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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放學時間,推著腳踏車步行的兩道人影,在田埂投下詭異的長長倒影。右邊是博士,左邊是勇氣。兩人都是我從小到大的朋友。
博士不負眾望戴著眼鏡,知道許多超過中學生程度的知識,而且本名還真的叫博士,因此綽號直接沿用。另一方面,勇氣雖然成績不甚理想,運動神經格外發達。他是班上最勇敢的男生,名字一如他的個性,就叫勇氣。
與他們相較之下平凡無奇的我,叫做司郎。大家暱稱我為阿白。有人說人如其名,說得真對。這個綽號很適合我。白不是彩色,是空虛的顏色。
博士與勇氣肩並肩踏上歸途,我跟在他們後面。東邊的海洋已是一片昏暗,就像一層層黑壓壓的面紗疊在一起搖來晃去。海風冷颼颼,已經到了需要厚外套的季節。
「博士明年就變成都市人啊。」勇氣半開玩笑說。「真沒想到我們學校會出現到東京念高中的人……你搞不好是潮分校創校以來的天才喔?」
「你太誇張了,我才沒那麼厲害。說起來我也還不知道考不考得上。」
「你哪需要擔心啊。」
先不論學校的排名,光是博士要到東京讀高中,他就成了我們心中遙不可及的存在。我們生長於宛如世界盡頭的鄉下,已經培養出成見。一聽到東京,即使不明究理,還是覺得很厲害。我也曾嚮往博士,想拚拚看東京的高中,可惜美夢提早破碎。比起我,勇氣更是充滿了可能性。
勇氣與我同年級,現在是中學二年級。博士則是三年級。這裡學生人數很少,沒按照年級分班,我們從小學就在同一班。班上包括我只有八個學生。
我們沒有兒時玩伴那麼親密,但以普通同學來說關係十分緊密。這就是我們有些奇特又極為平凡的連結。
「那明天見囉——」
岔路的轉角有面生鏽招牌,指示著已不存在的旅館位置。
博士在招牌底下揮手道別。
「等等。」勇氣突然大叫。
「怎麼了?」
「你看看那個。」勇氣指著道路前方,一片魚鱗雲杉零星生長的樹林。樹木另一端閃過一道黑影。
「熊?」
如果真的是熊,可不能繼續悠哉下去。這一帶常有人目睹熊出沒,現在是牠們冬眠前的活動季節。不過熊應該認為與其下山到貧瘠的人類村落,山上更是糧食豐沛。我沒聽過熊跑到通學路的消息。
「那不是熊啦,看仔細點。」
「我認不出來。」
博士將眼鏡推上推下,瞇起雙眼。他的視力不太好。
從樹林中走出來的,是如假包換的人類。
穿著一身黑的矮小女孩——
「是黑音。」我說。
她是同班同學之一,中學二年級的黑音。班上最神祕兮兮,總是孤零零的女生。她每天都穿一身黑,大家叫她黑漆漆的黑音。
「黑音?怎麼會從那種樹林中走出來……」
「大概尿急吧?」勇氣露出奸笑。
黑音一從樹林踏上人行道,立刻朝四周左右張望。她注意到這個方向,有一瞬間動作停住,隨即若無其事地跨上停在附近的腳踏車,消失在夕陽彼端。
「她是不是看到我們了?」
「先別跟班上同學說吧。」
勇氣露出恨不得馬上四處宣傳的表情,將臉轉向我的方向。
「話說她家根本不是這個方向……唔?這裡該不會是……」
博士似乎想起了什麼,快步接近樹林。他將腳踏車停在那裡,踏進了樹林裡頭。
「喂,等等我。」
我與勇氣連忙追在他後頭。
我們尾隨博士在樹林中前進,沒多久眼前就出現圍欄阻擋在前。說是圍欄,其實只是在間隔約兩公尺的支柱上架了幾條鐵棍的簡陋設施。鑽過去或繞過去都不成問題。
但博士在圍欄前停下腳步。跨過圍籬不難,某種心理因素讓他駐足。圍欄另一端傳來冰冷的空氣。
「博士,這裡是……」勇氣似乎也察覺到了。
「沒錯——是回頭谷。」
翻過圍欄再前進一段路,鳥居就會映入眼簾。那座鳥居就是回頭谷的入口。進入後左右兩邊的地面會逐漸隆起,高於視線,走著走著就會來到被崖壁包夾的谷底。那裡幽暗潮濕又令人喘不過氣。左右兩邊無處可逃,只能繼續走或折回。
這地方每個老人家都說,千萬不可以靠近「回頭谷」。他們很清楚位於谷底深處的洞窟在古代時怎麼稱呼。
萊伊波爾——阿伊努語意為「死亡洞窟」。
「黑音怎麼跑到那種地方……?」博士一臉鐵青。
「她迷路了吧?」勇氣說著說著就笑了,然而他的嘴角顯然在抽搐。
四周猛然暗了下來,我們逃也似地離開現場。
回家的路上,我始終覺得背後有東西在盯著我看。
隔天我進教室,勇氣跟其他幾名學生已經到了,他們正熱烈討論著昨天的事。聽起來勇氣講話真真假假,將黑音說得很誇張。女同學美琴跟小彩露骨地展現出針對黑音的噁心感。
博士之後才到校。同是知道昨天狀況的當事人,我還以為他會加入同學的對話,沒想到他一臉複雜地坐進自己的座位,沒有其他舉動。就算有人攀談,他也只含糊附和,接著就不說話。他有時候就是這副調調,班上同學似乎沒放在心上。
話題人物黑音則在其他學生之後,最後一個抵達學校。
她一踏進教室,全班立刻變得靜悄悄。可能八卦主角現身讓大家有種罪惡感。也可能受到傳聞影響,黑音漆黑的身影就像是籠罩在黑暗中的魔女,眾人倒抽了一口氣。
黑音毫不在乎教室凝重的氣氛,面無表情走向座位。她的座位就像離島,隔著一張空桌設置在窗邊。
此時班導師正好來了,教室靜止的時間再度流動起來。
「大家早安——嗯?鈴森,妳剛剛才到?滑壘成功啦。」
導師望著正要坐進座位的黑音說道。鈴森是黑音的姓氏。黑音靜默無語,撥開及肩的髮絲在位子上坐定。
「我要開始點名了——相川同學。」
相川是我的姓氏。其實用不著特地點名,學生不過這麼多,出席狀況一目瞭然。只是據說點名是校園教育,原則上都會落實。
「小林——」
「有!」
大家對黑音的疑慮或該說是恐懼,在當日的掃地時間,從模模糊糊的灰轉化為洗不清的黑。
一天的課程結束來到掃地時間,班上大概一半的人(四人)負責在教室打掃。其中兩個男生猿藏跟勇氣又在玩將掃把當成球棒的棒球遊戲。他們跑跑跳跳,猿藏不小心衝過頭,撞上了黑音的桌子。
他撞翻了桌子,裡頭的東西掉落在地。
「慘了,快幫她收好。」
幸虧黑音不負責掃教室。猿藏等人趕緊把桌子恢復原狀,撿回散落在地的物品。
然而猿藏收到一半停下手,將撿起來的書遞給勇氣。
「喂,你看這個。」
「哇……這什麼鬼?」
勇氣的臉瞬間變色。
那本書的書名是——死後的世界。
從樸素的裝幀與直逼字典的厚度來看,不是單純的靈異情報誌,而是學術書籍。
黑音的桌裡還塞滿黑魔術的實踐與應用、阿伊努咒文、不歸人等老舊詭異的書。
原本認真打掃教室的女生雖然裝作沒看見,但顯然很害怕。
「再不收好,黑音就要回來了啦。」我大聲呼喊。
「她差不多快回來了。」
猿藏與勇氣連忙將桌子復原,若無其事地結束打掃。
從外掃區回來的黑音似乎沒注意到自己的桌子被翻過,一如往常拖著腮幫子,對放學前的導師訓話左耳進右耳出。導師時間結束後,她將桌裡幾本書收進書包,即刻離開教室。
「那傢伙絕對有問題。」
勇氣馬上跑去找外掃區的博士,說起黑音的書。
「她看的書還真艱澀。」
「感覺超不舒服的。什麼死後的世界啊。」
「在我看來——」博士將眼鏡往上推。「黑音似乎對回頭谷有興趣。你應該聽說過回頭谷深處的洞窟和冥界——就是『死後的世界』相繫吧?」
「死後的世界啊……」
這附近的小孩全都知道,根據阿伊努傳說,早在五百年以前,人們就已經知道這個洞窟的存在。最近這個地方被知名神祕學網站報導,成了內行人都知道的靈異景點。
「什麼叫有興趣啊。她是打算自由研究嗎?就算不是這樣,一個人跑去那種地方真的有病。」
「就是說啊。我壓根不想再踏進去了。」
我們以前曾經全班一起前往回頭谷。
那是在一年前的夏天。那天是當地祭典「送熊祭」。小孩子成群結隊拜訪每戶人家,唱誦祝福的話語換取零食。聽說這是在向熊的神明祈禱,但只要能拿到零食,我們根本不管那背後什麼典故。我們整班同組行動。
傍晚該做的事差不多都做完了,不知道誰開口說要去回頭谷。簡單來說就是試膽。大家都被祭典氣氛感染,沒有人反對,帶著小小的遠足心情前往回頭谷。
跨過鳥居的那刻,四周陰暗起來,開始有幾個人想回家了。然而到這個節骨眼少數人折回也很恐怖,無可奈何地跟著大家。
每個人都知道在谷深處的洞窟入口,有一座小祠堂。大家約好走到那裡再折回。
眾人提心吊膽地前進到深處,那裡的確有一座彷彿被棄置幾百年的小祠堂,就像站在那邊擔任冥府守門人的生物。此時我們已經失去打鬧的膽子,決定隨便拜過祠堂後趕緊打道回府。眼見厚重的黑夜從祠堂另一端直逼我們而來。
這時候有人開口說道。
「聽說回去的時候絕對不可以回頭。」
這個說法我曾經聽別人說過。
「回頭會怎樣?」
另一個人問。
「會死。」
有個人說。
到了現在,我還能聽見這句話從記憶底層傳回耳中。
會死。
「我在那之後對回頭谷耿耿於懷……於是做了各種調查。」博士說。「這二十年來在回頭谷附近失蹤的人數……你猜有多少?答案是十三名。這是我能力範圍查得到的數字,實際上說不定更多人。」
十三名——
以走在路上也不會見到人的鄉村來說,這數字很驚人。
「真的假的?你沒開玩笑吧?」勇氣驚訝地瞪大雙眼。
「沒有。然後這些失蹤案絕大多數都歸咎為被熊襲擊,但從來沒有找到像是遇襲的屍體。別說是屍體,就連衣服或身上的東西都不見了。還有個案例是騎腳踏車進入谷裡的小孩,連人帶車一起消失。」
「連人帶車?」我忍不住反問。
「在那名腳踏車少年的案例中,大家發現他從洞窟折返的車輪痕跡,但不知為何痕跡在半路上消失得一乾二凈。也就是說那名少年是在回程忽然消失。簡直就像神隱。」
「神隱……這怎麼可能。」勇氣嗤之以鼻,眼神卻沒有笑意。
「不,從現場狀況來看,只可能是這麼回事。如果被熊攻擊,附近應該要有熊掌印,如果遇到綁架或謀殺,也會留下不少凶手的痕跡。然而現場沒有任何線索。說起來如果真有第三者行凶,將腳踏車帶離現場也沒有意義。」
「那名少年到底遇上了什麼事?」
「先排除掉熊,剩下的可能情況……果然還是有第三者犯案,腳踏車的痕跡也是故布疑雲吧。可是真有辦法偽裝到完全不在周圍留下自己的腳印嗎……」
博士陷入深思,眺望放學後的教室。其他學生都回去了。人煙稀少的教室寧靜得讓人感到寒意。
「從谷折返時,千萬不可以回頭——」
博士冷不防低語。
「啥?」
「勇氣,你也知道這件事吧?那你聽說過回頭會發生什麼事嗎?」
「好像是說會被帶到陰間……」
「沒錯。假如這不是迷信,而是古人流傳下來的真相呢?」
「什麼意思?」
「谷深處的洞窟真的與陰間相連——活生生的人要是誤闖,在走到出口之前千萬不可以回頭。一旦回頭……就會被帶到陰間。」
「哈哈,那是迷信啦。」
「真的可以這麼斷言嗎?那你要怎麼解釋回家路上失蹤的腳踏車少年?他大概就是在半路上回頭,所以才會被帶去陰間。這樣想的話,也能解釋其他失蹤者怎麼了。一年前那一天的事也——」
「別再提那件事了。」
「是啊,我也不願意想起。但黑音就難說了。那傢伙對回頭谷太過執著。搞不好她那天在回頭谷見到了某種東西。」
「她該不會……回頭了吧?」
「若真是如此,她到底見到了什麼?」
我們注視著黑音的座位。她黑漆漆的身影彷彿還在原地。
「直接跟黑音問最快,但應該沒辦法吧?」博士聳肩說道。「……這麼說來,以前阿白跟她感情很好。」
「感、感情很好?」
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跟其他同學差不多,是貌似親近實則疏遠的同學之一。可是從與所有人保持距離的她來看,我這個人說不定反而是貌似疏遠實則親近的同學。
「也對,她常跟阿白聊天。阿白說不定可以問出來。」
勇氣順著他的話接下去。
「我怎麼有辦法問出來……」
我的埋怨自然沒傳進他們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