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尖兵
「别执着已发生的事。马上开始思考即将发生的问题。」哈里斯博士面前是美国总统、总统的科技顾问、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以及约半数内阁成员。
总统朱莉亚.布里斯.弗勒赫逖的任期已到最后一年,表情明显不悦。
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在旁边点头,总统却依旧微微瞇眼,像在瞪着什么。原因绝不仅是戴维营窗户射进的天光,想必她是怀疑博士的动机,将杜比看做政治打手,背后牵扯一连串阴谋算计。「哈里斯博士,」过了几秒,总统突然想起该有的礼貌。「请继续。」
「四天前,我亲眼目睹『腰豆』拦腰折断,」杜比解释。「七姊妹变成八姊妹,接着转转先生也差点儿撞碎。」
「我个人乐见其成,」总统回答。「省得整天覆诵那些滑稽名字。」
「只是时间问题。」杜比说:「目前问题反而在于:转转先生剩下多久能活?答案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意义?」他按下手中遥控器,投影屏幕滑下,会场众人转头过去时松了口气——总算不用被总统盯着看。画面上拼接了几个不同意象:雪球滚过山丘、培养皿内如绒毛的细菌菌落、蕈状云等等。尚无法一眼找出相关性。「这些现象有何共同点?——指数性成长——增加得越来越快。」博士说明。「指数性成长是个遭到滥用的词汇,通常意思只是说增加非常快,但原本是有精确数学意涵的,也就是任何一种过程的发生次数会次次倍增。人口爆炸、核能连锁反应、滚雪球——都一样,成长速率会因为成长本身而加快。」他按按钮换一张投影片,图标上有指数曲线,然后又展示了月球目前的八块碎片。「月球只有一个的时候,相撞机率是零。」
「因为没有东西可以撞。」科学顾问皮特.史塔林解释。总统点点头。
「谢谢,史塔林博士。如果变成两块,那么没错,就有可能相撞了。碎片数量越多,两两接触机率也越高。问题来了:碎片彼此碰撞会造成什么结果?」他又按了遥控器,画面呈现腰豆折断的瞬间。「虽然并非每次,但有时候碰撞会导致碎块一分为二,也就是碎片更多,就像现在,从七块变成八块、之后还会再变成九块。数量增加,往后的撞击频率跟着提升。」
「就是所谓指数。」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说。
「四天前,我忽然意识到月崩符合所有指数过程的特征。」杜比顺水推舟。「而我们也很清楚指数过程会带来什么后果。」
弗勒赫逖总统原本注视着他,但目光扫向皮特.史塔林,因为顾问很戏剧化地抬起手,凭空勾勒屏幕上曲棍球杆似的线条。
「指数要到达这个像曲棍球杆转弯的地方,」杜比继续说:「可能会像爆炸一样突然,也可能缓慢稳定,这都取决于时间常量、指数的原始速度,以及人类认知的局限。」
「换言之,有可能根本无所谓。」主席说。
「的确,或许从八块变成九块要花上一百年时间。」杜比朝对方点头。「然而,四天前,我开始担忧我们现在面对的现象比较近似爆炸,所以与研究所学生合力计算,建立应变时间进程的数学模型。」
「哈里斯博士,结果是什么?我想你应该有结论了,否则不会在这儿露面。」
「好消息是,以后地球会有跟土星一样美的卫星环。坏消息是,过程将会很可怕。」
「换句话说,」皮特.史塔林接口。「月球裂块的互撞不会结束,于是体积越来越小,慢慢展开,变成环状系统,过程中会有岩石掉下来砸坏东西。」
「哈里斯博士,你有没有办法告诉我这个状况会在何时发生?还有多久时间?」总统问。
「目前还在收集数据、调整模型参数。」杜比回答。「我的估计有可能因为某个环节失误,造成指数出现两倍甚至三倍的偏差,指数在这方面很棘手,但在我看来,大略是这样——」他按下按钮、调出新图表,蓝色曲线随时间缓和上升。「底下时间轴是一到三年,这段时间里碰撞次数与碎片个数都会稳定增加。」
「BFR是什么?」皮特.史塔林问。图表的纵轴上有这个标示。
「火流星碎片指数(Bolide Fragmentation Rate),」杜比回答。「月球碎片的产出速率*。」
* 火流星在学术界尚未有标准定义,天文学通常指视星等达到-14等或更亮的流星。地质学使用火流星一词描述形成巨大撞击坑的天体,与其组成无关。
「是标准名词吗?」皮特追问,语调与其说是带着敌意,不如说有些局促。
「不是。」杜比说:「我新创的,昨天在飞机上想出来。」他很想补充些什么,例如我很有资格建立新名词之类,但想了想,也许还是别让会议气氛针锋相对比较好。
皮特不再多言,杜比把握机会继续回到主题。「之后陨石冲撞的机会将越来越高,有时候会造成严重损害,但整体而言,对地球上的生活影响不大。然而——」他按了按钮,图表上的线条往上直冲天际,并转为白色。「我们要面对的是另一个现象,我称之为『白宙』。这个现象可能持续几小时,也可能好几天。目前我们抬头看见的大颗小行星会持续彼此碾磨,最后化为极大量的渣滓,在空中形成大片白色云层,还会慢慢扩散。」
再按钮,线条更进一步往上攀升到新区段,变成红色。
「白宙过后一、两天的变化,我称为『磊雨』。并非所有石块都会停留在原位,其中一部分会穿过地球大气层。」他关掉了投影片。这举动很突兀,却有效地迫使与会众人将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会议室后方的随行人员继续玩手机,但他们本来就不重要。
「而我说的『一部分』,」杜比澄清:「单位是百亿。」
一瞬间,全场静默。
「随之而来的陨石轰炸将是地球自远古时代、甚至太阳系成形以来前所未有的大事件。」杜比说:「最近天上很多拖着火焰的轨迹,各位都知道那是陨石坠落和燃烧导致的吧?但当数量太多,集结起来就像从天而降的火网,凡看得见的地方都逃不过遭到烧毁的命运。地表会彻底毁掉,冰河也将融化。想要存活就得逃离大气层,往下进入地底,或者往上进入太空。」
「若是真的,情势确实严峻。」总统响应。
所有人坐着静静思考一段时间,不知是一分钟还是五分钟。
「兵分二路,」她又开口。「太空和地底都要开发。当然,地底的部分比较简单。」
「是。」
「首先可以建设地底避难所给——」她险些做出政治不正确的发言,赶紧改口。「——给民众使用。」
杜比没回话。
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接口道:「哈里斯博士,我以前做过后勤、负责调度。我想请问在地底需要准备多少物资?例如每人需要多少袋马铃薯、多少卷卫生纸之类?我的意思也就是『磊雨』究竟会持续多久?」
杜比回答。「乐观估计是五千到一万年之间。」
「各位无法回到地表与亲友见面、呼吸母星的空气。」总统说:「虽然残酷,但比起受困于地球表面的七十亿人口,你们幸运得多。最后一班船已经启航,此后仍会有运载火箭前往轨道,但一万年内不会返回。」
香蕉房内十二人无言以对。如同月球毁灭,这又是一桩不知怎么面对的大事,超过人类情感所能负荷。迪娜将注意力放在细枝末节上,比方说JBF——总统全名缩写——到底多习惯讲出这种话。
「哈里斯博士——」同为天文学家的康拉德.巴瑟开口。「抱歉,总统女士,我有机会与哈里斯博士进行对话吗?」
「当然。」朱莉亚.布里斯.弗勒赫逖不太情愿,但还是让位给体型高大的哈里斯博士。迪娜看过他上电视,此刻却觉得镜头上的博士像颗泄气的皮球,但她又马上意识到博士几分钟前做了那么重大的宣布,要他精神饱满未免强人所难。不晓得头一个知道地球即将毁灭是什么感受?
「康拉德你好。」哈里斯博士开口。
「杜比,我不是怀疑你的计算能力,但有没有经过同侪审核?有没有可能遇上基本错误——小数点放错位置那一类?」
哈里斯还没听完就开始点头,但并不是什么愉悦的反应。「康拉德,」他回答。「提出这个意见的其实不只我一个。」
「从拦截到的情报中发现,中国比我们早一天察觉,」总统代为响应。「英国、印度、法国、德国、俄罗斯、日本——这几个国家的科学家结论差距不大。」
「两年?」迪娜忍不住低呼,声调哽咽沙哑。所有人都转头望向她。「两年后就会『白宙』了吗?」
「目前各方计算大致如此。」哈里斯博士回答。「二十五个月,误差在两个月内。」
「我能想象各位内心的震撼,」总统说:「但我希望国际太空站人员最先知道,因为我需要你们。我们——美国人民——所有的地球人——需要你们。」
「需要我们做什么?」迪娜追问。她很清楚自己不是太空站官方发言人,那个位置属于爱斐,但同时她也一眼看穿爱斐现在的精神状态没办法说话。
「我国已和其他有能力探索太空的友邦展开洽谈,计划打造方舟。」总统说:「方舟的目的是完整储存地球的基因遗产,但必须在两年内达成。这段期间尽可能将人员和设备送上轨道。方舟的核心就是艾丝。」
虽然荒谬,但听见JBF嘴里吐出自家人对太空站的昵称,迪娜心里竟然恼火起来。她不是不明白总统这么做的理由。和NASA公关部接触久了,这点基本早就学会。地球上的孩子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日可活,一定会恐慌,因此所有处理要走人性化路线。他们看电视时会知道,艾丝能保护人类文明、平安度过磊雨,蜡笔画里头的艾丝除了头顶有光圈、背后被大石头追着跑,红星防护模块*上还会有更多个拟人化大笑脸。
* 由俄罗斯Zvezda(红星)企业制造的太空站防护模块。
片刻之后,爱斐终于发声。两星期前婚礼必须延后已经造成她巨大失落,现在居然得面对更冷酷的现实——她的未婚夫,美国海军中校卡尔.布兰肯熙得留在地球等死,两人再也没机会触碰彼此,遑论结婚,至多只能隔着视讯相会。不只未婚夫,其他亲朋好友也是相同命运。爱斐彷佛灵魂出窍,说话时口吻又带有那种奇妙韵律。「总统女士,相信您知道太空站空间不足,无法容纳多余人员。这点应该有列入讨论项目,对不对?」
「嗯,当然,」总统响应:「妳的职责就是——」
「抱歉,总统女士,可以让我向他们解释吗?」哈里斯博士问道,而迪娜察觉总统不仅眼神、就连表情都闪过一丝讶异——居然有人敢打断美国总统讲话、要她让位给自己?那种地位的人怎么可能不介意。
可是苗头不对。此时此刻,JBF该自问的并非他打断我讲话是因为性别吗?这都成了小事。此时必须思考的是,她被打断,是否因为美国总统头衔已失去意义?
「莉娜在吗?」哈里斯博士问:「请转一下镜头——啊,妳在。莉娜,我读过妳几篇有关加勒比海鱼类群行行为的论文,写得非常好。」
「没想到您会对水下世界感兴趣。」莉娜.法雷拉回答。「谢谢。」
人真是很好笑——迪娜不禁暗忖。都这节骨眼了还客套。
「影片也是。鱼群队列非常紧密,但只要猎食者出现,中间就能一瞬间打开空洞,让天敌穿过去、一只鱼也吃不到。过不了多久,鱼群重新组合,补好那个洞。嗯,虽然还没有决定,但是——」
「您想让方舟模拟群行行为?」
「目前这个项目称为『云方舟』,」总统夺回发言权。「然后,妳猜对了,不能将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蛋就是卵……没了精子就没用。」吉布伦操英国兰开夏口音喃喃自语,声音很低,只有迪娜听见。
「云方舟采取所谓『分布式建筑结构』,」JBF讲话的节奏透露她恐怕是十分钟前才听到这个术语。「构成方舟的每条船维持高度自治。目前为止,计划是进行量产,以最快速度发射,群行在艾丝周边,并确认安全以后才进行串连。串连起来就像组合玩具,届时人员就能在不同船只间自由移动。但如果有石块靠近——哗!」总统摊开手掌,涂成紫色的指甲往外张开。
那艾丝本身怎么办?迪娜意识到这个问题,但没有当场提出,
「为了实现构想,你们每个人都有任务。」总统继续说:「所以我也请署长参与这次视频会议。」他指的是史考特.史帕丁,现任太空总署署长。「接下来就交给老丁交代任务细节。我还有许多要务在身,得先离席一步,请各位见谅。」
香蕉房这头十二人咕哝着送总统离开,发送讯号的会议室实际位置不知道在哪里。镜头晃动一阵,最后对准史考特.史帕丁。看得出他是勉强找到西装外套,却一贯地没系领带——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系了。老丁是资历深厚的航天员,七○年代初期原本有机会参加阿波罗任务,后来因预算拮据而错过。不过他没离开太空计划,反而利用之后的载人航行技术空窗期取得博士学位。但他运气还是没变好,原先预定参与天空实验室计划,却因宇宙飞船进入大气层的时间不对,再度取消。到一九八○年代,他的执着终于有回馈。一连串航天飞机任务将老丁拱上航天员团队的导师地位。他既能修理太阳能板,也会引用莱纳.玛利亚.里尔克的诗词。几十年来与科技新创合作,获得大大小小成功。几年前老丁重返NASA的背后秘辛似乎是高层试图修正任务方针。太空站上众人都还算喜欢老丁,虽然他时常闪烁其词,但关键时刻永远会挺自家人。
然而,里尔克究竟有哪首诗可以描述目前地球人的困境?这就不得而知了。镜头转过去后,自动对焦在他凹陷又皱纹满布的脸上,彷佛诗句就停在舌尖,蓄势待发,但老丁只是摇摇头,朦胧双眼注视着镜头。「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这么开场。「所以就专注在工作上吧。爱斐,妳继续当总指挥,没有更好的人选了。确保上头运作正常,记得定期和下面联系,需要什么直说无妨。要是还能有闲暇,需要打发时间也尽管说,我会给妳弄些好东西。」老丁眨了下眼睛。
接着他照表分配。
加拿大籍电机工程师法兰克.卡斯珀、曾效力神秘情报单位的美籍通讯专家史宾赛.关史塔夫两人一组,任务是建立足以支持云方舟的通讯网络基底。仪表专家吉布伦本来就处理相关事务,所以从旁协助。
头发花白的太空漫步专家费奥铎.潘特雷蒙,以及长相比较稚嫩,但也有多年穿着太空装经验的美国空军驾驶员泽克.彼得森,负责为即将到来的新模块做预备。上层担保会以很不NASA的节奏赶工生产,一个月内送到艾丝。起初,迪娜觉得这时程估计未免乐观得荒唐,但她随即想起,世界各国都会投入资源。
康拉德.巴瑟得留下来与杜比单独讨论,可以想见,他得调整所有观测装置,以侦查月球碎片何时来袭。这话题不需要每个人都听,任何大小岩石击中艾丝都代表计划失败,所以也没什么可讨论。
生命科学方面,除了莉娜.法雷拉之外,澳洲籍的玛格丽特.柯兰研究的主题为太空旅行对人体的影响,日本籍生物物理学者上田淳则在实验室观察宇宙射线对活体组织的作用。范围更笼统一点,还包括意大利工程师马寇.欧德布兰迪。他负责的项目最实际——也就是攸关众人生死的维生系统运作。四人之中,莉娜的角色比较特别,要处理群体行为相关设计,与她在太空站的研究主题没多少关联,但之前的东西得搁下,现在必须全副心力投入方舟计划。老丁直接授权她可随意找个僻静地方好好念书,尽快上轨道。至于玛格丽特和上田淳,他们得放下原本不着边际的研究,去协助马寇整备艾丝,因应大量人口移入。
十二个人里已有十一人分配完毕。目前为止,老丁一次也没提到迪娜。
反正开会不是她强项,每次进会议室都觉得是在考验她白日梦能做多久,她这分自觉就某种程度也印证了心中预感,过去如此,现在亦然。就算世界即将毁灭也没带来任何改变。老丁照名单分配工作,迪娜越来越清楚感受到顺序,因为她到现在还没被点到名。显而易见,自己被摆在最后,于是她趁老丁跟玛格丽特、上田淳和马寇说话时思索自身处境。以迪娜的性子,最初她假设,会这样是因为她很重要,重要得足以当压轴。然而,等老丁终于喊她名字,迪娜却已经想象出另一种可能,因此心脏扑通扑通跳;指尖发麻,口干舌燥。
「迪娜,」老丁说:「妳是不可或缺的一员。」
她很清楚在会议语言里这句话代表什么意思——要是可以,把自己从气闸推出去也无关痛痒。
「妳有很多种技能,我们也十分欣赏妳的工作态度。」
他交代别人时就没提什么工作态度。「妳长期投入小行星矿业开发,这是长期投资。不过,我们得先顾好短期。」
「当然。」
「我要请妳先协助爱斐以及其他人员的工作。费奥铎与泽克能进行的太空漫步次数也有限,或许妳的机器人能取代一部分工作。」
「切割金属的话没问题。」迪娜回答。
「很好。」老丁似乎没察觉那是自嘲,以为会议就到此结束,收尾之后就是杜比和康拉德的时间。
迪娜却不这么认为。她怎能在此时此刻落入同样思维?
那股感受背后其实有个好理由,于是她本已打算跟老丁道别,却又忽然改口说:「稍等一下。我明白你所谓顾好短期是什么意思,我真的懂。可是,先假设云方舟会顺利完工,你应该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情况吧?」
老丁一时没会意,好像有些不耐烦,但更多的是困惑。「接下来?」
「居民需要生活空间。既然地表陷入火海,我们只好在上头设法造一个,可以利用的只有存在这里的材料,也就是小行星。而且因为动因影响,小行星数量只会越来越多。」
老丁突然双手掩面,用力呼了口气,静静坐着不动长达一分钟。手拿开后,迪娜看得出他刚哭过。「开会之前,我已经写了五、六封信给家人和老朋友道别,」他说:「本来准备开完会以后继续写——但说不定磊雨降下、收信人全死了我还写不到一半。总之我要说的是,我太沉浸在自己死定了的情绪里。我是死定了,但不该被情绪牵着走,该学妳思考未来。如果计划成功,妳和少数人还可以期待未来。」
「你真的觉得我们会期待?」
老丁眉头一紧。「当然不是说那个未来多美好,但至少还能想象。我赞同妳刚才的想法,可是该怎么做?」
「掩护我。」迪娜回答。「别让别人乱动阿马尔泰,也别叫我回收机器人、拆成备用零件。要我先帮忙其他人——这没问题,可是等天空真的变白、磊雨洒向地表,云方舟需要能从小行星开采资源的可行方案,否则住这里的人不可能撑过几千年。」
「我会尽力,迪娜。」老丁回答。「妳放手去做。」
他目光扫向总统离去的那道门。
◈ ◈ ◈
A+0时,国际太空站内十二人中仅有一位俄国人,也就是费奥铎.安托诺维奇.潘特雷蒙。五十五岁,出过六次任务,总计十八次太空漫步经验,在许多航天员小团体内具有实质领袖地位。这比例并非常态,早年太空站只安排六员的时期,通常就有两个航天员。由于阿马尔泰导致计划扩张,须建立旋轮,人数上限调整为十四,俄籍通常为二到五人。
原先排程是这样:月崩两周后,爱斐、康拉德、莉娜回地球,递补者有两名俄罗斯人、一名英国工程师。
火箭和人员早已就绪,因此俄罗斯太空总署按原定计划在A+0.17从贝科奴太空发射场将火箭升空。
联盟号停靠于艾丝太空站的转轴模块没有发生意外。俄罗斯和喜欢手动操作的美国人不同,早就采用自动化对接系统。
数十年来,俄罗斯联盟号可谓载人太空飞航界的公务员,任务表现非常稳定。它是三层模块结构,尾段机械区包含引擎、推进器、光电板以及其余不需大气便能作用的装置。前段大致呈圆形,内部保持正常气压,以供呼吸,且有足够空间供航天员活动、工作与生活。中间较小的钟形区段有三个座位,进入太空、学彗星拖着火尾巴返回地面时,都要穿上宇宙飞行服坐进去。中段很狭窄,不过无所谓,只有离开和返回地球时需要短暂待在里面,大部分起居都在前方轨道模块。联盟号最前端配对装置可以与太空站或任何有对应仪器的地方建立联机。
前几年,联盟号停靠在太空站后侧的红星防护模块,从外部看,那里像是艾丝的「尾巴」。后来红星防护模块上面加装名为「转轴」的新模块,除了使太空站后倾之外,也做为旋轮转动中心。由于联盟号历史悠久、进出频繁,转轴模块特别安装了对应的埠口与舱门。
既然其他十一人忙着处理老丁交付的项目,只好由迪娜出面负责接待新人。工坊在最「前面」,所以她得游过整座太空站到「后头」开门。她本来预期会看见几个人浮在初来乍到的联盟号轨道模块内部,结果只有一个航天员的一只手和一颗头。她勉勉强强认出麦希姆.克什勒夫卡在「维生素」里,几乎动弹不得。
出差到太空的人都用「维生素」一词指称量小质轻但特别要紧的东西。比方芯片、药物、零件、乌克丽丽、生物样本、肥皂以及食物等等,都能归在「维生素」这类底下。虽说有人主张太空探索全部交给机器人处理最好,但人类还是最关键的维生素。迪娜以前多次出席小行星矿业界会议,会场上有些人十分提倡造价高昂的火箭仅限运输维生素使用,大质量材料,如金属和水,根本别从地球出发,直接从太空中数十亿颗石头开采才有效率。
包装好的皮下注射器飞出来,打中她额头后弹开,接着是真空包装的氢氧化锂颗粒、一瓶吗啡、一卷贴片封装电容器,最后是橡皮筋捆好的一束2B铅笔,还好尚未削尖。迪娜将杂物挪开后总算看清楚了:联盟号里塞满行李,完全没预留活动空间,麦希姆努力用身体凿开一条人形隧道,缓缓钻出。
俄罗斯基地那边不知谁这么有先见之明,竟折好一个大垃圾袋放在旁边。迪娜看见的瞬间心领神会,赶紧撕开取出,将那些以为自己能在艾丝里放肆游荡的东西全装进去,一个装满就再翻一个继续装。是有些漏网之鱼,但大半都让她捞进袋子里。麦希姆在里头足足困了六小时之久,窜出来的第一反应是好好伸展肢体。迪娜体型娇小,能爬进他留下的人形洞窟扒出其他维生素向外丢,麦希姆只要拉开塑料袋就能一网打尽。
一分钟后,她抓到一只蓝色连身服包起来的大腿,随即是肩膀与手臂。那手晃了晃,更多维生素飞出,下面被埋住的那张脸迪娜也认得,因为半小时之前她赶快看了维基百科抱佛脚。宝洛雅登曾因体型过小、无法穿着标准宇宙飞行服而与太空计划擦身而过,现在乘坐的座椅看上去经过特别改造,绑在昵称「长沙发」的轨道模块零件上,紧急凑合出来的安全绳网沾了哈萨克斯坦斯坦的泥土。迪娜不禁暗忖这会否是自己最后一次看见泥土,但又赶紧压下那情绪。
再回神细想,这画面代表麦希姆和宝洛雅登两人打从一开始就坐在轨道模块那儿。这是史无前例。按照规定,人员必须要坐在后面的重返舱才对。
虽然她似乎不该过问,但坐在前面即便是单程也异常危险,一点意外就形同自杀。重返地球时,原本的轨道模块会被抛弃、任由大气层烧个精光,理论上乘客要留在重返舱才能存活。
——事实上重返舱里也堆满维生素。东西散开后又冒出几张面孔和几条手臂。这儿的三个座位才是原本给人待的地方。那里分别坐着按计划前来的航天员尤里、维契斯拉夫,加上英国人瑞斯。
宝洛雅登、尤里、维契斯拉夫一找到机会就赶快解开安全带,从轨道模块逃进转轴。瑞斯说他待会儿再出去。
迪娜回到转轴,与四人打招呼。以前这种场合会做足面子,新人滑过舱门时要来个大拥抱或至少击掌,旁边还会有人拍照记录。但眼看地球就要毁灭,气氛消沉至极,不过迪娜仍觉得自己该讲讲话。
宝洛雅登说叫她阿宝就好。看她外貌,像是远东共和国的人,但眼睛与颧骨又不那么华人。还好迪娜查了数据,所以知道阿宝是蒙古血统。
尤里和麦希姆都来过太空站,分别是两次和三次。维契斯拉夫似乎是最后一刻接获指派,顶替原本初次到访的年轻航天员。他也出过两次任务。换言之,除了阿宝外,几个俄国人都是老手,因此与迪娜稍加寒暄后就自行滑到转轴中间,东张西望。新加装的模块他们也是第一次接触。几人穿过舱门进入红星模块,这儿他们可就熟悉了,立刻操着俄语交谈几句,迪娜听懂大概一半。要在艾丝顺利工作,可得具备一定的俄语能力。
瑞斯.艾肯身为工程师,事业重心放在奇怪而崭新的建筑结构,客户通常超有钱。然而十七天前人生转弯,现在跑来负责为太空站第二个更大的旋轮打底,现有转轴后侧也将设置二号转轴。新居住空间本意是给太空游客使用,合作案双方一边是NASA、一边是瑞斯的雇主。那位英国籍亿万富豪率先投资太空旅游业。如今瑞斯要做的设计当然得更动,但无论如何,他依旧最为适任。
迪娜回到轨道模块,隔着舱门查看状况。瑞斯倒在椅子上动也不动,十分虚弱。
「第一次上太空对吧?」迪娜明知故问。
「你们这边难道没Google可用?」瑞斯回答。从美国人的理解来看,这人非常难相处。还好迪娜与英国人接触经验不算少,没误会他意思。
「看起来你对新家不太好奇。」
「探险这档事要稳扎稳打。有人警告过我说,头别乱动比较好。」
「可以预防呕吐。金玉良言。」迪娜回答。「只是,你迟早得起来。」一包印着斯拉夫字母的小黄瓜种子从头上飞过,她轻轻拦截下来,算算距离,应可伸手。「我叫迪娜。」
「我是瑞斯。」握手后,他仍按照忠告看着前方不乱动。可惜多数人类男性无法违抗世世代代累积的本性,很自然滚着眼球将迪娜全身上下打量一回,最后终于忍不住微微转头,想看得更仔细。
「你会后悔的。」她说。
「噢,天吶!」他大叫。
「吐出来之前还有几分钟。快出来,我找袋子给你。」
最近几个失眠「夜」,迪娜注意到自己担心着晶体管。现代半导体科技造就体积极小的晶体管,但分量微薄,就代表只要接触少量宇宙射线就会功能尽失。在地表上是无需顾虑,反正成本不高、宇宙射线又被大气阻隔。但到了太空,环境条件不同,多半采用各国军方和企业以尖端技术大手笔制造的「抗射线」电子仪器。其中芯片、电路板的体积重量造价高出一般电子产品甚多,也因此无法用在机器人上。迪娜选择以便宜轻巧的量产规格取代,只是每周都必定折损部分机体,此时就靠能动的机器人将死掉的机器人从阿马尔泰搬回太空站,再亲自更换芯片即可。有时才组装好的机器人只是储藏在那里,一个不慎晒到射线就未战先败。所幸陆陆续续会有维生素运送到太空站,才不构成太大问题。
有些物质可以遮蔽宇宙射线,如地球大气层厚度就足够,换成薄薄一层结实金属也行。迪娜恰好有阿马尔泰,停在表面的物体半面被小行星质量隔开,也就是说,靠它能挡住大概一半宇宙射线。同理,国际太空站一直得到地球庇护,那个方向没有宇宙射线能过来。两者于距离上存在一个微妙区间:面对地球、又在阿马尔泰遮蔽的范围内,就是宇宙射线影响最轻的地方。只可惜角度很窄。迪娜将芯片和电路板存放在那儿,并限制机器人在阿马尔泰面对宇宙深渊那一侧的作业时间,以求降低折损率。
从窗户可以清楚看到阿马尔泰上的凹洞,或许是以前遭受过撞击,那大小塞得进西瓜。
第九天——也就是去香蕉房开会、听杜孛博士提出磊雨现象、总统宣布大家都不准回去的五天前——迪娜派遣好几台机器人出发。它们装载最高功率的切割刀头,目标是将凹洞挖深。也许她潜意识早察觉会有今日的情况,又或者只是认真执行自己肩负的任务:采矿机器人必须有能力依照程序设定开凿隧道。眼前正是实验的最佳时机。
去香蕉房开会后,迪娜回到工坊,放弃要大哭一夜或者将头伸出气闸这些方案,转而修改程序让小机器人将隧道转个弯,朝小行星内部缓缓深入。之前机器人的动作路径是直线,她朝石英玻璃外面望去就是西瓜洞,机器人都在隧道底。要观察机器人必须拿电焊护目玻璃压着窗户,否则切割刀头的紫色电浆强光会伤眼。五名新人于A+0.17抵达艾丝时,机器人没入了弯曲后侧,无法直接看见,俨然自宇宙消失于无形。宇宙射线像光波般呈直线,要是躲到转角后面,就能避开。
迪娜要机器人在笔直隧道侧面挖出类似储藏室的凹槽,然后将所有备用芯片、板材打包好。拜现代晶体技术所赐,全部东西装起来体积并不很大,是单手就能拿稳的方形小盒。换作之前,这可能是个笨主意,只要一点宇宙射线就能摧毁盒里所有零件。但她将盒子放在八腿机器人身上,要机器人出气闸后钻进隧道,透过摄影镜头与数据手套操作机器人肢体,带它进入凹龛,将腿展开,完全僵直。只要固定好就不会忽然飘出来,而它携带的晶体管也能免受威胁。
瑞斯在旁边看着迪娜工作。他进入艾丝太空站已经五个小时,还是身体不适,只能躺着休养。因为工坊这边有索带、夹子和各种工具,方便将瑞斯的脑袋固定在几根管子中间,管子上面包了泡棉,以求触感舒适。迪娜塞了几个呕吐袋给他后就自顾自工作起来。
「那个型号有没有取名?」瑞斯开口问。
「『爪蟹』,」她回答。「『八爪螃蟹』太长。」
「嗯……好名字。」
「要在岩石上面行动,这是最容易设计的形态。每只脚装上电磁铁,可以吸附在主要成分是铁的阿马尔泰上。要抬脚的时候将磁铁断电就好。」
「我猜妳应该考虑过,」瑞斯还是很虚弱。「但妳其实可以将整颗小行星挖空,里面就成了受到保护的环境,说不定还可以填满空气。」
迪娜点点头。她忙着将爪蟹的脚一只只摆妥,然后卡在凹洞墙上。要是最后维生素全掉出来不见,那可就太糗了。「有讨论过,我和……嗯,地球上参与这计划的八千多个工程师。」
「唔,想必这种规模的计划无法独力进行。」
「主要局限在于燃料。电浆刀头虽然好用,但需要补充瓦斯。什么瓦斯都行,但工业等级瓦斯在太空也是稀有财,而且很容易流失。」
「但既然妳都已经挖出隧道,而不是在小行星表面工作——」
「没错,」迪娜说:「将出入口封死,回收散失的瓦斯,可以循环利用。」
「看样子妳想得比我远多了。」
迪娜戴着VR头罩,看不见眼鼻,但底下浮现笑容。「太空的有趣之处就在这里吧,」她说:「这么多聪明人想要研究,却又很难真的提出什么新点子。」
两人对话中断了片刻。迪娜转换讯号,操作另一台机器人深入隧道。
「我眼珠子不敢转太多,可是就我看到,至少还有三种不同形态的机器人在这儿。」
「『角蛇』的灵感来自专门勘察倒塌建筑物的机器人,开发者当初应该也是从蛇的身上得到灵感。」
「名字的由来是角响尾蛇吧。」
「嗯。电磁铁沿着角蛇身体呈双螺旋分布,有的开、有的关,就能在小行星表面斜向滚动,消耗能源最少。」
「那个看起来像巴克球的,应该是采取类似设计?」
「连名字都给你猜到了。一般来说就叫『巴克』,但学术上应该叫做——」
「张力均衡体。」
迪娜觉得自己脸红了起来。「也对,你最熟那些东西了。总之呢,因为很大、约莫是球形,同样靠电磁铁操作,加上连结杆伸缩,可朝任何方向滚动。主要控制组件都在中间那个像细胞核的地方。」
「爪蟹、角蛇、巴克——小小的那种呢?」
「『球虫』。我们尝试制作群集性的机器人,几个月之前莉娜帮忙设计的。」
说到「月」,两个人愣了一下,又意识到自身处境。
「都还在实验阶段,」迪娜后来继续说:「反正主要概念就是学蚁球*彼此紧扣。听起来应该很怪,不算正常工程思维。」
* 火蚁遇到洪水时会「挽手」形成特殊结构。由于身体上有微细绒毛可以保留空气,组成漂浮结构以后即使最下方的火蚁也能够存活。
「我也不是什么正常工程师,只是前阵子恰好钻研过仿生设计,和你们这个项目很类似。差别大概就是我做的东西不会跑来跑去。」
「那你应该听得懂。」迪娜摘下监控爪蟹的3D眼罩。一只角蛇跟进隧道,在爪蟹后面如眼镜蛇般翘起头,除了发射光线照明之外,也负责摄影。透过平面屏幕,迪娜前后挪动角蛇,以查看爪蟹位置,确保电路板不会滑落。
「嗯,可以理解。」瑞斯回答完又补充说:「我不是要对妳的工作指指点点,不过妳知道寄居蟹的行为模式吧?」
迪娜稍微想了一下才明白他要说什么。她去海边的次数并不多。「就是拿别的螃蟹用过的壳来当作家。」
「不是其他螃蟹,而是软件动物,但总之就是那意思。」
她又思索一下才回头。瑞斯的面色已经没有那么病恹恹,出汗量也少了很多。「我想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除此之外,」瑞斯又说:「也把有孔虫纳入考虑。」
「那是?」
「世上最大的单细胞生物,生存在南极冰层下面,成长过程中会吸附环境里的颗粒,黏起来形成一层坚硬外壳。」
「像是『石头人』?」迪娜问。
她知道自己有点扯太远,扯到漫画《惊奇四超人》里面具有坚硬肉体的超级英雄。迪娜没预期对方能接话,没想到瑞斯却响应了。「都是宇宙射线受害者嘛,但没有人际疏离和自怨自艾的问题。」
「我一直想要石头人那种皮肤呢。」
「没有妳天生肤色好看。但那种系统可在机器人自由移动时加以保护,同时不受宇宙射线直射——」
「我想我恋爱了。」迪娜说。
瑞斯抓起塑料袋,对准嘴巴开始呕吐。
◈ ◈ ◈
如何告诉世人世界即将毁灭?杜比庆幸不须由他开口,只要负责站在美国总统背后,满脸肃穆——这本来就不难,更何况有很多人作伴。一群地球顶尖科学家列队站在排成半圆形的各界领袖后面,看来像是新版拉什穆尔山*。他瞪着JBF后脑,总统则盯着提词机,向社会大众解释现况。两侧分别为中国和印度总统,同时以华语、印度语演说同样内容;再往左右,还有日本、英国、法国以及西班牙总统(西班牙总统除对自己国内发言,也代为向拉丁美洲国家发表公告),然后是德国总理与尼日利亚、俄罗斯、埃及总统,甚至教宗和伊斯兰主流教派的几位伊玛目**、一位犹太教拉比和一位喇嘛也列席。所有人同时对目标群众公布噩耗,希望减少翻译所延误的时间,以提高讯息传播速度。
* 雕刻有美国四位最伟大总统头像的花岗岩山。
** 阿拉伯语的「领袖」之意。
倘若真交给杜孛.杰洛姆.萨维尔.哈里斯博士,他大概会这么说吧:人类注定要死。现在地球上七十亿人基本上过一百年也会死光光,绝大部分根本撑不了那么久。虽然没人想死,但请平心静气接受必然结果。
两年之后死于磊雨,十七年后车祸丧命,两者下场同样是死。差别在于,如今大家约略知道死亡的时间与方式,也可以做些准备。有些准备属于内在层次,像是回归信仰神灵。至于外在准备,很大一部分关乎所谓薪火相传。
真正症结就在这儿。既有的继承与传承模式碰上磊雨,一个个失去效力。遗嘱之类形式只是枉然,所有财产都将跟着一起毁灭。更何况,若没人存活接收,什么努力都是徒劳。
只有送进云方舟的东西能够保存,而且要保证它能度过几百年、几千年。此时此刻,值得关注的唯有方舟。
宣言发布于美国奥勒冈州火山口湖国家公园。国务院征用湖畔高地的度假山庄,许多达官贵人聚集在此,周围营地与停车场挤满维安人员、媒体记者和后勤单位。陆战队现正忙着封锁道路、请失望的游客回家,要是对方坚持询问原因,就提醒他们开广播听新闻,听了立刻就会明白——而且恐怕也不会在意度假泡汤这种小事。
天气晴朗,也理所当然地很冷。火山口湖是杜比此生所见最澄澈的蓝色,与苍穹相比只深了一丁点儿。各界领袖发表联合宣言,将末日灾厄公诸于世。他和其余科学家背对湖水站立。总统身边都是些设想周到的政治天才,估算过这片景色能发挥多大作用:摄影机安置在高架上,自上而下囊括坑口全景,以及生长稀疏树木的巫师岛;顶着皑皑白雪的山环也进入高分辨率背景画面。任何人只要有心,都能看懂隐藏在影像中的讯息:六千至八千年前,难以想象的天灾降临这片大地,幸存人类将故事代代相传,编织出天上与地下众神之间的斗争传奇。那战场竟是如此美丽。美国总统与其他领袖将这段故事融入讲稿,可惜杜比与身边来自国际一流机构的学者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诸位领袖朝着另一头讲话,嘴里声音被强风吹散到岩石与树林间。杜比站在美国总统身后四公尺处,只能望着山风撩起她头发。原点之前,JBF的头发就常成为媒体焦点,不仅有政治评论者,连时尚界也觉得这种事情很重要。暗金色发,夹杂些许银光,及肩发丝既直而长。总统现年四十二岁,换言之,比JFK(也就是约翰.甘乃迪)还小一岁,是美国史上最年轻元首。她就读于柏克莱大学时稍微涉猎政治,但之后选择MBA、顾问公司,接着转换跑道,进入前景看好却财务困难的洛杉矶科技公司。该公司经她领导,起死回生,被Google买下,于是JBF成了富豪。她在马里布市某次晚宴上结识年长自己十岁的演员兼制作人罗贝托,两人后来成婚。丈夫本来就在政治领域有诸多人脉,不少作品属于政治色彩鲜明的纪录片,或富有政治寓意的惊悚片。他是拉丁裔,家族受过卡斯特罗迫害,但自身政治立场却像变色龙,兼具自由意志主义和民粹主义,最厉害的是他能吸引双方支持,只有极端分子无法与其共处。罗贝托之所以能游走各个人际圈,原因不外乎他英俊迷人,而且直截了当承认自己不好学,没办法为复杂议题下个斩钉截铁的结论。
成家以后,朱莉亚.布里斯.弗勒赫逖保留婚前姓氏,这决定也引发一波议论。接着她正式跨入政治圈,初次在加州参加议员选举,仅以毫厘之差落败。大选之日到来前,她有孕在身、体态非常明显,后来产下的婴儿竟罹患唐氏症,于是又摇身一变成为活生生的罗夏克墨渍*,测验主题是羊膜穿刺和人工流产引发的焦虑与争议。上了一阵子谈话节目后,两大党为了全国大选,纷纷将目光集中过来,发展出一个极不可思议的现象——居然两党都将JBF纳入副总统人选。她也的确始终保持中立;能拉民主党往右靠,也能推共和党往左倾。大选结束之初,谁也想不到她最后会入主椭圆办公室。毕竟已经很久没见过副总统继续往上爬。讵料,前任总统上任十个月就爆发严重丑闻而垮台,JBF按制度接掌白宫,此后发型便被媒体当作论文主题深入研究,最主要想了解的是:那银光是天生还是染色?若是自然变色,相关技术早就多姿多彩,为什么不愿意处理?若是人工变色,为何选择这种色泽,使自己看来更年迈、更严肃?话题不断延伸。例如有人探讨现代社会中,女性是否必须营造成熟感才能获得正视?
* 罗夏克墨渍测验是一种人格投射测试,受试者观看十张有墨渍的卡片后,回答最初及后来觉得像是什么,施测者依据回答和统计数据判断其性格。
杜比相信,过了今天就再也没人想讨论JBF的头发。应该说,在这节骨眼还被总统头发分散注意力的他,真该自惭形秽。
可惜人类心智就是这种结构,思路不会持续停在世界末日迫近之时,不但需要休息,也需要藉由琐事转换情绪。人的心灵透过那些琐碎小事触及现实,彷佛橡树再巨大,也得依赖树根。树根末端之毫毛,一如总统银发般纤细。
各领袖的演说同时开始,但结束时间不一。伊玛目和教宗还要带领祷告。美国与其他世俗领袖解释完毕后气氛有点尴尬。他们守在原地一、两分钟后,决定退到一旁,披上随员递来的大外套。杜比等一干科学家与火山口湖一同成了背景,必须傻傻站在原地,直到祷词收尾。
他暗忖,以后也许可带艾米莉亚回来。这儿是观察白宙和磊雨演变的好地点。演讲还没结束,杜比就看见火流星拖着白色长尾划过南边天空,亮度足以造成视觉残留。火流星一分为二、二分为五,全消失在地平线。只可惜这距离无法感受到坠地后释放的光热。
近期靠近过坠落地点的人有回报:火流星带来的热度十分显着,但极其短暂,因为火流星行进可达超音速。问题在于,到真正进入磊雨期,流星会来得太快太密,无数火尾在天空交织,将如同高温布幕覆盖地表。届时即便运气较好——其实也不知道是否该这么形容——有些人可能不会被岩石直接击中,却一定也得被迫寻找掩蔽。掩蔽的强度必须足够:例如一层能隔离高热且不会起火的金属。尽管如此,空气仍会逐渐升温,最后烫得无法呼吸。杜比有时不禁思考,在什么阶段自行了结性命才不会痛苦不堪。
月崩后三周又一天,也就是十二天前,他才肯定会有磊雨。各界领袖响应速度之快,令杜比讶异,但他看得出舆论早已汹涌得无法忽视。全球各地天文学家计算后得到同样结论,而天文学界风气已算是非常开放,习惯将见解直接发表于网络,任何能联机的人早在一星期前就掌握磊雨相关信息。于此前提下,美国总统与其他领袖都明白拖延没有意义,干脆和盘托出,尽快将资源投入云方舟工程。
昭告天下的另一个好处是凝聚世人的动因——这里说的当然不是撕裂月球的动因,而是领导阶层口中「人民的自由意志」。社会大众依旧自行选择接下来要如何应对——即便有些决定的效果只存在想象中。地球人无力阻止磊雨到来已是确切的现实。然而,只有极少数人或许能对云方舟工程有所贡献。受过太空漫步训练、具备火箭引擎专业的人太少,一开始就得全部动员。但无论如何,民间还是能做些事,协助云方舟完成任务,同时以其它方式为人类保留遗产、送上太空。
所有领袖结束公告,三个身影走到几分钟前美国总统的位置上。他们以英语发言,主办单位预备口译,凡是能找到人才的语言领域都没放过。第一个上台的是美国内政部长玛丽.布尔斯基。她六十岁了,由于维持健走与登山习惯,依旧神采奕奕;她的学术背景是野生生物学家。隔壁的瑟兰妮.姆班瓦是个高头大马的南非女子,在艺术圈颇负盛名。最后一位是克莱伦斯.库洛奇,剑桥出身,曾获诺贝尔奖的遗传学家,却被自身基因开了大玩笑——他罹患大肠癌,此刻靠如影随形的后博士研究员助理莫菈.克鲁搀扶,拄着拐杖缓缓上台。克莱伦斯的妻子十年前自杀,伦敦国王学院是他身心唯一支柱。
与会者早几天就得知世界将面对何等灾难,有点时间整理情绪,在镜头前不至失态。这三位第一时间搭专机抵达奥勒冈,之后就锁在湖畔山庄房间里。杜比以及各地陆续赶到的科学家在楼下集合,成立类似战情室的组织,随后便绞尽脑汁为玛丽、瑟兰妮以及克莱伦斯撰稿。他们的演讲内容是联合宣言中最关键的一环。说实在,无人乐见大众恐慌、社会动荡,虽说一定程度而言乱象难免,但最终,几十亿人必须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全世界都需要答案。
也因此,纵使玛丽、瑟兰妮和克莱伦斯也是背对着杜比朝冷风喊话,但他事前已经读过、润过三人讲稿上百回,早就了然于心。
玛丽的主题是云方舟如何保存地球生态数据。大部分基因必须转换为数字形式,毕竟把长颈鹿送上太空饲养并不可行,只能设法保存其身体组织样本。太空本身就是超高效率冷冻库,但更好的方式是机器扫描样本后,分离出基础DNA碱基配对,构成数据字符串,便于储存复制。这代表需要运送特殊机器至云方舟,否则不可能将数字信息重制为可运作的DNA,并嵌入活体细胞。若持续发展这项技术,或许几千年后有机会用基础原料重组出长颈鹿、鲸鱼、红杉等物种。这东西老百姓该如何参与呢?——在环境中寻找活体样本,越稀有珍奇的越好。采集之后以手机拍照、取得GPS定位或免费邮寄。
玛丽可能是三人里最痛苦的讲者。因为这段话根本狗屁不通,而且她也心知肚明。生物学界理所当然早已掌握有意义的样本,换言之,那些一心想帮忙的孩子寄送来大量花朵、浣熊头骨、鸟羽毛、树枝、蜗牛等等,最后只能销毁。现有的基因序列仪器二十四小时马不停蹄运转,组装生产线一刻不得停。但无论如何,玛丽这厢演完了,杜比看她对着提词机垂着肩膀、摇头晃脑,猜想大概算是顺利吧。
瑟兰妮的任务是请世人在文艺和灵性方面做出贡献、延续无形生命。各国政府正努力将所有书籍和网站内容整合到数据库。一般人能做的是继续创作,故事、诗歌、绘画,或者单纯提供自拍、相片、影片等,全数储存起来,留待云方舟内幸存者后裔能在未来好好浏览。要发自内心地说服群众这些相对简单,他们也确实有相关计划,实行难度也不算太高,只是把超大量数字信息传送至太空罢了。
克莱伦斯最后上台。他要解释的内容就相对复杂。
杜比将讲稿都背下来了。科学家团队多次讨论该如何陈述才恰当,不过克莱伦斯本人倾向使用他最熟悉的高派教会*语言。
* 英国教会系统之一,主张尽可能保存天主教传统。
「最重要的一次掣签*就在眼前,」他开口:「依照主的心意,地球上充满不同肤色、民族的人类。我们现在背负重任,就像远古时代的诺亚必须建造方舟,尽可能保全各式各样的生命。适才玛丽.布尔斯基女士说明如何留存动植物和其他生命形态,做法并非如诺亚那样,两两带上方舟,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空间,也恐怕无法延续牠们性命。动植物的部分,有其他方式能处理。
* 类似摇签、抽签的仪式,旧约中出现数次,新约中出现一次。信仰基督者认为掣签结果是神的指引。
「人的部分不同。方舟上还是得有人,没办法完全自动化,而且,要是缺少人类心灵的创造力与适应力,我们将很难存续。我们必须展开移民,从航天员、操作员、军人和科学家开始,方舟需要这些专业。然而专业人士有限,也只占了地球总人口一小部分。」
真正关键在于:到底要送多少人上方舟?这问题折腾学者团队很久。两年时间,假设火箭工厂全年无休运作,也不过分讲究安全规范,可以运输多少人?计算结果是有出入的,差距甚至达到十的二次方——也就是几百到数万的范围。量的部分科学家说不准,再者也不是送上去就好,存活率也同样重要。杜比自己觉得可靠的数据大约是五百到一千之间,但最后为求保险,克莱伦斯讲稿里头没有任何相关讯息,连一点暗示和线索都不泄漏。
「我们想请每个村庄、城镇、都市,各种地方层级都来执行掣签程序,挑选两名年轻人,一男一女。他们将有机会接受训练,成为云方舟船员。针对遴选程序,我们不强加任何规则与标准,仅建议以下原则:为保存人类基因与文化多样性,希望所有候选人能充分代表该社群特征。」
这套说辞自相矛盾。先撂下一句「不设定规则和标准」,却又明言要求一男一女。稍有脑子的人都晓得,某些文化底下,性别限制本身就会造成冲突。
「获选的男孩女孩,」克莱伦斯继续说:「会集合在一系列营地与校园中,为往后使命接受训练,云方舟一腾出空间,他们就要上去。」
站在后面的杜比知道某些摄影机可以拍到自己,因此尽量保持面无表情。克莱伦斯没有撒谎,却也没有将计划交代完整,跳过很多部分。营地最后要收留多少人?你稍微想想就知道,绝对超过能够运输进太空方舟的数量。那么,有多少人真的有机会受训并派上用场?
实际过程的筛选性质比克莱伦斯这番说法强烈许多。即便经过掣签,仍然只有少数真正受到征召、来自人数少、具独特特征的民族有优势。但无论如何,只要进入训练中心很快会意识到,绝非所有人都能在磊雨落下前飞往太空,迟早会演变为生存竞赛,而且恐怕过程十分残酷。杜比光是想象就觉得不舒服。
这三周来,他大概是第一千次觉得人类心理真是奇妙。训练营生活多艰苦都没关系,大部分人终究要死也没关系,相比之下,年轻人被迫彼此竞争、自相残杀还比较令他难过。
湖畔山庄那边有扇窗帘拉开,杜比抬头看见艾米莉亚环抱双臂、手肘抵着窗台,从两人要共度三晚的房间向下望。她留在房间看电视转播,两人说好之后要讨论影像的效果,判断讲者和专家是否表达合宜。
此时恰逢感恩节,学校放假,艾米莉亚周三搭机到奥勒冈州尤金市,再租车过来会合。
度假山庄接待人员根本不晓得会有如此盛大的聚会,周四下午还照常举办传统火鸡宴会。科学家、政治家、军方人士明明是因应世界末日赶过来,眼下的节庆气氛却显得格外讽刺。不过杜比是真心感激艾米莉亚赶来共度,尤其这可是人生中最需要陪伴的时刻。
月崩后第七天,也就是初识艾米莉亚并陷入情网的当下,杜比觉得自己好愚蠢,想不通大脑为何有那种反应。然而,艾米莉亚响应那分情感的态度与小学教师身分相符——简单明白,甚至有点单调死板。她任教的学校距离加州理工学院不到一英里,于是两人数次约在傍晚时分,提早用餐,之后她回家改作业,杜比也回到研究室,一再确认针对指数和白宙的计算正确度。沉浸新恋情,同时又意识到地球即将毁灭,这两件事太极端了,几乎超过他的心灵所能承受。每个清晨醒来后先是充满幸福感的几分钟,随即又难以克制地坠入黑暗深渊。
出席戴维营远距会议、向国际太空站人员解释状况后,艾米莉亚开口询问过杜比为何心烦,他也据实以告。那是两人初次共度夜晚,但直到第四次同床才真的发生性行为。造成阻碍的并非末日恐慌,严格说,悲剧也能刺激性欲,就像以前他在参加亲友葬礼的路上曾有过难忘的性经验。这个时期真正令他坐立难安、压力大到无法重振雄风的原因,在于他无法想象该怎么跟认识的每个人解释。
不过问题解决了。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了。
克莱伦斯为谈话做出激励人心的结尾,表示年轻人只要进入云方舟,就能平安度过灾难,带着所有人类的基因遗产在太空建立、繁衍新文明。送往方舟的资源包括冷冻的精子、卵子和胚胎,留在地上等死的人仍能怀抱一丝希望,也许继承自己血缘的后代某天能在太空殖民地成长茁壮,并藉由数字保存的文书、照片与影像进行跨越时间藩篱的交流。这些听在杜比耳里都是障眼法,只是为了稳定人心。但他当然能理解今天这群讲者最重要的使命即在于此。毕竟核心讯息太过沉重惊悚,多数人能不能相信,尚属未知。负责报导会议内容的电视主播昨天已经听取简报,并签下保密协议,因为若不这么安排,他们将没有时间平复情绪,播报途中可能情绪崩溃,就适得其反。今天这场合必须抛出浮木给民众抓紧。所以,由一位年迈慈祥、自身受到癌症折磨的剑桥教授出来引用詹姆士王钦定圣经、安抚大家,叙述未来子嗣将安居于天外新世界、欣赏祖先遗留的JPEG和GIF图档、细细缅怀,恐怕是世人唯一能得到的慰藉。克莱伦斯必须扣住大众心弦,而他也认真说完。接下来,实务部分交给杜比在内所有参与云方舟计划的科学家,以及各国政军商界领导阶层来执行。
克莱伦斯的门徒莫菈.克鲁与玛丽.布尔斯基一左一右挽住老人家,扶他走下台阶、回到火山口边缘。有群吓傻的记者这时围上去想提问,但除此之外,现场近乎死寂,不似以往记者会后热闹喧哗。大部分媒体人士甚至急着赶回总部。
杜比抬头望向山庄窗户。艾米莉亚将秀发梳到耳后,人也自玻璃后退开。他踩着寒冷僵硬的腿走回去,不禁想到精子卵子,也好奇冷冻又能保存多久?目前纪录上精卵经过冻结最多可达二十年,仍可能培育出正常婴儿。但考虑宇宙射线,情况就比较复杂。射线穿过人体时会造成细胞损伤——差别在于人体有很多备用细胞维持机能,射线若是打在精子、卵子这种单细胞上,它们势必会死亡。
至少现在地球上每个男性都能选择朝试管射精,女性愿意的话,也能经过复杂手续取出卵子,还有上百万个胚胎即将进入冷冻状态。很可惜,其实没有多大分别,因为最后都需要有年轻健康的女性接受捐精、怀胎九月生产才算数。人口会慢慢增加,再说白一些,大概十四、十五年后就会出现第一批可用子宫,三十年后则是第二批。问题在于,到那时候,地球人满怀期望冷冻起来的样本也大半超过使用期限。
换言之,云方舟的居民必定会以女性为优先。
除了繁衍外,其实还有别的理由。针对长期曝露于辐射下的航天环境,研究发现女性生理受到的损伤较小,再者,平均而言女性体型较小,需要的空间、食物与氧气也较少。还有社会学研究显示,若需长期居住于狭小拥挤空间,女性表现更为优秀,但这部分尚有争议,难以判断究竟是先天还是后天,还有这里的性别认同到底是生物还是社会机制。但是许多人始终认为男生提着长矛冲出去戳野生动物是达尔文天择理论的一环——至少家长会认真看待这种说法,所以很难想象一大群男孩能够一辈子住在大型合金罐头内而不出乱子。
对男性来说,训练营就像蟑螂屋。虽然经过掣签选拔,进去后却大半出不来,只有幸运的极少数能例外。
杜比心不在焉地朝度假中心前进了几分钟,心里有种烦闷挥之不去,好像漏掉什么程序忘记做。
向媒体发言——对,就是这件事。以前的话,摄影机会立刻团团包围上来,想闪开的会是他。今天完全相反。杜比很愿意好好跟大家讨论,他可以为了电视机前面数以十亿计的观众再扮演一次杜孛博士——结果没有媒体过来。各国主播瞪着提词机,语气凝重、照本宣科;更低一阶的记者——如科技部落客或自由撰稿人也专注写稿。而杜比在里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泰维史塔克.普劳斯待在停车场角落,用三脚架撑起平板计算机,镜头对准自己,衣领上夹着无线麦克风,看来正在上传影像,大概是要放上《图灵》杂志网站。这是他最近几年的事业。杜比和他已经相识二十年,此刻的泰维气色糟糕透顶。他不符合事前听取简报的资格,刚才的宣言想必造成很大震撼。前夜杜比试着透过推特或脸书连络,希望能给泰维一点提示,免得他受到惊吓、乱了阵脚,只可惜泰维迟迟没响应。
看来此时并非与泰维来场即席访谈的好时机,所以杜比假装没看见,继续往前。度假中心门口有特务,他习惯性地亮出证件,但这只是形式,对方早就认得博士,便主动伸手推开大门。
杜比不搭电梯,选择爬楼梯。运动一下可以促进末梢血液循环。艾米莉亚门没关紧,他先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进去之后锁好房门,马上朝沙发瘫下去。艾米莉亚依然站在窗边,背靠乡村风的大窗台。度假中心的这一侧不面太阳,但透进来的光线足够照亮她的脸,可看见眼周和嘴角有些细微岁月痕迹。她是洪都拉斯裔美国人第二代,外加非洲、印第安和西班牙的复杂混血。眼睛很大,头发微卷,有种像鸟一样的警觉神情,也充满小学教师需要的各种正面特质,就性格来说,非常适合目前的情势。
「唔,总算告一段落,」她开口:「你也算是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接下来两天还有十场访问,」杜比回答。「要解释背后的原因与机制。不过妳说得也没错,跟宣布坏消息比起来是简单多了。」
「只是数学而已。」她说。
「嗯,只是数学。」
「之后呢?」艾米莉亚问。
「妳是说再后面几天吗?」
「对啊,那时候要做什么?」
「我还没有好好想过,」他老实说:「可是还是要继续收集资料、修正预测。越能精准掌握白宙会发生的事件,就越好安排火箭发射和其他计划。」
「掣签。」她说。
「还有这个。」
「你也得去吧?杜孛?」艾米莉亚从来不用外号称呼他。
「妳说什么?」
她脸上闪过一丝不耐——这很不寻常。接着,艾米莉亚注视着他,几秒钟后生出一股笑意。「你居然没有自觉。」
「什么自觉?艾米莉亚?」
「很明显啊。你也得离开。」
「我要去哪?」
「去云方舟。那里的人需要你。你是少数上头用得到的人,你能提高存活率,也能担任领袖。」
在艾米莉亚说出来之前,杜比真的完全没想过这一点。可是听了以后,他知道事实如此。「天吶,」他回答。「我比较想和妳一起留在这里。我刚刚还在想,等时候到了,我们可以回来这边,在火山口露营,看磊雨落下。那一定会是最壮观的景色。」
「这种约会太火热了。」艾米莉亚说:「而且我打算回家。」
「也许妳和我到时候就变成一家人了。」
她眼睛闪闪发亮,伸手抹了鼻子。「这种求婚方式未免太怪了,」她说:「可是,杜孛,到时我先生会在太空轨道,我要自己一人留在加州。」
「我可以试试——」
她摇头。「一个三十五岁的小学老师不可能上方舟。」
他明白。
「可是冷冻胚胎没问题。」她说。
「这种求婚的方式好怪呀。」
「我们就是活在一个奇怪的时代。我知道自己的状况,我还能生,所以我的小老虎,你之后别戴套了。」
于是,尽管半小时前杜孛博士还保持怀疑论调,以逻辑理性分析克莱伦斯.库洛奇那段抚慰人心的演讲,认为那只是演给几十亿人看的一出大戏,要民众在接下来两年里多做爱,才不会胡思乱想。结果自己也和艾米莉亚相拥相依,忙着制造可以带上太空的胚胎——虽然最后那会植入某个不知名女子的子宫。
他高潮的时候,心里想的居然是要录什么影片给孩子当作微积分教材。
火山口湖记者会当下,自己不在地球上。迪娜深感庆幸。
她一个人坐在工坊里,望向窗外。阿马尔泰凹凸不平的黑影后方露出蔚蓝地球的一角。迪娜知道记者会何时开始、何时结束,但选择不收看转播。从这儿看去,地球没有任何改变。这个反差十分奇妙——明明地表上有七十亿人刚得知最恐怖的消息,经历人类历史上未曾有过的集体情绪伤痛。军警早已派驻在公共场所,要「维护秩序」。可是实际上是什么状况?不得而知。重点是,地球看上去一点儿也没改变。
无线电发出哔哔声。她眨眨眼,忍住泪水,低头望向地球北端那道名为阿拉斯加的弧线。
在天上的妳是我们的骄傲。
她认得父亲的「笔迹」——他使用摩斯电码的习惯——就像闻到他的气味、听见他的声音。迪娜回复:
好希望能再见到你们。
贝佛莉姑姑开始收成马铃薯了,别担心。
她哭了好一会儿。父亲那边传了一个QSL。这就是标准的Q码,意思是「妳还在吗?」
她也回复QSL,意思是「在」。
Q码的原始意义是提高沟通效率,不过迪娜知道另一种用途,就是当诉诸言语变得困难时,依旧能够交流。
孩子妳快点上工吧。
你也别玩无线电了。去帮姑姑。
爱妳,QRT。
QRT。
「真没想到我居然能听懂内容。」
她一回头,就看见瑞斯.艾肯靠在舱井。那条通道连接工坊和SCRUM,也就是太空商业资源工具模块(Space Commercial Resources Utility Module)。那个看来如同巨大铁罐的物体连接艾丝前端与阿马尔泰,外侧留有不少对接埠,可供日后其他模块使用。只可惜因为种种工程延宕与预算缩编,目前只多接了一个模块。瑞斯就是从那边过来的。他腋下夹着毯子包裹的物体。
迪娜吸了吸鼻子,同时也惊觉自己脸色一定很难看。「你躲在那边多久了?」
「没有很久。」
她赶快回头拿了毛巾擦干眼睛鼻子。这时瑞斯继续说话,填补沉默。「那记者会我看不下去了,所以想找点事情做,结果发现个很神奇的东西呢,因为水往低处流——好吧,其实我早就注意到旋轮区有个地方板子下面会凝水,严格来说算是维修上的问题,我们早有纪录。总之……顺便给妳带了个礼物。」
迪娜回头盯着他手臂夹住的物体。「玫瑰花吗?」
「那个下星期我再试试。现在先将就一下——」他递过去。
接过来的时候,那东西感觉与太空站其他的物品一样轻飘飘,可是仍能从惯性察觉这玩意儿有些重量。
揭开毯子后,她立刻听见清脆声响。首先看到一层艾丝里随处可见的隔热材料:麦拉塑料板,更下面是一大块不规则形,可感觉到寒气。她将塑料板也拆掉,里面有个冰块。椭圆形、类似透镜形状。所以这是凝固的积水。
「漂亮。」她说。
几粒水珠飞溅,被小窗射进的阳光照亮之后如钻石般璀璨。迪娜准备用擦脸毛巾捞起来,动手前还先欣赏一下它们的晶莹光采,乍看像无数星星组成的小宇宙。
「妳之前提到尚恩.普罗布斯特传了加密讯息过来?」
「他所有的讯息都是那种风格,」迪娜回答。「就算解密了还是很难看懂。」尚恩.普罗布斯特是她老板,阿周那探勘公司的创办人兼董事长。
「印象中是和冰有关。」瑞斯继续说。
「等一下,先把这个放到气闸舱吧,不然会继续融化。」
「嗯。」瑞斯推了一下,荡到工坊另一头。曲线墙壁上有个直径约半公尺的圆形小舱门。「旁边都是绿灯,可以直接打开吗?」
「可以。」
他扭动拉杆、解开舱门插销,门后有一个小舱。迪娜要将机器人召回维修或送到阿马尔泰上面时,就是透过这条路。可供人类出入的气闸不仅较大——最少也要能容得下一名穿上笨重宇宙飞行服的人员——同时也必须考虑安全,又得由政府规划,于是相对复杂昂贵。工坊的这个不同,这只是阿周那探勘公司花几星期开发出来的新原型,目的是供小型设备通过,容量跟大垃圾桶差不多。为了节省内部空间,小气闸向外朝太空突出,形状近似粗大的消防栓;气闸对外那侧有圆顶,迪娜可以从工坊里经由推杆和拉杆的组合控制开关。这种机械结构简直像从儒勒.凡尔纳*的小说里头照抄过来的。现在门还没打开,气闸里充满冰冷空气,因为几分钟前太阳才照到这一面。
* 法国作家,获誉为科幻小说之父,著名作品包括《海底两万里》、《地心历险记》等等。
迪娜轻轻一推,冰块穿过工坊、溜向瑞斯。「高球过顶!」他大叫之后接住。
「什么东西?」
「橄榄球术语,」他将冰块放进去。「有没有爪蟹之类的可以过去捡?」
「稍等一会儿,」迪娜说:「现在搁着没关系。」
「好。」瑞斯关上内门拴紧,回头望向迪娜,结果迪娜也正好看着他,两人彼此打量好一会儿。
「所以轮子那边有个地方不只凝水,还会积水,」她先开口。「你拆掉一块板子就能拿到?」
「对。」
「而且结冻了?」
「正常状况下不会。我稍微做了点环境操作。」
「唔。」
「可以省电。」
迪娜在另一头连接SCRUM的地方赶快看了一下附近有没有人在。她算算时间,知道其余人应该在轮子那儿开会,或者正在进行太空漫步作业。
「技术上来说……」她又开口。
「技术上来说这么做是违规的,」瑞斯回答。她欣赏他的自知之明与坦率。「之所以违规,是因为一旦妳开了外门,让机器人拿着冰块到太空,冰就会升华。」
升华和蒸发差不多意思,只是跳过了液态阶段,也就是固体接触到真空以后渐渐化为蒸汽散失的过程。如果没有极低温保存,冰的升华速度非常快。
「然后艾丝的储水量减少,」迪娜说:「水是限量的珍贵资源。」
「可是也没人会介意了。」瑞斯语气轻松。「状况不同,联合宣言记者会后经常就有火箭上来。」
「就算你这么说,尚恩要我做的东西是阿周那自己的计划。那是商业的、私人利益的,水在太空站里面是大家——」
「迪娜……」
「怎样?」
「别想太多就没事。」
又沉默一阵,最后迪娜大口叹息。「好吧。」瑞斯说得没错,事态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他到底有什么打算,跟冰块又有什么关系?」
迪娜对他的好奇心有点不耐,可是最后还是认栽。更何况,说不定瑞斯帮得上忙。她回头朝着窗外几公尺处熟悉的阿马尔泰点点头。「我们一家、还有我自己一直以来的工作,」她回答。「就是采矿、处理坚硬的石块与金属。机器人要在铁矿上移动,所以配备磁铁;为了处理金属,所以加装电浆弧切割器与磨轮。现在尚恩却叫我别管这些,他觉得未来要着眼在冰块,要将整个计划重点转移过去,之前的研究先弃置不管。」
「地球上就有很多冰块,」瑞斯指出矛盾点。「没人当它们是矿物。」
迪娜又点头。「全部打掉重来的感觉很糟。」
「地球上的同事呢?也开始研究这个?」
「从电子邮件看起来,这项目变成全公司上下的联合计划。」她回答。「采购冰块以卡车为单位,直接洒在研究室地板,整栋大楼都是冷冻柜。幸好现在西雅图也是冬天,所以温度只需要调低一点点。不过大家还是先去REI*买了保暖内衣裤。」
* 一九三八年创始于西雅图的户外活动衣物品牌。
「在急冻人底下做事是什么感觉?」
「我刚刚还想说是企鹅人*咧,」迪娜回应。「可是西雅图人没有带雨伞的习惯。」
* 急冻人与企鹅人都是DC漫画中的反派,常与蝙蝠侠交手。企鹅人由于父亲淋雨患病死亡,在母亲要求之下雨伞从不离身。造型是西装和高帽。
「他们也不戴高帽,至少我没看到过。所以不管怎么说都是急冻人才对。」
「总而言之,」迪娜说:「昨天来的那些维他命里有些好东西。」她打开靠近工作桌的柜子,取出塑料袋。袋子颜色是金属灰,材质是用来避免敏感电子用品受到静电干扰,上面还黏着NASA标签。
「认识身居高位的朋友真方便。」瑞斯说完,立刻察觉标签上的名字是NASA署长史考特.史帕丁,昵称「老丁」。
迪娜笑道:「人家明明在『底下』。」
不算好笑,瑞斯也真的没反应。迪娜觉得两颊发热。这并不完全是因为说笑话失败,她只是忽然惊觉自己依旧得谨言慎行。「史考特几星期前答应睁只眼闭只眼,暂且不管我的研究内容。」
「意思是?」
「意思是我可以继续开发机器人,不会闲着没事。但说实话我没完全相信,不过看样子他和我老板谈过。尚恩几天前才快递这些东西给老丁,结果马上就转到我手里。」
她稍稍拉开拉链,拇指食指伸进去,抓出米粒大小的装置,隔着一段距离看起来像个光伏电池*,一小块硅连接几个极小物体。
* 即俗称的太阳能电池。
「旁边垂下来的是?」瑞斯还是想知道。
「运动系统。」
「腿?」
「这一个的运动系统正好长得像腿,其余有战车履带、滚筒,或者铲橇。」
「铲橇?是正式用词吗?」
「矿工习惯这样叫,那是在地上搬动重物的办法,之后拿给你看。」
「所以,」瑞斯说:「你们现在要评估有什么方式能让机器人附着在冰块上,而不会飘到外层空间。」
「对。西雅图那边就是在做这个,我则在太空环境下测试。」
「喔!」瑞斯叫道:「那妳不就很走运吗?现在——」
「——现在还有自己专用的冰块。嗯,谢啦。」
「偷偷来才刺激?」他眉毛一挑。
这表示够明显了。「还是要一束玫瑰才浪漫。」迪娜回嘴。
「真的吗?」瑞斯说:「男人拿出一束花想说的是什么呢?还不一样是心里想着妳吗?」
迪娜进来艾丝不久就在工坊舱门装了帘子(其实只是条毛毯),想小睡片刻的时候遮掩起来方便,别人看了也明白她不想被打扰,至少会记得先敲门。此刻她顺手拉起门帘,回头一看,瑞斯果然满脸期待、准备就绪。
「你的太空病呢?」她问:「今天精神特别好的样子。」
「好到不能再好,体液都乖乖的呢。」
「我检查看看。」
一星期以后,俄罗斯人大举入侵。航班排得满满满。NASA说「结果好坏参半」,俄罗斯太空总署则说「死亡率在接受范围内」。
从远方看艾丝,往往只看到太阳能板。结构上而言,太阳能板就像太空站这只鸟儿伸出的翅膀,概念是以最少重量得到最大表面积。
质量、强度以及活人集中于「躯干」,也就是说,许多外形如同瓶罐的模块堆积在「翅膀」中间——奇怪的是,因为躯干比较小,从很多角度根本等于消失不见。远处望过来,体型较大、容易看见的全是近年才与太空站连结的部分,亦即前端的阿马尔泰与后端的旋轮。
除了太阳能板,还有些形状类似的装置,作用是将多余热量散至太空。它们组合起来,称为综合桁架结构*,所谓「桁架」,对于建筑工程师而言,代表任何外形类似无线电塔或铁桥的结构体,也就是直杆交错、如同格栅,达到最低重量,却有最大强度。艾丝某些部位直接露出桁架,但多半仍以太阳能板或散热板包裹,外观比实际看起来结实。板子底下有错综复杂的管线、电池、传感器,以及控制太阳能板位置和使之旋转的机械。撇开极少数例外,综合桁架结构无需灌入空气,本就并非储存空气或可供人类活动的空间,好比摩天大楼屋顶上会有很多设备,经风吹日晒雨淋,却不常得到关注。需要调整线路或者处理故障时,航天员才漫步过去查看。但艾丝大部分成员的任务只要留在罐头堆砌的主站体内便能完成,即便主站体外观上小了许多。
* 此处原文为Integrated Truss Assembly,但较正式的用词是Integrated Truss Structure。椼架在工程学上的定义是「只由二力组件组成,组装后如同单一物体的结构」。
但这一点即将改变。
艾丝扩展幅度有限,不管装多少罐头和旋轮都无法解决问题。如此高密度的设施超越临界点后将难以继续发展,因为几乎所有装置都要用电,而要用电就会生热。为了不让温度无穷尽升高、最后烤熟所有人,就需要冷却系统与散热装置,将能量以红外线形式「射」向太空。若想塞更多人和机器到中间主站体,就需要安装更多太阳能板、更多电池、更多散热片,也需要更多管线连接一切。目前尚未考虑人的因素就已窒碍难行。活人需要食物饮水,还要呼吸空气,所以还得回收二氧化碳与污水。
云方舟背后的智囊团是各国政府与民间企业内对太空科技最了解的专家,当然知道此路不可行。他们的一致结论是:必须改采去中心的分布式设计。方舟计划基本单位称为「元舟」,最小版本设计能直接随重运载火箭升空,其动力来源为简易小型核子反应炉,燃烧放射性同位素产生热能,可发电长达数十年。苏维埃很久以前就在偏远地区灯塔使用过这项技术,几十年前试用于太空探索。
每艘元舟容纳人数不多,范围随设计变动,最少五,至多十二。之后详细状况要看能够多快开发出充气膨胀式结构体。这项技术成功的话,可将人员安置在类似厚皮气球、空间大上许多的居住区。问题在于,必须长时间抵抗气压、承受太阳辐射、温度变动甚至小流星撞击的气球并不容易打造。
另一个不言可喻的前提是,云方舟以整体为单位,必须具备自给自足的饮食生产力。水要回收,人类呼出二氧化碳,提供给植物,植物再产生呼吸所需的氧气,并成为食物来源。这种循环如何落实已是几十年来科幻小说乃至实务开发上的热门主题。之前实验成果不一,但现在更多专家学者投入,这方面而言,他们的知识远胜迪娜。不过迪娜想象得到,最好先习惯低卡路里素食以及不定期发生的氧气稀薄状态。
元舟若不聚集,撑不了太久。无论内部生态系统如何完备都没用。机械会故障、人会生病,补给品与营养会匮乏,更何况,一辈子只与同样几张面孔相见互动,精神失常根本是意料中事。
然而,元舟与云方舟整体设计一变再变。原本说要「完全平均」,也就是长期而论是无核心、不以艾丝为主轴,所有物资和「人力资源」流动经「随机接口」,也就是任意两条元舟彼此同意,就可进行组合,组合期间进行食物、饮水、维生素乃至于人员交易,主要概念是市场动力,排除中央控管机制。
但隔天指示又变了:主张以艾丝为指挥中枢,进行整体协调,能储藏的物资集中放置;后侧旋轮——或者该说旋轮群,瑞斯已经展开第二旋轮建设计划了——预计未来供休息娱乐之用。元舟上对于罐头生活已感苦闷烦躁,长期飘浮于低重力环境、有骨质疏松风险的人可轮流进去度假。
迪娜和爱斐开始将方舟计划的设计团队戏称为「舟议员」。他们在两种理念的端点来回踌躇不前,这现象隐约透露出此处至少存在两个派系:中央集权派的论点是长期处于零重力状态太危险,人员必须轮流进入旋轮维持体能。结果几天后地方自治派忽然拿出名为「链球计划」的蓝图,意思是只要两条元舟以长缆索连结,就能找到共同重心,进行旋转,不仅每条船都能模拟重力,力道还比旋轮更强。再过几天,中央集权派发表仿真动画,指出链球模式下缆索可能打结、双舟更可能相撞。两派人马你来我往,有种小孩子吵架的荒谬喜感。
短期而言,现下这些爱怎么吵就怎么吵,就算将制程速度拉高到破天荒的程度,依旧要好几周才能设计完成并打造第一只元舟。为了将元舟射进太空,需要扩大载重火箭生产线,工程比制造元舟更旷日费时。而且,首先前往艾丝的并非元舟,而是各国既有的太空载具大杂烩。其中多数为利用库存火箭打上太空的联盟号胶囊舱,力求尽早送「先驱」进入艾丝。先驱部队的任务是扩大艾丝的综合椼架结构,藉此增加能同时停泊的元舟数、储藏空间,并保持太空站运作。他们多数时间要身着宇宙飞行服进行EVA——extravehicular activities——也就是舱外活动,通称太空漫步。据说先驱部队总人数高达一百名,正在加紧训练,宇宙飞行服也要赶工制作。
然而,当前艾丝的状态别说容纳百人居住,就连载具也没地方停靠。为了迎接几周之后即将到来的新成员,舟议会又另组「尖兵」部队。尖兵筛选很严苛,必须具有巅峰体能,以及不畏危险的心理素质,也要学会使用太空装备。而所有尖兵都是俄罗斯籍。
太空站缺乏安置空间。精确一点说,实体空间虽充足,但维生系统无法负荷。二氧化碳过滤装置承受不了这么多颗肺,而且全站仅三间厕所,其中之一已经二十年没整修了。
换言之,尖兵部队大多时间得留在宇宙飞行服内。这么安排并不奇怪,计划原意就是要耗尽他们每天的精力。如果尖兵每天可以十六个小时不入站,就等同减轻艾丝维生系统十六个小时的直接消耗。
月崩原点时,就人类所知,整个宇宙只有十多件宇宙飞行服,即使加速生产,依旧不敷需求。俄罗斯研发的海鹰宇宙飞行服原先只能独立作业几个小时,以前不成问题,是因为大部分航天员工作几小时就累坏,更何况耗材也会用尽。为了延长使用时间,尖兵部队采用脐带系统,以宇宙飞行服透过多重管线连接外部维生系统,获取水电,并排出废弃物和多余热能。
然而他们每天总得休息几小时。必须有地方供他们爬出宇宙飞行服喘息。
俄罗斯太空总署搬出以前的紧急救难装置计划,并动手制造。这东西取名Luk,是俄语的「洋葱」,发音近似「路克」。英语好的人则常念成「勒克」——Luck,幸运。
洋葱救难装置沿袭俄罗斯太空科技传统,设计十分单纯:直接将人丢进装满空气的大塑料袋。
若使用一般材料,下场不外乎航天员窒息,或袋子炸裂,因为塑料袋不具高度气压承受力。一个袋子充气量有上限,只达到地球大气的几分之一,那么只好再放另一个袋子进去。第二个袋子可以稍微提高气压,但仍旧不够航天员存活,所以再放第三个袋子进去,气压又能提高些许。如同制作俄罗斯娃娃般重复过程,直到最里面的袋子储有可供人类生存的气压,那才是航天员真正要进去的地方。端看外观,这般多层半透明塑料膜就结构来说,名副其实是颗巨型洋葱。
洋葱安置计划有许多优点:便宜、简易、轻量。洋葱放气以后可折可卷,背包大小的容器就足以收纳。
最内侧袋子有人进去后,空气会因为二氧化碳而逐渐浑浊,不过技术问题早就在宇宙飞船或潜水艇时代得到解决:利用氢氧化锂化学制剂可以吸收二氧化碳,只要氧的补充没中断,航天员就不至于无法换气。
不过,航天员的体温也会累积在气球内部,为了避免闷热,需要冷却系统。
进出洋葱是另一个需要巧思的环节。没人知道俄罗斯是怎么测量的,但总之结论是:任何人——任何符合太空计划体能标准的人——都能钻过直径四十公分的洞。所以洋葱采取凸缘设计,表面加装直径四十公分的玻璃纤维圆环,圆周有螺丝孔;每层塑料膜与凸缘连接——这样造型就更像洋葱了——凸缘就是洋葱茎切开的地方。为避免空气从洞口流失,再装上厚重塑料板,航天员爬进去后得赶快阖上。
使用洋葱流程如下:首先摊开袋子、找到凸缘、将头套进去开始钻。等肩膀和骨盆都钻进去了就赶快缩脚,找到隔板后关闭,让自己被锁在里面。这时候的洋葱都还是贴着使用者,是皱巴巴如睡袋的一团塑料。
等到洋葱在真空中能够伸展,就打开阀门给内层充气,气球会逐渐膨胀到货柜屋大小,开始漫无目的晃荡,等待救援。
救援抵达时,必须备妥打开凸缘的螺丝工具,进行气密连接后方可开门。接着再摘除遮板,让里头的人逃离冷冰冰的太空——然而因为散热不良,恐怕会成了热腾腾的太空。
海鹰宇宙飞行服的主架构是上躯硬壳,简称HUT(Hard Upper Torso),衣如其名,它以硬壳包裹航天员躯干,附有手、腿和头盔连结点;硬壳背面有门,周边加装气密软垫,要穿上宇宙飞行服就得先开门,双腿双臂探入伸到底,然后弯腰钻进去,顶到头盔。穿好以后门就关上,宇宙飞行服立时成为一个对外隔绝的系统。
俄罗斯太空总署利用现有零件,两周内赶工制作了一批信道(Vestibyul)模块,凑合做为洋葱救难装置与海鹰宇宙飞行服的连接机制。
信道模块大小勉强能装进卧躺的人。一端也是凸缘,对应洋葱的四十公分开孔。航天员从洋葱进入信道模块时,同样腿先过,只有极狭窄的空间能蠕动双脚,并窜进彼端门开着的宇宙飞行服。而且在此之前,航天员得先亲手将遮板放回原位、拿扳手拴好。
好不容易进入宇宙飞行服,操作信道模块将宇宙飞行服关好;模块排出内部气体,航天员再度进行舱外活动。工作结束后,流程反向进行,简直像上班族通勤,车子停进车库后上楼睡觉。航天员可将宇宙飞行服停放在信道模块外侧,自己进去洋葱内部飘浮休息几小时。
有些细节非常关键。气球、信道模块与宇宙飞行服皆形成封闭系统,若想离开,一定得穿好宇宙飞行服、关好隔板,接着太空漫步穿越救援载具的气阀。任一阶段出错——例如无法穿好宇宙飞行服,或封闭气球,都会导致救援失败——至少成功率大幅下降。若洋葱被凿穿——尖兵计划第二天就出现这意外,祸首推测是微陨石——下场当然是航天员死亡。后来所有洋葱与信道模块都移动至阿马尔泰的遮蔽下,尽管不是百分之百安全,但能大幅减低伤亡率。
再者,既然系统进出不便,尖兵唯一选择就是于贝科奴出发时就穿上宇宙飞行服,并预先连接模块和洋葱。还有一个原因是,这些装置本就无法全塞进普通太空舱。他们六个一组塞进原本不供人类搭乘的货柜,里面也无法安装任何维生设备。换句话说,发射后到抵达前,这群人只靠宇宙飞行服内藏的氧气与电力活下去。航程最少六小时,中间势必要补给耗材,但因为补给系统失误,造成第一批尖兵中有两人死亡,第二批仍折损一员。新的任务需求几乎超过宇宙飞行服机能极限,洋葱也没有自带维生系统,只能靠脐带系统透过管线链接至Zavod模块。Zavod就是俄语的「工厂」,同样是两星期内以既有技术拼凑的新玩意儿。工厂模块持续补充水电和几种物质,就能过滤二氧化碳、收集尿液、排除多余体热,维持航天员的生理运作。散热方式是让水分曝露于真空,利用表面结冰升华效应降低温度。然而,工厂模块失灵也导致前三批尖兵总共失去四条人命,其中两例肇因于软件错误,后来紧急从地球传来更新档;一人死于管线渗漏,最后一人死因并未特别解释,但从艾丝窗户或镜头可以看见现场,分析是冷却系统问题造成体温过高,航天员中暑后昏迷不治。经过这次事件,尖兵部队不再依赖随洋葱赶工制成的冷却系统,改采装满冰块的夹链袋,每天发放。
技术问题外,还加上尖兵实际工作的各种状况。A+0.35时脐带损坏,差点害死一人,该员被迫主动切断与工厂模块的链接,接着十分英勇地在千钧一发之际扑向最靠近的气阀,太空站接到人时,他能活的时间剩下不到一分钟。
两天之后,一名尖兵毫无预兆失踪。有可能死于微陨石,但也可能是自杀。
精算结果:第一批六人,有两名抵达前死亡、一人翌日死于洋葱故障;第二批一人于抵达前死亡;第三批六人全数到达艾丝。目前十四名存活的尖兵中,又有四人因工厂模块失灵死亡,一人下落不明,还有一人装备坏了,只能在艾丝内部活动。
爱斐的名字在阶级表顶端,其他人无法或不愿处理的问题就落到她头上,包括决定怎么办后事。
NASA有规定——NASA什么都有规定。他们早预期会有航天员死于心脏病或突发状况。两百磅重的腐肉放在众人生活居住的太空站,绝不可行。因此原则是让死者在太空中自然冷冻,随下一班联盟号回地球。联盟号只有中段重返舱会回到地球,前面的扁球状轨道模块会抛射分离,在大气层中烧毁。作业程序是将废弃物放在轨道模块,省却焚化的功夫。
虽说遗体并非废弃物,在大气层焚烧却似是很好的葬礼——太空时代的维京人仪式。
不过,以前的重返程序时至今日全部暂停,所有人员物资只上不下,轨道模块也要保留,做为居住或收纳之用。更甚者,以往所谓「废弃物」现在都有回收利用价值,就连粪便都是水耕农场的肥料。
爱斐根据职权,做出异于以往的决定。新政策是死者集中于椼架某个轨道舱,面向外层空间、打开门,冷冻干燥的遗体只要不被看见就不会有人心里不舒坦。一旦塞满就举行仪式。让模块脱离轨道,众人目送它落入大气层,化为白光。
距离装满还久得很。
起初只有八个尖兵能做事,后来另一艘重运载火箭送来六个生力军。他们每天工作十五、偶尔长达十八小时。以三小时为单位轮班,每一班次也是两小时行动、一小时「原封」「不动」地休息*。
* 英语的文字游戏,原地不动是in situ(拉丁文),改变字母顺序就变成in suit(包在宇宙飞行服内)。
迪娜从工坊无法直接看见他们到底在做什么,窗户面对的不是椼架,尖兵部队几乎一直待在那里。有兴趣的话当然可以透过影像了解,可是她也要忙。
发生微陨石刺穿洋葱的意外后,机器人派上用场了。它们将剩下的气球带到定位。阿马尔泰固定在艾丝前端,绕着轨道移动,最容易受到来自外层空间的物体攻击,他们索性把小行星当作类似攻城锤的东西,放在前方挡下冲撞。阿马尔泰后侧还有很多空间容纳洋葱,不仅提高尖兵部队存活率,也减低人体吸收的宇宙射线。
原先开采铁矿为主的机器人由于顶头上司全心投注于冻结水,至少短时间内无用武之地。除了拿偷渡进来的冰块测试小机器人之外,迪娜活用旧设计,让它们在阿马尔泰背面钻孔、安装环首螺栓做为锚点,如此一来就能利用缆绳固定洋葱。当然,这么做也谈不上牢固。起初洋葱慵懒地飘来飘去,偶尔还会相撞,看不出是居住气球还是玩具气球。过了一、两天,队形调整完成,结果正好将迪娜的窗户完全挡住,望出去只能看到一大片塑料膜。但她不介意。都看过尖兵部队冒着多大风险出任务了,她怎能介意?
洋葱的塑料膜单独一层时几乎透明,但隔着很多层则什么都变得朦胧。她看不清楚外头那人的脸,但隐隐约约看到身材,能肯定是女性。
尖兵部队轮班以二十四小时为周期,窗外那位女士回去气球时,对迪娜而言是早晨中段。对方在阿马尔泰表面沿着锚点移动,举步唯艰、每步都需要仔细计算,以避开缆绳和脐带。光用看的都觉得要累坏。迪娜以前尝试过穿太空装工作两小时,之后根本一整天浑身无力。所以有时迪娜看对方可能需要施力点,就派个爪蟹或角蛇过去,那位女士会转头隔着玻璃圆罩朝着工坊里面眨眼,迪娜猜想应该是表达感激。好不容易,等她到了信道模块门口,总算进去了。首先(从这里开始迪娜就看不见了)自动化组件开始运作:固定宇宙飞行服、平衡气压、打开衣服后面的穿脱门;女航天员的头、手、身体窜出,摸到绑在塑料束带末端、于半空中浮动的扳手,朝「上」解开隔板凸缘锁紧的二十四枚螺丝,解开后还得细心记得将螺丝钉插回去,免得飞走。接下来钻过四十公分宽的洞口,才到达里头相对宽敞的休息空间,进去时顺便「收信」。物资在交班时间塞进通道,包括食物饮水、盥洗用品、一包冰块(用以简易温控)、排遗袋。针对她,还加上卫生棉条。
现在什么都是凑合着用,得过且过,所以迪娜没有直接与对方沟通的管道,想要得知她姓名也不得其门而入。外人看来或许可笑,不过九一一事件时,消防队和警察彼此也几乎无法联系。尖兵的调频不同,迪娜手边没有对应的设备。
所幸迪娜还能调阅NASA网站资料。经过删去法分析,她判断窗外人是缇克拉.阿列克谢耶芙娜.艾琉希娜。她原本是测试驾驶员,前不久才在奥运七项全能中得到铜牌。若在早先年代,这么漂亮的经历本该成为苏维埃的绝佳宣传,可惜近年俄罗斯文化转趋保守,军事和太空职场几乎清一色男性,女人想挤进去都困难重重。不出所料,缇克拉的工作资历大半在俄罗斯外,以私人出资的太空科技企业为主,几年前才回到政府体制内,含她在内只有两名女性航天员能出勤。迪娜可以猜想得到,会这样根本是政治因素:俄罗斯想要与美国或欧洲的太空总署保持友好关系,至少得安排一、两个女性上太空。
缇克拉现年三十一,在官方照片上不知为何做了点造型,但那个生硬过时的戴妃头完全无法搭配其容貌。那次奥运会有某个钓鱼网站评选五十位性感女运动员,其中也包括她,可是排名实在太后面,很难注意到。迪娜觉得缇克拉长得算漂亮:高颧骨、绿眼珠加上金发,还有斯拉夫强悍女性的特征,但她能理解为什么五十人里缇克拉居然落到四十八。因为那种冷傲且过于坚毅的下颚,使得网站编辑需要慎选照片角度,恐怕最后动用了Photoshop。逛那种网站的男性大概觉得缇克拉哪儿不顺眼,但又说不出所以然。说穿了就是看见女人在竞赛中鼓胀的三头肌就有莫名其妙的心理压力。迪娜决定不看读者评论,反正都猜想得到内容。
缇克拉出这任务近乎自杀,她心里大概也清楚这点。下班后钻过凸缘、进入洋葱一层层半透明薄膜后,首先是脱下贴着肌肤一整天的水冷防护装。蓝色弹性网状纤维中间还包着管线,但要是不连接提供冷水的帮浦就失去意义。缇克拉应该是觉得裹着那东西十六小时太难过,总是立刻脱掉,接着将内裤拉到膝盖,摘下工作时连着膀胱的导尿管。下一步是拿出随每天「收信」一同附上的湿纸巾擦拭身体,擦完后丢进垃圾袋。看来她离开地球前应该是剃了光头或平头,所以不必照顾头发。清洁完毕后,缇克拉拿出干粮填肚子,但吃饱会容易想排便。这环境下得用原始方式处理,就是以塑料袋装好、再次拿出纸巾清洁。所有垃圾装袋之后放进信道模块,下次值班时会有人收走。处理完生活琐事,缇克拉终于能关掉LED灯(也就是洋葱内唯一光源)。她有时会稍微看看平板计算机,再戴上眼罩睡一觉。
艾丝每九十二分钟绕行地球一圈、昼夜转换,所以缇克拉睡眠的一半时间,迪娜只要朝窗外望,就会看见她浑身赤裸悬浮于洋葱内,彷佛羊水中的胎儿。
这么看了她大约一周,迪娜实在很难不多想,于是找了爱斐、后来也叫瑞斯一起过来,看看窗户外正在休息的缇克拉。三人讨论很多女航天员的事,也从网络找到缇克拉的照片互传。
「亲爱的,原本妳或我可能也得那样过。」迪娜对爱斐说。
「本质相同,」爱斐回答。「程度有差异罢了。」
「妳觉得我们最后也会变成那样吗?」
爱斐想想后摇头。「唔,这种生活模式无法永续。」
「所以是自杀任务?」
「更像劳改,」爱斐说:「妳窗户外面就是个小型集中营。」
「意思是她惹了麻烦吗?」
「所有人都遇上大麻烦了呀。」爱斐提醒。
「嗯,也对,我忘了。」
「顺便提醒妳,她应该算幸运?」至少缇克拉能够离开地球。
「这看起来一点也不幸运,」迪娜反驳。「孤孤单单离群索居,也不知道拿起平板计算机时能不能和人通讯,又或者只能阅读浏览?」
「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帮妳问问史宾赛,」爱斐说:「他那边看得到封包。」
迪娜知道爱斐这话是开玩笑,但还是回应。「不了,至少留点隐私给人家。」
而瑞斯则是性欲更加旺盛,虽然他试图掩饰,但每次看见缇克拉后大约过半小时就会想做爱。其实他不需刺激就很活跃,迪娜也是。在她看来,反正这事终究要发生。
她只要闻到瑞斯的气味就能肯定这点——前提是他没呕吐。换做其他时空背景,只是体味还不够,两个人得先约会什么的,也要处理彼此既有的人际关系与生活形态、职场伦理种种矛盾。但在此时此刻,一切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根据她从网络新闻所见,在地球上这同样变成常态。做为一个种族,人类面对危急存亡,反应是两年内疯狂做爱。
做爱归做爱,一起睡则另当别论。瑞斯是不介意,但有实际操作上的困难。航天员会睡在袋子里,以免无意识时乱飞,可是睡袋都是单人尺寸,NASA尚未生产双人型。于是两人相处觉得累了只好将就,随便找东西将彼此裹在一块儿,可惜那种状态睡没两下就会醒来,然后瑞斯就回去忙自己的事。迪娜要是还想打个盹儿,就爬进工坊里的单人睡袋。有时会忍不住凝望窗外的缇克拉,心里充满歉疚。
终于有一天,等到缇克拉出去执勤,迪娜拿了条从地球带来的巧克力棒,在包装纸写下自己的电子邮件信箱,交给爪蟹以后放出气闸,要它从阿马尔泰表面移动到缇克拉的信道模块锚点处,沿着缆绳(其实没有想象中困难,有一套专门算法可以处理)爬到里面。当然,巧克力棒还抓在一只爪子上。
等缇克拉下班回来,迪娜满心欢喜地看着她拆了包装纸将巧克力吃掉,而且隔着塑料膜挥挥手。不知道脸上是什么表情。
爪蟹停在信道内,必须等缇克拉一起离开。看见女航天员接近机器人,迪娜赶快开计算机从爪蟹接收影像,果然马上看到缇克拉神情坚定的面孔。
没那么糟。迪娜本以为她会像集中营囚犯,但缇克拉至少不消瘦。
她看不见迪娜、爪蟹也不能收音。真空中没有音波,太空用的机器人自然没必要加装麦克风或喇叭。
缇克拉瞪着爪蟹,面无表情,或许是在怀疑机器人有没有摄影机。
迪娜戴上数据手套,控制爪蟹的爪子挥了挥。
缇克拉看着机器人,绿色眸子亮了一下,但表情仍旧毫无波动。
迪娜有点不开心。难道因为爪蟹是机器就被嫌弃不可爱吗?挥爪子很有趣啊?
缇克拉拿出包装纸,但没在迪娜留言底下写上任何文字。
这又是什么意思?她没有电子信箱?还是平板收不到?
又或者,她是请迪娜别用电子邮件连络?
爪蟹有头灯,键盘单击就能打开高亮度的白色LED。迪娜开启以后,光束打在缇克拉脸上,镜头焦点正好对着航天员的瞳孔。
不知道俄罗斯人是否像美国人一样用摩斯电码?
她以前是驾驶,应该学过。
迪娜利用头灯制造点和划,打出摩斯(MORSE)几个字母。缇克拉点点头,透过镜头,迪娜看到她用嘴形说了「Da*。」
* 俄语的Yes。
迪娜再打一句:需要什么?
缇克拉嘴角浮现一抹笑意,并不特别友善,似乎只是觉得有趣。
女航天员拿着剩下的巧克力棒指了指。
迪娜回复:明天。
缇克拉点点头,转身时,金色平头在LED光线下闪耀。她又回到洋葱中央。
「百分之五。」香蕉房内,爱斐如此为会议开场。
全员到齐:除了艾丝原本的十二人,还有A+0.17搭乘联盟号抵达的五位,以及因宇宙飞行服损坏而住进站内的伊格尔。他和马寇、吉布伦先搬了几台电扇过来增加对流,以免二氧化碳堆积过多。迪娜看了忍不住笑说,开会就该挑在密闭空间,散会时间才不至于一延再延。除了瑞斯之外,似乎没人笑得出来。明明在太空中,风扇声音却感觉特别大,爱斐也不得不扯着嗓门,以上司模式讲话。
「今天是第三十七天,」她继续:「一年的十分之一。假设从原点到磊雨真的只有两年,代表能从地球获得援助的时间已经过了百分之五,我们在这个设施建构永续社会和生态环境的准备时间,已经过了百分之五。」
爱斐背对大屏幕,所以看不见联机彼端舟议会代表的反应。出席者有三人,分别是目前仍是NASA署长的「老丁」史考特.史帕丁,总统科学顾问皮特.史塔林,以及奥芮卡.伊克。最后这位来自瑞典的女性不久前还在民间太空科技新创企业担任项目主任,时至今日也不得不转换跑道。现在她负责统整好几个国家的太空单位,与私人公司一起参与云方舟计划,就是实质上的舟议会议长。
「实质上」是这里的关键词。对迪娜而言,每次与地面单位接触,都觉得自己摸不透幕后是什么局势。虽然留在太空得以存活算是极少数的幸运儿,她和太空站内众人从地球上得到的情报实在太少,只能试图从混乱的讯息中拼凑蛛丝马迹。
她与爱斐比对过线索。连爱斐也坦承所知甚少,而且收到的信息不出一小时就会相互矛盾。
又是克里姆林宫那套:苏维埃全盛期,西方人想摸清苏联局势,唯一办法是观察五一游行时列宁墓前的阵仗,从位置分配、谁与谁握手这种小地方分析起。此时此刻,迪娜盯着屏幕上三人,也做起同样的事。老丁可以排除,他太空待太久,总是露出一脸心思远在一千光年外的呆滞神情,而且众所周知他对政治权谋完全少根筋。
皮特.史塔林恰好相反。他的职务是在总统身边针对科学事务提出建议,这三十七天应该很忙,资历而言,他不仅仅在多所大学执行过大型计划,从明尼苏达州立大学曼卡托分校转到乔治亚理工学院,然后再进入哈佛,只花了十年时间。问题在于:他为何列席这次会议?想必是要做为JBF的耳目。
那么JBF会关心什么?今天开会目标不在决议,只是现况的报告和确认。
爱斐那句话才说完,皮特嘴角立刻下弯,还转头望向奥芮卡.伊克。她已四十好几、外表也就是个微胖的中年妇女,但听瑞斯说她专业能力确实极强。从高分辨率影像上,她可以看到奥芮卡以微乎其微的程度转动眼珠。她注意到皮特视线,却不动声色。
从这点来看,奥芮卡和皮特关系并不好。但她之所以担任地位如此之高的项目管理人员,必有原因。「爱斐,」奥芮卡开口。「先澄清一点,使用『设施』这个词的时候,保持多一点弹性有其必要。」
爱斐回头看着屏幕。「『设施』可能不是适合的措辞,」她改口:「毕竟尚未实际建造出来。」
皮特.史塔林开口:「我想奥芮卡的意思是,『云方舟』这个概念具有高度流动性,在往后那百分之九十五的时间里,很可能要顺应需求、经历典范转移*,最后结果或许超乎我们认知。」
* 意指科学上某种理论从最基本的假设就改变了。
爱斐蹙眉。看来地球上还在进行政治角力,权谋对皮特这类人而言特别重要。
「时间上没效率,」费奥铎说话了。「我扩建椼架才能先驱部队过来。」他英语算流利,可是情绪一激动文法就会有些奇怪。「现在有衣服的,外面八个、里面五个,才十三。」
后来大家习惯以「有衣服的」来指称「可进行舱外活动、且有宇宙飞行服能穿的人员」。
「先驱还两星期到吗?那尖兵部队现在增援都慢。」
六个月之前,费奥铎来到艾丝,大家本以为会是他的告别作,因为回去以后,他即将转调俄罗斯太空总署内勤高层。现在他工作也不是不认真,只是从前费奥铎对待艾丝身段较低,毕竟往后要当官员,重点是让太空站顺利营运,直到自己退休。原点之后当然一切都变了,特别是俄罗斯人大入侵后,态势更加明显。虽然没有正式阶级或头衔,但也完全没必要,俄罗斯人心照不宣,默契十足地推举他为龙头。费奥铎的态度自然而然起了变化。尽管不至于逾越分际,挑战爱斐,但碰上与宇宙飞行服相关的事情,就会摆出领袖架势,感觉整个人都放大了,五官更刚毅、声音更沉稳。
老丁回答。「费奥铎,燃料帮浦修好了,只是侦测器故障。所以按照预定……」他看看手表以后心算一下。「十四小时之后就会发射,然后过六小时你就有新人。」
「可是工厂和信道模块——我跟你说过了。」
「好几个工程团队二十四小时马不停蹄在做修正。」
「我担心关门设计。」
后来,会议主题放在两周后陆续前来的先驱部队,暂时居住区有刚体和充气两种形式,都比洋葱舒适。先驱的居住模块预计靠接于加压管线网络上,管线原则上就是工厂外头那种大型螺旋风管从椼架结构接合点向外延伸。这些事情与迪娜无关,她注意力放到笔记本电脑上,还有很多工作要处理。即使会议冗长,但方才爱斐提醒过大家,时间已经耗费百分之五,任谁都没有心情再发呆。
最近迪娜专心钻研能在冰块上移动的机器人。新一批寄送到货的则是能在冰上凿洞的新型号。不过她打定主意要继续铁矿计划,就算每天只能腾出十五分钟,也总比完全停摆好。迪娜担心,要是自己放弃,整个计划真的就要胎死腹中了。
也因此,迪娜的屏幕左下角一直保留一个窗口,显示阿马尔泰的实时影像,大部分来自实际运作的机器人。无论收信、排程或者画条状图,她眼角余光总能瞥见小行星那边的状况。
事情做到一半,她感觉画面不对劲,几分钟后还是心神不宁,于是先放下手边工作,放大窗口,并手动操纵影像来源的那台机器人。转动镜头以后,她终于知道是什么状况。
缇克拉。她还在洋葱里飘来飘去,身子是亮蓝色,代表已经穿上水冷衣。这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画面,她每天执勤都要全副装备上场,接下来就该将脚探进洋葱凸缘慢慢钻过去,可是她却没有那样做,而是在通道口与气球中心之间不断徘徊。有时看她用头前脚后的姿势穿过凸缘(这不太正常),不知在做什么,一、两分钟之后却又回到洋葱里,操作平板计算机。
而且她迟到了。两天一次,以往这时她应该已整备完成,人在椼架上。
迪娜还察觉自己并非唯一盯着笔电的人。费奥铎平时不花太多时间看信件,因为不想被现代科技分散注意,今天居然时不时看着自己计算机,偶尔与麦希姆互望。麦希姆看来也有心事,否则不会动不动就伸手捻他想象出来的胡子。
出状况了。
费奥铎刚刚怎么说的?我担心关门设计。这不是尚未发生的假设问题,而是现正面对的状况。缇克拉。
也就是说,缇克拉能离开洋葱、能穿过通道,也可以进去宇宙飞行服,却没办法关闭宇宙飞行服的穿脱门。信道模块的关门机制失灵了,她的宇宙飞行服不能密闭,也就无法脱离,这代表缇克拉受困在OVL(海鹰、通道、洋葱三者的俄文字母开头缩写,他们习惯这么叫)系统里。
是不会立刻出人命,却也是极端恶劣的情况。他们只有在她穿上宇宙飞行服离开,也就是通道开启的状态,才能「送信」。所谓信件内容物包含食物、饮水、冰块以及二氧化碳过滤罐。
缇克拉能支持多久,迪娜也不确定,但她怀疑低于一天。体温不断升高是会致死的。
得想个办法将人带进艾丝。OVL是赶工凑合的,没有一般太空载具的对接口与舱门,也就是说,不能与气闸接合。
会议又进行了半小时,迪娜一直观察费奥铎神情。她理解到一件事:费奥铎准备牺牲缇克拉。所谓的「准备」,是指他屈服于无奈现实,已将情绪沉淀好了。
那么没有电子信箱也说得通了。身为尖兵,一开始就被视为弃子,而弃子若狂发邮件找人求救或诀别,会造成严重混乱。缇克拉可以与费奥铎通讯——也只能够与费奥铎通讯。当年列宁格勒、斯大林格勒与莫斯科的守军全然能理解、接受这种安排。但以现代眼光来看,他们的行径已跨越道德界线。
——更正:是只有一个月亮的时代的道德界线。若就当下人类处境,他们没做错。
迪娜很想开口求费奥铎立刻发挥英雄精神,展开救援行动。总有办法能救人。大家都看过《阿波罗13》,还动不动引用台词。
可是迪娜知道答案。先驱部队两周后一船船赶到,太空站准备若不完善,等于会有更多人送死,所以不能浪费时间。反正很快就有新尖兵递补。
这是她第一次庆幸会议很长。老丁没有坚持议程,皮特逮到机会就讲更多空话。迪娜心里有个对策正慢慢成形。她需要爱斐、瑞斯帮忙,而且可能会用到马寇,玛吉.柯兰在旁待命最好,这里就她够格自称医生。重点是,这个做法不需要费奥铎或其他有衣服的人帮忙。
费奥铎正用两根食指打字。迪娜直视他的脸,等他输入告一段落。费奥铎可能察觉到她的视线,一抬起头就和迪娜四目相交,但维持一张扑克脸。
她没退却。
对方渐渐会意,他知道迪娜已经明白出了什么问题。费奥铎对艾丝内部地形比谁都熟,也知道迪娜大半时间待在哪儿,她只要朝窗外一瞥就会发现。从费奥铎的眼神看来,他已在脑海里将一切拼凑起来,并预设迪娜会情绪化地开口要求救人。此时此刻,最重要的就是保持冷静,要是管不住眼睛的水龙头,往后别说受他尊重,连让他理睬都有困难。
「费奥铎,」迪娜开口。「交给我。」
他讶异地眨眨眼,迟疑片刻后点了头,幅度小到不能再小。
「什么交给妳?」皮特.史塔林隔着视讯联机问:「我错过什么?」
「没事。」迪娜敷衍道:「只是彼此帮忙、互通有无。」
某网站选出五十名性感女运动员,当然要附上基本数据。比对以后他们发现,缇克拉体型与爱斐接近。她肌肉比较发达,不过爱斐高一英寸,所以首先要试试看爱斐能否进入原本仅供机器人使用的气闸舱。她整个人缩成球后还剩一点空间,迪娜拍照,贴在电子邮件上,并且给予详细指示。
史宾赛.关史塔夫以前接过CIA的案子,知道怎么骇入其他国家的电子邮件系统。他帮迪娜改造邮件,伪装发信人为费奥铎,传送到缇克拉的平板计算机。
迪娜看见她读了信,抬头望向窗户,又看了气闸。迪娜原本担心她是不是已经昏迷,因为好几个小时没有动静。此时回想,缇克拉是要省去不必要的肢体动作,以求保存氧气、减缓体温上升。
接着迪娜将高功率LED安装在气闸内门,关闭、抽气后,气闸舱「填满」真空,接着她拨动杠杆——这是最单纯的机器设计——打开外门。他们可清楚见到LED灯光打在几公尺外的洋葱塑料膜上,也引起女航天员的注意。她转过头来。
为了将缇克拉所在的洋葱拉到工坊气闸外,需要好几台机器人配合行动,过程繁复得能把人逼疯,就像拿着前端如针的尖嘴钳意图夹住一颗饱满的气球。这次迪娜用的是角蛇,她派了一整打出去。角蛇特点是头尾可衔接,每多一只,长度就增一倍,没有上限,最后形成能够远程遥控的智慧触手。一开始,她让角蛇尾巴刺入阿马尔泰,并差遣几个爪蟹过去抓牢站稳;接着第二只角蛇上前合体,开始朝太空延伸;第三只爬到末端,再度合体延长。依次类推、重复进行,最后就像一株从阿马尔泰表面发芽的藤蔓,将囚禁缇克拉的泡泡整个缠紧。
起初没问题,但随着长度增加,操控性就变差。角蛇结构其实比较像毛毛虫,一段一段相同的组件装在活动关节上。关节自带马达,会根据迪娜输入的指令行动,正常情况下很好预测。然而要是每个关节都有活动能力,就代表会有更多误差,而且误差与锁链长度成正比。才三只角蛇连接,迪娜别说要控制,连预测前端方向都极为困难。到后来要用锁链绕住鼓胀且光滑的洋葱塑料膜,更是不得其法。
几小时后瑞斯来了。原本他旁观不出声,一开口却是令人错愕却又显然深思熟虑过的发问。
「如果妳把马达全关掉,让那东西松弛呢?」
「你这时候不是应该在做轮子吗?」她回头时眼神简直能杀人。
「得先解决这边的问题。」他柔声说。
迪娜想回嘴,不过没出声。瑞斯又玩弄着项链,他习惯挂条链子在颈部,不特别华丽,也不特别粗犷,只是简简单单的不锈钢环麻花锁链,但可以将随身碟之类重要的小东西系上去,不怕它们滑走。现在上面没串东西,也就是说锁链没有承重。瑞斯让它在脖子周围自由旋转。链子没有接触肌肤或衣领,椭圆形微微起伏,好像绕着某个以他为中心的轨道。以前迪娜就看过他这么做,特别是开会无聊时。瑞斯还开发了一些新花样:用吸管吹气、以指甲轻轻拨弄,就可以加速或者改变形状。可以想见很难制造出完美圆形,但塑造出其他形状后,若不再施加外力,就能永久维持。本来迪娜一回头看他居然在玩项链,很想大翻白眼,嚷嚷用你那脑袋做点有用的事,可是只要注意到瑞斯表情,就明白他不是在玩,而是真有想法。
链子成了长椭圆状,犹如赛车跑道,有一弯几乎要刮到脖子,但瑞斯朝直线加速区段弹了一下,链子展成圆圈,他钻了出来,让锁链继续在空中转。「感兴趣吗?我正在向祖先求取智慧。」
「你祖先住在零重力环境?」
「可惜不是。我的曾曾曾伯祖父约翰.艾肯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气象学家,学术路线离经叛道,平常嗜好也挺古怪,正巧就是研究锁链的物理运动。可惜他只能在福尔柯克的画室做研究,那边当然有受重力影响,不过为了尽可能贴近真实状况——」瑞斯朝旋转的锁链撇了下头。「——他还曾经自制机器。」
「听起来他头脑非常聪明。」
「妳都这么说了,那我只好介绍一下:他是王室学会成员,和开尔文勋爵有交情。那,妳知道我想说什么了吧?」
「唔,一分钟之前你的提示很明显:要我关掉角蛇所有的马达,等它们全部软掉以后结构看来就会跟锁链差不多。」
「没错。」瑞斯慢条斯理说完,食指往锁链轨道一摆。锁链被指节卡住后绕了绕,忽然就往手上纠缠成一团乱七八糟。
「真令人有信心呢。」迪娜说。
「别急,我那位伯祖父只得到初步成果,后来柏林有位库查斯基先生,他也钻研这个主题。」瑞斯解开锁链,找到扣环打开,延展以后和手臂同长。「很可惜,柏林也有重力,所以他都在桌子上实验。妳可以帮我拉住吗?」他要迪娜捏着锁链中间部位,让它不要乱动,接着自己将两端拉过去,变成一个窄长U形。「好了,妳轻轻放开。」
迪娜松手后离远,等着看好戏,瑞斯那模样就像准备表演的魔术师。他放开一端、拇指与食指夹着另一端。「如果我拉其中一头会怎么样?」他问道:「妳能预测吗?」
「我猜就是整条链子朝你那边过去。」
「那,我们试试看吧。妳手指放这边。」
迪娜朝上伸出一指,任瑞斯轻轻扣着自己手腕,带过去摆在距离锁链U形顶点处几英寸外。「开始啰,」他说完后,将锁链朝自己拉——方向与迪娜相反,而结果也与迪娜的预测相反:锁链往瑞斯的反方向甩出去,也就是朝她逼近,后来末端反弹,像条鞭子般抽回,一下子在她手指上箍了好几圈,团团绕起。
「逮到妳啦。」瑞斯将她拉过去。
「跟皮鞭一样。」迪娜虽然试着从手指松开锁链,但动作慢了些,仍旧进了瑞斯怀中。
「是同一种物理现象,」他附和。「库查斯基将这个U形弯的变化称作Knickstelle,意思就是『扭动点』。」
「锁链、鞭子、扭动点。还真从你维多利亚时代的祖先那里学了不少。」
「妳该不会以为我只是在闲聊吧?」他问。
「不不,我懂你意思。与其以为自己可以精准控制角蛇,操控它们像触手一样的肌肉动作,还不如放弃控制,利用鞭子动态,更容易缠住洋葱。」
回归十九世纪物理研究是典型的「以退为进」策略。加派四条角蛇、延长现有锁链,只需几分钟时间。之后除了制造U形弯曲所需的角蛇之外,所有马达都关掉。在一端施加拉力后,就像瑞斯的示范,扭动点开始摆荡,锁链懒洋洋地将洋葱外围完整兜住。然而,要让远程接合固定还是费了一番功夫。但总之洋葱已被迪娜牢牢抓住,再来靠爪蟹解开绑在阿马尔泰或艾丝锚点上的缆索,再爬上锁链与气球表面,洋葱就像是掉进一张网子一样让她拉向工坊。随着气球接近,气闸这侧LED投射的白色光环缩小集中,最后被塑料膜掩盖,气闸外门也被完全挡住。突出的外门像手指那样轻轻戳凹气球。
虽然靠着甩鞭动作有重大进展,但也花掉大半天时间。瑞斯一如往常又离开了,轮蒙古血统的女航天员阿宝进工坊。她看了几小时,试着帮忙,单是观察迪娜操作就立刻学会运用数据手套和键鼠接口,后来竟然像老手般灵活地控制爪蟹和角蛇。
进入最后准备阶段,玛吉.柯兰也来待命。她是澳洲籍生理学家,几个月前登上艾丝,研究航天环境对人体健康的影响。迪娜觉得玛吉不爱说话、有点距离,但暗忖也许那是澳洲人习性。她带着一箱医疗器材与手术用具出现。原则上,进入国际太空站的航天员都接受过医疗训练,迪娜和爱斐曾在休斯敦急诊室帮忙缝合伤口、接合骨骼,不过,当然还是玛吉最专业。
「和妳一开始的计划差很多呢。」迪娜叹道。
「大家都是一样。」玛吉回答。
「说不定缇克拉除外。」另一个声音冒出来。是爱斐。她人没有进来,工坊里面塞了迪娜、阿宝和玛吉已经太挤,爱斐留在邻近的太空商业资源工具模块内。
「爱斐,准备再破纪录了吗?」迪娜问。
「试试看。」她回答。
又是两人间的Q码。她指得是站内女性人数。原本纪录在二○一○年有四位女航天员,但玛吉和莉娜入站后,再加上爱斐与迪娜就打平。三周前,阿宝搭乘联盟号抵达后第一次破纪录。只要能将缇克拉接过气闸,就成了六人。
——要是过程出差错,这数字也许不增反减。
「阿宝,妳帮了大忙,不过该过去爱斐那边了。」
「祝妳们好运。」阿宝说完,推了气闸内门穿过工坊,钻进模块里面去跟爱斐挤。
「应该都锁紧了吧?」迪娜很紧张,所以还是问一声。她知道爱斐不可能犯这种错。月崩之后,所有安全机制更严格,艾丝各模块间若无必要,气密门都锁上,避免模块若遭火流星凿孔,将导致全站毁坏。
爱斐根本没搭腔。
「妳知道苗头不对要顾着门吧。」迪娜继续说。
「妳一紧张话就很多。」爱斐说。
「附议。」玛吉也出声。「到底要不要动手?外头人家说不定要窒息了。」
「好,我打信号。」
小时候迪娜就幻想过自己上太空。在南非荒野时她是对着自己的破房间天花板那张「史努比航天员海报」,在西澳则有卫星电视转播太空站的一举一动。在幻想中,要打信号应该是对着麦克风迅速说话,或敲键盘输入讯息,但此刻她只是荡到窗户前面,隔着一层层半透明的塑料膜望向缇克拉,两人感觉近得一伸手就能摸到彼此。她伸出拇指向上一顶。
缇克拉点点头,举起一样东西在脑袋旁边,是以短绳和腰带扣小心固定在手腕的折迭小刀。她用拇指拉出锯齿刀刃。
迪娜点头示意,缇克拉准备行动。她划到看不见的地方,也就是气闸入口。
「要开始了。」迪娜说。
她事前考虑过。玛吉也是体格不错的女子,虽然矮胖,但结实有力。
迪娜握住控制气闸外门的杆子。「记得接住我。」
她担心的是那些塑料。她几乎能保证一定会有碎片夹在气密门边缘。
计划其实很简单,她也在脑海里面模拟了上百遍:缇克拉将洋葱最内层塑料膜切开几公分裂缝,接着会因外侧气压较低,若她将头、肩、颈钻进裂缝,会像是香槟酒瓶的木塞一样,被身后的气压往前推挤。然后再将下一层也切开,反复进行,累积起来的气压变动会把缇克拉像西瓜子一般往外吐。只要她能瞄准气闸内门上的LED白光,自然会被气流喷射到气闸内。
只不过,届时她会浑身赤裸、毫无防护、被激烈气流推进太空。所以——
忽然传来咻咻和咚咚声。
「我的天,好像过来了。」玛吉说。
「她出来啰。」阿宝提醒。虽然人在隔壁,但透过平板计算机和外面的爪蟹可以接收影像。「我是说,已经在气闸了。」
迪娜赶快扳动操作杆,将外门关闭。然而因为牛顿第三定律,身体会往反方向移动,这样子力道会变弱,所以玛吉找到施力点就采熊抱姿势,将她推回去。
阿宝惊呼。「卡住脚了!」
「糟糕!」
「她的脚还在外面。」
「迪娜,」爱斐指示。「将舱门稍微打开一点,让她把脚缩回来。」
迪娜收起一点力道。要是缇克拉昏过去怎么办?如果不能按照片指示,将自己蜷曲成胎儿形状,那怎么办?
幸好阿宝与爱斐立刻松了口气。「进来了!」爱斐叫道。
「关门!快关门!」阿宝跟着高呼。
迪娜全力将操纵杆扳到锁定位置。虽有种不对劲感,但至少门是关起来了。
同一时间,玛吉抢先开了气阀,空气进入气闸内。本来应该渐进,但她猛地全开,引发一股激烈气流,两人的横膈膜和耳朵也因此抽痛起来。
「有血,」阿宝语气紧绷。「从舱门往外渗。」
「该死!」迪娜嚷嚷。这代表两件坏事都发生了:一是外门并没有完整阖上,二是缇克拉受伤。
「先赶快打开。」玛吉说。
最后,迪娜、玛吉、阿宝、爱斐还是挤在一起,四个人手指扣住气闸内门,腿和背抵着墙壁,使尽浑身解数拚命扳。舱门松动后「咻」一声,整个向外弹开,彷佛真空包装的果酱瓶盖。
缇克拉依照嘱咐在气闸内缩成一颗球,但整个人都沾染红色。大家看着她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她转了一下头,脸对着众人。原本该是眼睛的地方沾了一大滩血渍。
虽然迪娜没像小女孩般尖叫,但其实有股呕吐感卡在咽喉。阿宝深呼吸后低声说了几句话。
缇克拉摊开手掌扣住舱门边缘,手腕上还缠着短刀的细绳,也可看见刀柄。迪娜本来以为刀刃折断,后来才意识到其实刀全嵌进了缇克拉的前臂。
她撑着身体,挪动几英寸后又停下来,脑袋已经钻进房间。
缇克拉睁开一边眼睛,沾满血的脸上是布满血丝的眼球。所幸视力应该还没受损。迪娜渐渐能听到声音,察觉到一个很响亮的嘶嘶声。是空气从太空站向外散逸,漏缝不大,只是外门没锁紧。不过这代表缇克拉背后有个真空状态,会引起强烈气流妨碍她进入工坊。
为此迪娜大感尴尬,彷佛不懂接待宾客的女主人。她赶紧握住缇克拉一手,玛吉也上前帮忙,用力一拉后传来「咕噜」一声,缇克拉藉由血液润滑,溜过气闸进入太空站。
迪娜推了气闸内门。「大胡佛」——也就是老一辈航天员对外头那片真空的昵称——自然帮她将门吸过去,在轰然巨响中紧闭。
大量空气从模块散失,虽然不至于引发缺氧危机,但艾丝各处响起警报,地表上,休斯敦也会收到讯号。
玛吉连忙为缇克拉的手臂疗伤,出血十分严重。爱斐与阿宝也戴上蓝色手套,拿纸巾给她擦脸。等冷静下来后可以再推敲事情经过。简单来说,计划成功,缇克拉的刀没刺错位置,但恐怕太过锐利,反而伤到自己。她被气流挤出洋葱外层到气闸内,途中不幸因为力道太强而撞上金属物体,一边眼眶周围留下大片撕裂伤,大量喷血。更惨的是,这时刀子也被压得朝内曲折、刺进手臂。由于受伤,缇克拉晕眩几秒,导致腿来不及缩回;此时的迪娜正在尝试关闭外门,所以才会卡住。她后来赶紧按照计划蜷曲身体,过程中有一剎那曝露于真空,伤口因此更加惨烈。幸亏很快就开了内门、补上气压,并未留下难以挽回的损伤。
外门如同迪娜所料,被塑料碎片妨碍开阖机制,空气从缝隙渗漏,因此才一直冒出嘶嘶声。她后来再次打开外门,碎片大部分散进真空,少数因为沾有缇克拉血水而黏在门上,可以靠球虫机器人的程序运算去清理,而且这部分有阿宝帮忙,她学习操控机器人的成长曲线真是漂亮。
迪娜穿过转轴模块,进入后侧旋轮。玛吉与休斯敦的外伤专家建立联机,依照指示为缇克拉手臂施术。由于旋轮区是低重力,不会看到血珠在半空浮游的场面,做起事来利落多了。莉娜.法雷拉与上田淳同样专精生物领域,过来充当助手。爱斐不得不回办公室面对来自休斯敦的咆哮指责。
因为只有局部麻醉,缇克拉在手术中仍旧清醒。清创后,他们用蝶形绷带搭配超能胶封闭眼窝周围的割裂。她那侧头顶上短短一层银金发附着许多黑色血块;缇克拉眼白充血严重,脸上散布好几千个极小红点。行动之前就有人提醒过迪娜会出现这种瘀斑现象,成因是曝露真空后皮肤下微血管破裂。迪娜观察缇克拉眼珠的移动与对焦,庆幸她视力完好无缺。
「这不在计划内。」缇克拉说。
「没错。」迪娜回答。
「我有麻烦了。」
「我们也一样,」迪娜朝爱斐的办公室撇一下头。「大家都一样……被一群在地球等死的家伙找麻烦。」
缇克拉没太大反应,但玛吉、莉娜和上田淳齐声抽口凉气,顿感困窘。
「玛吉,」一个德州腔传来。「在地球等死的外科医生建议妳小动脉二度出血之前先夹住。」
「有机会活下去的人,」迪娜继续说:「得学着彼此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