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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降臨,來到了畢業典禮的早晨。
教室的窗邊,散落的櫻花迷惘地在空中打轉。
聖從彈奏〈獻給倒吊少女的鋼琴奏鳴曲〉的那天起,就在尋找自己的容身之處。
同學們迎接了燦爛的畢業。他痛切地明白自己不包含在內。他畢業後也無處可去。我要為了進音樂大學重考——大家想必都看得出來他在說謊。
聖沒在教室露面,直接前往音樂室。
今天是最後一個可以自由使用鋼琴的日子。儘管他的高中生活沒有任何回憶,這臺鋼琴為他帶來的體驗,他想必永生難忘。
掛鐘的指針指著九點五分。此時禮堂應該開始畢業典禮了。
聖放下樂譜,坐在鋼琴前。
他畢業了。畢業以後……他便一無所有。
連鋼琴也沒了。
聖把它當成最後一次演奏,手指落到鍵盤上。反正一切都要在今天結束了。任何地方都沒有他的容身之處。既然如此——就把這首適合終結的樂曲獻給自己吧。而要是他真的因此毀滅,就到時候再說了。
他的手指已不再顫抖。或許是順利彈完〈獻給倒吊少女的鋼琴奏鳴曲〉的經驗,讓他膽子變大了。會不會有哪一天,他還能再次在眾人面前彈琴?聖一如以往露出不在乎——若將失去也別無遺憾、心灰意冷的表情——按下第一個音。
此時——
他感受到視線邊緣有東西在動,猛然瞥了一眼那個方向。
窗外有個女學生從樓上墜落。
他嚇得心臟差點跳出來,手指卻很冷靜。成功延續了演奏。
隨後世界的時間因〈獻給倒吊少女的鋼琴奏鳴曲〉而暫停——
墜落的女學生在音樂室的窗外不遠處,身體固定在半空中。
一頭長髮與裙襬在櫻花花海之中飄盪,宛如沉入深海。她的臉望著室內,雙眼凝視著聖,停格在這一刻。
她應該是同年級的女生,但聖不認識她。至少她不是同班同學。這個女生大概也不認識自己。在這個畢業典禮的日子,兩人原本注定在互不相識的狀況下各步前程。
本該如此……
她一臉驚愕望著聖。
這是面臨死亡感到恐懼的表情嗎?
還是因為自己跟音樂室裡的陌生男學生對上眼神而感到驚訝?
總之他必須專心演奏。要是他心生猶豫搞錯一個音就完了。
只不過……
就如果演奏正常結束,她會遇上什麼事?
不對,結果顯而易見。時間會在演奏結束那刻同時流逝,她會一頭栽上地面,然後結束生命。此時其他學生與教師全都為了畢業典禮聚集在禮堂。教學大樓裡理當沒有任何人。因此她被別人推落的可能性大概不高。她恐怕是跳樓自殺。雖然仔細一看,她還穿著鞋子……但自殺者未必會在頂樓把鞋子排好再跳樓。
〈獻給倒吊少女的鋼琴奏鳴曲〉演奏進入中段。
話說回來,曲名還真是諷刺。簡直就像是為她而寫的曲子。
聖悄悄轉動眼珠,再次看了她一眼。
她跟著注視著自己。
聖差點不假思索大叫出來。
他肩頭直顫抖,手指就快離開鍵盤。好不容易才穩住。
聖等到自己冷靜下來,再看了一次窗外飄浮在空中的女生。
她的眼睛在動。
在靜止的時間之中,唯有眼珠轉來轉去,環視四周。
該不會……
「妳看得見?」
聖隔著窗戶朝她搭話。
於是她雙眼同時閉上,回應聖的問題。
怎麼一回事?
時間已經停止了,她卻還保有意識。眼睛看得見,耳朵也聽得到。
因為她是瀕死的人,才能在時間暫停的世界維持意識嗎?
不對,更重要的原因……應該是因為他們兩人在演奏開始的瞬間對上眼吧。
「現在是怎麼一回事?」窗外傳來聲音。她開口了。
「妳能說話?」聖忍不住反問。
「可以。」
她的嘴確實在動。但她看起來無法改變臉的方向,或是活動身體。
「到底怎麼了?」她再次詢問。
她這麼問,聖也不知道怎麼回答。彈琴時時間會暫停。說這種話她聽得懂嗎?
在這段期間內,演奏即將來到尾聲。
聖大可不做說明,直接無視她演奏到最後。然而他實在無法拿這種態度對待將死之人,繼續沈默下去。
「是鋼琴的影響。」聖簡潔說明。「演奏時時間會停止。妳碰巧誤闖了靜止的時間。」
「鋼琴……」
她喃喃說道。兩人隔著窗戶,她的聲音難以耳聞。
演奏即將結束。無可挽回。
「很高興死前能聽到這麼美的曲子。」她說。
她大概覺得自己在臨死前見到了幻象。就跟出車禍徘徊生死關頭的人,在失去意識前覺得世界像是在慢動作播放一樣。她心中想必是這麼解釋的。
就快到最後一個音了——
早知道會演變成這種狀況,他果然不該彈琴。都怪聖跑來彈琴,才會跟她對上眼。要是他沒跟女生對上眼,大概就不會對她的死亡感到自責。
然而現在她的性命,全靠他的演奏維繫。
她的生殺大權在不知不覺間,被塞進了他的手裡。
演奏一旦結束,時間恢復流動,她就會喪命。
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聖放手一搏,在敲下最後一個音——在弦的震動停止之前,從頭開始再一次彈奏樂譜。
時間——依然維持靜止。
就跟他猜的一樣。只要〈獻給倒吊少女的鋼琴奏鳴曲〉繼續演奏下去,時間就不會流動。她能維持在跳樓中這個位置的時間,還剩五分鐘。
只要聖沒失誤……
「妳叫什麼?」聖再次跟她搭話。
她的眼神可窺見對死亡尚未造訪的懷疑。
聖邊彈邊從椅子起身,將頭伸向窗戶,用下巴克難地開鎖,順勢將窗打開。她默默盯著他這串滑稽的動作。
這下子聲音應該清楚多了。
「我是黑木聖,3年E班。妳呢?」
「A班……吉野八重。」
「這名字我常在資優生表揚榜見到。是妳啊?」
聖一邊與她交談,一邊懷疑自己到底在做什麼。他其實沒有跟她閒話家常的意思,但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目前繼續彈下去就對了。但在此之後該怎麼做?
難道要一直彈到她在空中壽終正寢的那刻嗎?這種事怎麼可能辦得到。
過不了多久,他就得做出決斷——
「吉野同學,妳身體能動嗎?」
「……不能。」
「能動的只有眼睛跟嘴?」
「對。」
她在對答時,仍殘存著一種半夢半醒的遲鈍。
「我先確認一下……妳不是被別人推下去的吧?」
「我是自己……跳下去的。」
果然是跳樓自殺。
即使如此,也不能對她見死不救。聖已經跟她扯上關係了……
「妳可能意識還不是很清楚,麻煩妳聽我說。妳目前在跳樓自殺的途中,跑進暫停的時間裡了。」
聖將這個狀況從頭鉅細靡遺解釋給她聽。從他在二手書店遇見樂譜,到〈獻給倒吊少女的鋼琴奏鳴曲〉這首曲子蘊含神奇的力量為止。
「只要你繼續彈這首曲子,我就會維持這副模樣……?」
「沒錯。」
「那麼……已經夠了。請你停止演奏。」
「很遺憾,中途停止,我的雙手會被炸飛。停手只能在演奏結束時……」
這次演奏結束的時間步步逼近。
聖將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鍵盤上,再次從頭重複演奏。
「我不能讓演奏結束。」
「為什麼……這跟你沒有關係吧?」
不知為何,她顯得有些不耐。
「太遲了。我們對上眼說過話,還知道彼此名字了。我已經跟妳扯上關係。妳想自殺,或許是真的跟我無關。但我要是停止演奏,就等於是我殺了妳。」
「我又不會恨你。反正你一定馬上就會忘了我。這次彈完……你就別彈了。」
「不,我做不到。」聖站著繼續彈奏,想辦法要靠近窗邊。「要是我結束演奏讓妳送命……大概會後悔一輩子。我一定會後悔到覺得自己不如去死。」
「對不起,我害你被牽扯進這種倒楣事。我每次都這樣,老是給別人添麻煩……」
她聽起來就快哭出來了。
「我自己也算是連累了妳,因此我會負起責任。我想設法救妳一命。像現在這樣一邊演奏……一邊思考有沒有辦法。」
「沒辦法的。你用不著救我,也不需要有責任感。我會為我自己的死,負起百分之百的責任。」
「雖然我不清楚詳細狀況……但人哪裡會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不,我就是有。我背叛了爸爸媽媽。我無法回應大家的期待……我大學落榜了……」
「……什麼?妳也是?我也是啊。所以我沒去畢業典禮,在這種地方打混。」
「你也是……?」
「同伴原來近在眼前啊。」
聖笑著說道。心情稍微放鬆,差點失誤。他收斂表情,臉轉向鍵盤。要是現在出錯,一切都毀了。
「我原本也想死,卻沒有自殺的勇氣,也笨到不知道該選什麼死法。相較之下妳好厲害。居然敢跳樓,真是勇敢。」
「我並不是靠勇氣跳下去的。我只是滿心想逃,卻沒有其他地方可以躲避……」
「妳有辦法把手伸過來嗎?」
「我身體動不了。」
「要是我至少有一隻手空著……說不定就能找個東西把妳拉進來了……」
真令人焦急。
聖想盡辦法伸長腿,卻始終無法搆到漂浮在窗外的她。
「即使時間停止,應該還是能把妳拉過來。窗戶跟椅子都能移動。那照理來說也能把妳拉進窗裡。」
「黑木同學,謝謝你。已經夠了。聽你解釋這個現象後,我就明白了。我活下來的可能性是零。沒有任何方法救得了我。這是成績比你好的我所說的話,你就相信吧?」
「不對,一定有某種辦法。我絕對會救妳。」
「你的指頭跟手臂累了吧?琴聲變弱了。我看你最多……只能再演奏一輪吧?」
「我還能繼續彈。」
「你就算繼續彈,也會因為失誤中斷。既然如此,你最好還是趁著能順利彈完的時候結束演奏。拜託……我求你。你不需要為我這種人失去雙手。如果你覺得失去雙手是罪有應得……拜託你拋棄這種念頭。你真心想幫助我,就快結束演奏。好嗎?」
「妳……說我這種人的演奏很美。我……不希望妳死!」
「拜託你。等一下就別繼續彈下去了。」
演奏過了中段,目前正邁入尾聲。
一定存在著某種拯救她的方法。
然而他遲遲想不到辦法,手指敲響一個個音符,為樂曲倒數。
窗戶另一端的她似乎放棄說話了,一直默不做聲。
指尖一點一滴捎來終結。
她說得沒錯,聖的手指快到極限了。
再三小節。
她以唇形向聖道別。
再二小節。
聖做好覺悟——
再一小節。
於是——來到最後一個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