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天
大约十年前,杜比有一次差点儿上了太空。他有个朋友操作避险基金,赚进大把钞票,一口气拿出两千五百万美元预订十二天旅程,搭乘联盟号太空舱往返国际太空站。根据标准流程会要求顾客指定一位备选,因为要是客人生病或者出意外,航程也无法取消。由于一直在火箭升空前不久都还可以调动人员,备选人同样得接受完整训练。这才是重点。至少对那位基金操作人是如此。他本身太内向,想找一个有群众魅力的人,于是挑上杜孛博士当备选,成立网站、部落格,聘请专业摄影师追踪杜比训练中的一举一动,基金经理自己只偶尔出现在背景。也就是说,杜比是分散大众注意力的诱饵,而且似乎真的没人察觉。杜比自己也很甘愿,训练过程有趣、经理人在网站花费又毫不手软,他趁机录制许多优质影片,对大众解释太空航行的趣味知识。
后来,杜比一度真有机会上太空。预定发射一周前,他带妻小和摄影团队前往贝科奴,大家惊奇地看着扇形尾巴的联盟号FG型运载火箭水平放置,随冒出黑烟的专用火车穿过外头草原、进入发射场。发射场本身不足为奇,不就是哈萨克斯坦大草原上一块表面如月球的混凝土地板,周围有很多机器装置可以支撑火箭、灌注液体。俄国做法与NASA相差甚远,对比之下简直荒唐。杜比的小儿子亨利那时候才十一岁,火箭拉直时还心不在焉,竟被发射点一百公尺外的流浪狗交媾吸引过去。火箭仓库与发射点意外接近,前面有一片小田地,技师在那儿种植小黄瓜和西红柿。他们说,混凝土白天吸收了阳光,晚上散热可以为农作保暖。
距离发射剩下三天,基金经理参加发射场逃生演习时被野狗咬了一口。因为此事,那些骑马的当地人和军方都大动作出动车队,甚至还有武装直升机,浩浩荡荡追捕不速之客。狗逮到后马上送去兽医那里检验是否有狂犬病,等到发射前三小时报告才出来,结论是:没有感染之虞。所以本来上了名单的杜比名字又被划掉,改回经理人。他一喜一忧,站在靠近发射场的地方目送火箭离去。泰维史塔克.普劳斯也来了,他满身都是当时最先进的电子设备,站在草原上对着杜比和火箭进行拍摄、录制旁白。画面上,引擎点燃后巨大的载具立刻冲上天空。
就是这段经历使哈里斯博士变身杜孛博士,助他开创事业第二春。但过没几天他前妻就提出离婚,理由是杜比在太多层面上未善尽夫职,有些问题存在很久,有些她则根本开不了口。最后引爆点是他好几周来都待在俄罗斯,沉浸于太空训练,几乎忘了妻小。火箭升空那刻还不肯与家人留在室内安全处,坚持和伙伴泰维在火箭旁边最危险的地方实况转播,装出欣喜若狂的模样,讨好网络上几百万人次的观众。
后来,杜比为此付出各种形式的代价。从负面角度看是赎罪,从正面角度看是他尽可能找时间陪伴孩子。然而他们已长大离家,见面机会越来越少。如今,孩子们随着地球一同被判死刑,杜比自然更积极想要联系。
A+0.73,杜比飞到西雅图租休旅车,驶进华盛顿大学校园。路上,他停在几间户外活动用品店买了露营工具。由于有人预料到文明崩溃,进而着手囤积,所以这类东西变很贵。幸好这种人不算多,大部分民众仍清楚明白,一旦磊雨降下,就算躲在荒郊野外也毫无意义。罐头食品和野营炉具也很抢手,睡袋或高级帐篷还有货。
亨利目前大三,就读资讯工程学系。他和朋友租屋住在学校附近,外观就是西雅图的平价住宅:美术工艺运动时期的平房,大半覆盖在黑莓与常春藤底下。
面对末日,理论上没理由继续念书追求学位。但怪的是,大部分的人如同诊断出末期病症的患者每天乖乖起床上班,这并不完全因为习惯,而是知道自己会死后,反而更执着于原有身分。
杜比起初觉得可以随便停车,反正估算起来政府也没办法在地球毁灭前特别针对他讨罚金,但看看四周就发觉西雅图人好像还很守法,最后乖乖找了位置。
亨利的四个室友与另外五个学生都挤在房子一楼。一月很冷,他们互相挨着,靠体温和许许多多桌上计算机、笔记本电脑和网络分享器发散的热量保暖。轻瞥一眼就能从披萨空盒数量判断这群年轻人整晚没睡。
「车上聊」是亨利之前给的答案。昨天晚上,杜比打电话问儿子夜里忙什么。可是今天早上见了面,亨利只是从懒人椅起身,抱抱爸爸说句「我爱你」,就没再多解释。
但凡养过青少年的父母都会习惯,孩子到某个阶段会开始认为把细节解析给父母听没啥意义。家长不能、也不必什么都知道。他们可以接受现实,孩子说多少就听多少,然后继续这段关系。亨利也一样。他才刚成年不久,杜比和大部分父亲一样只能收敛自尊心,认知儿子已是大人。其实以前两人聊天话题也没多有趣。像是亨利收集多少《魔法风云会》卡牌、橄榄球队教练安排的重训强度、同学之间谈恋爱之类。对杜比而言,说服自己别在意与儿子的闲聊非常容易。
他望向一整间屋子的学生。这个画面比较有意思,不过却也令人心痛。
当然,大家都知道亨利的爸爸就是有名的杜孛博士,所以都装得很冷静(但一直偷找机会与他握手问好)。杜比一边应付他们,一边偷偷观察这群年轻人在做什么研究。墙壁上贴着许多CAD(计算机辅助设计)图表、行程规划、甘特图与地图。他知道这是某种工程计划,但一下子无法判断出详细内容。厨房桌上有一台MakerBot 3D打印机不停生产小型塑料组件,有个女孩坐在旁边监督,同时也对着电话以英语夹杂北京话说话。
大家聊到一半被哔哔哔打断,而且声音越来越响亮。有个人开了前门,湿冷的太平洋海风袭来,莱德货运卡车倒车进草坪,朝门口逼近。由于习惯成自然,杜比望着轮胎在泥巴留下痕迹,立刻板起脸,发出啧啧声表达对年轻人胡作非为毁坏草皮的不悦——尽管明知两年后青草也要化作焦炭、覆盖干硬荒土——而且前提是没被火流星直接命中,否则留下的大坑洞都能烧出天然玻璃了。
卡车煞车不及,扫过门前阶梯的木扶手。大家笑了,笑声中有种奇妙氛围,掺杂童稚与一抹深沉,彷佛明白最惨的时刻还没到来。
孩子调适得比他好。
杜比不知年轻人打什么鬼主意,看来是想将所有东西塞进货柜,而他只能双手插口袋,眼巴巴地旁观,因为不知什么要搬、什么要留。后来他们连沙发也抬上去了,他终于意识到这群小伙子根本不打算回这房子,于是动手帮忙。过一阵子,货柜塞满,大家又得把东西挪出来摆整齐,腾出空间。这下轮到杜比发挥本领,扮演经验丰富的过来人分配位置、教大家如何有效运用货柜空间。
后来有人离开,回来时多了一辆货车。看来租车公司没收费,还有几个家居用品店的日薪工帮忙打包。家居装饰市场差不多死透了,杜比看见他们的神情,又想起艾米莉亚。他很难想象一般人听见噩耗是什么反应。
六个小朋友将计算机、衣服和一堆买来借来的工具,加上他们本人,全都塞进杜比从机场租来的休旅车,还拿绳子捆了几辆脚踏车与一些露营配备在行李架上。他还不知道这群小伙子要去哪儿或干什么,但目前看来似乎打算靠蓝帆布与束线带建立新文明。
朝着东边离开市区时,杜比注意到自己身在浩浩荡荡二十辆车的队伍中。出发时约莫下午两点,由于季节和西雅图的高纬度,只剩两小时阳光。
小伙子大半一上车就倒头大睡,在副驾座位的儿子撑了半晌还是昏迷。亨利很乖,杜比知道他醒来后会因为没陪爸爸聊天而满怀歉意,但他毕竟年轻、从未为人父母,不明白身为父亲光是看着儿子的睡脸就心满意足。
面对末日危机,也只能感慨夫复何求。杜比驾驶休旅车,载了一群呼呼大睡的年轻人深入逐渐昏暗的山区。出发后不久,车队融入市区车流,但是大部分车辆都在郊区散开,只有他们继续往山上爬。杜比还是忍不住思索大家到底都在干什么:生命即将结束,却直到最后一天还继续上班上课、打发时间?话说回来,这其实也不关他的事。
过了伊瑟阔,还在州际公路上的车辆目的地大概都是山脉东侧的高海拔寒漠。少数人这种时候依旧想滑雪——居然还有心情?——不过那种车子很好认,而其余车辆和他从大学出发时的车队类似。货柜车、卡车、休旅车,装满补给品与露营用具。
杜比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成为大迁徙的一员。
不过,至少其他人还知道迁徙的目的地。
西雅图下个不停的毛毛雨后来转为阵阵薄雾和冷雨,他老是得腾出一只手拨弄雨刷开关。海拔越高,天空越阴沉,雨滴夹杂霰珠,最后开始降雪。道路还算干净,但堆积在路肩的泥水逐渐往中间侵蚀,车行时速从四十英里降到三十、二十;云层更低了,遮蔽最后一点天光。前面是车尾灯海。
慢车道上几辆半挂式联结车吃力地爬上坡,其中一些是传统货柜,所以猜不出载了什么,但要是杜比没看错,他注意到不大寻常的工业运输车流:运送低温液体的油罐车、装满管线与结构钢材的拖板车。
天上闪过一道光,亮得稍稍惊扰到睡在后座的学生。又是习惯成自然,杜比开始读秒:一○○一、一○○二……*差不多数到九还是十,他不只听见,也透过身体感受到音爆震撼。小时候他怕的是闪电,现在则全推给月球碎片。这次落点在三公里内,几秒后传来第二次巨响,代表真的击中了地面。那东西不像多数岩块在大气层燃烧殆尽,也就是说这颗比较大。
* 以多音节避免节奏越来越快的读秒方式。
杜比已经一、两天没去追踪旗下研究生的火流星预测报告。他没那么积极是因为经过几周骚动,理论模型根据观察结果修正到了合理的统计误差范围。对于科学而言是好消息,对于人类而言是天大的坏消息,因为那意味白宙是必然结果,再过二十一或二十二个月,磊雨真的要来临。没记错的话,根据模型预测,方才目睹的陨石冲击届时全球每日要经历二十次左右。此刻这么接近火流星或许很吓人,但长期来看根本不值一哂。
几分钟后,前面灯海闪烁,大家纷纷减速煞车,前进不多就完全停滞。几个学生因此醒来,睡眼惺忪问起怎么回事。十分钟过去,没有任何动静,亨利索性打开车门,站在踏脚板上解开绳子,搬了一台脚踏车下来。
杜比留在温暖安全的驾驶座上,看儿子踩着脚踏车在静止的车阵间穿梭,心中五味杂陈,好像回到帕萨迪那看小男孩第一次骑脚踏车出去玩,十分提心吊胆。
但才三分钟亨利就回来了。「一辆联结车在快到山顶的地方翻倒,」他回报。「上头东西很大,看起来好像是构台零件。」
构台。这词汇刺激杜比大脑的深层记忆,链接到火箭平台。以前是由华特.克朗凯、法兰克.雷诺兹这些主播以富磁性的嗓音在阿波罗计划年代提起的。
因为迟迟无法开车,最后,大家从行李中翻出冬衣穿好,结伴顺着公路上去一窥究竟。其他车子里很多人也跑出来了,杜比见状,觉得不太寻常。以前大部分人都会乖乖在车上等候,玩手机、听有声书之类,慢慢等待主管机关出来处理。
翻覆卡车就在一英里半前面。从现场状况来看,当时光景必定壮观:构台外观类似截下一段的铁路栈桥,以钢材焊接而成,所以沉重至极;东西从卡车滚落、斜扫整条公路,打坏将近百码护栏后才弹起来翻正落定。后头几辆车因为驾驶急剎而打滑,有些车主正在修补车体的轻微破损,值得庆幸的是无人重伤。
聚集起来的行人数量颇多,杜比察觉他们不像看热闹,心中暗忖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亨利以及年轻学生靠近后,看到有些车子绕来绕去,想要以头灯照亮翻覆的联结车,一些人正试着挤到前面,还有一些人要从联结车的车头与车厢中间穿过。自愿担任交警的人守在要道上,拿出白色LED照亮危险路段以及可以抓住的地方。杜比等人也钻过去,到车祸现场另一头。这儿景象真是稀奇,面前是覆盖雪水、人车净空因而一望无际的州际公路,右边是入夜后点了大灯的滑雪场。大约十到二十英里外,积了雪的山坡上隔着雾气能看到一条光晕摇曳的橘色痕迹,想必是火流星坠落地点。杜比猜想得到车祸原因:方才流星飞过,对稍远的他们而言只是天上一道强光,但位于这高度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一颗巨大火球就这么砸上地面,在森林拖出一英里长的轨迹。驾驶大为震惊,无法把持,在前方乱切车道,联结车司机不得已狂踩煞车,偏偏遇上地面湿滑,结果轮胎松脱、酿成这副惨况。
不过现场已聚集超过百人,大家通力合作二十分钟,终于将联结车扶正。他们活像是古埃及金字塔工人,差别是穿着雪衣雪裤、裹着科技纤维手套,钻到车体下面用力顶。另一小队从工具箱找出曳索,一端绑在联结车,另一端绑在周边车群,边拉边推,过程轻松得出乎意料。翻覆的车体直立后,先靠一边轮胎支撑,接着听见橡胶磨擦地面、吱吱嘎嘎,一群人手忙脚乱地装好备胎,现场集体爆出呼一声,又是安心、又是兴奋。杜比莫名其妙与二十个素昧平生(往后也无缘相逢)的人碰拳击掌、欢呼叫好。
不过,要挪动联结车面朝正确方向上路又是另一回事,全部处理完恐怕还要两小时。于是大伙儿设法清出马路的一个线道,不然已有驾驶冒险闯过中线、逆向穿越。虽然对向车流不多,但迎面而来的驾驶只能压着喇叭警告,鸣声来来去去,像是要示范何谓都卜勒效应。
可惜,一小时后他们再次被迫放慢。浓雾低垂、笼罩公路,能见度趋近于零,只能从朦胧中看到红红蓝蓝如银河星点的灯号,但眨眼就不见,是消防救护车集中起来救火救灾。车子继续往前,中间有个物体被道路警示灯包围,乍看简直像一场庆典,实际上是轿车大小的岩石从天而降,力道猛烈、击碎路面,周围翘起一圈柏油块,可看得到底下钢筋折断。那不是陨石,而是所谓的喷出物,也就是地壳被陨石撞裂以后从落点弹飞的碎片。
过了大石头,第三次塞车就只是因为很多人看风景。州际公路自万蒂奇穿越哥伦比亚河,河面将近一英里宽,桥下与河东岸给大型船穿越的挑高桥孔好像出了状况,架起柱子和探照灯,亮得堪比白昼,巨大圆柱状的物体从船上卸下。
经历这么多状况,他们终于在午夜时分抵达摩西湖市。几乎所有州际公路上的车子都转了向,看来要前往格兰特郡国际机场。
不过那只是以前的官方称呼。隔天杜比醒来,爬出与亨利共享的帐篷,站在外头张望一阵,决定叫这地方「新贝科奴」。与旧贝科奴同纬度,也是干草原地形。
另一个相同点是这片草原上出现游牧民族——太空游民。他估计至少一万人。
现阶段,社群行为很有秩序,干涸湖底像橄榄球场画上白色线条,想必用的工具也一样。线条标示出街道以及巷弄,新移入居民架设帐篷,大致遵守规定。流动厕所间距非常严格,不难找到,但杜比能透过鼻子肯定,依旧有人挖旱厕就地掩埋,或者直接朝灌木丛尿尿。
车程最后几小时,亨利才解释部分状况。机场最初是美国早期因应共产势力威胁设置的北侧防线一环,最后根本没派上用场。然而,从一万三千五百英尺的跑道判断,基地原本也能用于进攻。后来这片土地规划为太空舱备用降落处,可是同样流于纸上谈兵。以摩西湖市的规模,旁边有这么巨大的设施实为荒诞,近几十年常出借给航空业做为训练与实验场地。二○○五年蓝色起源*在这里测试垂直起降飞机,操作据点是停在机场西边空湖床上的拖车,和今天新贝科奴一模一样的位置。杜比在附近走动,因为他一直嗅到烤培根的香气。
* 私人太空公司,位于美国华盛顿州肯特市。
巨大无窗飞机自头顶飞过,机腹处伸出排列如方阵的轮胎,往宽阔跑道缓缓降下,一万三千五百英尺的距离丝毫没有浪费。是货机。
他沿着大路行走,前面是营地中央。游民计划至此显而易见:混凝土平台还没兴建完成,必须一块一块灌浆,由许多起重机具包围的应该就是中心。
太空游民在这里打造火箭。
超大型火箭。
想想其实合理。哥伦比亚河够宽,再大的货船都没问题,最后几里路可以从摩西湖市发车载运;这座机场的跑道也够宽,任何飞机都能轻松起降;西雅图是航天工业重镇,无论什么东西都能找到零件制作。就连纬度都和贝科奴一样,因此,按照业内人士早已倒背如流的飞航设定,绝对可以直达艾丝。
仅仅四天后,杜比站在一辆卡车的生锈拖板上,身边围着一群太空迷,手拿长颈啤酒瓶上抛,模拟火箭升空。众人看着酒瓶在半空划出优雅弧线、再对准波夕市方向落下,又笑又叫。隔天早上酒醒,这群人立刻埋头苦干建造另一架火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