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白宙
杜比猜也猜不出至今看过多少次同样现象:天空晴朗蔚蓝,起初只有一丛白云,但过了几小时再次抬头,却乌云蔽日、即将变天。这种现象进程太过缓慢,人类心灵难以明辨。月崩后存在已达七百天的残骸云于A+1.335发生类似现象,事后观看缩时影片,一日变化浓缩在一分钟内呈现,场面彷佛大爆炸——或者说一连串爆炸。仔细研究分帧画面,则能察觉是八号球滚了进去,爆炸从残骸云一角逐渐扩大,物理学家会想象粒子穿越云室*,粒子本身肉眼不可见,留下的轨迹则看得到。假如八号球早几个月穿入残骸云,未必会有碰撞。时至今日,碎片密度太高,小行星的动作路径势必遭到阻挡。杜比做了简略计算,认为擦撞次数为十,误差正负五。就碎片数已达数百万的残骸云而言谈不上多高,然而系统濒临指数爆炸临界点,轻轻一推就开始崩溃。八号球看不见的航线为剧变揭开盛大序幕,白宙如同牛奶在咖啡中弥漫晕散,最初遭到冲撞移位的石块各自寻找目标,引发一连串小规模连锁反应。爆炸外缘碰触碎石后再度引发爆炸,一波波弧线如泡沫编织成网。虽然就只是白色,却充满朴实无华的美。没有强光、没有火焰,人类眼睛只能捕捉到岩石反射冷冽阳光,碎片进入大气层后才会烈焰漫天,此刻只有尘埃沙砾开出碎形几何的花朵,地球末日就始于这座巨大采石场。
* 侦测游离辐射的粒子侦测器。
「真被你说中了,」有人这么告诉杜比。「天空被白色填满。」
「有些事情就算猜中也不会开心。」他回答。
八号球登场后,火流星碎片指数几小时内冲破所有具意义的门坎,杜比也就不再关心。更何况,到了这时候数字恐怕根本不对。碎片指数原本就只是预测工具,是统整各地天文台观测残骸云得到的光线强度和分布数据后所得出,但做为计算基础的前提假设,已然失效。
他尝试以光学望远镜找出桃仁一、桃仁二以及月凹,也就是桃仁分裂后较大也较多金属的子代。它们原本的位置目前有残骸云密布,看不到东西,但偶尔出现亮点,可能是碎石冲撞色泽暗沉的金属质表面。杜比怀疑,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看到三颗小行星。
月球消失太久,视觉记忆不准,无法判断残骸云扩大几倍。虽然可以调阅数据计算,但他不在乎数字了。就像以前,满月明明都是同样体积,但有时看来特别大、有时特别小,这是与月亮和地平线的距离有关,还要加上心理和美学的影响。地球上看着残骸云的人,除了少数特例外,想必受到后两种因素影响更深,杜比可以想象对他们而言现在这片残骸云是多么巨大。他很想亲自体验,很想站在加州理工学院大会堂前庭望向奇诺丘。那是原点之前几分钟杜比最后看见完整月亮的地方。他想知道站在地表上迎接白宙、迎接死期是什么滋味。
与多数人一样,杜比整理出告别对象名单。他匆匆看过一遍,刷掉其中九成,因为时间不够。在地表最后几个月,他拜访了必须亲自见面的人,进入方舟后透过视讯电话或悉心撰写电邮向其余人表达心意。只要道过别,杜比便不再与对方联系。要是找个晚上和朋友出去喝酒叙旧、最后又哭又抱,结果两个月以后还写信询问人家最新观察数据未免尴尬。都过这么久了,名单上理所当然没剩几人,基本上就是妻子孩子。八号球打乱残骸云后,想要连络他们没有以往容易,艾丝和地表间的通讯流量受限于总带宽,而且私事不能优先于站务。站务随着太空港最后一波密集发射达到巅峰,迪娜取笑说,与其叫大浪计划,不如改名「大浪费计划」也罢。杜比持续发送文字给艾米莉亚与三个孩子,可是讯息在队列中要等上几分钟甚至几小时才传得出去——事实上有一半根本没送达。在他几乎绝望、决定放弃的时候,却又从亨利、海莉或赫斯珀那儿得到回复。与他们对话比起睡觉还重要,所以杜比决定「拆班」。只要有机会就躺在农场地板,或像学生趴桌上,手机搁在脸边,一有动静就惊醒。
后来他忽然有了很深感触。大概是与马库斯解释八号球后又过了二十四小时左右,杜比意识到自己仅剩下不可靠、不准时的文字简讯,没有其他管道能与挚爱家人好好讲话,早知如此,那些该说的话为何没说出口?更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大道理,他一直要自己将每次对话都当作最后机会。即便如此,第七百天晚上,他回顾与妻小后来几次的视讯聊天,仍觉得有太多话没说。
上头看到什么?亨利传了讯息过来。
杜比看时间,摩西湖市是深夜,他想象儿子坐在从西雅图老房子带去的破沙发上,趁着轮班空档边喝啤酒边看天空。白宙如幽灵般朝着亨利伸出手。
他不知该回答什么。
看到碎片沿着轨道分散,要变成环状了。他输入这句。
我是说地球。亨利回传。
杜比赶快找个有真正窗户的地方,透过状况觉察显示器看地球没意义。最后,他进了巫巫舱。里头很拥挤。艾丝正好行经国际日期变更线。背景中,一边是太平洋波光粼粼,能看见大气层彷佛表面有大量发丝纹的透明膜,都是火流星留下的白色轨迹;另一侧仍是黑夜,轨迹看来像是青色光弧。有时分叉、落地炸出一片红。换言之:与昨天、前天一样。这种程度的陨石活动如果两年前猝然展开,就是人类史上最惊人的天文事件。不过,实际上在原点过后几天,第一颗巨岩砸进秘鲁,此后火流星攻击频率便稳定上升,地表人类也逐渐适应。网络上有人分享红脸自拍——他们是「火流星曝晒」受害者。陨石经过天空会释放大量紫外线,距离太近就会晒伤。
低头看着你呢。杜比传了这句话,本想加上「真希望能陪在你身旁」,但觉得太蠢。此时好像有颗大的从不列颠哥伦比亚南边飞过。
我也有看见,亨利说:感觉得到温度。
最近忙吗?
你知道的,就是继续组装那些玩意儿,为大浪计划做准备。
杜比觉得计划能够实现真是不可思议。要怎么阻止为求活命冲进发射场、想挤进最后几架火箭的暴民?当年最后一架直升机离开西贡时,难民就算抓着起降橇也要逃,士兵只能朝他们脸上揍下去。难道自己太低估人性吗?或许地表社会井井有序。
这边需要你。马库斯传讯来。
杜比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窗边,准备从管子回去栈道,前往T3,马库斯应该在压舱——
——不,马库斯.路克就浮在面前,被手机发出的蓝光照亮。他关起屏幕放回口袋。
「我不是要你露脸而已,」他开口。「而是请你将心思放在太空、放在方舟,别只顾下面。哈里斯博士,你的家人是死定了。」
「——是这么说,但现在还能讲话。」杜比回话时心里缓缓冒出一把火,如果有重力,也许他会忍不住往他鼻梁挥拳。
「你认为他们想听到什么?」马库斯继续质问:「爱来爱去那些?你爱他们,他们早就知道了。换做我是你家人,我会想听到什么?应该是『抱歉,亲爱的,我现在很忙,正在努力保障人类存续的可能。』所以容我建议你写些这方面内容给他们,然后到压舱找我。有很多事情得讨论。」
撂下这段话后,马库斯.路克抓着挂在巫巫舱当扶手的绳子将自己向外推。杜比看他穿过管子、迎光而行的身影,剎那间彷佛看见达文西笔下的维特鲁威人。随即另有两人闯进视线,跟在后面破坏完美画面。杜比注意到了:马库斯现在有随员——或许该称为保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