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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同學立刻流傳起亂七八糟的謠言,說黑音在回頭谷實驗黑魔法,又說她接連殺人害命藏在洞窟。謠言的來源不難想像。
儘管我認為沒人會對謠言照單全收……但她為何要前往「回頭谷」,心裡又有什麼盤算?或許我們有必要了解真相。
第二節課是體育。我們班男女一起上同一堂課。
「我們從暖身操開始。」體育老師吹起哨子。「兩人一組。」
像這種時候,黑音總是會落單。她成了多餘的人,無所事事地待在體育館角落。
「鈴森,妳——」
「我身體不舒服,回去休息。」
黑音打斷體育老師,就離開體育館。體育老師一臉無可奈何目送著她。這是常有的事,老師看起來無意追究。
體育課就在黑音缺席的狀況下繼續。
午休,黑音帶著便當離開教室。
美術室是她平常的據點。那間教室目前沒有使用,門鎖壞了可以自由進出。室內除了幾張桌椅外沒有別的東西,但因為窗戶面向南方,白天沒有暖氣照樣溫暖。不介意房裡浸潤已久的顏料氣味,這裡是相當理想的休息環境。
她總是在此處吃起飯糰與咖啡牛奶組合的午餐。剩下時間靠閱讀或溫書打發。
實在很難跟她搭話。
她從以前就這副調調,一直以來都與身邊的人保持距離。在原本就人口稀少的鄉下學校還刻意維持孤獨,她極力避免與他人扯上關係。
我多少能了解她的心情。
我從小就不擅長與人交談,我根本不知道該跟別人聊些什麼才好。怕說錯話怕被誤會又怕對方覺得無聊,決定慎重斟酌用詞,結果總是聊不起來,而對方要是擺出興趣缺缺的表情,我就更說不出話。我只好沈默。
於是我也盡可能避免與人交談。每個人都有死穴,我就是剛好不擅長與人交談。
我不清楚黑音跟我是不是同一種人,但同是無法融入周遭的邊緣人,事實上我們溝通起來意外順利。彼此感興趣的方向與聊天節奏相似。平常我覺得說出來也沒意思而不說的話,在她面前都可以自然脫口而出。
黑音請假時,遞送非得交到她的講義任務,總落在我身上。沒有別人願意自告奮勇,而且從小學時代起同學就形成了一種默契,認為把這差事交給我就對了。
儘管如此,倒也沒有人揶揄我跟黑音有一腿。大家可能不把兩個怪胎混在一起當成一回事吧。
午休結束,我試著朝走出美術室的黑音出聲呼喚。
「黑音——」
她朝我的方向一瞥,卻又像聽錯似地冷冷將臉轉向前方,甩著一頭長髮離去。
這樣下去事情無法有任何進展。我必須進一步行動。
放學後,我決定與黑音一起回家。
說一起或許不太正確,單純是我擅自跟在黑音後頭走。黑音不怎麼排斥。不過她這個人的情緒泉源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看外表也看不出個頭緒。
她騎著腳踏車前往有別於平常回家的方向。我原本以為她又要跑去回頭谷,但她沒走那條路。
她最後在社教館前停下腳踏車。
這棟與普通民宅無異的社教館兼任圖書館,從繪本到當地鄉土史皆有收藏。只是藏書區僅有民宅一個房間那麼大,因此藏書量並不多,也不像地方政府設置的圖書館那樣有館員。
這裡沒什麼人會來,黑音常常把圖書館當成自己的祕密基地來使用。她不知道從哪裡弄來備份鑰匙,想進來就進來。
黑音滴滴咕咕地嘟嚷,解開鎖進入室內,坐上藏書區小小椅子。她深深地吐了口氣。態度就像是回到自己家似放鬆。
我靠在窗邊,觀望著她接下來的舉動。她快手快腳從各處抽出書本,攤在桌上。
這些全是有關當地傳說或阿伊努傳說的書籍。
果然是這麼一回事……
「妳在調查回頭谷嗎?」
她沒答話,以手指掃過文字,接二連三翻開書本。
「回頭谷原本被稱作萊伊波爾,」黑音朗讀出來。「通常人們會照著阿伊努語發音配上漢字來當地名,但不知為何洞窟的存在遭人遺忘,人們便以指稱整座谷的回頭谷來稱呼此地……」
「為什麼會取這種地名?」
「根據耆老的說法,這個地名來自當地傳說。」
「是指千萬不可以回頭嗎?」
黑音突然闔上書本,不發一語朝我的方向凝視半晌,接著拿起另一本書。
那本書記載了關於回頭谷傳說中,我有所不知的事實。內容相當驚人。
回頭谷在戰前到戰中的期間被稱為「回魂谷地」。一如其名,這塊土地有個從阿伊努時代傳承下來的奇特習俗。
回魂——也就是喚回亡魂的儀式。
將往生者從黃泉帶回陽間,簡單得不像是儀式。只要在與黃泉相連的洞窟多次呼叫想喚回的死者之名就行了。
儘管方法本身很簡單,卻有一項禁忌。
在你帶回的死者回到陽間之前,千萬不可以轉頭向後看。
這段路具體來說是從洞窟入口的祠堂開始,到谷入口的鳥居為止。萬一當事人回頭,就會跟他帶走的死者一起被拉回黃泉。
回頭谷這個地名,據說是「回魂谷地」比較順口的簡稱。據信是取簡稱時傳說的內容與地名混淆,於是「回魂」就變成了「回頭」。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我低聲囁嚅,望向黑音。
回魂。
看來我解開一個謎團了。
這本書還進一步探討到本地傳說可能源自伊邪那岐的神話。
伊邪那岐想見到死去的妻子伊邪那美,前往黃泉之國。好不容易來到了妻子的身邊,卻被告誡「絕不可以偷看」待在宮殿裡的伊邪那美。然而伊邪那岐卻打破了禁忌。他見到醜陋腐敗、面目全非的伊邪那美……
黃泉的形象的確與回頭谷的洞窟頗為相像。
不過——
「感覺反而是這邊比較接近。」
黑音攤開希臘神話的書。
這是知名的奧菲斯下冥府的故事。奧菲斯將死去的妻子歐律狄刻從冥府帶回來,跑去找冥府之王黑帝斯。黑帝斯被奧菲斯說服,把妻子還給他。
他訂了一個交換條件。
離開冥府以前,千萬不可以回頭。
然而奧菲斯在差一步就能離開冥府之處,擔心起歐律狄刻沒有確實跟上,於是轉頭一看。他這一看,歐律狄刻就被拉回冥府了。
在絕不能回頭這點上,這個故事的確與回頭谷傳說比較類似。但難以想見我們這種鄉下地方的傳說來自希臘神話。
神話或傳說裡常出現這種「千萬不能看」的禁忌,應該只是這兩個故事碰巧相同類型。只是話說回來,遠在千里之外的希臘與此地居然有類似的傳說,滿不可思議。
黑音反覆閱讀每一本攤開的書,就像是鑽研起艱澀文獻的學者。事實上現在的她說不定還真的抱持著研究回頭谷的學者心態。
——那傢伙對回頭谷太過執著。
博士這麼說過。
她想必不是魔女或殺人魔,但為何她會如此執著回頭谷?
「黑音,妳到底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她闔上書抬起頭。
「阿白。」她彷彿越過我凝視著牆壁,自顧自低語。「你等著。」
說完她把書收好,就離開了社教館。我暫時獨自在這裡望著書櫃度過。
她最後沒有回到社教館。
我不是很清楚黑音在想什麼。
從以前就是這樣。
附近的公園有個會旋轉的球型攀爬格。雖然聽說最近基於安全考量拆除了,但在我們小學時,它可是受歡迎的遊樂器材之一。
大概小學四年級左右。一天傍晚,黑音獨自待在沒有人煙的公園,在攀爬格附近遊蕩。點亮的街燈就像聚光燈,照耀著孤獨的她。
「妳在做什麼?」
我在意起來,朝她搭話。這時候我們的交情已經好到可以隨意搭話了。
「你看了還不知道?」
她冷冷說完,繼續進行奇特的作業。
她用運動鞋的鞋尖抵在地面上畫出線條。
我在旁觀望了一陣子,她畫的線條圍著球型攀爬架繞了一圈。
「這是什麼?」
「土星環。」
她將球型攀爬架當成土星,在地上畫出環。
「我也要玩。」
「那阿白你畫D環,就是最裡面的那圈。我來畫外側的E環。之後再一圈圈增加中間的環。」
我們一頭栽進畫土星環的時光。公園成了太空。如果街燈是太陽,飲水台就是土衛二。我們毫不在乎天色已暗,繼續描繪土星環。
所有的環都畫出來後,我們爬上攀爬格,仰望夜空中真正的土星。土星散發著清澈的光輝,彷彿定睛細看就能見到環。星空與我們的公園相連,不存在界線。當時我們就像真的置身宇宙。
「……你不回家沒關係嗎?」黑音問我。
「那妳呢?」我反問。
「沒關係。」
我大致知道她來自複雜的家庭。她沒有父親。母親常常不在家。她總是穿著相同的黑衣,吃著相同的便當,然後總是孤零零一個人。
「既然妳要在這裡,我也待在這裡吧。」
「為什麼?」
「比較快樂。」
這份心情絕無虛假。我雖然不太能感受別人的心情,但我覺得此時她應該跟我有同樣的感覺。
「不知道土星環近看什麼感覺。」
我不禁自言自語。
「聽說是冰形成的。看起來亮晶晶吧。」
「是喔……我有個好主意。」
我爬下攀爬架,撿起掉在附近地上的空寶特瓶。我走到飲水台,用寶特瓶裝水。
接著我把水灑向土星環。
「好不容易才畫好,你這樣會害環被消掉。」
「到明天早上,妳就會明白了。」
這麼說以後,她似乎也反應過來了。
「好期待明天。」她接著說。「我生平第一次期待明天的到來。」
我灑完水的時刻,因為我遲遲沒回家而憂心的父親,一手握著手電筒現身。他大發雷霆。我跟黑音道別後踏上歸途。印象中父親說了些黑音的不是,但我都當作沒聽到,如今已記憶模糊。
隔天我在登校前來到公園。
早上氣溫很低,呼出來的氣都是白的。
我在公園入口停下腳踏車,前往攀爬架。一如我的想像,昨天畫的環上,結起了薄薄白霜。斜射在白霜的朝陽中,閃閃發光。
這才像土星環。
我待在這裡一段時間,等待黑音來到。
但她沒出現。
昨天她還說她很期待。
到了上學時間,我只好前往學校。黑音還沒到。她直到下午才出現在教室,臉上帶著眼罩。一定是在家裡出了什麼事。但我什麼都沒問,她什麼都沒說。
她到底有沒有成功見到土星環?
我不知道。
她什麼都不肯說。
從以前就是這樣。
我不是很清楚黑音在想些什麼。
但……從她的角度來看,我可能也差不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