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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七姊妹

  在阿拉斯加北部布鲁克斯山脉的黑色脊在线,卢佛斯.麦奎利什么都看见了。他是当地矿区主管,喜欢趁夜空晴朗开卡车上山。白天吆喝弟兄们掏空山脉里的宝藏,晚上载着十二英寸卡塞格林望远镜上山顶架好,开始观星。要是天气冷过头,可以钻回前车厢(引擎不能熄火),将手搁在出风口前面吹暖气吹到回复知觉。而在等着身子其他部位暖起来的期间,手指还可忙着与家人、朋友以及世界各地的陌生人联系。

  他的人际网络甚至延伸到了地球之外。

  卢佛斯相信自己所见不假,月球真的裂开了。他立刻开启应用程序确认各个自然和人造天体的位置,包括当时正在两百六十英里高空、南方两千英里外的国际太空站(International Space Stataion,缩写ISS)。

  接着,他拉出一台装置放在膝上。那是自家小工厂组装的特规品,乍看像是一百五十年前的发报按键嵌在塑料方块上,靠绳圈与钩子固定于膝上。卢佛斯.麦奎利敲出点和划*,卡车保险杆上那根伸缩天线正直指星空。

  * 摩斯电码的组成结构。

  点和划传送到了两百六十英里之上、两千英里之南,来到ISS内状似罐头的拥挤太空舱模块。讯号经由电路转换为音波,自廉价喇叭播出。

  ISS(国际太空站)一端连接着番薯状的小行星,名为阿马尔泰*——虽然以下事件不大可能成真,但假使小行星缓降到足球场上,长度将正好触及两侧罚球区,并遮蔽整个中圈。阿马尔泰绕着太阳移动长达四十五亿年,轨道与地球十分相近,却无法以肉眼或望远镜看见,因此天文学分类系统中将其归类为阿周那**型小行星。这类小行星轨道与地球过度相似,进入大气层甚至冲击居住区的可能性较高,但同时也容易接触和研究。在优缺考虑下,学者自然会特别注意。

  * 与木卫五及羊神星同名(但此处为另一天体)。神话中阿马尔泰是仙女,以山羊奶养育宙斯(木星)。

  ** 命名典故为印度神话《摩诃婆罗多》中的主角。

  他们五年前才发现阿马尔泰,机缘来自科技业亿万富豪们明言表示说,有意开发小行星矿业,并在西雅图成立阿周那探勘公司,发射配备望远镜的卫星群。找到阿马尔泰后,科学界意识到这颗小行星威胁性极高,估计未来百年内有百分之零点零一的机率撞击地球,所以又派卫星群将阿马尔泰装袋,拖曳到地心系(以地球为中心,而非以太阳为中心的)轨道上慢慢与ISS接合。

  依原定计划,太空站本就处于扩增规模阶段。太空舱新模块是充气式建筑与灌气加压的巨型锡罐,由火箭运输过去,挂在站体两端。如果将ISS想象为类似鸟绕地球飞行的物体,它的前方鼻喙部位钻进阿马尔泰小行星,矿业计划便在其周边开展。太空站后侧有个环状曲面体,外观彷佛甜甜圈,直径约四十公尺,如同永不停歇的旋转木马,借着离心力模拟重力,成为居住区。

  扩建途中,不知何时大家开始懒得念国际太空站冗长的英文原名,也不喜欢缩写ISS,于是开始将这地方拟人化,从发音衍生出昵称,叫做「艾丝」。而不知是否巧合,太空站两端的负责人恰好都是女性。太空站前端由迪娜.麦奎利掌管,她是卢佛斯的第五个小孩;站内以及后侧居住区、大家口中的「尾巴」,大部分事务都交给萧爱斐处理。

  迪娜醒着的时间大半都在太空站前面,那儿有个小工坊(「我家工坊」),透过小片石英玻璃窗可看见阿马尔泰(「我女朋友」)。小行星主成分是镍、铁两种重金属,推测是远古时代沉积于某行星高温内核,经过剧变后碎裂飞出,因此不同于一般小行星,是以较轻的物质元素为主。阿马尔泰带来的威胁特别大。一方面是轨道与地球太接近,另一方面则是过于坚硬沉重,要是在太阳系里乱飞,威力将十分惊人。然而,也正因这些性质才变得很有研究价值。有些小行星主成分是水,可供人类取用、储备,或分解为氢氧供作火箭燃料;也有小行星富含贵金属,适合运回地球贩卖。

  阿马尔泰的镍铁经熔炼可做为太空居住建筑材料。但若要大规模开采,需要科技层面有进一步突破。人力开挖完全不可行,若将矿工送上太空、光维持生活的开销就不划算。机器人*是显而易见的选择,之所以派遣迪娜到太空站,就是希望她先建置机器人实验室。原先要进驻六名专家,不过被华盛顿政府预算战砍到只剩一个名额。

  * 虽然robot习惯称之为机器「人」,实际上并不一定是人形。

  这对她而言再好不过。小时候,迪娜、母亲凯瑟琳和四个哥哥总跟着父亲卢佛斯去穷乡僻壤开矿,包括阿拉斯加布鲁克斯山脉、南非卡鲁沙漠、澳洲西部皮尔布拉等等。迪娜的英文腔调带着这些地方的痕迹,成长过程受的教育除了双亲外总是一换再换,每任家教都不超过一年。凯瑟琳教她弹钢琴、折餐巾;卢佛斯教她数学、军事历史、摩斯电码、无人区飞航操作——以及怎么把东西炸烂。十二岁某一天,晚餐时间成了变相的家庭会议。众人表决结果认为迪娜太聪明,不该埋没在矿坑这种鬼地方。于是父母将她送到美国东岸的寄宿学校——爸爸很有钱,迪娜直到这岁数才发觉。

  入学后,迪娜的足球才能萌芽,利用天赋申请到宾州大学体育奖学金,大二时人生轨道遽然转弯,她放弃职业球员之路,认真投入地质研究,同时与喜欢制作机器人的男孩交往三年。这种种因素成为进入矿业的绝佳背景,也是目前这职位的理想人选。到了太空站以后,迪娜仍得与地球上的研发团队合作,里面有大学专家、黑客与机工社群成员,加上阿周那探勘公司聘请的员工——她负责撰写程序、进行测试、评估机器人实用性。目前机种有小如蟑螂,有大如可卡犬,可在阿马尔泰表面爬行,分析矿物成分后切下一小块送入熔炉。熔炉与太空站所有装置一样,是因应真空环境特制,目前产出的钢条尺寸勉强能当纸镇。人类初次在地球外进行熔炼后制成的纸镇送到了硅谷各大企业老板桌上,宣传和纪念意义远大于商品价值。

  卢佛斯是老式无线电发烧友,现在仍透过摩斯电码与世界各地连络。他发现从地表和太空站联系非常简单,只要艾丝位在视线传播*范围(它从头上经过时就算了)就能成功,距离远近对业余无线电装置不算阻碍。很刚好的是,迪娜的起居与工作都在工坊,手边不乏焊接与电子工具,要专门为老爸做个特规接收器也很简单,只要绑起来吊挂在舱顶就好。接收器平时会发出微弱滋滋声,但会被太空站通风系统的嘶吼盖过。也有时候接收器会大声哔哔响。

  * 视线传播意指电磁波沿直线传播的行为。

  动因击碎月球后的几分钟,若从太空望向迪娜所在位置,首先会看见阿马尔泰:一个凹凸不平的巨大金属块,表面有些地方脏脏的,因漫长岁月中太空尘埃进入重力场会吸附上去;但干净的部位则反光又明亮。小行星上有二十类不同机器人四处移动,分属四大「物种」:一种像蛇,一种如螃蟹横行,一种是滚动的网格球体,还有一种彷佛虫群。它们时常闪烁,因为迪娜安装的追踪器附有蓝色或白色LED灯。此外,机器人扫描小行星表面用的工具是雷射,偶尔进行切割作业时的紫色电弧更是刺目。当时太空站位在地球阴影下的夜晚面,外头一片昏黑,只有迪娜工坊的小石英窗透出白光。那扇窗户面积连她的头也过不去。迪娜的头发是稻草色,剪得非常短。或许因为在矿区长大,每回若想梳妆打扮,总被几个哥哥嘲弄得体无完肤,于是她变得不太在意外貌。上学以后,导师评语形容她太男孩子气,这可是个警讯。十几二十岁阶段,迪娜尝试女性化造型,但后来参加工程师会议,她希望与别人平起平坐,又不得不改变风格。进入太空站后与人接触几乎都透过网络,像是NASA安排念稿的公关访谈、与其他航天员在脸书上分享平日生活照。一开始迪娜不知如何处理零重力状态下自由自在的头发,前几星期靠棒球帽应急,后来索性剪短了事。她的新发型在网络上引发几兆字节的讨论,评论者有男有女,但男多女少。世上真是太多人闲闲没事干。

  她一如往常专心在计算机上。屏幕列出一行行控制机器人行为的程序代码。通常而言,软件工程师写好后要进行编译再执行,才能检查运作是否合乎预期,但迪娜写好后就直接透过光束传输到正在小行星上爬行的机器人,距离只有几公尺,隔着窗户就能判断效果好坏。因为越靠近工坊,得到的关注越多,机器人也得接受天择:它们的智能与母亲冷蓝色眼珠的距离成反比;若跑太远,或躲在阴暗面就很难变聪明。

  迪娜注视的不是计算机就是机器人。埋首工作好几小时后,挂在上头沙沙响的喇叭忽然发出哔哔声。她此时已眼神涣散,脑中自动将听见的长短讯号解析为一连串数字文字,发现是父亲。「别吵我啊,老爸。」迪娜喃喃自语地说。但身为儿女心里却涌起罪恶感,眼睛瞥向旁边那具橡木板与铜钮制成的发报机——维多利亚时代古董。那是卢佛斯与几间科学博物馆、一批室内设计师进行激烈竞标大战后才从eBay抢到手的。

  看月亮。

  「这种时候吵什么啊,爸。月亮很漂亮我知道,但得先修正——」

  看它变成怎样了。

  「啊?」

  迪娜这才凑到窗前歪着脖子,目击了月球的变化,宇宙的变化。

  杜孛.杰洛姆.萨维尔.哈里斯是位博士。名字源于法语,因为母亲老家在路易斯安那州。哈里斯这姓氏属于加拿大黑人家族,他们奴隶时代就到了多伦多。中间名杰洛姆、萨维尔只是取自圣人——连用两个,庇佑更多。杜孛家住在底特律—温莎地区,求学时代理所当然地被朋友昵称「杜比」。幸好那时年纪小,否则应该有人会发现「杜比」在黑话里面是指大麻烟。现在多数人见到他时会尊称杜孛博士。他常上的电视、脱口秀主持人或新闻主播都这么介绍。杜孛受访,主要是为社会大众解释科学,像避雷针一样负责引导思考方向。毕竟科学新知冲击许多人的世界观与生活方式,常有人会以荒谬的理由和手段保护自己的认知。

  不过在学术界,像是天文学研讨会基调演说,或撰写论文的场合,同侪自然称他哈里斯博士。

  月球爆炸时,他正在募款活动上,地点在加州理工学院大会堂庭院接待处。入夜后,一轮银白冷冽的明月挂在奇诺岗上,外行人来看自然会觉得这夜色适合赏月,至少就南加州标准确实如此。然而,哈里斯博士受过专业训练,注意到月亮周围朦朦胧胧,明白就算拿出望远镜也是枉然,尤其如果想进行科学观测,更是白费功夫。不过做公关就是另一回事了。身为杜孛博士的责任也包括偶尔主办大型聚会、邀请业余天文学者齐聚伊顿峡谷公园,让所有人架好望远镜、对准取悦大众的观赏目标——例如月球、土星环、木星卫星等等。今晚的状况很理想。

  但此刻他要做的并非主持天文派对,最主要其实是陪有钱人、特别是科技业大人物喝红酒,所以他依旧戴上杜孛博士的面具,维持深受观众喜爱、且有四百万推特粉丝的科普推手形象。杜孛博士擅长观察听众心理,深知白手起家的兆万富豪多半好辩;帕萨迪纳市的上流社会则相反,贵妇喜欢听他说教,不过内容必须简短风趣。他只要负责讨好嘉宾,别的不用管,自有专业募款人员接手。

  他保持杜孛博士形象,过去吧台再要一杯黑比诺葡萄酒,途中与许多人拍肩、击拳或交换笑容、相互问候,接着却忽然听见惊呼。大家转身注视发出叫声的男人,看对方把全身重心压在一条腿上,抬着头动也不动。杜比担心地想,难道是被流弹还是什么物体打中?有个女士顺着那人视线望去,也跟着尖叫起来。

  地球夜晚侧此时有数千万人凝视天空,杜比也是。太震撼了,大脑自动关闭言语之类高阶功能。博士心里第一个念头是:既然身在大洛杉矶地区,或许眼前是个巨型投影黑幕,主办单位神不知鬼不觉架设在大会堂和隔壁建筑物之间,而投影机藏得极其巧妙。换言之,这是好莱坞电影等级特效。事前无人告知将有特殊演出,也许是什么古怪但精致的募款手法,或者电影宣传的一环。

  等一回神,他才注意到现场众人手机狂响,自己的也不例外。新时代呱呱坠地,发出了第一声哭啼。

  太空站管理者萧爱斐大部分时间待在旋轮*,一方面是办公室在那边,另一方面——尽管不想承认——但她容易有太空病**症状。她在太空站后侧、迪娜在前端,靠近阿马尔泰,此种空间分隔导致许多人以为双姝感情不睦——根本没这回事。她俩不同点确实很多。例如爱斐高出四英寸,乌黑长发梳理整齐、绑辫子塞进连身工作服衣领。她体型像排球选手,在洛杉矶长大,家教严格,考过SAT、参加过科展,带着优秀成绩前往安纳波利斯市,后来取得普林斯顿大学应用物理博士学位。后来一路提供助学金的美国海军终于要求她服役,于是爱斐学会驾驶直升机,接下来大半时间却花在太空计划,职等冲得非常快。多数航天员都是针对任务招募来的专业工程师与科学家,等载具抵达轨道后才能执行任务。爱斐不同,受过特训的她能自驾火箭,航天飞机已是过去式,现在不再需要操作游戏杆、控制有翼机种对准跑道,可是载具在轨道的移动与对接***还是得讲究,所以习惯直升机起降又具备物理学计算力的她最为适任。

  * 藉旋转产生人工重力的太空设施,惯性和离心力会将人和物体往外压。目前(二○一七年)基于预算和科学考虑,人类尚未建造旋轮太空站。

  ** 由于高压力、无重力环境而产生的诸多身心问题。

  *** 对接是指两个(或以上)的载具在太空飞行时连接并形成复合体。亦称作「靠接」。

  由于爱斐出身背景气势压人,介意地位高低的人甚至不敢亲近。然而迪娜则否,她不以为意,甚至对爱斐有些言行不太正式,这被外界解读为缺乏尊重——两名截然不同的女性产生冲突、时有摩擦,成为绝佳连续剧剧本——但根本没有事实根据。她们时常觉得好笑,因为太空站员工或者地球那边的人时不时想出面调解压根儿不存在的嫌隙;而比较不好笑的情况则是有人以为见缝插针就能往上爬。

  月球爆炸四小时,迪娜、爱斐与十位站员在香蕉房集合。香蕉房只是昵称,代称旋轮内未被分割的最长段部分。圆轮不停转动,但视觉上地板必须是平面,且重力同一方向才容易保持眼脑协调,因此大部分区块都切得短短的。香蕉房例外。它的长度足以让人清楚看见地面呈五十度弧线,视野两端「重力」方向也不一致。会议长桌同样是弧形,从左边进来的人得抬头才能看到右侧,但走过去身体会感觉不到「上坡」。初来乍到的人往往本能以为桌上东西会朝自己滑过来。

  墙壁漆成浅黄,设有视听装置,却常常故障。原本用意是提供地球实时影像。按理来说能和休斯敦、贝科奴太空发射场*以及华盛顿同时视频会议。

  * 位于哈萨克斯坦。

  会议始于A+0.0.4(动因冲击月球后,零年零日四时),此刻所有装置失效,太空站内众人多了点时间小聊片刻,只有法兰克.卡斯珀与吉布伦.哈隆忙着接线、拿键盘敲指令抢修。两人新进不久,不小心说漏嘴自己擅长维修,于是出问题自然得负责。幸好两人本来就是宁可动手也不想交际的类型。

  「原初奇点」是迪娜滑进香蕉房听见的第一句话。这儿的重力是地球十分之一,大家移动时无法形容为「走」,而是介于走路与飞之间,每步都像远距离跳跃。

  说出那句话的是德籍天文学家康拉德.巴瑟。从众人表情判断,他对面的爱斐是香蕉房内唯一勉强懂得意思的人。

  「什么东西?」迪娜开口。她很清楚自己扮演的角色:爱斐在场,其他人多半战战兢兢,深怕暴露无能无知,决计不肯提问。

  「小型黑洞。」

  「为什么加上『原初』两个字?」

  「多数黑洞是天体坍缩造成,」爱斐代为解释。「但有理论认为,一部分黑洞自大霹雳以后不久就存在。当时宇宙充满物质团块,有些团块密度够大,出现重力坍缩现象,这样一来,产生的黑洞与天体坍缩相比起来质量小很多。」

  「多小?」

  「应该没有下限。重点在于,这种黑洞理论上能在宇宙间无声无息移动,贯穿星体后会从另一端逸出。曾经有人假设通古斯大爆炸也是原初奇点造成,但后来证据否定了这论点。」

  迪娜听说过通古斯事件——因为老爸很爱提。大约一百年前,西伯利亚发生大爆炸,空旷荒野上几百万棵树焚毁倾倒。

  「那种爆炸是很厉害,」迪娜回答。「但不足以炸掉整个月球吧?」

  「针对月球来说,需要更大、更快的黑洞,」爱斐说:「不过一切只是假设。」

  「已经穿过去了吗?」

  「是穿过去很久了才对。就像子弹打进苹果。」

  迪娜有些讶异一伙人聊起这种话题还能若无其事,但又能怎么办?眼前状况光靠感性无法处理。更何况截至目前为止,线索仅限视觉认知,就好比看电影没开喇叭。

  「会不会影响潮汐?」莉娜.法雷拉是海洋生物学家,关心潮汐理所当然。「潮汐毕竟是月球重力的产物?」

  「太阳也有影响啊。」爱斐浅笑点头,言行举止透露出她能管理太空站而迪娜不行的原因。萧爱斐有胆当着大家的面纠正海洋生物学家对潮汐的说法——但同时又保持气氛缓和,不至尴尬。「再说,届时答案恐怕出人意表,变动并不会太大。月球质量并未消失,连位置都和原本相差无几,只是比较分散。既然碎片有同样的重力中心、也停留在原本轨道,那原本的潮汐表应该还能成立才对。」

  迪娜听得茫然,但心里很欣赏爱斐。即使面对这么夸张的事,还能像个好学生那样认真钻研。当然,结果就是爱斐总不断接受媒体访谈邀约,迪娜则是心不甘情不愿被拖出机器人之家,还得有人从旁反复提醒才会记得保持笑容。关键在于声调。当下命令或朗诵投影片简报内容时,爱斐语气瞬间转为军人般利落,若只是探究科学知识则神情柔和,嗓音带着微微北京腔韵味。

  「你们是从哪儿看到这些资料的啊?」迪娜再开口,又引来旁人的惊讶甚至白眼,诧异着她怎能对上级僭越至此。「不是才过了大概四小时?」

  「妳应该可以想象得到。网络上有各式各样意见,所以从中筛选适合的联系人名单就好。」爱斐回应。

  会议桌一端的轻量显示器先被蓝色填满,之后便被NASA标志覆盖。「好了。」吉布伦喃喃自语地走到椅子坐下。

  众人透过屏幕看见熟悉的国际太空站飞航管控室,地点在休斯敦约翰逊太空中心。任务执行主任坐在摄影机前面把玩iPad,似乎没察觉对面能看见。片刻后,镜头外传来开门声音,主任是军方出身,便习惯性起立迎接,与自右侧入镜的女士握手。奥瑞莉亚.麦基头衔为NASA副署长,换言之是组织结构中第二把交椅,以往鲜少现身开会。她曾是航天员,但已退居幕后,通常待在华盛顿特区。她一如往常做套装打扮。

  「联机了吗?」她问着镜头外的人。

  「是。」香蕉房这边好几个人出声。

  奥瑞莉亚有些吓着,与任务执行主任同感错愕。

  「各位今天还好吗?」她一开口,口吻极度平淡,公事公办,简直是进行自动导航模式,只不过脑子正于背景同步全力运算现下局势。

  「还好。」香蕉房这里几个人回应,有几声紧张的笑。

  「相信各位都知道发生什么状况。」

  「我们这儿看得特别清楚。」迪娜回答,被爱斐瞟了一眼,以示警告。

  「当然,」奥瑞莉亚了然于心。「我很希望能跟各位深谈,了解你们看到、体验到什么,很可惜,现在必须一切从简。劳勃?」

  主任视线这才离开iPad,上半身前倾。「我们预测飘移的岩石数量会持续增加,」他指的是月球裂块。「大块的无法逃离重力吸引,但小块有可能,所以暂时中断其他任务,大家锁紧舱门,做好抗冲击准备。」

  香蕉房众人静静听着,思考该如何因应。要做的预防措施有很多,例如将太空站各部位隔离,避免在一处受创时导致所有区块漏失空气。防灾流程表要拿出来好好研究,莉娜的生物研究受影响特别严重,迪娜的机器人则可以休假一天。

  奥瑞莉亚对着镜头说:「所有飞航暂缓,等待后续连络。地表和太空站间禁止往返。」

  香蕉房这头的众人望向爱斐。

  两人进了爱斐的小办公室。一回这里,她终于吐出大气,放任眼角噙泪,和迪娜用Q码展开对话。

  Q码是业余无线电术语,迪娜也是从卢佛斯那里学来的。大多以三个字母做组合,开头都是Q,藉此减少转换摩斯电码耗费的时间。主要取代常用句如「是否要转换频率」等。

  迪娜和爱斐的Q码则不同。她们不以Q开头,只是以三个单字组成暗语。

  「自以为是小臭脚」(Uppity Little Shitkicker,缩写ULS)是迪娜刚进私立中学就被贴上的外号。她在足球混战中拦截本来要给某个纽约女生的传球。

  「道貌岸然小贱货」(Straight Arrow Bitch,SAB)则是爱斐在安纳波利斯市的头衔。只因她在一场车尾趴*拒绝和人拚酒。

  * tailgate party,即直接在五门车车尾开启后门、将车尾当作桌子的野餐会。

  ULS和SAB这两种形象也被迪娜和爱斐挪用到会议,甚至还有「会前会」,讨论如何扮演好各自角色。

  「白费一张好脸蛋」(Good Looks Wasted)是迪娜剪短头发以后的新评价,来自一串电子邮件,表面上不知是谁操作失误,按到「回复所有人」,真相大家心知肚明。她看见以后立刻跑来找爱斐,兴奋得喘不过气,然后GLW也进了密码列表内。

  「我忘啰」如果用小女孩般的气声发音,也是暗号。整句话是「我忘了要演出完美形象」。这句话是原封不动从一位NASA公关人员抄过来的。

  SAR则出自爱斐与NASA某高层之间的笔战交锋。对方读了一份报告,批评她「近乎病态地执着于没必要的缩写」。爱斐觉得莫名其妙,NASA自己的官方文章内容几乎有一半是缩写,而她请对方解释SAR是什么,答案竟然是「诘屈聱牙、女中学生风格」(schoolgirlish and recondite)。

  「太空营」(原本是爱斐和迪娜中学时代都参加过的活动,但两人不同梯次)用来指称的范围较广,不仅仅是太空站,还包括整个NASA的载人操作式航天技术次文化结构。

  「打算怎么跟母系有机体说呢?」迪娜问这话时,爱斐正在储藏箱里翻找那瓶龙舌兰。

  闻言,她愣了一下,接着握住酒瓶,像棒子般往迪娜头顶挥去。迪娜不闪不躲,在酒瓶接触头皮前看着它停下。「干么?」

  「我怎么不知道婚礼主角换成母系有机体了,妳竟然先担心她有什么反应。」

  迪娜脸上涌出歉意。

  「算了,没事,」爱斐回答。「妳忘啰。」要演出完美形象。

  「抱歉,亲爱的,我当然知道……妳和卡尔一定还是会白头偕老。」

  「的确,得伤脑筋的是母系有机体。」爱斐点点头,拿出两个小塑料杯斟酒。「什么都得改期了。」

  「她倒是听起来乐在其中,」迪娜说:「反正她绝对不会缩小规模或删减什么东西。」

  「绝对不会。」

  「敬母系有机体。」

  「敬她。」迪娜和爱斐拿着塑料杯轻敲、啜饮。在旋轮有个不算重要的好处:他们能正常吃喝、免用吸管。低重力环境仍旧需要时间适应,但两人都是老手。

  「妳家里呢?卢佛斯有没有连络?」爱斐问。

  「我爸想要康拉德那边广域红外线观测平台的原始资料。他在网络上看到那玩意儿,想自己私下研究是什么玩意儿冲击月球。」

  「用摩斯电码传吗?」

  「他有网络了,已经在Dropbox建好空文件夹,等我一把档案放进去,他想必又要开始唠叨什么税金过高、主张联邦政府该缩减编制——最好缩到跟蚂蚁一样,方便他一脚踩死。」

  天文学家无法断言的部分远超过他们确实掌握的资料。有些人以为知识会自动自发变得有条不紊,还会自己收录进维基百科。只要天上出现难解的异象,众人就认为这领域的专家无能、无作为。

  事实上,天空中日日有异象。多数只有天文学家看到,因此索性不对外公开。但广为人知的事件如陨石撞击,会导致杜孛博士电话响不停,而这些电话代表他又得参加电视脱口秀,解释一堆,其中包括为何天文学家未能预测此事。难道没看见陨石靠近吗?是不是坐领干薪不事生产呢?

  这种场合,你只能忍辱负重、以退为进。若侥幸遇上别的来宾来不及插嘴,就抓紧机会呼吁政府投资学术研究。社会大众可能不在意五合星团的沃夫—瑞叶星*,但一定非常认同应当尽力避免高热石块从天而降。

  * 五合星团位于银河系中心,属疏散星团,质量极大。沃夫—瑞叶星是正在演化的大质量恒星,一般重达太阳六十倍以上、大小超过二十倍。

  博士个人一直以「月崩」这词代替爆炸,后来在推特广为流传,并多了一个主题卷标叫「#崩*」。无论怎么称呼,这事件比普通陨石严重太多,理所当然需要更详尽的解释,偏偏这里的问题就是:这无法解释,至少目前没办法。陨石很单纯,宇宙充满许多体积过小、颜色过暗的石块,望远镜观测不到,其中一部分是没被大气层烧光才坠落地表。相较之下,月崩绝非一般天文现象,所以之后一周常常出现在荧光幕的杜孛博士总是直截了当地说:自己、或者任何一位天文学家都说不出确实成因。以棒球比喻的话,这话术策略堪比红中直球,不过他加了点旋转变化——这现象太迷人了,绝对是最值得关注、破天荒的科学事件。虽然令人惴栗不安,但目前为止除了少数因受惊吓而撞上路肩、或者紧盯天空导致后车追撞的交通事故外,没有任何直接伤亡。

  * 月球崩解为breakup of the moon,缩写为BUM。此处写成#BUM。

  A+0.4.16(月崩后第四天又十六小时),他不得不针对无人伤亡一事改口,因为秘鲁事件怎么想都是月球裂块的陨石穿过大气层、砸进该国,道路上二十英里范围内窗户全碎,遭击中的小农家无人幸存。

  不过这不影响他要传递的讯息主轴:世人应密切注意科学现象,并从已知部分切入。博士的朋友架设的网站叫做之前叫做月亮的那群天体(astronomicalbodiesformerlyknownasthemoon.com)影音串流网站,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以高画质直播天上残骸云变化。他一有时间就上线发表观察评论,透过言语安抚人心。月球分裂为七大块,外号自然就是七姊妹。除了七姊妹之外,还有难以计数的小碎片。后来七姊妹各自有名字,大多是杜孛博士起的。他觉得从外观描述较有亲和力,如果像以前一样取名为涅墨西斯(复仇女神)、索尔(雷神)或者葛龙得(《魔戒》武器名)未免吓人,索性抛出「蛋头」、「转转先生」、「橡实」、「桃仁」、「勺子」、「大男孩」以及「腰豆」这几个代号。博士在影像上标记裂块,先专注讲解移动模式,看来完全符合牛顿力学,彼此依质量和距离发挥吸引力,用计算机仿真并不困难。残骸云整体受到重力束缚,速度足够脱离其范围的必然性已经灰飞烟灭。仍飘浮于轨道的只剩乱石,时不时还彼此撞击。最终它们将重新组合、然后月球新生。

  ——或者说,直到A+0.7.0,也就是月崩一周后加州理工学院举办的星空派对,大家还相信这套理论。

  以往,星空派对为了能看见夜空,都在丘陵举办,但这回,要看见那些靠近地球的大石头相对容易,没必要劳师动众开车上山。更何况,该活动就是希望尽可能吸引民众加入,在轻松氛围下拿望远镜一起追踪月球变化。贝克曼大草坪*上,一辆辆黄色校园巴士间穿插着本地与全国电视台转播车,实时影音透过天线传送至市区;记者站在灯光下,背景绿地开阔,可看到大小规格各有不同的天文望远镜。与会者入场时会领到七张一组的卡牌,牌面是从不同角度看见的月球裂块及名字。小朋友课外教学是透过望远镜观察岩石,在作业单上打勾并写下心得。多数望远镜理所当然指向七姊妹,也有小群人拿双筒望远镜、甚至以肉眼盯着夜空中的黑色部分,寻找流星。七天之中,数百小碎片进入地球大气,精确的说,光是能注意到的就有数百之谱,很多尚未落地便燃烧殆尽。在一些案例中,陨石在天空留下弧形轨迹,诡异、偏蓝的光芒照亮大地,强烈音爆随之而起。统计已有五、六人遭冲击震倒,伤势有轻有重,但死亡数远不及鲨鱼或雷击等等。

  * 加州理工学院的室外区块。

  晚上活动进行顺利。杜比单独养大三个孩子,很久以前就领悟,假使活动是小学教师筹办,那么顾好物资与群众管理两大层面就能妥妥当当,于是他也相当放松,以电视上的形象与大家互动,给小朋友拿来的七姊妹卡片签名。偶尔还要进入哈里斯博士模式,毕竟现场还有些天文学家同侪。

  在会场晃荡时,他巧遇同一位小学教师伊诺艾萨小姐三次,并爱上了对方。这真是很不可思议。杜比九年前离婚,心如止水更长达十二年。博士当下内心震撼不亚于目睹月球解体,但依旧秉持科学态度分析自我心理。首先假设,月崩导致心智回复到年轻活力,卸除灵魂与情感上一层又一层厚茧,红嫩、闪耀、易波动的心曝露出来,等待着魅力十足的女性占领。

  还没与艾米莉亚(那位小学老师的芳名)聊完,一股骚动却像微风拂过人群,大家纷纷抬头往上看。

  勺子与腰豆两个大型裂块朝彼此靠近——绝非首次擦撞,应该经历很多次了。但眼前的高速与往常不同,绝对大有看头。杜比试着压抑胸口的激烈骚动。他不知道究竟是因为艾米莉亚而被挑起,抑或是他还算清醒,对于两块超巨大岩石直接在头上方碰撞的场面戒慎恐惧。好消息大概是,在场众人已能将月球碎片互撞当成运动赛事来欣赏,没有恐慌崩溃。勺子较尖锐的一端插进腰豆中段弯曲处(它便是因此得名),将它一分为二。整个经过像是超慢速放映的电影。

  「这么一来就变成八块了!」艾米莉亚说完,本能地走开,回到她带领的二十二个学生那儿。「刚才腰豆怎么了?」她以教师口吻提问,看看有没有人举手可以点名。「谁能告诉我?」

  可是孩子都沉默不语,表情不太自在。

  艾米莉亚拿起自己的腰豆卡片,撕成两半。

  哈里斯博士走向轿车,手机响得突然,害他吓一大跳,差点儿朝巴士迎面撞去。到底怎么回事?他头皮发麻,察觉自己几乎头发竖立。看了看屏幕,是曼彻斯特学界同侪。他按下拒绝接听之后,却看到为艾米莉亚建立的新联系人条目,大头照是电视强光映照出的侧面轮廓。还好电话号码已经输入,博士马上按下完成。

  记得以前也有过这种头皮发麻的感觉。那次坦桑尼亚的草原游猎之旅,他转头一看,赫然察觉自己受到监视——一群鬣狗尾随着他。那时博士害怕的不是鬣狗本身。牠们是很凶猛,但草原上无处不是猛兽。那恐惧来自于突然惊觉自己毫无防备,注意力放到错的地方,真正危机却悄悄来到身后。

  他整个星期都沉溺在「什么力量使月球解体」这光鲜亮丽的科学拼图上。

  大错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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