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天
「许多人讨论要将物资发送到太空轨道，言谈中似乎将轨道视为如费城这样的固定地点。但事实上有许多不同的太空轨道，轨道各有运行模式。理论上，宇宙中的两个物体可以是相邻却处于不同轨道的。
「对人类而言，轨道有意义的情况多半是小型物体沿大型物体转动，例如卫星绕地球、地球绕太阳。也就是说，最容易标记轨道的方式就是依据『中间的大家伙是谁?』
「中间的大家伙是地球就称为地心轨道;如果是太阳，则成为日心轨道，以此类推。由于月球崩解，焦点自然放在地心轨道。之前月球一直处于地心轨道上，以地球为中心运行。目前月球碎片多数仍旧留在地心轨道，少部分穿过地球大气层，变成我们看到的陨石。
「轨道基础知识先告一段落，不过还是请大家注意层级问题。以前的地球和月亮为一个系统，这个系统以太阳为中心，沿着日心轨道移动。假如镜头拉远，从整个银河系观察，太阳系也很缓慢地绕着中央的黑洞转动，这叫做银心轨道。」
主讲者是知名天文学家兼科学推广者杜孛博士，背景画面的太阳系忽远忽近。迪娜站在露易莎.索特背后看到片段。她刚到艾丝不久，立刻拿下「最反传统航天员」大奖。露易莎出生在纽约，父母是智利人，受到政治压迫逃到美国。于是，她在哈林区一间波西米亚风房子长大，从小就会好几种语言，每天穿过中央公园走到西六十三号街上的菲尔德斯顿文理学院，之后进入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也到了芝加哥和巴塞罗那进行心理学与社工领域的研究。针对搭乘渔船潜入欧洲的经济难民做了几年研究，她拿下天才奖，保证了后面几年能够毫无顾忌周游列国，了解其他类型的经济移民。
两周前，露易莎还在做苏格兰圣安德鲁斯大学的傅尔布莱特外籍学术奖学金计划，忽然被人带去接受太空生活训练，然后坐进旅游太空舱，乘火箭到太空站。
迪娜等人自然假设露易莎是在太空执业的心理医生兼社工第一人。最近有些人际事件显示，拥挤环境和忙碌工作累积的压力越来越大，需要专家协助排解。若要比喻，现在太空站像一群走投无路的人乘着没舵的船，不知明天在何方。
露易莎自信，但不自傲，大方承认她对轨道力学一无所知，更厉害的是她懂得运用自己知识不足这点为对话暖场。若以社交光谱来分析，艾丝的居民有大半几乎可归类为亚斯伯格症患者，和这种人对话最好的开场白就是拿高度技术性问题来讲。
但如果大家都忙，露易莎只好上网透过Google和YouTube寻找答案，所以便播放了这段影片。
画面切换，浮在露易莎背后的迪娜看见杜孛博士与一个矮壮的光头白人男性，他们站在一大片灰褐色土地上，经过连日报导，现在大家都知道这是摩西湖市太空港。两人背后有火箭，正经由许多起重机、构台、缆绳一节一节安装。
至于杜孛隔壁那人，迪娜有些模糊印象，应该是常常在电视或YouTube上看到的科技评论家。他转身面对镜头说：「泰维史塔克.普劳斯，从华盛顿州格兰特郡全世界最新成立的太空港为各位报导。我身旁是杜孛博士，相信无需多加介绍。今天，他要与各位讨论近期的争议事件，也就是阿周那探勘公司数次发射火箭，主要发射场就是我们背后这块区域。阿周那公司也准备了一段动画，解释计划内容，大家可以拿出爆米花坐下来好好欣赏。」
画面切换。那是一张从远处望向地球、刻意倾斜、使用广角，以呈现地球绕日的图片。日心轨道以红色细弧线标示。镜头带得更远，于是水星、金星、火星甚至木星轨道都浮现出来。「传统上，」杜孛开口。「讨论小行星的时候，大部分以小行星带为主。小行星带位在火星木星之间。」
他所提到的两条行星轨道间冒出一圈微尘，里头有少许的颗粒较粗。「小行星带蕴藏许多资源，我们的遗族或许有机会开采运用，然而，以人类现有的太空载具而言距离太远、难以触及。」看来杜孛博士名不虚传，总是走在潮流尖端，已将遗族二字朗朗上口。这词一夕间窜红，意思是「抵达云方舟的人与其后代子孙所建立的遥远未来」，或者更直接一点：「接下来二十二个月地球人的生存意义」。
影像镜头又拉近，专注在地球轨道。「不过天文学家早就注意到，并非所有小行星都位在比火星更远的地方，有许多较小但不能忽略的星体和地球一样绕着太阳转。」
更细微也更稀疏的颗粒浮现在地球轨道那条红线旁边。
「阿马尔泰就是从这里来的吧?博士?」
「没错。是那种体积，而且又以金属为主的小型天体，如果从火星和木星之间牵引回来，恐怕办不到，但因为阿马尔泰位在和地球相近的轨道上，所以简单得多。」
「所谓与地球相近的轨道是?」
「画面上这些岩石和地球一样以太阳为中心转动。有些比地球更靠近太阳一些，有些则比地球的轨道还要外面，还有少数小行星绕日的路线与地球轨道在两点上交会，以前大家会担心地球遭到撞击。」
「现在没人在意了。」泰维插嘴。
博士愣了一下，后来明白那应该是笑话。「也是因为曾经担心过，于是早有人认真研究，并且计算出行进路线，也就是轨道公式。」镜头回到博士和泰维身上，两人走在太空港夯土地面，背后有辆大卡车漆了阿周那探勘公司的商标。
「之前几年，阿周那探勘或是同类型企业整理出很多这类小行星，希望有机会开采资源。这几周来，我们看到的就是由阿周那起头、联合许多私人太空科技公司发动的计划，希望能将研究成果付诸实现。」
「博士，请问尚恩.普罗布斯特的目标究竟是什么?」泰维问。
「他并未公开说明，不过轨道力学也没有留下多少想象空间。第二段影片里可以看到，天体运行就像精细的舞蹈，而小行星根据巧妙安排，会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位置现身。」
露易莎的手指挪向影片连结，但还没按下就先回头望着迪娜。「可以了解一下你们都在忙什么吗?」她说话的口音是大杂烩，但纽约腔最为显着。「妳是阿周那的员工吧?」
「嘘!」迪娜戏谑地要她小声点。「我还想和俄罗斯人当好朋友!」
「什么意思?」露易莎问。
迪娜的意思是，最近俄籍航天员和阿周那成员气氛紧绷，几度濒临决裂。原因在于俄籍人士在费奥铎.安托诺维奇.潘特雷蒙带领下维持国家集团思维，但阿周那企业文化标榜「破坏性*」这个在商业界老生常谈的概念。
* 破坏性创新，透过科技创新、低价位与针对特定族群的策略，突破产品或服务原本的局限市场。
问题在于，他们该如何让大半辈子贡献给太空探索的人相信破坏也能是好事。迪娜本来想随口回答「文化差异」，但又顾忌是否不该用鸡尾酒会上的招数敷衍露易莎的专业。
「嗯，在太空里，『意外』几乎都不是什么好事。」迪娜说：「以前所有任务经过反复琢磨，每个状况都有紧急备案，没有临机应变这种事，因为不能、也没手段可以临机应变。」
「我倒是想起阿波罗十三号最后靠胶带解决。」
「对，不过那算是难得的例外，」迪娜解释。「所以，过了几十年还很多人讨论。总而言之，对俄罗斯人来说，有人没知会就闯进太空站，还能动用资源——」
「什么资源?」露易莎又问。
「像是呼吸这里的空气，」迪娜回答。「占用生活空间和网络带宽。任何行动都要消耗资源。拉兹过来的时候以为自己是要留在艾丝帮忙，但结果接下来他得和尚恩一起离开，还把我开发的机器人都带走。」
「应该会带更多物资回来吧?」
「当然。从我的角度看只是误会和意外，可是尚恩和拉兹越早离开太空站，越能避免费奥铎按捺不住、赤手空拳勒死他们。」
「他们要去哪儿?」露易莎追问。
「另一条轨道。」
「日心还是地心?」露易莎现学现卖、一本正经，但又朝迪娜眨了下眼睛。
「首先是地心轨道，然后再去日心轨道。」迪娜浅笑。
「我们不是已经在地心轨道上了吗?」
「但不是尚恩需要的轨道。艾丝轨道与赤道维持一定角度，方便贝科奴发射的火箭抵达，贝科奴和西雅图同样北边。如果像尚恩一样，将目光放在两行星之间的区域，也就是地球轨道的外侧，那么就必须更靠近赤道，因为太阳系其余天体的轨道都在那个角度上，其中包括尚恩想拖回来的大冰块。」
「尤弥尔。」露易莎听尚恩提起过。这是北欧神话中第一个冰霜巨人，也是尚恩给计划目标那颗超巨型冰块的代号。他打算将尤弥尔带回艾丝。
「嗯，不是官方名，尚恩也没对外透露。」
「怎么切换轨道?」露易莎问：「我是说从地心轨道——我们现在是地心轨道对吧?」
「对。」
「那怎么到日心轨道?」
「首先他得移动到不同轨道面——从我们所在的艾丝轨道倾角，换到比较靠近赤道的轨道平面上，然后在那里与其余装备会合。」
「怎么不直接把东西发射过来?」
「改变轨道平面代价很大。如果只有尚恩、拉兹和缩罩太空舱会好一些，所有东西打上来再换位置，不合逻辑。」迪娜不敢说出另一个理由：尚恩准备的东西里最重要的一个是高度放射性物质，绝不能靠近太空站。
「喔。但是到这边还是地心轨道吧?」
「嗯，距离地球表面只有几百英里。」
「拿到装备以后怎么进入日心轨道?」
「办法有好几种，」迪娜说：「但根据我对尚恩的了解，他应该会走L1网关。」
「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露易莎终于忍不住吃吃笑。「每次听到你们讲这些听不懂的字词，我就觉得自己被扔进科幻片里。」
「杜孛博士应该在影片会解释，」迪娜朝露易莎的平板撇了下头。「基本概念很简单就是了。」她张望以后找到装了衣物的网状袋，从角落取出，让它在舱房中间飘浮。「把这个当成太阳。」迪娜又拍拍口袋，掏出一个小塑料罐，里头是要给新人的呕吐药。她打开盖后掐出填充用棉球，放在离露易莎比较近的半空中。「这个是地球，在日心轨道上。」看来那个晕眩的可怜人只好等会儿了。迪娜小力敲敲罐子，倒出几粒药丸后收回口袋，接着将药丸放进有了太阳和地球的宇宙模型。
「小行星?」露易莎猜测。
「严格来说只是数学上的抽象点，」迪娜回答。「叫做拉格朗日点，或者平动点，任意两个环绕运行的天体间都有五个平动点，呈现同样的几何分布。L4与L5在侧面，而且比较远——这儿空间不够我就跳过了。其余三个点和太阳、地球呈一直线。」她伸手一推，滑到太阳那边，将一个药丸搁在假太阳后头，在与假地球相反的那面。「这个是L3，也很远，而且因为隔着太阳，根本无法观察，所以没什么用。」
她回到棉球那儿，扶着舱壁将药丸靠外放。「这个是L2，位在地球轨道的外面。」最后一粒药丸落在假太阳和假地球中间，比较靠近地球。「这——」
「按删去法，得知是L1，」露易莎故意冷冰冰说完又大笑。「你们航天员都喜欢倒数压轴，我早就发现了。」
「在这个点上，太阳和地球的重力达到平衡。」迪娜说：「会被称为网关，就是因为从这点比较容易在地心和日心轨道切换。有时是自然现象，例如日心轨道上的小行星接近L1后可能被地球吸引过来。相反情况也发生过。曾经有阿波罗宇宙飞船的上节火箭绕行地球时穿越L1，结果被拉进日心轨道，好几年后，二度穿过网关也没能回来。」
露易莎点头。「以纽约来比喻，就是在哥伦布圆环站从D车厢换到A车厢。」
「嗯，很多人用换车厢或下车换线模拟。」
「所以妳推论尚恩会带人过去那个点。」
「等他拿到他的——」迪娜忽然卡住。
「那些狗屁?」露易莎替她说完。
「对，谢了。」迪娜笑道：「如果想到达L1，他们需要的轨道比这里更高，所以得点燃引擎、几分钟内消耗大量燃料，之后闲置好几星期。航程中无可避免必须穿越范艾伦带*，吸收很多很多辐射，因为L1是月球的四倍远。」
* 地球附近大量带电粒子聚集形成的轮胎状辐射层，因美国物理学家詹姆斯.范.艾伦发现而命名。粒子主要来自被地球磁场吸引的太阳风。
「——以前叫做月球的天体。」露易莎小声说。
「嗯哼。反正再过几天尚恩那群人就会成为有史以来距离地球最远的人类，估计五周能到达L1，再次点燃引擎，换车厢进入日心轨道。之后再计算什么航道能找到那颗彗星。」
露易莎岔题到迪娜说的头一句话。「有史以来距离地球最远的人类，」她复述。「不知道费奥铎是不是有点不甘心。大半辈子投入太空探索——」
「——结果杀出个有钱到流油的毛头小子把他比下去。」迪娜点着头说：「有这可能，费奥铎是俄国人那种花岗石脸，看不出底下藏什么。」
「总之，」露易莎回答。「他们找到大冰块后，还得将刚才说的所有步骤反过来再做一遍，才有办法回到云方舟，对吧?」
「倒不一定，」迪娜说：「事情从这里才开始有意思。」
「现在还不够有意思吗?」露易莎问。
但是迪娜能说的有限。「操作太空载具是一回事，载具原本设计出来就是要在太阳系移动的。但搬运那么巨大的雪球，可不能相提并论。」
「要花非常久，」露易莎点头。「而且没人能保证会成功。」
「嗯。但是我只负责机器人那部分。」
「机器人全部都会跟着过去?」
「是。」迪娜说：「需要它们爬上彗星表面，架设缆绳和网子。因为是大冰块，所以易碎，施加推力时要是像颗干雪球一样裂开可就糟糕了。」
「干雪球?」露易莎重复道：「妳以前住的地方是下干雪吗?」
「布鲁克斯山脉?对啊，雪很松，不好做雪球。」
「但如果妳是家里的小妹，」露易莎说：「大家都捏雪球砸妳，干雪就再好不过。」
「是这样吗?」
「中央公园那边，」露易莎说：「雪比较湿润，被雪球砸到疼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