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六十天
「你该走了，哈里斯博士。」朱莉亚.布利斯.弗勒赫逖开口。
最近杜比常常觉得很怪异，因为自己居然定期与美国总统会面。当然，纵观全局，没什么能比月球崩解、人类即将灭绝更怪异，但他并非名门出身，所以对自己进入椭圆办公室与总统交谈这际遇更加敏感。在场者除了皮特.史塔林，还有白宫通讯连络主任，以及一位朝水晶杯里倒冰水的侍者。
侍者的用处显而易见，但通讯连络主任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玛格丽特.史隆适得其所，打扮总是令人惊艳，但大家都明白她无力参与科技讨论，程度只停留在「从太空飞来的大石头好可怕」。
三人看着博士，好像是在等他说话。
总统方才是怎么说的?你该走了。
她意思是自己该打包走路吗?要换成比较年轻、比较有网络观众缘的人，例如泰维.普劳斯吗?
气氛忽然尴尬起来。玛格丽特.史隆试着解释。「您的专业知识和形象对于稳定社会有莫大裨益，美国乃至于全世界许多人因而能对遗族寄予厚望。您愿意亲自前往摩西湖市、贝科奴以及火箭工厂，我们非常感激，不过我们也觉得已经到了——」
「换新面孔的时候?我懂。」杜比回答。「说老实话，我一点儿也不介意，反而乐得有多点时间陪小孩和新婚妻子。泰维也是很好的人选。」
难得看到总统露出困惑的神情。她将视线挪向玛格丽特。
「您误会了，」玛格丽特赶紧说：「我们还需要您——这个世界需要您——只是得再向前一步，往更高的地方迈进。」
「我们的意思是，」总统似乎对杜比的迟钝和玛格丽特的冠冕堂皇感到不耐。「请你在第三百六十天的时候上太空，成为云方舟居民。」
「我不想去!」杜比脱口而出。他很少这么失态，自己也愣了好几秒钟，在座位上不知所措。
「哈里斯博士，」片刻后，总统重新开口：「你应该记得中学公民课程内容吧。我这个位置上的人有些特殊权力，其中之一是针对确定判刑的罪犯给予缓刑，甚至特赦。德州的囚犯之所以接受死刑，换个角度是因为我不赦免，或不减轻他们的刑罚。我个人从未对死刑犯动用特权，但此时此刻，我对你下了特赦令。」
她没继续讲下去，杜比意识到对方正等待自己集中注意力。
他的目光落在桌上的花，忽然好奇云方舟不知还要多久才能种花，接着伸手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水。
每次JBF摆出这种态度，杜比就会畏畏缩缩。他努力镇定、集中意志，终于将视线自花朵挪到总统那双瞪大后连眨也不眨的眼睛。
「留在地球表面，就本质而言等于被判死刑。」总统说：「我刚才特赦了你，你可以逃到太空活下去。相对地，我自己反而不能这么做。你明白吗?哈里斯博士?我让自己活下来，就是公然违反火山口湖协议，内容明订各国元首与元首的家族都不得进入云方舟，所以你到底是哪儿不满意?」
杜比的真心话极其不得体——我认为云方舟计划根本不会成功。我之所以帮着你们宣传，只是为了让大家别活得那么痛苦。但我个人宁愿与至亲好友在地上死得爽快，也不要一个人孤单在太空中凋零。
「有别人比我更值得上去。」他才说完，立刻在心里骂了自己一顿。这理由太薄弱，也太好反驳，杜比知道，自己其实极其符合云方舟计划的遴选标准。
「我不得不反对你!」皮特.史塔林叫道，接着看似紧张地笑了笑。「杜比，你到了上头可以一展长才，我还担心你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你一个人就具备很多核心能力，而且在领域上几乎毫无重迭，这才最令人讶异。你可以计算太空物理、教导年轻一代，还可以对地表做实况转播，完全不必重新学!」
杜比转头盯着皮特.史塔林的眼睛仔细观察，结果像是掉进冰水一样浑身颤抖。
皮特说谎。
那谎言不在于皮特是否觉得杜比很有用，那部分他是发自内心的。但在更本质的层面，皮特有话不敢说——
——他和杜比一样，打从心底不认同云方舟。正因如此，才需要杜孛博士上去圆谎。
可是杜比几十年来在科学界打滚，科学的根基就是追寻和发表真相。即便以自然科学家这种特别不懂人情世故的社会阶层来说，杜比也是出了名的有话直说，从不在意伤谁的心、断谁财路。他的性格似乎能透过镜头感染观众，上电视后得到大众信赖的原因就是他从不拐弯抹角，即使发言触怒当权者，或挑起事端也毫无迟疑。YouTube与Reddit*上还留有很多他爆红的片段或故事，例如当面驳倒抵制演化论的共和党议员、临场说服不愿面对气候变迁现象的路人，以及《今日秀》节目上某位电影女明星表态反对婴幼儿疫苗接种，杜比直接要她为成千上万孩子的死负起责任，对方泪洒摄影棚。
* 美国最大网络论坛，类似台湾的PTT或者日本的2ch。
正因如此，他脑海里同时浮现两个问题：一、他是否愿意撒谎?二、他是否能够撒谎?
第一个问题延伸出的是：假如他撒谎，能够使数十亿人死前稍微安心，那是不是也算善行一桩?
第二个问题牵涉到观众会不会察觉。或许面对摄影机时音调表情有细微变化，大家都能感觉到他在胡扯?
能否打动观众比较重要。要是无法演好这出戏，就没必要勉强尝试。
他很肯定自己做不来。
杜比的玻璃杯里，冰块正依据物理法则因热应力而破碎，发出轻微啪嚓声。
他忽然想到尚恩.普罗布斯特为了取得巨大冰块已经启航半年。回想起来真是恍如昨日。
人真的什么都能习惯，习惯以后时光就会飞逝，还没醒觉，路便走到尽头。
他又想起尚恩要前往L1时有很多人提出难以回答的问题。那个亿万富翁是神经病吗?到底想干么?杜比看得出尚恩的行动不是原始计划的一部分，官方信息中没有用到巨大冰块的环节，但他一定是认为事关重大，才不惜以身犯险。尚恩有可能在过程中丧命，或者虽然回得来，但因为曝露于辐射、长时间无重力而健康恶化到不可能回复的程度。很多人请杜比分析尚恩的想法，可是那时候他还没有认真研究，只能支吾其词地说，在太空中水这个资源越多越好。水能饮用、能用于农业，也可以遮蔽辐射或分解成氢氧，做为火箭燃料，以及透过管线循环来散热等等。这些说法都没错，只是并没有切中要害，也是NASA早就纳入考虑的项目。究竟什么重点和水有关，让尚恩.普罗布斯特意识到，而NASA未能掌握或不愿面对?
后来杜比和阿周那的员工聊过，也从参与云方舟设计的朋友听见一些小道消息，拼凑线索后才理解，原来是要将冰块做为推进剂。云方舟需要大量推进剂，尚恩知道，依现况发展下去一定不敷使用，所以决定亲自出马。
尚恩从不空口说白话，他是行动派，也因此不像杜比此刻还要烦恼自己该说什么、采取什么立场、希望被如何定位与看待。
「只有一百天。」杜比开口。
他沉默太久，椭圆办公室内另外三人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JBF的注意力早就转移到桌上的平板计算机，皮特.史塔林则望着窗外。
「抱歉，哈里斯博士，请你再说一遍好吗?」总统的目光回到他身上，但他不再胆怯，反正都准备要去一个两人没可能见到面的地方了。
「现在是第两百六十天，」杜比回答。「妳刚才说要我第三百六十天上去。」
「没错，」玛吉.史隆以风姿绰约的姿态说：「所以不是首波。刚开始上去的人还在摸索、类似某种排演——但我们希望你陪伴第一批真正的方舟世代，参与他们的生活经验，并加以分享，让留在地球的人知道在上头生活是什么状况，见证人类文明延续。」
真惨，杜比暗忖：花了七年时间拿到博士学位，在欧洲大型研究机构做了两个博士后计划，获得加州理工大学的终身职，曾经获得诺贝尔奖提名，结果在危急存亡之秋，他的定位居然只是文明延续的见证人。
「可以，」他回答。也可以做点别的事。不然他们能怎么办?将我拖回地球吗?充其量就是封锁所有影片，这对杜比杀伤力不大。他觉得自己进入方舟一定找得到比起朝镜头说话更有意义的事。尚恩.普罗布斯特看见了云方舟的计划缺陷，并亲手弥补，那么给杜比一百天时间难道找不出端倪?到了太空总有什么是自己能使力、可以提高计划成功率的地方才对。
「一百天，」他说：「大约三个月可以陪妻子孩子和胚胎。」
「胚胎?」皮特.史塔林还没听懂。
玛格丽特.史隆有三个小孩，立刻会意问道：「艾米莉亚怀孕了?」她脸上涌出暖意。若在原点前，大家大概都是同一套社会反应。但现在听见喜讯的情绪就复杂得多，不过习惯很难改变。
「不算是了，」杜比回答。「已经将胚胎冷冻保存。我唯一的条件是要带胚胎上去。」
「没问题。」总统的语气像是宣告会议正式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