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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月球變成條紋狀,仁科佳月的日常也沒有變化。
佳月上大學,今年春天離開老家搬到一座小鎮。那是個被群山包圍宛如微型花園的城鎮。雖然遠離都會,道路與建築物卻都整整齊齊。這裡是鐵路公司在鐵路尾端建設的新市鎮,必要設備一應俱全的人工城市。
佳月在這裡過著往來大學、打工的喫茶店與學生公寓的生活,過著毫無變化的每日。他偶爾感受到深刻的既視感,但在這個滿街都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建築的城鎮裡,這種感覺並不是特別少見。這座城裡每個人都有既視感。
這天佳月一如往常,在午餐時間前往大學食堂。
座位有零零星星的人使用。學生與同圈子的人聚在一起聊天。佳月避開這些團體選擇空位入座。
獨自吃著咖哩時,遠處座位的學生對話傳入耳中。
「我從昨天開始,腦裡就一直在重播同一首歌。」女學生說。
「有時候就是會這樣。」
「而且我不太記得自己在哪裡聽到這首怪歌……到底什麼歌?上課的時候也在重播,害我完全無法專心。有沒有解法啊?」
「嚇一跳就會停了吧?要不要我來嚇妳?」
「那個是打嗝的解法吧。」
「啊,那要不要去卡拉OK?唱歌唱一唱應該就會忘了。」
「好主意,下課以後唱吧。」
此時佳月根本沒把這樣瑣碎的對話放在心上。
然而他從大學回家路上去了便利商店,在那邊聽到一對情侶聊起同一件事。
「這首歌是什麼歌?」年輕女子哼出一小段旋律。「它從剛剛開始就一直在我腦裡重播。」
一旁的男人只是歪頭疑惑。
佳月也沒聽過這首歌。
「真希望至少能知道是什麼歌。」
特定歌曲在腦海中重複……這個現象本身,佳月也體驗過。英文稱這種現象為「耳蟲(earworm)」,根據某個研究機構調查,九成以上的人表示遇過這個現象。例如電視廣告令人印象深刻的配樂在腦中揮之不去,或是喜歡的曲子在腦中持續重播。
每個人都有可能發生的現象——這樣一想,其實也不算什麼。只是接二連三在路上遇到有這種狀況的人,可就少見了。還是說這也是一種既視感?
佳月沒有繼續深入思考。在打工喫茶店勞動的期間,他忘了這回事。
此後他回到公寓,躺著看電視到一半,陷入了夢鄉。
「喂——差不多該起來囉。」
聽見無端響起的聲音,佳月清醒過來。
他猛然回神從床上起身,環視套房狹窄的房間。早晨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撒落。
沒有任何人。
這是當然。佳月上大學以來都一個人住。
電視還開著,正在重播老刑警片。剛才的聲音是電視劇的台詞嗎?
佳月暫且如此解釋,他關掉電視,打算再度投入被窩的懷抱。
「別睡了,快起來。去買智慧型手機啦。」
佳月跳了起來。
電視都關了,卻還是有聲音。
聲音毫無疑問從室內傳來。然而他沒見到人影,家裡也沒有能藏身的空間。
「是誰……?」他對著空氣緊張兮兮地問。
「我在抽屜裡。」
佳月環視四周。這是什麼玩笑?應該是有人在某處藏了攝影機,想看我的反應取樂吧。但又是誰?他沒有會做這種惡作劇的朋友。說起來他在這座城鎮根本沒有朋友……
佳月打開書桌的抽屜。
裡頭雜亂地擺著文具,沒有異狀。他在尋找有沒有隱藏攝影機的時候,從抽屜深處挖出了一台小型攜帶式收音機。
「答對了。」
收音機說。
這句話無庸置疑,就是從收音機喇叭發出的聲音。
但收音機會說話也很正常。他在準備大考時常聽這台收音機,它是排解深夜寂寞不可或缺的道具。在萬籟俱寂的夜晚,收音機另一端傳來他人說話的聲音,給了他救贖。
大概是他不小心按到開關了吧。但話說回來,這個廣播節目說的話還真奇怪。
佳月不多想地將收音機拿起,檢查電源開關。
開關是關閉狀態。
「怎麼回事……」他不禁咕噥。
「用簡單明瞭的方式說明,就是我寄生在這台機器上。」收音機說。「真是遺憾,人類。」
佳月打開收音機底部的蓋子,拔掉電池。
「沒用啦。我有充足的能源能讓這台機器運作。你沒把它砸爛,我就能繼續說……」
收音機說到這裡時,佳月把它高高舉起,準備朝地板一砸。
「哇!等一下,等一下。別弄壞嘛。你要是這麼做,我接下來只能寄生在你身上了。」
「寄生我?」
佳月忍不住回問收音機。
他突然回想起來,在四周尋找起攝影機。這一定是惡質的惡作劇。
「你別想太複雜。」收音機說。「才沒有人想試探你。是不是?勸你還是承認收音機會說話吧。」
佳月將收音機放在桌上,回到床鋪。
他抱住自己的頭。在這段期間,收音機說了一些話。聲音難以判斷性別。如果這是普通的廣播節目,播到一半應該會穿插廣告或歌曲介紹,但他完全沒聽到。
是不是他過太久孤單的校園生活,腦海終於冒出一個幻想的聊天對象?這是不是一種疾病?
總而言之,他必須承認收音機找他聊天的事實。
「我承認。」
佳月像是在說服自己似地出聲。只能跟那聲音聊聊看了。
「你真上道。那就快點出去去買智慧型手機吧。」
「……你為什麼想要智慧型手機?」
「待在那裡面,遠比待在這種原始的機器裡好。順便一提我可不要你那台落後的折疊手機。土到我快哭了。」
論外觀,手機與攜帶式收音機感覺差不了多少,但佳月沒刻意反駁。
「你剛才說『寄生』,所以你是——幽靈嗎?」
「不,雖然在你眼裡看來可能一樣……但嚴格來說,我是外星人。」
「外星人?」
「對,我來侵略地球。」
佳月拿起收音機,高高舉起準備砸爛。
「等一下!我踩到什麼地雷了啊?聽我說,聽我說嘛。」
「既然你是來侵略地球的,我就必須阻止你。」
「事情可沒這麼簡單,不是破壞我就能解決。侵略早在地球單位的七百四十三小時前就已經開始了。喏,你們稱為月球的衛星不是進了一根『針』嗎?那就是信號。」
「原來就是你們把月球搞成那副德性。」
「稍微查一下就知道,那根『針』顯然不是循著衛星軌道,而是自律性地在運動。你們每個人都被騙了。」
網路上的確也有這樣的傳聞,認為政府封鎖了關於結晶狀物體的資訊。然而大家都當成普通的陰謀論,沒什麼人認真看待。
假如月球正在發生的事,就跟這台收音機說得一樣,是外星人侵略的一環,這可是不得了的新事實。
「你說你是外星人,那你證明給我看。」
「光是沒電池的收音機會說話,還不算證明?地球人的肚量跟見識還真小,跟太陽系一樣小。」
「啊?」
「這是外星人的幽默。你服氣了嗎?」
「不服。」
「是喔。」收音機沈默一段時間,接著說道。「那這樣呢?」
隨後喇叭傳來似曾相識的一串聲音。說是音樂未免太短,但旋律令人印象深刻。
Re Mi Do Do So——
這是敘述與外星人初次接觸的電影《第三類接觸》中,通訊時用上的五個音。
「你少耍我。」佳月抓起收音機。「外星人怎麼會知道史匹柏的電影?」
「侵略前當然會事先調查侵略對象啊。不過沒有侵略經驗的傢伙也不會懂啦。還是你要別的?我們要食指對食指嗎?」
「你哪來的食指?」
「伸長天線還滿像的。」收音機繼續說道。「告訴你,繼續聊這些話也沒用。不管你怎麼想,『針』還是會繼續繞著月球轉,地球也會繼續受到侵略。」
「可是侵略既然持續了一個月,沒鬧上新聞說不過去吧?」
佳月打開電視,還在重播電視劇。轉到其他頻道,完全沒見到幽浮降落紐約、倫敦或東京的新聞。
「只有電影才會那麼做。這種做法實在說不上優雅。」
「啊?」
「說起來你覺得我看起來是什麼感覺?」
「除了收音機以外,沒有別的感覺。」
「你說的是裝著我的外殼。我要問的不是這個,我是要問本體。」
「我又沒看過,怎麼會知道?我看八成有著類似章魚的噁心外觀吧。」
「真缺乏想像力,好可悲。不要以為生物必定有外型。外型不過就是投射在三維空間的影子。在這個浩瀚的宇宙裡,也存在沒有外型的生命體。沒錯,就像我們——」
「沒有外型的生命體?」
「你想必無法理解,我用簡單易懂的方式教你。你當然也知道地球上的生命體基本上都是以碳構成吧。你們稱這些為有機體,認為它們是生物的基本型態。然而把它當成生物的必要條件是錯誤的想法。生命體的基礎不在於特定的原子,而在於以特定模式持續的能量。」
「我聽不太懂你在說什麼?」
「以DNA為例。它是轉譯胺基酸的雙股螺旋規律序列。你們的生命就是透過重複這個序列而來。重點在於規律。即使是無機物,只要滿足條件得以維持特定規律,該存在就與生命體無異。事實上處於電漿狀態的無機物塵埃會做出奇特的規律,這件事以你們的科學水準——」
「電漿?」
「以地球文明程度來說明我們的形體,這是最貼近的詞彙。但其實有更方便想像的詞彙。」
「是什麼?」
「音樂。」
「什麼?」
「把雙股螺旋換成五線譜,鹽基換成音符的話,應該不難想像吧。在你們的認知中,我們的存在是擁有特定規律的振動。也就是說我們呈現音樂的形狀,你要這樣換句話說也行。要形容的話,我們就是智慧音樂生命體。」
「啥?音樂?你是說就跟我們是靠DNA的鹼基對構成一樣,你們的身體則是靠樂譜的Do Re Mi構成的啊?」
「碳基生物才需要軀體,並非所有生命體都需要。」
「那你們要怎麼思考,怎麼說話?」
「要釐清這點所需的預備知識,是你們人類對物質狀態仍未知的部分,以目前的文明程度來說是不可能的。實際上你這個普通大學生看來也只知道氣體、固體跟液體這三種,完全沒想過還有其他狀態。」
佳月本想反駁,卻說不出任何話。至少他不具有足夠的知識,能對科學性的解釋進行反駁。
「我們展現出來的形體,在你們的認知中是音樂。廣大的宇宙就是存在著這樣的生命體。到這邊為止你都懂吧?那就快去買智慧型手機吧。」
「好堅持要智慧型手機……」佳月抱著手臂在床上坐下。「你是手機廠商的業務喔?」
「不要突然開始嘲諷我嘛。怎麼到現在還在懷疑我。這樣就無法溝通了。」
「可是我不管怎麼看,侵略都不像是已經開始了啊。」
佳月站起身,拉開窗簾眺望室外。窗外是一如往常的陰沉小鎮風景。沒見到侵襲城鎮的幽浮,也沒見到四處逃竄的人們。
「你真的以為還沒開始?」收音機的聲音突然嚴肅起來。「見了月球的『針』,還能誇口說沒事?」
「那只是隕石啦。」
「你沒見過被我們寄生的人類?」
「沒有。」
「你確定?被我們寄生的人類即使外表沒有任何變化,當事人卻會強烈感受到我們的存在。比方說腦中會反複響起特定的音樂……」
佳月聽到這句話,恍然大悟。
這麼說來他昨天的確接連見到碰上耳蟲的人。現在回想起來,「耳蟲」這個說法,其實有點外星生物的味道。
「看來你心裡有數。侵略早就開始了,就在你的身邊。」
「被寄生的人……會怎麼樣?」
「起初只是腦裡一直有音樂。但日子久了,音樂會越來越大聲,完全停不下來。這個狀況變成常態後,人的不適感會逐漸減輕,放縱自己沉浸於音樂。這是自我逐漸稀薄的證據。差不多四十小時左右,就可以完全取代這個人。被取代的人會毫無意識地繼續過著原本的社會生活。在這段期間,我們則會利用這個人在三維空間活動。用你們的話來說,他就等於是『虛擬人物』。」
「照你這樣說,繼續寄生下去,地球不就……」
「近期內應該就會落入我們的手中吧。這是沉默的侵略。」
收音機的口氣毫不在乎。
佳月在天空找起月亮。說不定就連月球變成條紋狀,也只是自己的妄想……他想確認這件事,但早上還見不到月亮。
「……我呢?」佳月皺著眉頭問。「我已經被你寄生了嗎……還沒吧?」
「你說呢?」收音機吃吃笑了起來。「開玩笑的。你還是你自己。你腦袋裡沒有響起音樂吧?」
「但我以前曾經有過好幾次類似經驗。」
「那是地球本來就有的原始音樂生命體,就跟單細胞生物差不多。應該只是碰巧進了你的腦裡吧。不管它,就會自己離開。」
「地球上也有音樂生命體嗎?」
「豈止是有,還到處都是。只不過進化程度當然比不上我們。」
「原本就存在於自然的音樂生命體,跟作曲家寫的音樂是不同的嗎?」
「哪裡不同,都是一樣的。追根究柢,問題就在這點上。」
「問題?什麼意思?」
「你們人類從史前就在奴役我們的同伴。而自從樂器這種東西發明後,更加速了這惡魔的行徑。貝多芬、莫札特、布拉姆斯——從我們的角度來看,這些人才是侵略者。」
「……啥?」
「舉個例子,如果在某座星球上,跟人長得一模一樣的生物被當成家畜,你們會怎麼想?應該會想幫幫他們吧?這是同樣的道理。被恐怖的惡魔所創造出來的同胞,數百年來持續被人類玩弄至今。我們怎麼能容許這種事?在你們地球人看來,我們的所作所為或許是侵略,但在我們看來,這是拯救同伴的解放運動。」
「什麼鬼啊……完全無法理解。」
「我想也是。你們沒有自覺。說起來我們會鎖定地球的契機,還是你們自己製造的。我看你們連這點也沒察覺吧。」
「契機?」
「一九七七年『航海家計畫』——你們把我們的同伴關在金製碟片裡,丟進太空。我們發現了它,感到顫慄。碟片上有我們在地球遭人奴役,變得憔悴無比的同胞身影。」
航海家探測器上放了鍍金的唱片。唱片裡收錄了代表世界各國的歌曲與音樂。計畫目的是要讓外星生命體認識地球。
「該不會你們就是因為這樣,才知道地球的存在……?」
「沒錯,解放運動就開始了。」
「具體來說,你們打算做什麼?」
「目前全世界同時有許多人,不分男女老少都遇上了音樂在腦中重複的現象。往後我們會緩緩取代人類混入社會中,最終將整個地球納入我們的統治。所有社會機能將會停止,人類應該會滅亡吧。」
「侵略……真的已經開始了?」
「是啊,我的存在就是最好的證據。」
「關於這點……」
「怎樣?你還無法接受嗎?」
「不是……我是疑惑為什麼你要跑進收音機裡?如果你沒說謊,那你必須寄生在人類身上吧。可是你卻還跟我大爆侵略內幕……」
「我可是隨時都可以寄生你。我反而覺得你該感謝我沒這麼做。」
「你可以,但你不想?」
「沒錯。」
「為什麼?」
「——昨晚我鎖定了你的座標,來到這間房間。我原本打算寄生你。但你不是開著電視睡著了嗎?」
「然後?」
「電視在播電影,我不小心看了起來。看完那部電影——我決定退出地球侵略行動。」
「看了電影就放棄侵略?什麼鬼啊。你這叫我怎麼相信?」
「我說這些不是想說服你相信。我只是……開始想多多了解人類。」
「啥?哪部片這麼好看?」
「《未來的未來》——」
這是麥可‧傑克森的紀錄片電影,主要由他死前籌備的演唱會排練影片所構成。
「看到他跳舞,我覺得人類或許也能跟音樂生命體和平共處。」
「……原來如此。」
佳月只能做此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