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天
「听他们放屁。」尚恩.普罗布斯特一摘下头罩就这么说。
迪娜嘴角上扬。并非她喜欢人家放屁，尤其事关地球毁灭、人类基因存续，放屁在这时是大忌，不过她默默安心了些。这几周来，她内心深处慢慢描绘出事情全貌，却无人能谈。尤其大家看来都比自己聪明，也比她消息灵通。
她知道尚恩.普罗布斯特是什么人，她听过很多关于他的传言，也认得他在支票上的签名。而且，无论他因为工作搭乘私人飞机进入哪个时区，总能在凌晨三点钟寄电子邮件给自己。论及航天专业，尚恩也是顶尖，若他走进太空站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放屁，那局面会非常有趣。
尚恩的另一个特点在于，他很早就意识到自己的性格不利事业，而他一贯的态度就是会「设法处理」。于是他请专家施予训练，期许自己待人接物时不那么混账。迪娜从表情可看得出来，他正在努力。
「不是说妳——妳做得很棒。」他改口道。
「假如做得不够好你早就开口了。」迪娜回答。
尚恩点点头。简单明了。
他进入太空站一事不只反常，也太迂回;这里没有适合收纳缩罩式太空舱的对接点，这是理所当然，缩罩式太空舱连舱门或气闸都没有，根本无法固定在站外，尚恩透过手动操作驾驶太空舱上来，一次启动一个推进器，用过的推进剂容器直接扔进太空，然后停下来观察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观测结果。像他这种等级的航天技术迷心知肚明轨道力学与地球表面的物理机制大不相同，不仅心态上早已调适，也准备好足够的氧气，可以从容尝试。好不容易接近阿马尔泰，他靠着三只角蛇与末端一只爪蟹的连结体，终于抓住太空舱边缘。尚恩脱离太空舱，飘了一段时间到处检查，偶尔发个讯息给迪娜告知所在位置。两人之间没有直接可用的无线电讯号，所以还得经由西雅图的服务器。
尚恩穿的是管状宇宙飞行服，专供旅游用，与政府配发的业务用宇宙飞行服相比有优也有缺。管状宇宙飞行服没有腿——反正腿在太空几乎无用武之地——外观上像是试管装了两条手臂。衣服的顶部是个玻璃圆顶。两手在肩膀和手肘有活动关节，然而没有手掌，因为手套是宇宙飞行服上最麻烦的部位，所以管状衣干脆拿掉手掌，整个包起来。如同截肢的手臂末端又装上拇指和三根手指组成的机器爪，以气密结构连接到宇宙飞行服内部，游客可以将自己的手伸进袖子里面类似手套的机关，拉扯金属肌腱，便能操作金属手指，实行抓握或者其他简单动作。这种设计很单纯，一八九○年的实验室做得到，甚至其实一六九○年就有纪录。据说实际操作起来效果很不错，也许比传统宇宙飞行服手套还好用：一般宇宙飞行服手套材质太硬，航天员手指很快就累了。
袖子里面空间挺大，所以若不需要操作机器爪，可以将手抽出来放在宇宙飞行服里面的触摸板和游戏杆那边休息，也可以尽情打字。管状宇宙飞行服配备小型推进器，以便到处「飞行」。这个尚恩也充分利用。他在艾丝外面看来看去、检视机器人工作状况，也研究了椼架结构的改建或者其他新鲜玩意儿。
都逛过以后，他才从h2后端气闸入站。迪娜开门让尚恩进来，立刻听见他说都是放屁。
以长相而言，尚恩就是个平凡无奇的三十八岁宅男。在物理学研讨会或者科幻迷大会上随处可见，一头暗褐色泽的稀疏金发被汗水打湿、黏在头皮，下颚累积几天没刮的胡碴。联系人照片上，他戴隐形眼镜，此刻鼻子上则架着厚镜片。尚恩从宇宙飞行服里将左手右手拔出来，用力往下推，身体从原本是玻璃圆顶的洞口挤出。
「我也觉得看不出所谓长期永续性。」迪娜想知道他观察到什么，就先顺着话说下去。
「我就说嘛!」尚恩叫道：「设计云方舟的人连最基础的质量平衡计算概念也没有吗?」他是纽泽西出身。
迪娜不太确定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先支吾其词。「大家都很忙碌，我想我应该不是第一个察觉的才对。」
「人家才不会告诉妳!」尚恩继续嚷嚷。「不然妳马上就会知道全是放屁!」
「谁放屁?」爱斐游过来一脸好奇。「还有，你是哪位?」
尚恩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自己是哪位就先分神——用分神形容还算委婉，毕竟他瞧见的可是身高六英尺、顶着光头、脸上有疤，如同亚马逊女战士的剽悍身形。缇克拉彷佛从大炮射出一般，以肩膀直击尚恩腹部。他整个人往后撞向舱壁。转眼间，缇克拉就压制了尚恩，将他手臂向后扯，锁住关节，不给一丝脱逃机会。
后来迪娜和缇克拉聊得多，知道她精通俄罗斯桑搏格斗术，此武术内涵与柔道颇接近。出于好奇，迪娜上YouTube找了一些桑搏实战影片观赏，但亲眼见识后才明白零重力下仍能出招。
尚恩选择从h2进来是因为模块后端有一系列气闸与对接埠，但他不知道这里也充作残存尖兵的宿舍。他进来时的声音惊动正好没值班、在睡袋休息的缇克拉。
迪娜可以想象缇克拉为何做此反应。尚恩不请自来，连迪娜也不确定他是否会到、又何时会到，最后竟是直接从工坊窗户看见缩罩式太空舱飞过。
换言之，对缇克拉而言，这人就是宵小入侵。尤其听见爱斐问出「你是哪位」就更肯定这陌生面孔是未经授权、擅闯艾丝。
「啊，这下尴尬了……」迪娜说。
「放开!快放开!」尚恩另一只手拚命朝缇克拉的腿拍打。
「指挥官，要不要将他绑起来?」缇克拉问道：「请指示。」
「他不是危险人物……」迪娜赶紧说。
「放开吧，缇克拉。」爱斐跟着说。
虽然缇克拉看起来不大甘愿，仍旧依言松手，尚恩立刻飘开，露出疑惑眼神上下打量这女人。
「尚恩，」迪娜说：「你已经见过缇克拉了。这边这位是萧爱斐，本设施的总指挥。爱斐，跟尚恩.普罗布斯特问声好吧。」
「你好，尚恩.普罗布斯特先生。」她马上转头望向迪娜。「所以妳知道他要过来?」
「有听到传言，」迪娜回答。「只是不确定可不可信，就没事先知会，抱歉。」
爱斐盯着尚恩好一会儿，眼神足够令他浑身不自在。正好缇克拉也站在出手攻击的距离内，营造出非常紧绷的气氛，迪娜暗忖这恐怕就是爱斐的用意。
「我的身分，最类似的比喻就是军舰的舰长。」爱斐继续说：「尚恩，你知道上船时该有的礼仪吗?」
尚恩在心里盘算了一下。
「指挥官，」他开口。「郑重恳请您准许我上船。」
「好的，请求照准，」她说：「欢迎登船。」
「谢谢。」
「不过——」
「嗯?」
「如果有人问起，麻烦配合做个样子，告诉大家你是先提出申请才获准上船。」
「乐意之至。」
「看来之后必须制订规则、建立标准程序了。」
「其实下面有在做这件事。」尚恩说。
「很好，不过目前还没有规范，我们得特别留心。」
「我明白。」尚恩回答。
「回到刚才的话题，」爱斐问：「我打断之前，你提到有人放屁。」
「指挥官，」尚恩说：「我对您之前的成就及现在进行的工作都抱持最高敬意。」
「妳有没有听到『但是』?」爱斐问迪娜。「我听到『但是』了。」
尚恩不敢说下去。
「我就说吧。」爱斐道。反正迟早得讨论，长痛不如短痛。
他在香蕉房白板上从基础原则开始讲解。首先是齐奥尔科夫斯基方程式的简单指数，以此为出发点后，尚恩慢慢推演出一个铁证：云方舟概念根本狗屁不通。
或者说——在他——尚恩.普罗布斯特本人——出面指出问题症结之前，都是狗屁不通。而那些问题只能靠他亲自解决。
途中，迪娜忽然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尚恩究竟还是不是大富翁。
现代社会里，有钱人的财产大半不是以黄金为主，而是股票，而且他持有的多数是自家股票。火山口湖宣言之后股市变化如何，迪娜没特别关心，但听说基本上可以都视为废纸了。这种时候持有股票没意义，至少无法直接转换为货币。
然而另一方面，法政警这些力量仍在运作、执行，也就是说，持有阿周那探勘公司多数股权的尚恩仍握有主导权，加上与其他航天企业主的人脉关系，他才能大摇大摆乘太空舱来艾丝。就这角度而言，他依旧是富豪。
得到结论后，迪娜回神，继续聆听尚恩要说什么。
「云方舟采取群行式设计，好，我懂，我赞同这部分，比起所有鸡蛋摆同个篮子是安全多了。但是为什么安全?因为元舟可以自己闪避接近的岩石。有什么别的优点?两条元舟可以组合为链球，绕着彼此旋转、模拟重力，乘员更健康、更快乐。那要怎么做?朝彼此飞过去，用绳子绑在一块儿。那不想转了要各自飞，怎么办呢?解开绳子往相反方向飞，否则得利用引擎抵消向心力——上述活动的共同点是什么?」
大家已经习惯了尚恩自问自答，真的该回应时反而措手不及。
在场者有迪娜、爱斐与航天员康拉德.巴瑟、拉兹.霍迪梅克以及泽克.彼得森。最后是泽克上钩。
「需要推进器。」
尚恩点头。「使用推进器会有什么现象?」
迪娜有个优势，就是她听过尚恩提到质量平衡。「必须抛弃质量，也就是用掉的推进剂。」
「抛弃质量，」尚恩点头。「也就是说，云方舟没了推进剂的瞬间会失去所有长期存续的条件，变成一只超大型死鸭。」
他让众人思考一阵才继续。「提醒各位，其他事情都有可能在最低限度的质量变动下完成，例如尿液能够过滤，重新变成饮水，粪便也可以当作肥料。其余活动有大半都不是直接将质量射向太空，永远无法取回，但上述所说全是例外。从云方舟概念提出后，我就不断强调这计划问题重重，但是从那些当权者得到的反应不是言辞闪烁就是摸头敷衍。」
爱斐与迪娜交换眼神，暗示会后得再来个一对一的品酒小聚。
——也就是说，爱斐其实早就暗中质疑同样环节，而且十分担心，与地表进行视频会议时也提高警觉、留意蛛丝马迹。迪娜明白，这整件事一定与皮特.史塔林有关系，而这代表一切可以追溯到JBF身上。
泽克性格坦率乐观，一派年轻军官的典型处世态度。「说真的，这未免太明显，」他说：「所以一定早就有人考虑过才对。」这话翻译出来意思就是薪水比我们高的人会处理。
「理论来看是如此。」尚恩点点头。
康拉德在座位上烦躁地挪动身体，脸和胡子埋进手掌。他和泽克不同，无法总是从阳光面看待一切。
「假如世界是由科学家、工程师来运作，」尚恩改口。「这的确不成问题，事前囤积超大质量即可，找个用不完的来源。」
「是水吧。你想说的是彗核。」迪娜说。
「也只能是水，」尚恩附和。「镍做不出火箭燃料，水却能加工为过氧化氢，那是很好的推进剂。甚至也可以分解成氢和氧，推动大型引擎。」
「我等着听你急转直下。」爱斐低声说出口后直接挑明。「但世界不是由科学家或工程师来主导——你的重点应该在这儿吧?」
尚恩摊开手，戏剧化地耸耸肩。「我不擅长交际，大家都这么对我说。所以必须由那些擅长交际的人来处理这个层面。」
「人的层面吗?」康拉德帮忙厘清脉络。
「嗯，而且是七十亿人的层面。有七十亿人要照顾、要管理——而且要走到最后。所以该怎么办呢?我们是怎么哄小孩要他们别害怕、乖乖睡觉?我们说故事。看是耶稣基督还是随便什么屎都好。」
泽克蹙眉，康拉德也翻了个白眼盯着天花板，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尚恩的论点带来太大冲击，难以想象：原来大家在太空站的一切努力，只是为了安抚地表上那七十亿人口的摇篮曲。计划有致命缺陷，无法实现，只能装装样子。即使住进云方舟，也不过就是多活几周。
如果真的这样，爱斐、迪娜、康拉德和泽克应该要崩溃才是，结果包含泽克在内的四个人反应都不大。「你们早就怀疑过吧，」尚恩说：「连我这么不灵光的人也能从你们脸上看出来。」
「嗯哼，也许我们是都想过。」迪娜坦承。「怎么可能不怀疑呢?不过，尚恩，你在地球上没看到的是，上头这儿都非常严肃看待这使命。假如真的只是个波将金村庄*，不大可能有现在这种规模吧。」
* 一七八七年，俄罗斯帝国女皇叶卡捷琳娜二世前去因战争而得到的克里米亚，格里戈里.波将金于第聂伯河岸布置可移动的村庄景观，欺骗女皇及随行大使团。此后，在政治圈便以「波将金村庄」一词比喻营造假象的设施或政令。
尚恩又摊开手掌作势安抚。「我想我们各退一步。至少我们都同意地上那边意见分成很多派吧?其中有些人——而且可能是身居高位的人——将云方舟视为给大众的鸦片?或者说是长途开车时给小孩看的那种电影。」
「那些人在我们真正需要资源的时候不会帮忙。」爱斐说。
「而那一派人提出的策略总是显得不大对劲、隔靴搔痒、飘忽不定、令人挫败。」
他们说的显然就是皮特.史塔林。
尚恩继续：「更进一步，这些人还控制了发射基地与相关政策，会给我们带来很多麻烦。所幸，不是什么事都任他们为所欲为。」
话题再度回到尚恩.普罗布斯特身上，也就是他那群身家亿万，而且能做出火箭、勉勉强强称之为朋友的人。
「关于云方舟，我和我的人际圈所知甚少，但我们不想眼巴巴地等人家施舍，决定主动出击，贡献自己的知识技能。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必须设法为云方舟提供水源。然而，无论就政治或物理学角度，想从地上运送过来并不可行。很幸运的是，在下我本人拥有一间小行星矿业公司，而且已经从容易着手的轨道上锁定几个彗核，经过筛选后就要进行探勘。」
康拉德对于这种计划的时程很有概念。「需要多久时间?」
「两年。」
「唔，」爱斐说：「那你恐怕得赶快。我们能帮上什么?」
「机器人全部给我。」尚恩转头望向迪娜。
「既然大大方方说了全是放屁……」两人在工坊独处时，迪娜立刻开口。
尚恩高举双手，像是面对FBI拘捕的投降逃犯。「妳想从哪里开始拷问?」
「你说锁定了彗星，还要筛选，那也是放屁吧。怎么可能没有计划就跑上来。」
「目标是葛里格骨头。」
「什么东西?」
「葛里格—斯杰勒鲁普彗星。抱歉，朋友的后代听成葛里格骨头*，后来大家就这么叫。」尚恩习惯把别人家小孩叫做后代。
* 该彗星原名Grigg-Skjellerup，发音容易混淆为Greg’s Skeleton，即「葛里格骨头」。
迪娜听说过这彗星。「多大?」
「二点五到三公里之间。」
「对元舟来说燃料量丰富过头了。」
尚恩点点头，双手抱胸扫视工坊。「但是要移动那么大的物体很困难。」
他还是没有正面回答。
「你打算在彗星上面装核弹，让它直接变成火箭，对不对?」
尚恩眉毛挑了一下。想移动那么大的物体也只有这办法，所以他不觉得需要多加解释，只简短响应。「就时间点来看，我们运气真的很好。」
「你要把一个死星 *大小的高放射性冰球在屎雨坠地时带到这儿来——下一步呢?」
* 《星际大战》中的太空要塞。实际上，原作设定死星一号的直径为一百四十公里，二号则是一百六十公里。
「迪娜，有件事情需要妳保密。」
「嗯，我说也他妈的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