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异乡人7:冒险家园(全2册)> Chapter 25 巨蛇现身

Chapter 25 巨蛇现身

1768年10月

原则上,我对蛇并不反感。它们吃老鼠,这点值得赞扬;有些蛇还可以用作观赏,而且大多数蛇都足够明智,离我都比较远。我的基本态度是井水不犯河水。
然而这只是理论上的说法。实际上,我特别厌恶那条盘在厕所坐便器上的巨蛇。它现在让我特别苦恼,不仅不吃老鼠,也不赏心悦目,单调的灰色外皮上散布着颜色较深的斑点。
最让我反感的是,它是条响尾蛇。从某个方面来看,我觉得幸好它是条响尾蛇,我就是听到它那种令人心跳停止的响声,才没有在昏暗的黎明中坐到它身上。
才听到声音时,我在狭小的厕所里定住了。我向后伸出一只脚,小心翼翼地摸索门槛。那条蛇并不喜欢我的这个动作,发出更大声的警告的嘶嘶声,让我再次定住了。我能看到它振动的蛇尾,就像粗大的黄色手指那样竖起来,粗鲁地立在盘着的身子中间。
我的嘴巴干得像纸一样,我咬着脸颊,试图憋点唾液出来。
它有多长?我似乎回忆起布丽安娜拿着那本女童军训练手册,给我说响尾蛇能够攻击到自己身长三分之一以外的猎物。我遮着睡衣的大腿,离那个长着无睑双眼的恶心蛇头之间至多两英尺。
它有六英尺长吗?没法知道,但是那团盘着的蛇身看上去巨大得让人不舒服,蛇身浑圆粗大,表面长着鳞状物。它是条特别大的蛇,如果移动,我的裆部就有可能不光彩地被咬。想到这里,我打定主意站着纹丝不动。
但是我不能这样站一辈子。除其他顾虑以外,看到那条蛇给我带来的震惊,丝毫没有降低我身体机能的急迫感。
我有种模糊的想法,觉得蛇都听不见声音,或许我可以大喊求救。要是它们能听见呢?福尔摩斯故事中就有蛇能听懂口哨声的剧情。或许,这条蛇至少不会讨厌口哨声。我小心翼翼地噘嘴吹了吹,但是没有吹出声音,只吹出了细微的气流。
“克莱尔?”我身后有个声音迷惑地说,“你到底在干吗?”
我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那条蛇也是——它突然移动,屈伸盘绕着的身体似乎就要发动攻击。
我在门框旁边定住,那条蛇也停止了移动,只有尾巴在不停地吱吱响动,就像关不掉的闹钟在发出烦人的声音。
“这里面有条该死的蛇。”我咬着牙齿说,试着连嘴唇都不动。
“呃,那你为什么还站在那里?让开,我把它弄出来。”我能够听到詹米走近的脚步声。那条蛇似乎也听见了——它显然能够听见声音——于是把尾巴摇得更响了。
“噢,站着别动,外乡人。”詹米用不同的语气说。我听到他在我身后弯腰时发出的沙沙声。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他这条多余的建议,一块沉重的石头就从我臀部旁边飞过去,正中那条蛇的中部。它猛烈地扭动成像戈耳狄俄斯之结的样子,疼痛地翻滚蠕动着,掉进了厕所,发出令人恶心、空洞的声音。
我没有等着祝贺詹米这位获胜的勇士,而是转身朝最近的树林跑去,被露水打湿的睡衣下摆拍打着我的脚踝四周。
几分钟过后,我心神宁静下来,然后走了回去,发现詹米和小伊恩正挤在厕所里——鉴于他们的身形,里面应该很挤——伊恩蹲在长凳上,拿着松节火把,而詹米则在坑洞的上方弯着腰,朝下面的深坑里打量。
“它们会游泳吗?”伊恩问道,试着从詹米头后往前看,同时避免把詹米的头发点燃。
“我不知道,”詹米不确定地回答,“或许会吧。我想知道的是,它们会跳吗?”
伊恩猛地向后退,然后有点紧张地大笑起来,不完全确定詹米是不是在开玩笑。
“来,我看不见了,把火把给我。”詹米伸手从伊恩那里拿过火把,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低到坑洞里。
“如果火把没有被熏熄,那么厕所有可能被我们烧掉,”他弯着腰低声说,“那个该死的东西在哪里……”
“在那里!我看见了!”伊恩喊道。
他们的脑袋猛地一动,撞在了一起,发出甜瓜破裂一样的声音。詹米手里的火把落下去,掉到洞里,很快就熄灭了。一缕薄烟从洞中飘出来,就像焚香一样。
詹米跌跌撞撞地走出厕所,双手抓着额头,疼痛得紧紧闭着眼睛。小伊恩倚靠着厕所里的墙壁,双手紧紧按着头顶,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生硬的盖尔语。
“它还活着吗?”我紧张地问,仔细地朝厕所那边瞧。
詹米睁开一只眼睛,从紧抓着额头的手指下面看我。“噢,我的头没事,谢谢,”他说,“不过我的耳朵可能要响到下个星期了。”
“好了,好了,”我安慰地说,“得用大锤才能在你头骨上敲出坑。不过还是让我看看。”我把他的手指推开,然后把他的头拉下来,伸手到浓密的头发里轻轻地摸着。发际线上方有一处有点青肿,但是没有流血。
我敷衍地亲了亲那个地方,然后拍了拍他的头。“死不了的,反正就是撞了下脑袋。”我说。
“哦,真好,下次我宁愿在坐下来解手时被蛇咬死。”他干巴巴地说。
“这条蛇有毒,是吗?”伊恩问道。他放开了脑袋,从厕所里走出来。他深深地吸气,往胸腔里填充新鲜的空气。
“岂止有毒。”詹米说。
“噢,”伊恩说,“不过它危险吗?”
“特别危险。”我说,身子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你打算怎么处理它?”我转身问詹米。
他扬起了一边眉毛。“我吗?我为什么要管它?”他问。
“你不能就让它待在那里面!”
“为什么不能?”他说,扬起了另外那边眉毛。
伊恩心不在焉地挠了挠头,碰到头上撞出来的那个包时,他疼得龇牙咧嘴,把手放了下来。
“呃,我不知道,詹米舅舅。”他怀疑地说,“坑里有条剧毒的蛇,如果你愿意站在上面解手,那是你的事情,但是那样做让我心里有点发毛。那家伙有多大?”
“我承认它很大。”詹米活动着手腕,露出手臂来做比较。
“呃!”伊恩说。
“你不知道蛇会跳。”我好心地插话说。
“噢,我知道的。”詹米讥讽地看了看我,“而且,我同意,想到蛇会跳,就足以让人有些拉不出来。但是,你打算怎么把它弄出来呢?”
“我能够用你的手枪打它,只要打死它,我们就不用把它弄出来了。”伊恩提议道。想着能够摸到詹米那把珍贵的手枪,他就开心起来。
“能够……呃……看得见它吗?”我小心翼翼地插话说。
詹米怀疑地搓了搓下巴。他还没有刮胡子,暗红色的胡楂在他的揉搓下发出刺耳的声音。
“不太清楚。坑里面的粪只有几英寸深,但是我觉得你看不太清楚,没法瞄准,而且我不想浪费子弹。”
“我们能够邀请汉森全家过来吃饭,让他们喝啤酒,然后把那条蛇淹死。”我戏谑地说。汉森家就住在附近,是个大家庭,信奉贵格会。
伊恩咯咯地笑了出来。詹米有些严厉地看了看我,然后转身朝树林走去。
“我会想办法的,先吃早饭。”他说。
* * *
还好早餐不是大问题,因为那几只母鸡很有用,给我下了九个蛋,面包发酵得也相当不错。黄油仍然埋在食品储藏柜的后面,被那头才产崽的母猪恶狠狠地守着,但伊恩还是成功地把身子倾斜进去,迅速从架子上拿下一罐果酱,而我则站在旁边,在母猪试图咬伊恩的双腿时,把扫帚往它的嘴里塞。
“我得弄一把新扫帚,或许上午我得去溪边的柳树林一趟。”我说,边往盘子里盛鸡蛋,边打量着那把破烂的扫帚。
“嗯。”詹米伸出手,心不在焉地在桌上轻拍,寻找面包盘子。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正在读的布里克尼尔所写的《北卡罗来纳州自然历史》。
“找到了,”他说,“我就知道我之前读到过关于响尾蛇的东西。”他摸到了面包,拿起一片,然后用面包铲起许多鸡蛋,送到了嘴里。吞下食物后,他读出声来,一只手拿着书,另外那只手在桌上摸索。
“‘印第安人经常拔出响尾蛇的牙,那样它们就没法再咬人。拔牙很简单,在空心的长竹竿一头绑上红色的羊毛布,挑衅响尾蛇来咬,然后迅速把竹竿拉回来,蛇牙会牢牢地插在羊毛布上,显而易见。’”
“有红布吗,舅妈?”伊恩问道,喝着菊苣咖啡,吞下了自己的那份鸡蛋。
我摇了摇头,叉起了最后那根香肠,没让詹米那只摸索的手碰到它。
“有蓝色的、绿色的、黄褐色的、白色的和棕色的,没有红色的。”
“那本小书很不错,詹米舅舅,”伊恩赞同地说,“书上还说了什么关于响尾蛇的话吗?”他饥饿地在宽大的桌面上寻找更多食物。我没有说话,伸手到厨柜里,拿出一盘蛋奶软糕,放在他面前。他开心地叹了口气,用勺子舀了起来,詹米则翻了一页书。
“嗯,这里有几句话,说响尾蛇如何吸引松鼠和兔子。”詹米摸了摸自己的盘子,但是什么都没有摸到,只摸到光秃秃的表面。我把小松糕推给了他。
“‘观察响尾蛇将松鼠、山鹑和其他小型兽禽引诱到身边,然后迅速吞食,让人觉得很惊讶。它们之间的感应特别强烈,你能够看到松鼠或山鹑在看见响尾蛇时,从一根树枝跳跃或飞到另外一根树枝,直到直接地跑进或跳进蛇口。它们无法躲避响尾蛇,因为响尾蛇在得到猎物之前,会保持着姿势或者盘着不动。’”
他伸手盲目地摸索食物,摸到了小松糕。他拿起一个,然后抬头看了看我:“还好我没有亲眼看到。你觉得那有可能吗?”
“没可能。”我说,把额头上的鬈发捋了回去,“书上有建议如何对付恶毒的猪吗?”
他拿着咬过的小松糕,心不在焉地朝我挥了挥手。
“别担心,”他低声说,“我会去收拾那头猪的。”他把目光从书上挪开,看了看桌面上的空盘子:“还有鸡蛋吗?”
“有,但是我要把它们带去给玉米谷仓里的客人吃。”我又往我正在打包的小篮子里加了两片面包,然后拿起那瓶熬了整夜的药汤。用野黄菊、香蜂草和野生香柠檬熬制出来的药汤绿得发黑,闻上去就像被烧焦的田地,但是它或许有用。它不会让人受伤。我心血来潮,拿起了老娜亚维恩给我的那个用羽毛系成的护身符,或许它能够让那位病人感到安心。就像药汤那样,它不会让人受伤。
我们的这位不速之客是个陌生人,来自北方一个村庄的一位图斯卡罗拉人。他在几天前来到我们的农场,跟着一队从安娜奥卡来的人猎熊。
我们给他们提供了吃的和喝的——有几个猎人是伊恩的朋友——但是在吃饭时,我注意到这个男人目光呆滞地看着杯子。仔细检查过后,我发现他患的是麻疹,这在当时是一种令人恐慌的疾病。
他坚持要与同伴一起离开,但是几个小时过后,他的其中两位同伴把跌跌撞撞、语无伦次的他送了回来。
他的病显然有传染性,而且令人惊慌。我在新建的空玉米谷仓里给他铺了一张舒适的床,然后强迫他的同伴去溪水里洗澡。他们显然觉得这样做没有意义,却还是迁就了我,然后才离开,把同伴交给了我。
那个印第安人侧躺着,蜷缩在毯子下面。他没有转身看我,尽管他肯定听到了我走在小路上时的脚步声。我能够听到他的声音,没有必要用我的临时听诊器——我在六步远的地方就可以清楚地听见他肺部的水泡音。
“你还好吗?”我跪在他旁边,用法语问道。他没有回答,反正回答也是多余的。急促的喘息声就足以让我诊断出他患的是肺炎,而且他的外貌也证实了我的诊断——双眼深陷而呆滞,面部因为持久的高烧而变得皮包骨头。
我试着劝他吃东西——他特别需要补充营养——但是他不吃,甚至都懒得把脸转过去。他旁边的水瓶已经被喝空,我又带来了水,但是没有立即给他,心想他或许会因为特别渴而喝药汤。
他确实喝了几口,但是并没有吞下去,让黑绿色的药汤从嘴角流了下来。我试着用法语哄劝他,但是他完全不听。他甚至无视了我的存在,只是从我肩上看过去,凝视着早晨的天空。
他绝望地摊着瘦削的身体。显然他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被留下来死在陌生人的手里。我痛苦地担心,他那样想或许并没有错——他如果不吃东西,他肯定会死。
至少他愿意喝水。他喝得很快,喝干了水瓶里的水,然后我再次去溪边打水。回来后,我从篮子里取出那个护身符,拿到他的面前。我觉得我看到他半闭着的眼睑后面闪过了一丝意外——没有那么强,说不上是希望,但是他至少第一次有意识地注意到了我。我突发灵感,慢慢地跪了下去。我完全不知道该用何种恰当的仪式来使用那个护身符,但是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医生,知道暗示的力量虽然替代不了抗生素,但是要比什么都没有好。
我举起那个用渡鸦羽毛做成的护身符,向天上仰起脸,然后严肃地吟诵我能够记得的最有力的东西——罗林斯医生用拉丁文写下的用来治疗梅毒的药方。
我往手里倒了少许薰衣草油,用羽毛护身符蘸了些,然后涂抹在他的两鬓和脖子上,同时用低沉、阴险的声音唱着船夫号子《打倒那个男人》。这或许可以缓解头痛。他的目光跟随着羽毛护身符移动,我感觉就像一条盘绕着吸引猎物的响尾蛇,等着松鼠跑进口中。
我拿起他的手,把蘸着油的护身符放在他的手掌上,把他的手指卷回去握住它。然后我拿起那罐薄荷熊油,在他的胸上画神秘的图案,用大拇指仔细地把油揉搓进他的皮肤。油的气味让我的鼻子变得通畅,我只能希望它能够缓解他的呼吸困难。
在仪式的最后,我用拉丁文说“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阿门”,严肃地为那瓶药汤祈了福,然后送到了我的病人的嘴边。他显得稍微有些着迷,张开了嘴巴,顺从地喝了剩下的药汤。
我把毯子拉起来盖到他的肩膀上,把带来的食物放在他旁边,然后离开了他,既觉得有希望,又觉得自己不诚实。
* * *
我慢慢地沿着小溪行走,双眼和往常一样警觉地关注任何有用的东西。在这个季节,大多数药草都还没有长好。植物越老越硬,就越适合入药。在抵抗了几个季节的昆虫侵袭过后,它们根和茎里的活性成分含量会变得更高。
而且,植物上面还有花、果,以及包含有用成分的种子。我之前见过长在路边泥土里的龟头花和半边莲,早就长出了种子。我在心里仔细地记下方位,便于以后寻找,然后又继续搜寻。
水田芥长得很茂盛,一片片地漂浮在溪边的石头中间,而且我前面就长着巨大的一丛,叶子呈深绿色,散发着香味。还有一片不错的木贼草!我知道自己不会跋涉太久,所以刚才没有穿鞋就下来了。我卷起裙摆,小心翼翼地走进水里,手里拿着刀,胳膊上挎着篮子,吸气忍受着冰冷刺骨的溪水。
我的双脚很快就被冻得麻木,但是我不在意。我完全忘记了厕所里的那条蛇、食品储藏室里的那头猪,以及玉米谷仓里的那个印第安人。我专注地感受着冲刷我双腿的溪水、湿冷的梗茎和散发着芳香的叶子。
浅滩上照着斑驳的阳光,蜻蜓在阳光中飞动。米诺鱼从旁边飞速游过,捕食着微小得看不见的虫子。上游某个地方,有一只翠鸟在干巴巴地大声鸣叫,但是它的猎物要比那些小虫更大。那些米诺鱼在我的惊扰下散开,但是又成群游回来。它们灰色和银色相间,绿色和金色混杂,黑色中点缀着白色,就像去年的枯叶漂浮在水面上时投下的影子,全都显得虚无缥缈。一团团泥沙漂浮起来,围绕着我的脚踝旋转,遮蔽了那些米诺鱼,让我想到了布朗运动。
世上万物都在不停歇地移动,包括最细微的分子——但是分子的移动有一种平静的表象,微小的局部动荡被整体上的平静假象代替。
我也在移动,参与到溪水的欢快舞蹈中,感受着肩膀上的光影变化,脚趾在隐约可见的滑溜石头上寻找立足点。我的双手和双脚都被水冻得麻木,我觉得自己的半个身体都是木头,但是充满了活力,就像在我上方泛着微光的银色桦树,像把柳条伸到水塘中的那些柳树。
我心想,关于树人的传说和仙女变形的神话或许就是这样出现的,并不是真的有树木变成人,也不是真的有女人变成树木,而是温暖的人体在水中被冻得意识迟缓,有了植物那种更冰冷的知觉。
我能够感受到心脏在缓慢跳动,手指里的血液在有些疼痛地抽动。树木的汁液在逐渐增加。我随着水和风的节奏移动,没有匆忙,没有思考,与宇宙缓慢、完美的秩序融为一体。
我已经忘记了微小的局部动荡。
我才走到那个长着柳树的拐弯处,就听到柳树那边传来巨大的尖叫声。我听许多种动物发出过类似的叫声,其中有山狮,也有捕猎的老鹰,但是我能够分辨得出人的声音。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溪水,推撞着穿过缠结的树枝,冲到外面的空地上。一个男孩正在我上面的斜坡上跳动,一边跳来跳去,一边疯狂地拍打着双腿。
“怎么……”我开口说。他抬头看我,因为我的出现而惊讶地睁大蓝色的双眼。
他没有我这么惊讶。他十一二岁,瘦高得就像幼小的松树,赤褐色的浓密头发特别蓬乱。他的鼻梁细长,一对蓝眼睛在鼻子两边凝视着我。我知道我从未见过他,但是对于他那双眼睛我却特别熟悉,就像熟悉自己的手背一样。我的心脏跳动到了扁桃体附近,寒意从双脚飙升,直达心底。我知道如何在震惊中做出反应,观察了他身上的其他地方——衬衫和马裤上尽管溅着水,但质量不错,苍白而细长的小腿上沾着斑斑点点的黑块,好像是泥巴。
“蚂蟥。”我说,职业上的冷静习惯性地降临在个人的心烦意乱之上。不可能是蚂蟥,我对自己说,但同时又知道那确实就是。“只是蚂蟥而已,它们不会伤害你的。”
“我知道它们是什么!”他说,“把它们弄下来!它们恶心死了!”他拍打着小腿肚,厌恶地颤抖着。
“噢,也没有那么恶心,它们有它们的用处。”我说,开始镇静下来。
“我不管它们有什么用!我讨厌它们。把它们给我弄下来!”他吼道,懊恼地跺着脚。
“嗯,那就别拍打它们了,坐下来,让我来处理。”我严厉地说。
他有些犹豫,不相信地怒视着我,但还是不情愿地坐到一块石头上,把挂着蚂蟥的双腿伸到了我的面前。
“现在就把它们弄下来!”他要求道。
“很快的,”我说,“你是从哪儿来的?”
他茫然地盯着我。
“你不是住在这附近的人,”我特别确定地说,“你是从哪儿来的?”
他明显努力地让自己镇定下来。“噢……三个晚上前,我们在一个叫塞勒姆的地方睡觉。那是我见到的最后一个镇子。”他用力摆动双腿,“我说,把它们弄下来!”
把蚂蟥从人身上取下来的方法多种多样,但是大多数方法都比蚂蟥本身还要伤人。我看了看,他一条腿上有四条蚂蟥,另外一条上有三条。那些小东西显得很肥大,其中一条几乎胀破,身体撑得饱满而光亮。我把拇指的指甲插到它的头下,它便掉到了我的手里,浑圆得就像鹅卵石,因为吸了不少血而沉甸甸的。
那个男生盯着它,晒黑的皮肤显得苍白,然后他颤抖了起来。
“不要把它浪费了。”我不在意地说,然后去取回我刚才挤着穿过树林时丢在树枝下的篮子。我看到他的外套、鞋子和绑腿被扔在附近的地上。鞋上的扣子虽然简朴,却是银制的,而非白镴。衣服的布料是上好质地的细平布,不花哨,但是裁剪得比查尔斯顿北部的任何地方的衣服都要精致许多。我并不需要证实,但是事实就在这里。我捧起一把泥巴,轻轻地把那条蚂蟥按进去,然后用潮湿的树叶把软而黏的泥团包起来。我这才注意到我的双手在颤抖。那个白痴!那个虚伪、邪恶、暗算他人的……到底是什么让他来到这里的?天哪,詹米会怎么做?
我回到那个男孩身边,他弓着身子,带着厌恶的表情打量着剩下的那几条蚂蟥。有一条就快要掉下来,在我跪到他前面时,它刚好掉了下来,在潮湿的地面上轻微地弹了弹。
“噢!”他说。
“你的继父在哪里?”我突兀地问道。很难让他不关注双腿,但是我的这个问题做到了。他迅速抬起头,惊讶地盯着我。
天气凉爽,但是他脸上冒出了细小的汗珠。他的脸颊和头颅更小,我心想,他的嘴巴特别不像,或许他们的相似并没有我所想的那样明显。
“你怎么会知道我?”他问道,坐直了身子,摆出傲慢的架势,这在其他场合下会显得特别滑稽。
“我只知道你的名字叫威廉。我没说错吧?”
我的双手在身边握起来,我希望自己说错了。如果他真的是威廉,那么我知道的就不只是他的名字,但仅仅是这个名字,就已经足够多了。
他的脸颊上涌起炙热的潮红,双眼扫视了我。在他看来——我突然意识到——我就像个衣冠不整、裙摆沾在大腿上的老太婆,而我直呼他的名字,让他的注意力不再集中在蚂蟥上。或许是因为他懂礼貌,或许是因为我声音和外貌的不匹配让他觉得谨慎,所以他把说到嘴边的反驳的话吞了回去。
但是他很快又说:“是的,没错,我就是威廉,阿什尼斯子爵,埃尔斯米尔伯爵九世。”
“是吗?”我礼貌地说,“很好。”我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一条蚂蟥,然后轻轻地往外拉。那条蚂蟥像粗橡皮圈那样被拉长,但就是拉不下来。威廉腿上的苍白肌肤也被拉了出来,让他发出了小声的哽咽。
“别拉了,”他说,“会断的,你会把它拉断的!”
“确实。”我承认道。我站起来,把裙摆抖动下去,将自己收拾得更有条理。
“跟我来,”我说着,把手伸给他,“我带你去家里。给它们撒点盐,它们马上就会掉下来。”
他没有拉我的手,但还是有点摇晃地站了起来。他看了看四周,似乎是在找人。
“我爸爸,”看到我的表情,他解释道,“我们迷路了,他让我在溪边等着,他去找路。回来看不到我的话,他会担心的,我不想那样。”
“不要担心,”我说,“想来他最终会自己找到我家的房子,不远的。”这是个合理的猜测,因为房子离得并不远,而且连着一条明显的足迹。约翰勋爵显然把威廉留下,自己前去寻找并且警告詹米了。真有心。我的嘴唇不禁绷紧了。
“是弗雷泽家的房子吗?”威廉问道。他小心翼翼地走了一步,双腿张开,以免擦到一起。“我们来这里就是要看一个叫詹姆斯·弗雷泽的人。”
“我是弗雷泽夫人。”我说,然后朝他微笑。我或许应该补充一句“我就是你的继母”,但是我没有。“跟我来。”
* * *
他跟我穿过树丛,朝房子走去,匆忙得几乎踩到我的脚后跟。我在树根和地里的石头上轻快地前进,不观察前面,抑制住那种想回头凝视他的猛烈冲动。威廉,阿什尼斯子爵,埃尔斯米尔伯爵九世,就算不是我在北卡罗来纳的偏远地区最不想见到的人,肯定也是倒数第二个不想见到的——想来乔治国王不那么可能出现在家门口。
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附在了那个……那个……我在脑海中搜寻,想在几个难听的绰号中选一个来称呼约翰·格雷勋爵,但最终放弃了,转而努力思考自己到底该怎么做——这点我也放弃了。我什么也做不了。
威廉,阿什尼斯子爵,埃尔斯米尔伯爵九世——或者说他觉得他自己是。我心想,约翰·格雷勋爵,要是威廉知道他其实是某个被赦免的苏格兰罪犯的私生子,你打算怎么办?更重要的是,那位苏格兰罪犯会做什么,或者会有什么感受?
我停了下来,威廉为了不撞到我,差点被绊倒。
“抱歉,”我低声说,“我以为我看到了蛇。”然后我又继续往前走,那个让我在路上停下来的思绪,仍然像一剂药西瓜那样搅动着我的肚子。约翰勋爵是故意带威廉来这里寻找他的生父吗?他打算把威廉留在这里,跟着詹米,跟着我们生活吗?
我尽管觉得这个想法令人惊恐,却没有将它与这个我在牙买加遇到的人联系起来。我讨厌约翰·格雷,确实是有实实在在的原因——毕竟,对于向自己丈夫公开表达同性恋爱意的人,人们始终很难抱有好感——但是我必须承认,我在他身上丝毫没有看到鲁莽或残忍的性格。相反,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敏感、善良和体面的男人,或者说,至少在我发现他对詹米的喜爱之前,我对他的印象是这样。
是出事了吗?是威廉受到了某种威胁,让愚蠢的约翰勋爵担心起自己的安全?肯定不会有人发现关于威廉的真相——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约翰勋爵和詹米。当然,还有我,我接着将自己补充进去。威廉长得并不像詹米——我又忍住没有回头去盯着他看——没人会怀疑。但是看到他们肩并肩——呃,我很快就会看到他们肩并肩了。想到这里,我感到心中有种奇怪的空洞,既像是害怕,又像是期待。他们的相似度真的像我想的那么高吗?
我故意迅速地绕路,穿过低垂的梾木树丛,找借口转身等他。他跟着走出树丛,笨拙地弯腰去捡回那只掉下去的银扣鞋。我悄悄地看他站直身子,他的脸颊因为弯腰而红了起来。我心想,他们并没有像我最初想的那么相像。他的骨架和詹米的相像,但是还没有成长到位——他有詹米的轮廓,但是没有詹米的那种本质。他会长得特别高——这很明显——但是现在他才和我差不多高,笨手笨脚的,四肢特别长,身子瘦削得几乎羸弱。
他还比詹米黑许多。尽管他的头发在树枝中透下来的阳光里闪耀着红色,但其实是深栗色的,不是詹米那种鲜艳的金红色。他的皮肤在阳光里变成了柔和的金棕色,完全不像詹米那种偏黑的古铜色。
不过,他有弗雷泽家族那种倾斜的猫眼,而且他头部的姿态、纤瘦肩膀的上翘,让我想到了……布丽安娜。这个突然的想法就像电火花,让我稍微有些震惊。他看上去确实有点像詹米,但是在我看到他时,正是我对布丽安娜的记忆让我立即觉得他很眼熟。他只比布丽安娜小十岁,他脸庞的童稚轮廓特别像布丽安娜,没有那么像詹米。
他刚才停顿下来解开缠结到梾木树枝上的一缕长发,现在他跟上了我,探询地扬起一边眉毛。
“远吗?”他问道。费力赶路过后,他脸上又有了颜色,但是他看上去仍然有些病态。他背过脸,不去看双腿。
“不远,就在那边。看,你可以看到烟囱里冒出来的烟。”我说,指了指那片栗子树丛。
他没有等我领路,而是以坚定的速度再次出发,急着要弄掉那些蚂蟥。
我快速跟着他,不想他在我之前到达小木屋。我心中充满了令人特别不安的感情:在最顶层的是我对詹米的担心,往下是我对约翰·格雷的愤怒,再往下是强烈的好奇心;在最底部,低得可以假装它不存在的,是我对女儿的强烈渴望——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再见到她的面容。
詹米和约翰勋爵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后,詹米站起来,朝树林这边看。他有时间做好准备,在他朝我转身时,他的目光不经意地从威廉身上扫过。
“噢。克莱尔。这么说,你找到另外那位客人了。我已经派伊恩去找你了。你应该还记得约翰勋爵吧?”
“怎么会不记得?”我说,朝勋爵大人特别灿烂地微笑。他嘴角微微抽动,但面无表情地朝我这边深深地鞠了个躬。骑马赶了几天路,而且还露宿在树林里,怎么他的穿着打扮还能这么漂亮呢?
“您好,弗雷泽夫人。”他看了看威廉,看到他赤裸着双脚,于是稍微皱起了眉头。“请允许我介绍我的继子——埃尔斯米尔伯爵九世。威廉,我看你已经认识了我们和蔼的女主人,那过来问候我们的男主人弗雷泽上尉。”
威廉正不停地换脚摇摆着,几乎踮脚跳了起来。但是,在约翰勋爵的催促下,他朝詹米那边快速地鞠了个躬。
“向您请安,上尉。”他说,然后痛苦地看了看我,显然他只意识到那些蚂蟥此时此刻还在吸他的血。
“你们先聊。”我礼貌地说道,然后拉住威廉的胳膊,带他走进小木屋,然后在两个惊讶的面容前结实地关上门。威廉立即坐到我指的那个凳子上,然后伸出了颤抖的双腿。
“快!”他说,“噢,快点!”
屋里没有细盐,我掏出挖掘用的刀,粗鲁而匆忙地从盐砖上切下一块,扔到研钵里,然后用研杵迅速捣了几下,把它捣碎成颗粒。我用手指搓细那些颗粒,在每条蚂蟥上面撒了厚厚的一层。
“对那些可怜的老蚂蟥来说,这招太狠了,但是这样做很管用。”看见第一条蚂蟥慢慢卷成一团,我说。那条蚂蟥松开吸盘,从威廉的腿上掉下去。其他的蚂蟥也同样掉了下去,在地上痛苦、缓慢地扭动。
我捡起那些微小的蚂蟥躯体,把它们扔到火里,然后跪到威廉前面,得体地低着头,等他控制住自己的表情。“来,让我帮你处理伤口。”几丝血液沿着他的双腿流下去,我用干净的布把它们擦掉,然后用醋和贯叶连翘清洗微小的伤口,把血止住。
我擦干他的小腿肚,他发出了深沉而战栗的叹息声,表示解脱了。“我害怕的不是血,”他用逞能的语气说,让人一听就知道他害怕的就是血,“我害怕的就是那种恶心的动物。”
“恶心的小东西。”我同意道。我站起来,拿来干净的布,在水里浸湿,然后不动感情地擦洗了他那张脏兮兮的脸。然后,我没有询问,便拿起我的梳子,开始梳理他缠绕着的头发。这种亲切的行为让他显得特别惊讶,但是除了刚开始时后背有些僵硬以外,他并没有抗议。在我开始整理他的头发时,他又发出了低声的叹息,让双肩向下放松了一点。
他的皮肤有种令人舒适的温度,在我整理他那栗色的柔软发丝时,我的因为溪水而仍然冰冷的手指,舒适地暖和起来。他的头发很浓密,有些卷曲。他的头顶上有个精致的发旋,让我看着有些眩晕。詹米的头顶上也有一个同样的发旋。
“我的丝带掉了。”他说着,心不在焉地往四周看,似乎有人会从橱柜或墨水池中冒出来一样。
“没事,我借一条给你。”我给他编好发辫,然后用一条黄丝带扎起来。在这样做时,我感觉到一种我是在保护他的奇怪感觉。
我在几年前才知道他的存在,即便当时我想到了他,我的感受也只是一种带有些许愤恨的好奇。但是,现在某种东西——无论是他与我亲生孩子的相似,与詹米的相似,抑或只是我以某种不重要的方式照料了他——让我奇怪地感觉到对他几乎独有的关爱。
我能够听到外面的低沉说话声。突然传来大笑声,我对约翰·格雷的厌烦又猛烈地涌回来了。他怎么敢将詹米和威廉都置于危险境地?而且他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他这个该死的家伙会在这里,出现在这个明显与他身份不相匹配的荒野里?
门开了,詹米把头探了进来。
“你们没事吧?”他问道。他的目光停留在威廉身上,脸上露出礼貌的关心表情,但是我看到他的手在门槛上紧紧地捏着,他腿上和肩膀上都露出了紧绷的线条。他紧张得就像竖琴,如果我触碰他,他或许会发出低沉的弦音。
“很好,”我开心地说,“约翰勋爵要不要喝点什么?”
我把水壶烧上泡茶,然后——在内心里叹了口气——拿出最后一条面包。我本来打算把它留着做第二轮青霉素实验的。因为情况突然,我把最后一瓶白兰地也拿了出来。然后我把果酱瓶放在桌上,解释说黄油不幸正被那头猪守着。
“猪?”威廉迷惑地说道。
“食物储藏室里。”我说道,朝关着的那扇门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把……”他开口说道,然后突然坐直,闭上了嘴,显然是被端着茶杯开心微笑着的继父在桌下踢了一脚。
“很感谢你接待我们,弗雷泽夫人。”约翰勋爵打断道,警告地看了他的继子一眼,“很抱歉我们突然来访,希望没有给你们添太多麻烦。”
“完全没有。”我说道,心想晚上安顿他们在哪里睡觉。想来威廉可以和伊恩去棚屋,这不会比他最近的风餐露宿差。但是,想到我要与詹米同床过夜,而约翰勋爵则睡在相距不到一米的带脚轮矮床上……
带着往常那种对饭点的本能敏感,伊恩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出现了。詹米给他介绍了客人,复杂地解释了许多,然后伊恩和客人在狭小的空间里相互鞠躬,打翻了茶壶。
将这次小灾难作为借口,我派伊恩带威廉去看看树林和溪流的美景,同时让他们带上一包果酱三明治和一瓶苹果汁作为食物。然后,没有他们在场碍手碍脚后,我往杯子里倒满白兰地,再次坐下,眯起一只眼睛盯着约翰·格雷。“你来这里干什么?”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他的浅蓝色的眼睛睁得特别大,然后放低他那特别长的睫毛,从容不迫地回应我。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勾引你的丈夫,我可以保证。”他说道。
“约翰!”詹米的拳头用力砸在桌上,让茶杯叮叮当当响了起来。他的脸颊变成了深红色,尴尬地怒视着。
“抱歉。”格雷则明显不同,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尽管他表面上仍然保持着镇静。我这才想到,这次见面或许让他和詹米一样紧张。
“抱歉,夫人,”他说道,草草地朝我这边点了点头,“那件事情不能原谅。但是,我要说,我们见面过后,你就盯着我看,就像无意碰见我躺在某个臭名昭著的男同会馆外面的阴沟里一样。”
“抱歉,”我低声说道,“下回提前给我点通知,我会注意调整我的表情的。”
他突然站起来,走到窗边,站在那里背对着房间,双手绷紧放在窗底框上。屋里寂静得特别尴尬。我不想看詹米,便假装特别关注桌上的一瓶茴香籽。
“我妻子已经去世了,”他突然说道,“她当时从英格兰来牙买加与我会合,是在船上去世的。”
“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詹米安静地说道,“孩子当时是跟着她的?”
“是的。”约翰勋爵转过身,倚靠在窗底框上,春日的阳光将他的头颅照出剪影,给了他一个闪亮的光环。“威廉与伊莎贝尔特别亲近。伊莎贝尔是他出生过后知道的唯一的母亲。”
威廉的生母吉尼瓦·邓赛尼在生他的时候去世了。他那所谓的父亲埃尔斯米尔伯爵也在当天因故去世。这些詹米已经告诉我了。詹米还跟我说,吉尼瓦的妹妹伊莎贝尔照顾了失去父母的威廉,约翰·格雷在威廉六七岁的时候娶了伊莎贝尔——那时詹米正好停止为邓赛尼家工作。
“我很抱歉。”我真诚地说道,我感到抱歉的不只是他妻子的过世。
格雷看了看我,然后朝我微微点头,表示认可。“当时我的总督任期就要结束,我本打算,如果家人适应岛上的气候,我就定居在那里。结果……”他耸了耸肩。
“母亲的去世让威廉特别伤心,我觉得应该用各种可能办法,分散他的心思,而我几乎立即就有了机会。我妻子的遗产包括了一个位于弗吉尼亚的大庄园,她在遗嘱中把这个庄园留给了威廉。在她去世后,我庄园的经纪人来询问我,请求我的指示。”
他从窗边走开,慢慢地走回我们坐着的桌边。
“我还没有见到庄园,没有衡量这里的状况,没法判断怎么做。所以我决定,我们应该坐船到查尔斯顿,然后从那里走陆路去弗吉尼亚。我觉得旅途的新鲜感可以让威廉不那么伤痛——很开心,据我观察,这个目的似乎达到了。与过去几个星期相比,他开心了许多。”
我张开嘴,想不顾后果地说弗雷泽岭似乎并不在他的那条路线上,但是想想还是算了。
他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因为他朝我苦笑了一下。我真的要掩藏下我的表情,我心想。让詹米能够读懂我的心思,感觉很不舒服,这是一回事。让完全陌生的人随意进出自己的心扉,又是另外一回事。
“那个庄园在哪里?”詹米问道。他的问题稍微得体一些,但也暗含着同样的意思。
“离这里最近的有个叫林奇堡的镇子,就在詹姆斯河上。”约翰勋爵看着我,仍然啼笑皆非,但显然恢复了好心情,“你们这山上虽然远,但我们绕路过来,其实也就多赶几天路而已。”
他把注意力转移到詹米身上,稍微皱起了眉头。
“我跟威廉说你是我的老熟人,当兵时认识的。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我这种欺骗吧?”
詹米摇摇头,一边的嘴角稍微扬起。“欺骗,是吗?我想,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介意你说我是老熟人,而且说是老熟人也并没有错。”
“你觉得他不记得你?”我问詹米。他在詹姆斯党起义后被俘成为战犯,曾经在威廉家在英国的庄园里当过马倌。他犹豫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应该不记得。我离开黑尔沃特的时候,他还没有满六岁。对于孩子来说,那都是半个人生前的事情了,而且远在另外一个世界。他不会记得一个叫麦肯锡的马倌,更不用说把那个名字与我联系起来。”
威廉见到詹米时,肯定没有把他认出来,但是当时他太担心那些蚂蟥,没心思注意其他人。我突然想到什么,于是朝约翰勋爵转过身去。他正不停地摆弄着之前从口袋里掏出来的鼻烟盒。
“告诉我,”我突然冲动地说,“我不是要让你伤心,但是……你知道你妻子是怎么去世的吗?”
“怎么去世的?”我的问题让他有些惊讶,但是他很快镇定下来,“因为该死的腹泻去世的,她女佣是这么说的。”他轻微地抿了抿嘴,“我相信,那样的死并……不好受。”该死的腹泻,呃?从阿米巴痢疾到霍乱之间的任何病,人们的标准描述都是这样。
“当时有医生吗?船上有人照顾她吗?”
“有。”他有些尖刻地说,“你什么意思,夫人?”
“没什么。”我说,“我只是想,威廉是否就是在那里看到别人使用蚂蟥的。”
他的脸上闪过理解的神情:“噢,我懂了。我没有想……”
这个时候,我注意到伊恩正在门口徘徊,显然是不愿意打断我们的对话,但脸上却有着明显的紧急神情。
“你是想要什么东西吗,伊恩?”我问道,打断了约翰勋爵的话。他摇了摇头,棕色的头发甩了起来。
“不是,谢谢你,舅妈。只是……”他无助地朝詹米看了看,“呃,抱歉,舅舅,我知道我不应该让他那样做的,但是……”
“做什么?你做了什么?”伊恩的语气让詹米警觉起来,他立刻站了起来。
伊恩把两只大手拧在一起,窘迫地把指关节捏得咔嚓作响。
“呃,你知道的,伯爵问厕所在哪里,我就把那条蛇的事情告诉了他,说他最好是去树林里解手。所以他就去树林了,但是过后他想去看那条蛇,然后……然后……”
“他没有被蛇咬吧?”詹米焦急地问道。约翰勋爵看了看詹米,显然也想问同样的问题。
“噢,没有!”伊恩惊讶地说,“我们一开始看不到那条蛇,因为下面太黑了。所以我们就把长凳的顶面抬下来,以便有更多光线。然后我们就可以看清那条蛇了,我们用长树枝去捅它。它就像那本小书上说的那样摆来摆去,但是它并不像要咬人的样子。然后……然后……”他迅速地看了看格雷勋爵,发出声音地吞了口唾液。
“都怪我,”他说道,庄重地抬平肩膀,更恰当地接受责怪,“我说了之前我们想用枪打它,但是不想浪费火药的事情。所以伯爵就说他要去马鞍包里把他爸爸的手枪拿来,立即解决掉那条蛇。然后……”
“伊恩,”詹米咬着牙齿说道,“现在别啰唆了,直接说你把他怎么了。希望你没有用枪误伤他。”
被詹米这样诋毁他的枪术,伊恩显得有些生气。“当然没有!”他说。
约翰勋爵礼貌地咳了咳,预先阻止了进一步的指责:“或许你可以告诉我,我儿子现在在什么地方?”
伊恩深吸一口气,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他在厕所坑里。”他说道,“你有绳子吗,舅舅?”
詹米没说什么,动作特别迅速,两大步走到门边,然后消失了。约翰勋爵紧跟在他身后。
“那条蛇也在里面吗?”我问道,匆忙地在清洗篮中翻找可以用来当作止血带的东西,以防万一。
“噢,没有,舅妈。”伊恩向我保证道,“你不会认为我在那条蛇还在那里的情况下把他丢下吧?我最好去帮忙了。”他补充道,然后也消失了。
我匆匆跟在他身后,发现詹米和约翰勋爵肩并肩地站在厕所门口,朝粪坑里讲话。我踮脚从约翰勋爵后面往前看,看到一根末端被撕裂的细长山核桃树枝,在方形坑洞的边缘伸出来几英寸。我屏住呼吸,威廉的挣扎把厕所里的污物弄了上来,散发的恶臭足以把我鼻膜上的细毛烧焦。
“他说他没有受伤。”詹米确定地告诉我,然后从粪坑旁边转身,卸下肩膀上的那圈绳索。
“很好,”我说,“但是那条蛇呢?”我紧张地朝厕所里看,但是没有看到什么,只看到了银色的雪松木板和幽闭黑暗的粪坑。
“它朝那边走了。”伊恩说道,粗略地指了指我走过来的那条小路。“威廉没法瞄准,所以我用树枝去挪了挪它。该死的,它居然转过头,沿着树枝朝我爬上来!我吓坏了,大叫一声,扔掉了树枝。然后我撞到了威廉,所以……事情就是这样的。”他让人难以相信地说道。
为了避开詹米的眼神,他羞怯地朝粪坑走过去,倾斜着身子,令人难堪地大喊:“嘿!还好你的脖子没有被摔断。”
詹米看了他一眼,显然是说如果威廉的脖子被摔断了……但是他忙着要把威廉立即从粪坑里弄出来,所以并没有多说什么。准神枪手威廉就像细线上的毛毛虫,紧紧地抓住绳索,被顺利地拉了上来。
还好坑里的粪足够多,让他摔得不厉害。看上去,埃尔斯米尔伯爵九世是脸朝下摔下去的。约翰勋爵在路上站了片刻,在马裤上擦了擦双手,打量着面前那个浑身是粪的家伙。他用手背擦了擦嘴巴,要么是想遮掩自己的笑容,要么是想压制自己的嗅觉。
然后,他的双肩开始颤抖起来。
“地下有什么新奇的事情吗?珀耳塞福涅。”他说道,没能把声音中颤抖的笑意排除掉。
威廉的脸上沾满污物,倾斜的双眼愤怒地看着。这完全就是弗雷泽氏的表情,让我浑身感到一阵不安。我旁边的伊恩吓了我一跳。他看了看威廉,看了看詹米,又迅速地看回去,然后他看到了我的眼神,而他自己的表情也茫然得反常。
詹米正在用希腊语说着什么,约翰勋爵也用希腊语回复了他,然后两人像潜鸟一样大笑起来。我试着无视伊恩,朝詹米那边瞟了一眼。他强忍着笑意,肩膀仍然在颤抖,觉得可以向我阐明他们在说什么。
“我们在说埃庇卡摩斯,”他解释道,“在德尔斐神庙,追寻启示的人们会把死掉的巨蟒扔进粪坑,然后在附近呼吸巨蟒腐烂的气味。”
约翰勋爵有气派地挥手朗诵道:“‘魂归天堂,身归尘土。’”
威廉用力地呼吸,和詹米特别难受时的样子一模一样。伊恩在我旁边扭动。我心想,这真令人惊讶,让人再次心里发慌。威廉什么都没有从他母亲那里遗传到吗?
“刚才这次神秘的体验,有没有让你得到什么精神上的启示呢,威廉?”约翰勋爵问道,自我控制得并不成功。他和詹米都脸红了,同时大笑起来,我觉得他们的大笑既因为神经不再紧张,也因为喝了白兰地而欢闹。
威廉怒目而视,拉下领巾,把它扔到路上,摔出湿湿的啪嗒声。伊恩现在也不再紧张了,咯咯地笑起来。我腹部的肌肉也因为强忍着笑意而颤抖,但是我能看到威廉衣领上方暴露出来的皮肤,颜色和厕所旁边的熟西红柿一样。我特别清楚姓弗雷泽的人在激动到某个点时会怎么样,所以觉得是时候让大家散了。
“呃嗯,”我清着嗓子说,“先生们,我来说两句好吗?我尽管不懂希腊哲学,但是有个警句我烂熟于心。”
我把那罐替代止血带的碱液肥皂递给威廉。
“品达说过,”我说道,“‘水是最好的东西。’”
威廉那张沾着粪便的脸上似乎闪过些许感激的神情,他特别得体地朝我鞠躬,然后转身呆滞地凝视伊恩,接着迈着重重的步子,身上滴着水,穿过草地朝小溪走去。他的鞋好像掉了。
“可怜的脏家伙,他得臭好几天了。”伊恩说着,哀悼地摇了摇头。
“肯定的。”约翰勋爵的嘴唇仍然在抽动,但是他似乎没有了那种想朗诵希腊诗歌的冲动,“对了,你知道我的手枪去哪儿了吗,就是威廉刚才用的那把?”
“噢。”伊恩的表情有些尴尬,他朝厕所那边抬了抬下巴,“我……啊……呃,恐怕……”
“我懂了。”约翰勋爵搓了搓他那修理得特别整洁的下巴。詹米盯着伊恩看了很久。
“呃……”伊恩说着,向后退了一两步。
“去捞起来。”詹米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
“可是……”伊恩说道。
“现在就去。”詹米说道,然后把黏湿的绳索丢在脚边。
伊恩的喉结动了动。他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一只兔子。
“先把衣服脱了,”我好心地说,“不然我们就得把衣服烧掉了,是吧?”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