声音里那种回应的微笑,然后让自己放松地靠在枕头上,把眼前的杂乱头发撩开,慢慢地适应现在的情景。做梦的感觉还在,比卧室里被黑暗包裹的影子更真实。
“听到你的声音真好,罗杰。”她温柔地说。这种不错的感觉让她感到惊讶。他的声音尽管遥远,却比远处的警笛声和外面潮湿路面上的轮胎声要清晰许多。
“我也是。”他听上去有些腼腆,“是这样,我下个月有机会到波士顿开会。我打算去……该死,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你想见我吗?”
她紧紧捏着话筒,心脏猛地一跳。
“抱歉。”他在她回答前紧接着说,“让你为难了,是不是?我……这样……你要不愿意就直接说出来。”
“我想。我当然想见你!”
“噢,那么你不介意了?只是……你没有回我的信。我以为是我做了什么……”
“没有,你没有。抱歉,我只是……”
“没关系,我不是故意要……”
他们同时开口说话,然后都十分害羞地停了下来。
“我不想强迫……”
“我不是故意要……”
他们再次同时开口说话,而这次罗杰笑了起来,他那低沉的苏格兰笑声穿越遥远的时间和空间传过来,让人感到舒适,就好像他抚摸她一样。
“那就好。”他坚定地说,“我理解了。”
她没有回答,而是闭上了眼睛,一阵说不出的宽慰感传遍了她的全身。在这世上,或许只有罗杰·韦克菲尔德能够理解,她之前没有完全意识到这种理解可能会有多重要。
“我刚才在做梦,”她说,“电话响的时候。”
“嗯?”
“梦到我父亲了。”每次说到这个词时,她就会有些哽咽,说“母亲”时也会这样。她仍然能够闻到梦中那些被太阳晒暖和的松树的气味,感觉到靴子踩在松针上发出的柔软声音。
“我看不到他的脸。我和他走在树林里,跟着他走上一条小路。他在对我说话,但我听不清他说的是什么。我加快步伐,想要跟上他,听清他在说什么,但我完全做不到。”
“但你知道那个人是你父亲?”
“是的。但我这么想,或许只是因为在山里徒步。我过去经常和爸爸在山里徒步旅行。”
“是吗?我也常常和我爸爸去山里徒步。如果你再来苏格兰,我就带你去收集门罗山。”
“带我去干吗?”
他笑了起来。布丽安娜突然回想起他的样子:把不常修剪的浓密黑发拂到后面,苔藓绿的双眼因为微笑而半闭着。她发现自己在用拇指尖慢慢擦拭下嘴唇,于是让自己停了下来。在他们分别时,罗杰亲吻过她。
“在苏格兰,高于三千英尺的山峰都叫门罗山。门罗山很多,有项运动是看你能够征服多少座。人们征服一座座门罗山,就好像收集邮票或纸板火柴那样。”
“你现在在哪儿,苏格兰还是英格兰?”她问。罗杰还没回答,她就抢先说:“等等,让我看看能不能猜到。你在……苏格兰。你在因弗内斯。”
“猜对了。”他声音里的惊讶很明显,“你怎么知道?”
她伸展身子,慢慢地交替活动被子下的双腿。
“你和其他苏格兰人说话时会发小舌音,”她说,“和英格兰人说话时却不那样。在我们……去伦敦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她的声音里只有微弱的哽咽。她心想,气氛越来越轻松了。
“我还以为你能够通灵呢。”他说,然后笑了起来。
“我希望你现在在我这里。”她冲动地说。
“是吗?”他听上去有些惊讶,然后突然腼腆起来,“噢,好吧……挺好的,不是吗?”
“罗杰……我之所以没有回信……”
“那没关系的,”他迅速说,“我一个月内就会到你那里,我们那时候再说。布丽,我……”
“怎么了?”
她听到他吸了口气,然后生动地回忆起他随呼吸起伏的胸膛的触感,在她手下温暖而结实。
“我很高兴你答应了我。”
* * *
挂了电话,布丽安娜没法继续睡觉。她躁动不安,于是抬脚下床,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到小公寓的厨房里去喝杯牛奶。在茫然盯着冰箱里面看了几分钟后,她才意识到她看到的不是一排排番茄酱瓶子和吃了一半的罐头。她看到的是站立着的石头,它们在黎明的苍白天空下显得漆黑。
她不耐烦地低声喊叫,伸直身子,然后用力关上冰箱门。空调的冷风让她感到寒冷,她打了个冷战,然后搓了搓胳膊。她一冲动,便伸手关掉了空调,然后走到窗边打开了窗,让夏天雨夜潮湿、温暖的空气进来。
她本应该给罗杰回信的。其实,她写过几次,每次都是受挫地半途而废。她虽然知道为什么,或者她觉得自己知道,但有条理地给罗杰解释为什么又是另外一回事。部分原因是她有受伤动物的那种简单本能——想要逃离和躲避伤害的冲动。去年发生的事情无论如何都不怪罗杰,但是与他密不可分。
他当时那么温柔,那么善良,像对待才失去亲人的人那样对待她——她当时确实才失去亲人。但那种丧亲是那么奇怪!她母亲永远离开了,但是肯定——她希望——没有死去。但是,从某些方面来看,这又和他父亲去世时一样,就好像相信幸福的来世,热切地希望你的爱人能够安全、开心,却不得不承受丧亲之痛和孤单。
一辆救护车驶过,穿过公园,红灯在黑暗中闪动,警笛声则因为太远而听不清。
她习惯性地在胸前画十字,然后用拉丁文低声说“怜悯我们吧”。玛丽·罗梅恩修女曾经给五年级的学生说过,逝者和将死之人需要她们的祈祷,她在班上用力灌输这个概念,学生们在有救护车经过时,总是会向沉默的上苍祈祷,帮助那些即将进入天堂的灵魂。
她每天都为他们祈祷,她的母亲、她的父亲——两位父亲。那又是事情的另外一部分。乔叔叔也知道她生父的真相,但只有罗杰能够真正理解发生了什么,也只有罗杰能够听到那些石头的声音。
有过那种经历的人都会被留下痕迹,包括罗杰,包括她自己。在克莱尔离开过后,罗杰想要她留下来,但是她不能。
她告诉他,她在波士顿有事情要做,有事情要料理,有学业要完成。这是真的。更重要的是,她必须离开,远离苏格兰和石圈,回到自己可以痊愈、可以再造生活的地方。
如果她留在罗杰身边,那就无法忘记已发生的事情,丝毫无法忘记。那是事情的最后部分,她的三边拼图游戏的最后一块图。
罗杰当时保护了她,珍惜了她。她母亲把她托付给罗杰,而他也并未辜负这份托付。但是,他之所以那么做,是为了信守他对克莱尔的承诺,还是因为他真的在意?不管是哪个原因,都不能作为他们共建未来的缘由,因为他们双方都背负有太多的责任。
如果他们俩有未来……她也不能写信跟他说,因为她怎么能够在说出口时不显得冒昧和愚蠢呢?
“离开,这样你才能回来处理好这件事。”她低声说,然后对这些话做了个鬼脸。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空气顿时凉爽到让呼吸变得很舒适。她心想,黎明就要到了,但空气仍然足够温暖,她脸颊的冰凉皮肤上凝结了水汽,形成小颗小颗的水珠,不断从她脖子上往下滑,打湿了她穿着睡觉的棉T恤。
她本来想把去年十一月的事情全部抛诸脑后,做个干净的了断。然后,在足够长的时间过去后,她和罗杰或许会再见,不再充当父母生活戏剧中的配角,而是作为自己所选择的戏剧中的主角。没错,如果她和罗杰·韦克菲尔德之间要发生些什么,那肯定是要出于自己的选择。她现在似乎就要有机会进行选择了,这种可能性让她心底产生了微弱的、激动的震颤。她用手擦脸,抹去上面的雨水,将它们随意地抹到头发上,压平飞扬起来的发丝。要是不睡觉,去工作也无妨。
她让窗户开着,无视雨水在地板上聚集。空调的风太冷,而且她感觉到烦躁不安,没法把窗户关起来。
她咔嗒一声打开桌上的台灯,抽出并打开微积分课本。在换专业给她带来的不少好处中,有个不曾意料到的细微好处,那就是她才发现的、数学拥有的那种安慰作用。
在她独自返回波士顿、回到学校时,选择工程学似乎比选择历史学安全得多,它可靠,基于事实,永恒得让人安心。最重要的是,它还是可控的。她拿起铅笔,慢慢把它削尖,享受着这个准备过程,然后埋头阅读第一道题。
慢慢地,那些数字所拥有的沉着和永恒的逻辑,在她大脑里结下了网,网住所有随机的思绪,用丝线将蚊虫般的令人分心的情绪包裹起来。逻辑围绕着问题的中轴线旋转她的这张网;它整洁、漂亮,就像圆网蜘蛛的饰有珠宝的精致蛛网。只有一个小思绪游离在这张网之外,在她脑中盘旋,就像一只鲜艳的小蝴蝶。
罗杰刚才说“我很高兴你答应了我”,她也很高兴。
* * *
1969年7月
“他说话像甲壳虫乐队吗?噢,要是他的声音像约翰·列侬那样,我会死的!你知道他说话的样子,简直让我受不了。”“天哪,他的声音才不像约翰·列侬呢!”布丽安娜生气地低声说。她在一根混凝土柱子边上小心地看着,但国际航班到达口那里仍然空无一人,“你分辨不出利物浦人和苏格兰人之间的区别吗?”
“分辨不出,”她的朋友盖尔漫不经心地说,同时用手拨弄着金色的头发,“在我听来,英格兰人说话都那样,我听着就不想停下来。”
“他不是英格兰人!我跟你说过的,他是苏格兰人。”
盖尔看了布丽安娜一眼,显然是在说布丽安娜疯了。“苏格兰属于英格兰啊,我看过地图的。”
“苏格兰属于大不列颠,不属于英格兰。”
“不一样吗?”盖尔伸出脑袋,在柱子边上探着身子,“我们为什么站在这后面,他会看不到我们的。”
布丽安娜伸手把头发抚平。她们站在柱子后面,是因为她不确定自己想不想让他看见她们。但是,这没有多大用。凌乱的乘客拉着沉重的行李,开始缓缓穿过双开门。
她把还在喋喋不休的盖尔拉到主等候区。盖尔的舌头过着两种生活,尽管她在上课时能够冷静、理智地说话,但她的主要社交技巧是现在这样喋喋不休。这也是布丽安娜叫上盖尔来机场接罗杰的原因——聊天时不会出现尴尬的冷场。
“你和他做过了吗?”
她猛地朝盖尔转头,显得很吃惊:“做过什么?”
盖尔转动着眼珠:“当然是上床啊。老实说,布丽!”
“没,当然没有。”她感觉到血液涌到了脸颊上。
“好吧,打算做吗?”
“盖尔!”
“呃,我说,你有自己的公寓,其他东西应有尽有,而且没有人会去……”
就在这个尴尬的时候,罗杰·韦克菲尔德出现了。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和脏兮兮的牛仔裤。看到他时,布丽安娜的身体肯定僵住了。盖尔猛地转头,朝布丽安娜看的方向看去。
“噢,”她快乐地说,“那是他吗?看上去像个海盗!”
他确实像个海盗,布丽安娜的心又往下沉了一两英寸。罗杰就是她母亲说的黑色凯尔特人,他的黄褐色皮肤上毫无斑点,头发乌黑,“双眼好像是被沾满煤烟的大拇指按进去似的”——浓密的黑色睫毛围着眼珠,你本以为他的眼珠是蓝色的,但其实它们是令人惊讶的深绿色。他头发长及衣领,衣着凌乱,胡子拉碴,所以他看上去不只是放荡不羁,而且还有些危险。
看到罗杰时,她的脊柱里感到一阵刺痛的恐慌。她在刺绣的牛仔裤两边擦干流着汗的手掌。她不应该让他来的。
然后他看到了她,他顿时像蜡烛那样容光焕发。不由自主地,她感到脸上挂出了愚蠢的灿烂微笑表示回应。她没有多加思考,便躲开离群的孩子和行李车,跑着穿过了等候厅。
他在半路与她相遇,几乎对她一见倾心,紧紧地抱着她,几乎快压断她的肋骨。他轻吻她,停下来,然后又轻吻她,胡楂从她脸上刮过。他有股香皂味和汗味,吻他的味道就像喝了苏格兰威士忌,所以她不想他停下来。
然后他停下来,放开了她,两人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呃嗯!”布丽安娜身边有人大声示意自己的存在。她迅速从罗杰面前转身,让盖尔站了出来。盖尔在金色的刘海下天使般地朝他微笑,把手挥得就像小孩挥手告别那样。
“你好啊,”她说,“你肯定就是罗杰了,因为你要不是罗杰,那么罗杰出现时肯定会大吃一惊的,是吧?”她带着明显的赞赏,上下打量着他,“这么看来,你也会弹吉他?”
布丽安娜甚至没有注意到罗杰的手提箱掉了下去。他弯腰把它捡起来,搭到了肩膀后面。
“呃,我这次就靠弹吉他吃饭。”他朝盖尔微笑着说。盖尔伸手抓在心脏前面,表现出狂喜的样子。
“噢,再说一遍!”她乞求道。
“说什么?”罗杰看上去有些迷惑。
“说你刚才说的话。”布丽安娜告诉他,同时把他的一个袋子提到了肩膀上,“她还想听你发小舌音。盖尔喜欢英国口音。噢,这是盖尔。”她无奈地指了指盖尔。
“是的,我猜是的。呃——”他清了清嗓子,敏锐地盯着盖尔,然后把声音降到八度音阶,说了一句有很多小舌音的绕口令,“这怎么样?”
盖尔夸张地晕倒在边上的塑料椅子上,布丽安娜生气地看着她说:“你够了!”
“别管她。”她对罗杰说着,转身朝门口走去。罗杰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盖尔,听从了布丽安娜的意见,拿起一个用带子捆绑的箱子,跟着她走出了大厅。
“你说靠弹吉他吃饭是什么意思?”她问,试着让对话变得正常。
他大笑起来,有些局促不安:“是这样的,这次的历史学会议会报销机票,但不管其他费用,所以我打了几个电话,找了个小工作来解决这个问题。”
“弹吉他的工作?”
“在白天,温和的历史学家罗杰·韦克菲尔德是个无害的牛津教师。但是在晚上,他穿上别人不知道的苏格兰格呢盛装,变成风度翩翩的……罗杰·麦肯锡。”
“谁?”
见她有些惊讶,他微笑起来:“嗯,在苏格兰高地运动会之类的节日和同乐会上,我会唱些苏格兰民谣。这个周末我要去山里的一个凯尔特会演节上表演小节目,就是这样。”
“唱苏格兰歌曲?你唱歌的时候会穿短裙吗?”盖尔从罗杰的另一边冒出来。
“要穿,不然他们怎么知道我是苏格兰人?”
“我超喜欢毛茸茸的膝盖,”盖尔像在做梦似的说,“快给我说说,苏格兰人真的……”
“上车去!”布丽安娜命令道,赶紧把车钥匙塞给了盖尔。
* * *
盖尔把下巴靠在车窗沿上,看着罗杰走进酒店。“哇,希望他来和我们吃晚饭前不要刮胡子。我好喜欢男人留点胡子的样子。你觉得他那个大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的宝兰鼓。我问过他。”
“他的什么?”
“宝兰鼓,一种凯尔特人战鼓。他唱有些歌曲的时候要用。”
盖尔把嘴唇噘成了猜疑的小圈:“我觉得你不想让我开车送他去这个会演,是不是?我是说,你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
“哈哈,你觉得我会在他穿着短裙时让你靠近他?”
盖尔伤感地叹息,然后在布丽安娜发动汽车时把脑袋收了回来。“好吧,或许还有其他穿短裙的男人。”
“我觉得很有可能。”
“可是他们肯定没有战鼓。”
“或许没有。”
盖尔向后躺在座位上,看了看布丽安娜:“那么,你打算和他做吗?”
“我怎么知道?”但是血液在她皮肤下奔涌,她感觉到衣服变得很紧了。
“呃,如果你不,”盖尔绝对地说,“那么你就是疯了。”
* * *
“牧师的猫(1)是只……雌雄同体(androgynous)的猫。”
“牧师的猫是只……愁眉苦脸(alagruous)的猫。”
布丽安娜暂时把目光从路上移开,皱着眉头看了看他:“又用苏格兰词?”
“这本来就是个苏格兰的游戏,”罗杰说,“该你了,从字母B开始。”
她透过挡风玻璃,眯眼看着狭窄的山路。早晨的太阳照着他们,把车里照得通亮。
“牧师的猫是只斑纹(brindled)猫。”
“牧师的猫是只漂亮的(bonnie)猫。”
“好吧,这是我们俩的软肋。平局。好了,牧师的猫是只……”他能够看到她动脑筋,然后她眯着的蓝色眼睛在灵感来临时亮了起来,“……尾骨疼痛(coccygodynious)的猫。”
罗杰眯起眼睛,试着想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一只旁边是黑色的猫?”
她大笑起来,前面有个急转弯,她稍微踩了踩刹车。“一只屁股痛的猫。”
“真有这个词吗?”
“啊哈。”转弯结束后,她熟练地加快了速度,“我妈妈的医学术语,就是尾骨区域疼痛。她以前总是说医院行政人员是尾骨疼痛的人。”
“我还以为是个工程学术语呢。好吧,接着来。牧师的猫是只难管教的(camstairy)猫。”他扬起眉毛,朝她咧嘴笑起来,“也就是喜欢争辩的意思。尾骨疼痛的人本质上就是难以管教。”
“好吧,算个平局。牧师的猫是……”
“等等,”罗杰插话道,然后指着外面,“就在这里转弯。”
她降低速度,把车开下狭窄的公路,驶上一条更窄的路。一个红白相间的小箭头标牌写着“凯尔特节”。
“开这么远送我来这里,你真好,”罗杰说,“我不知道有这么远,不然我就不叫你开车来了。”
布丽安娜颇觉好笑地看了看他:“也没有那么远。”
“一百五十英里啊!”
她微笑起来,但笑容中有种揶揄的意味。“我父亲总是说美国人和英格兰人有区别。英格兰人觉得一百英里的路程很远,美国人觉得一百年的时间很长。”
罗杰惊讶地大笑起来:“太对了。那么你应该是个美国人?”
“应该是。”但是她的微笑不见了。
他们的对话就这样止住了。他们又沉默地驾驶了几分钟,没有声音,只有轮胎和风的急促声。这是个漂亮、炎热的夏日,他们蜿蜒上山,进入山区那种更清澈的空气中,波士顿那种闷热被留在了遥远的山下。
“牧师的猫是只遥远(distant)的猫,”罗杰最终轻柔地说,“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她半噘着嘴唇,用蓝色的眼睛迅速看了看他。“牧师的猫是只在做白日梦(daydreaming)的猫。不是的,你没说错什么。”她紧闭嘴唇,在另外一辆车后面减速,然后放松下来,“不对,是你说了些什么,但不怪你。”
罗杰挪了挪身子,在座位上转身面对着她:“牧师的猫是只难以捉摸的(enigmatic)猫。”
“牧师的猫是只尴尬(embarrassed)的猫。我不该说什么的,抱歉。”
罗杰足够明智,没有追问。相反,他向前俯身,去座位下面翻找装着热柠檬茶的真空瓶。
“要喝点吗?”他把杯子递给她,但她轻微地做了个鬼脸,然后摇了摇头:“不喝,谢谢。我讨厌喝茶。”
“你绝对不是英格兰女人。”他说,然后就后悔这么说了。她双手将方向盘握得紧紧的,但并没有说话。他看着她,沉默地喝茶。
尽管有那样的家世,眼睛、头发、皮肤等有那样的颜色,但她看上去并不像英格兰人。他说不准这是否不只是着装上的区别,但他觉得是这样的。美国人似乎更加……更加什么?更有活力?更热切?更大块头?只是更胜一筹。布丽安娜·兰德尔绝对更胜一筹。
到达举办会演节的度假村的入口时,车流量变大了,减慢成一排缓慢行进的车流。
“罗杰,我得解释。”布丽安娜突然说,但并没有朝他转身,而是透过挡风玻璃盯着前面那辆车的新泽西车牌。
“不是对我解释。”
“除了你还有谁?”她扬起红色的眉毛,短暂地生了气。她闭紧嘴唇,然后叹了口气说:“好吧,还有我自己。但是我必须得解释。”
罗杰能够感受到柠檬茶里的酸,它在喉咙里让人觉得不舒服。她要在这里告诉他不该来波士顿吗?在飞跃大西洋,挤坐在狭小的飞机座位上时,他自己就是这么想的。后来,他在机场大厅里见到她,然后他的疑虑瞬间就消失了。
在中间这个星期里,他也再没有什么疑虑。他每天至少都要和她短暂见面,甚至还在周四下午设法与她去芬威球场看棒球比赛。他看不懂棒球比赛,但是觉得布丽安娜对比赛的热情让人高兴。他发现自己在计算他在那里还要待多久,但又期待着这个会演节——这将是他们能够在一起的唯一完整的一天。
这并不意味着她也这么想。他迅速看了看那排汽车。大门已经可以看到,但还有四分之一英里的距离。他大概有三分钟的时间来说服她。
“在苏格兰的时候,”她说,“在我母亲发生那些事情时,你做得很棒,罗杰,真的很棒。”她没有看他,但是他能够看到她浓密睫毛上方有些闪着微光的湿润。
“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说,把手掌握成拳头,克制自己不去触碰她,“我当时感兴趣而已。”
她短暂地大笑:“是的,你肯定感兴趣。”她放慢速度,转头热切地看他。即使大睁着,她的双眼也有些猫眼似的轻微倾斜。
“你又去过石圈吗?去过纳敦巨岩吗?”
“没有。”他简短地说。然后他咳嗽了一下,假装漫不经心地补充道:“我没那么频繁地去因弗内斯,我要在学校里面工作。”
“牧师的猫不会是只胆小的猫吧?”她问,但是在这么问时,她淡淡地笑了。
“牧师的猫非常害怕那个地方,”他坦白地说,“如果那上面没有特别多的沙丁鱼,它是不会去的。”
她直率地大笑起来,他们之间的紧张气氛也明显缓和了。
“我也是,”她说,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但是我记得,你为了帮忙所经历的那些麻烦,那个时候,在她……在她……在妈妈穿过……”她用力咬着下嘴唇,然后稍微用力地踩了踩刹车。
“你明白吗?”她小声地说,“在你身边超过半小时,我就会回忆起那一切。我已经有半年多没有谈论我的父母了。我们玩那个无聊的游戏才不到一分钟,我就提到他们了。这一个星期都是这样的情况。”
她把一缕散落的头发从肩膀上拨下去。激动或难过时,她的皮肤就会变成迷人的粉红色,而且她脸颊上的粉红色十分明显。
“在你没有给我回信时,我就觉得或许是因为那方面的原因。”
“不只是那样。”她咬着下嘴唇,似乎要把这句话咬回去,但为时已晚了。一阵明显的红色潮涌般从她白色T恤的深领里冒出来,让她变成了她坚持要用来就着薯条吃的番茄酱的颜色。
他从座位上伸手过去,温柔地把遮在她脸前的头发拨到后面。
“我很喜欢你,”她脱口而出,透过挡风玻璃盯着正前方,“但我不知道你对我那么好,是因为妈妈让你那么做的,还是……”
“不用说了,”他微笑着插话,而她则冒险迅速地看了看他,“绝对是后面这个原因。”
“噢,”她稍微放松下来,紧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也变松了,“嗯,很好。”
他想拉住她的手,但又不想把她的手从方向盘上拉下来,酿成事故。相反,他把手臂靠在椅背上,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
“不管了。我不觉得……我当时觉得……呃,我要么扑进你的怀抱,要么就果断逃避。所以我就逃避了,但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才不会显得愚蠢。后来你还给我写信了,然后就更糟糕了……看到了吧,我看上去就像个傻子!”
罗杰解开了安全带:“如果我吻你,你会撞上前面的车吗?”
“不会。”
“那就好。”他把身子伸到座位那边,一手稳住她的下巴,快速地轻吻了她。他们在泥路上缓慢颠簸,开进了停车场。她的呼吸变得缓和了,潮红也消退了一些。她熟练地把车停好,关掉发动机,然后直视着前方,坐了片刻。然后她解开安全带,朝他转过身去。
他们下车几分钟后,罗杰才意识到他不止一次提及她的父母,但真正的问题可能与那位她如此细心不去提及的父亲更有关。
在她弯腰打开大箱子时,他心不在焉地欣赏着她的屁股。好极了,他心想,她本来就在努力不去想詹米·弗雷泽,可看看你带她来的是什么地方啊。他看了看度假村的入口,英格兰国旗和苏格兰国旗在那里被夏天的和风吹得啪啪作响,而远处的山坡上则传来悲伤的风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