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八十七天
「有没有马铃薯可以让我笑一笑?」爱斐问道：「老天，我真的需要转换一下气氛。」
自己一家留在地表必死无疑，现在却变成旁人眼中的自嘲幽默，迪娜实在不知该做何感想。但既然再过四百三十三天就要世界末日，好像没必要斤斤计较。
大家好像对地表人的处境逐渐麻木。话说回来，要同情怜悯七十亿人口中的每一个，确实也超过人性极限。迪娜注意到无线电里开始冒出一些黑色幽默，也察觉自己常常会心一笑。
黑色幽默并不只发生在方舟居民身上。迪娜的家人也证实这点。他们都很聪明——不够聪明无法胜任那些工作——可是这群人培养出矿区的独特思维，全展现在整人手法以及会议室、休息室里找不到的怪东西上，而且他们一旦迷上新主题，会好一阵子不肯罢休。火山口湖宣言发表后不久，卢佛斯半真半假地拍了摩斯电码过来，内容提到要种马铃薯，接着整个麦奎利家族好像真打算为了因应磊雨开始务农。偶尔，迪娜会从地球收到家人寄来的东西，里面竟出现拇指马铃薯，上头还沾着泥巴;再不然就是蛋头先生、蛋头太太的玩偶*。她还用胶带黏了爱达荷州的旧车牌在工坊墙上，车牌下面理所当然是那句「盛产马铃薯」**。卢佛斯特地和矿业朋友讨来这玩意儿，对方在爱达荷州出产银矿的狭地工作。
* 蛋头先生、蛋头太太的外形与原文名(Potatohead)都来自马铃薯。
** 爱达荷州车牌的特有标志(Famous Potatoes)。
「所以是没有的意思吗?」爱斐又问。
「唔，我这边都快被马铃薯攻陷了。」迪娜回答。「可是我忍不住开始怀疑他们其实不是开玩笑。」
「什么意思?」
「起初我以为意思是说『反正死定了，就别哭哭啼啼，不如找点乐子，玩到最后一刻』。但最近我忍不住思考他们是不是另有盘算。妳想想，他们居然真的把工具搬到布鲁克斯深山里，明明随时可以开车到费尔班克斯搭飞机，要去哪儿就去哪儿——看看金字塔和蒙娜莉萨、把握机会拜访亲朋好友，什么都可以。但是他们躲在我觉得世界上最荒凉的地方不走，到底想干么?」
「做准备?」爱斐回答。
「目前我只想到这种可能性，」迪娜说：「而且是准备接下来五千到一万年的生存条件。」
「也不是只有他们这样想。」
迪娜愣了一下，仔细思考，然后看看爱斐的神情，确定自己没有会错意。「真的假的?卡尔也是?」
爱斐只是眼睛眨了下，表示同意。「除了那些未婚夫会讲的话之外——我没打算告诉妳——他忽然开始问些奇怪的事。比方说净气装置是锂的效果好、还是氢氧化钠比较有效，还说要看看露易莎的社会学研究PDF文件，主题是长期困在狭小空间对于人类身心的影响。」
「他难道以为妳不会发现?」
「我也没说破就是。」
「妳觉得是什么情况?」
「唔，」爱斐回答。「他掌管一艘巨型潜艇——就是热核战争爆发时能够独当一面的那种。假如美国政府消失，指挥链上没有更高一级的人物，到时候指挥官该怎么做?」
「但有办法吗?」
「最重要的变量，」爱斐说：「就是海水会不会被烤干。换作是我，会躲到马里亚纳海沟，然后用力祷告。」
「听起来比在太空求生还艰苦。」
爱斐看着她，笑得有点刻薄。
「怎么了?」迪娜有点惶恐。
「妳忘啰——在太空过活非常非常简单的哟。」
「啊，抱歉，我忘了……」要演出完美形象，「太空生活是一系列刺激有趣的挑战。」她拿出最合NASA公关标准的语调纠正自己的说法。
「我想应该和这里情况差不多。」爱斐回到正题。「千头万绪，要嘛一样一样好好处理，要嘛就受不了撒手不管。」
「所以现在也是吗?」
「是。」爱斐翻了个白眼。
「那妳过来主要是做什么?除了找点东西笑一笑?」
「我来关心妳。妳最近还好吗?身体怎么样?」爱斐问。
「不会吧，原来是正式谈话?这是例行公事?」
爱斐没搭理。「妳太久没去T2了。」
T2就是第二旋轮，由瑞斯负责建造，第一百四十天起开始旋转，模拟重力为地球的八分之一，仅比第一旋轮稍高。T2比较大、旋转比较慢，瑞斯这样设计是希望感受能舒服些。进入T2有助于抵消长期太空生活的不良影响，无重力环境会导致骨质疏松和肌肉萎缩，甚至眼球变形、视力退化。以前太空站工作人员会利用健身机对骨骼施加压力来改善，不过治标不治本，只适合待几个月就离开的航天员。迪娜、爱斐以及另外十位月崩前就在艾丝的人已经待了将近一年，原点后的头几个月，大家无心于生理保健，反正什么时候死也不知道，有些尖兵还没到达就断气，事情来得太快太急。等到建造仓鼠管以及结构密实那阶段，生命科学专家终于有机会浮上台面。这几周下来，迪娜不只一次被提醒要多进去T2的模拟重力场。
「可是在重力和零重力之间来回很难受，」迪娜说：「我会想吐，再加上T2没有我要用的东西。」她说得草率，但爱斐能听懂。她是指不在工坊就没办法继续设计机器人。
「大半都可以远距遥控不是吗?以程序为主?」
「嗯，但我喜欢隔窗观察。」
「明明有配备小型摄影机啊?」
迪娜无言以对。
「妳在这儿的工作，」爱斐继续说：「全部都能搬到T2的房间。重力对妳的骨骼很有帮助。」
「还有瑞斯啦，」迪娜不得已承认。「他变得怪怪的，我不想——」
「瑞斯根本不去T2。」爱斐打断。「他一直和充气结构团队待在外头。」
「这样啊，」迪娜说：「那给我在T2找个能做事的地方——」
「还有一件事。」爱斐说完，给了个经典叹息。所谓「经典叹息」就代表高层又逼她执行些狗屁倒灶的方案，而且是那种会议纪录上找不到、却影响深远的事。
「我懒得猜了。」迪娜说。
「大家现在都成了实境秀里的人物，」爱斐说：「妳可能还没发觉吧。」
「没，我不大看电视。」
「现在地表人没有太多事情可做，经济几乎停摆，他们只能闷在家里吃东西看电视、打发时间。」
「原来如此。」
「然后有人要我留意讯息塑造。」
「讯息塑造?那又是什么?」
爱斐再次叹气。
「当我没问。」迪娜说。
「观众想知道『自以为是小臭脚』过得怎么样。」
「真的假的?」
「真的。」爱斐回答。「很多人喜欢ULS，也没忘记是妳救了缇克拉的命。顺带一提，现在缇克拉是色情网站的红牌。」
「别说了，我不想听。」
「总而言之，很多人想看看勇敢的机器人女孩和那座机器动物园。」
「难怪我会收到那种信。」
「陌生人寄来的?」
「不是，是我家那些人!陌生人的信我连看都不看。妳呢?妳在实境秀扮演什么角色?」
爱斐冷冷看着她。「畏首畏尾、成不了大器的贱人。」
「呃……」
「美国观众不当我是美国人，中国观众又把我当外黄内白的香蕉。」
「爱斐妳别管他们怎么说。」
「有好有坏啦。」
「哪里好?」
「现在在网络上骂我的人，再过四百三十三天就会一命呜呼。」她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
很好。黑色幽默的典范。
「之后什么都不重要了——就看我对『遗族』能有什么贡献。」
「好吧，宝贝，我能怎么帮妳?」迪娜问：「要不要来张自拍，让我放在自以为是小臭脚的部落格上?」
「妳得和我去试乘第一个可运作的链球组合，」爱斐回答。「顺便重温标准重力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