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磊雨
一如所有厉害的暴风雨，磊雨也以晴天霹雳为嚆矢：一公里宽的巨岩闪着诡异光芒，静静划过东欧上空稀薄的大气顶端，然后钻入敖得萨*周围稠密的空气内。它的轨迹点燃克里米亚境内干枯的叶片与可燃垃圾，将黑海东北角无数建筑物和广大森林当作画布，刷上一笔又一笔炽热火焰，最后在克拉斯诺达尔市和斯塔夫罗波尔市**之间的草原留下长椭圆形大坑。克拉斯诺达尔先因为来自上空的高热化为火海，接着又被陨石落地的冲击波夷平。斯塔夫罗波尔没有火灾，承受冲击波后面对狂风暴雨般的土石喷溅。两者自地表消失了。
* 黑海西北岸港湾，乌克兰的重要贸易港口。
** 两者皆在俄罗斯境内。
几小时的宁静后，小颗火流星纷纷落下。世界各地都有。以低纬度、赤道及其周边受害最为密集。事前科学家已经提醒陨石落点会如何分布。近几月内，大量人口朝南北极迁徙，卢佛斯.麦奎利也集结家族朋友与事业伙伴，以布鲁克斯山脉矿区为据点兴建防御工事。十一月气候严苛，能迁徙至山中的人必然准备周全，却也是卢佛斯最想避开的不速之客。由于两人使用的无线电与云方舟带宽无关，白宙发展为磊雨的三天「宽限期」，他与迪娜依旧频繁透过摩斯电码联系。目前卢佛斯仍将矿坑洞口卡车做为基地台，但考虑过要不要在山顶装设天线，以装甲保护缆线连接到地底的发报机。迪娜研究了磊雨可能造成的效应之后，叫父亲别白费力气。
几天前，爱斐已经和母系有机体做了最后道别。之后，母系有机体吞下政府发配的安乐死药丸。地球上还与她联系的人只剩卡尔，潜水艇停靠诺福克海军基地岸边的水面。这段日子里，爱斐与家人的情感靠音乐延续。母系有机体曾要五岁的小爱斐做个选择，看是成为南加州最棒的钢琴家，还是南加州最棒的小提琴家。她选了小提琴，可惜并未成为南加州第一——差得远了。但她参加过许多青年交响乐团，十分熟悉经典曲目，还带了把小提琴到艾丝，时不时取出演奏。
第七百○一天，火流星碎片指数冲破新标竿，白宙正式开始。一些文化组织从火山口湖宣言发布后就做好准备，要在这一刻发起盛大活动。大部分采用短波无线电广播，爱斐听了一轮，发现巴黎圣母院、伦敦西敏寺、纽约圣巴德利爵主教座堂、东京皇居、北京天安门广场、西藏布达拉宫、埃及金字塔和耶路撒冷哭墙都有节目。她选了圣母院，院内正举行末日守夜弥撒，活动持续到大教堂崩塌，表演者被压成肉泥，里头所有生命消逝那刻。视讯带宽太小，没办法收看，但脑海里画面极为清晰：法国广播爱乐乐团集合法语世界最出类拔萃的音乐家，男性穿上白色领带和燕尾服，女性是晚宴长洋装和头冠，二十四小时轮班上台，演出曲目世俗经典夹杂，但以神圣灵性的弥撒与安魂曲为主轴。有时背景传出轰然巨响，爱斐猜测是火流星造成。表演者通常不受影响，偶尔才有歌者漏拍。某次特别剧烈的冲击引发观众席间尖叫恐慌，接着彩绘玻璃碎裂，四散到石地板上。除此之外，大半时候音乐平顺甜美，直至走调瞬间，随后归于虚无。
巴黎毁了。她传出讯息。透过NASA和军方之间的联机机制，爱斐还能与卡尔通信。
下潜，BBS。卡尔这句响应看字面很难理解，但爱斐了解意思：潜水艇为了避开危险要离开水面了，他觉得很快就会再上来。
很难说。爱斐觉得也许自己再也得不到他的音讯。虽然拖了太久，她还是决定传一句话过去，如果卡尔真能回到水面就会看到：你不再是我的未婚夫。
爱斐忽然感到一股波动流过全身，彷佛她身在大西洋上的潜水艇，陨石坠海、掀起大浪、拍过船身。本以为只是解除婚约的情绪反应，但她察觉四周没固定的物体都朝同一个方向、也就是她背靠着的这面墙滑移过来。接着嘎吱嘎吱声回荡艾丝全站，太空站缓缓加速，仅G力几分之一的程度。推进器启动了。
灯光变红，模块内扩音器「啪」一下后发出声音。「警告，」合成语音说：「即将展开紧急群行移动，请所有人员保持清醒、到达定位。本通知不是演习。」
该来的总是会来。练习好几个月，第一次听到真正的疾行警报，代表传感器统整小组侦测到可能危害艾丝的异常动态，必须微调航线。
她本能反应是朝窗外寻找阿马尔泰。巨岩仍在，未因站体移动而断裂。
但这是船舰思考，是将艾丝视为第一优先的概念。她和所有人必须转换到云思维。有大量人口居住于元舟，艾丝存在的意义应是延续元舟生命。
爱斐赶紧将视线自窗户移开——窗户是过时的工具了。她从平板计算机调出数据，掌握云方舟各单位的配置分布。应用程序叫做轨参仪，可以透过选单直接呈现云方舟视觉外观，标准模式则只有爱斐、杜比以及大量熟习轨道力学的舟民看得懂。程序内容奠基于莉娜.法雷拉等数学能力优异的生物学家进行实地观察，再由专业数学家如胡忠推导出三到六维度群行模式算法，最后包括爱斐在内的物理学者，去研究如何在轨道力学特殊的限制下加以运用。概括而言，云端上各船只在3D散布图上只是数据点，系统显示个别轨道信息——六个数字组成轨道参数，后来在大家口中简化为「轨参」。轨参是计算轨道的依据，散布图上每次只能显示三个点，操作接口时必须灵活，爱斐等人得极度专注，并动用所有脑细胞。症结点在于，元舟轨参错误时也会撞击艾丝或另一艘元舟：仅存在于假设、简化到极致的云方舟里有两条元舟，计算一次就能解决，只要确定「元舟一号、二号维持目前航向会不会相撞」即可。如果增加到三条元舟，就还要确认元舟一和元舟三会不会碰撞、元舟二与元舟三会不会碰撞，计算次数提高到三。同理，要是有四条元舟，必须计算六次，以此类推。数学上将这种情况称之为「三角形数」，属于二项式系数，需要的计算次数随云端上的元舟数量剧烈增加，若有一百条元舟，就要进行四千九百五十次演算，一千条元舟时则高达约五十万次。回到阿波罗计划时代的普通计算机根本无法承受。当然，以现代标准而言却又不算什么——前提是要能取得每条元舟的正确轨参。老派且中心化的做法是要求所有元舟回报轨参给艾丝，由艾丝计算机进行所有运算，再发送结果，而且艾丝的雷达侦测元舟位置与动向之后可以修正数据，运算结果更可靠。这个运作模式得到保留，而且不仅以一台电脑，而是许多台电脑同时计算。然而，这同样是船舰思维。云思维下，每条元舟自己也要进行观测和独立运算。一条元舟——姑且称为元舟甲——或许无法掌握云端上每条元舟的详尽数据，却仍能辨识出最有可能造成危险的单位，并专注追踪。同时，其他元舟以及艾丝的中央处理提供辅助讯息，内容大致就是：「或许你没有注意到，但你有可能与元舟乙碰撞，建议你将它调到名单前面，多加注意。」这时候元舟甲也许会响应。「谢谢，可是元舟乙被艾丝挡住了，我的雷达无法判读。」然后云端判断元舟甲、乙需要知道彼此轨参，就将这项任务栏为优先项目。
亦即，云方舟并不止于太空载具群行体，也做为独立且自治的因特网，进行云端计算。轨参仪赋予用户上帝视角、纵观网络全局，多数场合会出乱子的地方自动标示为红色。爱斐注视屏幕时其实好奇多过紧张，回避动作已演练数周，她认为当下的状况符合预期。艾丝启动推进器、改变轨参，红色区块像血珠落入一杯开水般迅速扩大。所有元舟无论独立行动、组成链球或者处于三联、七联形态，都开始评估自身轨参是否可能与艾丝相撞。另一个同样糟糕的情况是飘移太远，导致无法回到群行，那么就改以黄色标记。各元舟很容易计算出如何行动，以避免两种窘境，但三百艘元舟同时动作、还要躲开彼此，这就复杂许多。为此必须进行沟通，而且不能只靠艾丝号令，而是元舟主动观察「周围」伙伴的动态，调节推进器、将散布图上的红色范围减至最低。
特别强调「周围」，是因为这个词汇的意义在云方舟群行有别于鸟群。对鸟而言，周围就是单纯的「周围」。但考虑到轨道力学的六个参数时，「周围」的意思其实是「接下来几分钟之内对我有影响的参数组合」，因此也包含尚在远方、无法察知的物体。将这个层面也考虑进去，元舟就能像鸟儿一样在群体中飞行，或者如同概念提出后很快就能做成的模拟动画：外观更像水中鱼群的行为模式。方舟计划最后几个月里，库鲁、贝科奴、卡纳维尔角等地不舍昼夜发射火箭，进入太空轨道后的动向也依据模拟执行，成效非常好。差异只是群行移动在现实中缓慢许多。
此刻艾丝改变轨道，预测的现象依序发生。平板计算机上的红色区域扩大到一定程度后开始缩退，起初从边缘收敛，接着一块块消失。有些光点变成黄色，不过很快得到矫正。根据几个月的测试和演练，爱斐认为最后几个红点应该马上要变成白色，无需顾虑，可惜结果不然。有少数始终冒着红光。她切换几个角度和模式审视散布图，锁定红点后开始查询，发现有问题的几乎都是因应大浪费计划打上来的货柜模块或旅客用太空舱，所有具有航天能力的国家都抢着将剩下的火箭抛进太空轨道。
电话响了，卡尔传讯过来，潜水艇大概是回到了海面。
什么意思?
他才刚看见上句话。
婚约作废，爱斐心想这么说有点突兀，便多解释了些：你可以去找漂亮的美人鱼。
过了一分钟，卡尔回复：<哭> 我本来也想这样说。妳机会比较多。
她回了狗吠，这是两人间的老笑话。因为在安纳波利斯刚认识时，卡尔太正经，连「狗屁」这种词都讲不出口。
卡尔回传：SAB = Straight Arrow Babe*
* 原本爱斐外号SAB是Straight Arrow Bitch(道貌岸然小贱货)，此处为「道貌岸然小可爱」。
SAB很伤心:( 你刚才为什么下潜?
浪大，东岸很惨。
哪里来的讯息?链还在?说的是指挥链。
我上面剩一阶。他过了几秒补上：POTUS*没回应。
* 「美国总统」的缩写。
爱斐输入感谢主，却又犹豫片刻。但反正地球灭亡了，不必担心祸从口出，于是按下发送。
她没和卡尔提过第七百天的空爆燃烧弹和核子武器，但心里肯定按下发射的是前未婚夫。
愿上帝怜悯她灵魂，卡尔这么说，但爱斐明白弦外之音：也求上帝饶恕我。
对话被打断，马库斯传来讯息：请过来。
她将手机收进口袋，空出手才方便在艾丝内部移动、穿过迷宫似的居住区进入栈道。压舱在太空站后侧，沿栈道前进没花她太多时间，换作一星期之前，还必须闪避里面三三两两的聊天人群，马库斯宣布PSAPS之后状况骤变，命令之一是栈道要保持净空，以便必要人员通行。之前没看过里头这么空。底下红星模块里人影来来去去，爱斐从刺猬发型认出莫菈，她必然是忙着预备，人类基因库必须分散云群各处，工程浩大，不下于群行移动和轨道参数，绝对符合必要人员的定义。
露易莎出现在h1，伸手将自己推入栈道，神情很严肃。她差点儿撞上莫菈的助手，随即靠惯性移动到晨星模块内，停在连接巫巫舱的管状通道前。露易莎观察一阵，判断情势之后才进去。
后来爱斐经过同一个路口，放慢速度朝信道转头，能够直接望进球形巫巫舱里隔窗看地球。以前映入眼帘是大海的蓝、云层与冰帽的白，如果正好经过水源充足的地区，会是一片碧绿，换作撒哈拉则是黄得耀眼。
现在是明亮橘色。地球着火了。
巫巫舱里很多人尖叫，露易莎大概是被派来安抚人心。爱斐心里有股莫名力量拉扯，好想进去看清楚：简直像是天神拿焊枪在地球扫出一条又一条细长火痕，持续不灭的红是陆地化作炼狱火海;一闪即逝的蓝白则是陨石在大气层拖曳出轨迹。
她彷佛能感觉到地表传来高温。
马库斯还需要帮忙，在这儿逗留也只是听巫巫舱的人大吼大叫。爱斐赶快再朝后面移动。
到了用于保存基因数据的模块前面，莫菈拿着平板做盘点，戴着很大一副耳机，面无表情地聆听。她注意到爱斐，便摘下一边耳机递过去，里头传出纯人声合唱团吟咏多声部的中世纪圣歌。
「伦敦国王学院还撑着，」她问：「知道这曲子吗?」
「肯定听过，但一下子想不起来。」爱斐回答。
「阿雷格里的Miserere mei, Deus。」莫菈说。
幸好母系有机体以前坚持女儿选修拉丁文，爱斐知道是什么意思：主啊，请怜悯我*。
* 曲名一般翻译为《求主垂怜》。
「很美。」
「通常在凌晨时段的熄灯礼拜演唱，同时将蜡烛一根一根吹熄。」
「谢谢妳，莫菈。」
「也谢谢妳，爱斐。」
一分钟之后，她到了T3，如往常站稳片刻，习惯模拟重力后才朝农场和压舱移动。经过茶水间，她暗忖要不要倒杯咖啡，却忽然觉得有点震惊羞愧。地球都烧成那副德行了，自己居然还想着喝什么。
但最后她还是倒了一杯才走进农场。里头人很多，状况觉察显示器监控云方舟各种功能和状态，底端最大银幕透过镜头对准地球，不过数字影像没有从巫巫舱直接目睹那么震撼。流星在大气磨擦出的火痕因为亮度过高，成了糊掉的像素。是说，真是习惯成自然，爱斐还想问为什么不转到CNN或半岛电视台之类二十四小时新闻频道追踪最新消息，但猛一回神才想起地表已经毁灭。
她走到压舱门口。两侧站了人，无所事事，就只是站着。但感觉有点奇怪。再加上爱斐对他们腰带上的东西有些陌生。
居然是电击枪。
她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其中一人——爱斐记得叫做汤姆.凡.米特，是工程师、体格不错——礼貌点头、帮忙开门。
压舱只有农场四分之一大，算是中型会议室，目前里面就座的有六人，正埋首操作平板或笔电;里头另一扇门通到马库斯的办公室，门没关，爱斐径自走进去。不过来到艾丝三年，她首次浑身不自在，下意识担心有人扑上来或电击自己。但房间里的马库斯正坐着与杜比讲话。
「妳看过轨参仪了没?」马库斯见她就先问。
「几分钟之前我们改变航道的时候看过。」
「云群行的动作并不完全如预期。」
「少数飘远了。」
「后来还有。」听了杜比这句话，爱斐转头看向墙上的投影幕。
「看起来都是后期发射的对象，」爱斐说：「大浪费计划的货柜和旅游客舱。我想根本没有正式登录云端，也就无法配合调度指挥。」
「没错，但还是造成风险。」马库斯回答。
「当然。」
「也一直干扰我这边进度。」
「交给我。」
「火流星部分，侦测系统运作正常，杜比会持续监控。但那些迷途羔羊我得委任给妳。」
「我会处理好。」
「有必要的话就毁掉。」
「问题是用什么毁呢?马库斯?我们没有光子鱼雷*那种东西吧。」
* 光子鱼雷是《星舰迷航记》的未来武器。
「但是我们有满满一整舱冷冻干燥的死人。」马库斯提醒。「反正也该射出去了，如果有迷路的小家伙威胁到整个云方舟，朝那方向射出去我不反对。」
「我会记住，」爱斐回答。「算是筹码。」
露易莎进来了。神情激动、脸上满是泪痕。
「露易莎?」马克斯语调很客气。「查出巫巫舱是什么状况了吗?」
「少数人很情绪化，」她回答。「你应该可以想象到才对。没什么危险，被当作动乱提报的人也只是反应过度。」
「谢谢妳协助调查。」
「话说回来，你在压舱门口安排了武装警卫!」
「针对这点，我只简单说明，现在太多事情要忙。」马库斯回答。「我的感受和你们基本上没有不同，但我之所以在这里，并不是要抒发个人情感，而是尽全力完成使命。我并不打算成为宇宙之王，只是正好目前负责指挥。根据我对人类历史的理解，尽管说出来不讨喜，但在这位子上需要有人保护。」
露易莎显然憋了一肚子的话要反驳他，但没有说出口，只是叹口气。「之后我们两个得谈谈。」
「好。」
「你知道地表的情况吗?」
「大概猜得到，可是与我无关。」
「了解。可是就宇宙之王的立场，恐怕你马上得发表谈话。」
「已经拟好了稿子。」马库斯说。
「喔，当然，你一定会先准备。问题是要怎么发表?现在很多人需要安抚。」
「露易莎，妳是不是其中之一?」马库斯问得单刀直入，但并不刻薄。
露易莎看似怒气攻心，爱斐不禁烦恼两人争执起来怎么办。但露易莎似乎也意识到马库斯是单纯想确认状况，而非恶意嘲弄。
「是。」她说：「几分钟前一百英尺高的水墙毁了曼哈顿。我想整个美国东岸都是。圣巴德利爵主教座堂的音乐忽然就断了。」
马库斯点点头，将银幕画面转到地球实况。
爱斐看了很讶异，短短几分钟时间，火势蔓延得实在太快。她从口袋掏出手机，看见这几分钟里卡尔又传了很多讯息。
嘿。
妳在忙?
看来去忙了。
怕连络不上先说一声：我爱妳。
会找美人鱼，但无法代替妳。
诺福克失去连络。
真夸张的热。
下潜了。
再见。
随着最后一句话，卡尔传来手机拍下的照片。爱斐看了好一会儿，但得放大移动才看懂。镜头从潜艇舰桥梯向上对着打开的舱口，像是从隧道望着碟形天空。
天空也着火了。
照片里，卡尔另一手拿着订婚戒指——只是钛合金抛光制成的朴素圆环。他用拇指食指掐着，镜头对焦在中央。戒指和燃烧的天空成了同心圆。
她听见有人叫自己，赶紧抬起头。
「我才刚失联。」杜比对她说。
「抱歉，你说什么，哈里斯博士?」爱斐拿出母系有机体的态度化解尴尬。
「我先前也试着向艾米莉亚和孩子们道别。」杜比声音很轻，没有明显情绪，彷佛这件事情在心头只激起微弱波澜。「但妳也知道，几天下来通讯质量越来越糟糕，根本没办法好好说再见。」
「好，」马库斯说：「我等一下就宣布。」
可以在卡车车盖上烤马铃薯。
爸，进去。
热效应真不是开玩笑，烤漆都冒泡了。
我也不是开玩笑，你快点进去。
准备好太空毯，可以披着跑进去。
那快拿出来用。
那就不能和妳聊天了啊。
油箱爆炸怎么办。
哈哈早就抽干了，想得比妳这小鬼远。
跩个屁。
迪娜传讯时不禁心里庆幸，摩斯电码在泪眼朦胧、声音哽咽时不受影响。扩音器传出人声。「我是马库斯.路克。」
「我知道啊。」她漫不经心响应后才意识到，声音是来自全方舟共享的广播系统。理论上，该音讯会到达艾丝和所有元舟的每个角落。之前播放预录档案测试了几回，但尚未实际使用过。马库斯觉得这是二十世纪的古董，不大喜欢。他认为通讯要能锁定目标群体，忙碌工作的人不该受到不相干的噪音干扰。
「方舟宪章从此刻正式生效。」
迪娜抽了一口气。她明白背后的含义，马库斯接着说出口。「地球上所有国家，连同其政府和法律已经消失，对军方或民间的指挥权不复存在。各位之前的宣誓、忠诚、合作关系与公民资格等等，永久作废。所有人获得不少于也不多于方舟宪章赋予的权利，并必须遵守方舟宪章的法律和义务规范。从现在开始，这是新的、也是唯一的国家，我们就是它的国民，须齐力维系它的存续。」
迪娜发出电报：马库斯讲话了。
谁让他当老大了?
卢佛斯的讯息渐渐模糊，迪娜抹眼睛之后从窗户看出去，地球被一圈火焰笼罩。原本流星在大气层留下刮痕般的闪光，此刻光芒汇聚，超高温气体点燃地面上一切可燃物。陨石落点以赤道最为密集、火圈最刺目;南北同样有大片长条形土地被烈焰吞噬，火场逐渐往高纬度延展，进入加拿大和南美洲。
她发送讯息：
讯号要断了，跟鲍勃、艾德、GT和雷克斯说我爱他们。还有贝弗。
帮妳说过啦，会再说一次。老天，好热。
爸你快点进去。
别担心我就在门口而已，还听得到里面正在大合唱《天上的粮》。
糟糕，鲍勃和艾德出来要拉我走。乖女儿再见，记得为我们争光。QRT*
* QRT表示「停止发送」。
QRT QRT QRT QRT
她不知道自己打了几次同样讯息。
后来迪娜忍住啜泣，开始想象地表场景：鲍勃和艾德两个哥哥穿着银色消防服冲到洞口将老爸从破旧卡车拖出，拿太空毯彻底裹住，避免他被烤熟，然后硬拖入内。矿坑洞口盖上一英寸厚钢板，粗焊条封住四周，希望能够支撑五千年，之后还要启动机器推送数十吨砂砾岩石挡在钢板后面，免得外头陨石冲击太过剧烈，真的将钢板震开。
洞穴陷入沉默，顶多听见陨石冲击，但也微弱遥远。大家坐在桌边准备餐点，距离麦奎利家族与其子孙逃离地底，还有一万五千或者更多次这样的晚餐要准备。五百人躲进地底，账面上看来有能力种植养活大家的农作。迪娜没有向父亲问清楚全部细节，也不知他如何维持生态永续。
马库斯继续透过广播讲话，重申一些已知事实：地球毁了，地上人死光了，两年来的焦虑担忧成了往昔……谁不知道呢?但得有个人一个字一个字说分明。
他要求所有人默哀七百零四秒，每一秒代表原点后的一天。大约十二分钟内，所有无关生死的工作都暂停，活下来的人要思考、回忆和哀悼，然后将地球留在过去，锁进内心深处，全副精神放在当下。
迪娜蜷曲得像个胎儿一样，独自浮在工坊中间，听着无线电传出奇怪的吱吱嘶嘶。云方舟上，只有她的家人还存活，这心态或许够她支撑好一段时间，但感觉起来未必比亲友死光容易面对。如今她与大家的唯一羁绊是父亲最后传来那句为我们争光。摩斯电码无法留下字迹，不像电子邮件能显示在平板计算机，没得卷上去回味与父亲的互动。迪娜希望自己该说的都有说，而卢佛斯也记得清楚，为她转告给餐桌边的人。
接着她试着悼念死者。不过这概念太巨大。就情绪层面，其实像是从书里读到百年前的战事，而这说不定就是马库斯谈话的重点。此时此刻，地表上还有人处在生死交关的阶段，但方舟众人必须强迫自己将之想象成爱尔兰马铃薯饥荒、或者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结果也造成传染病肆虐的那种历史事件。遗憾、甚至惊恐都无所谓，总之得保持心理上的疏离，只有七百零四秒整顿心情。
迪娜开始思考要怎么做能为卢佛斯.马奎利争光。简单的答案是当好人、做好事、遵循基本道德，困苦中仍坚持原则。不过知易行难，加上卢佛斯也并非牛仔或传教士。他探勘、开矿、爆破、建设、做生意，就算真有什么行为准则，也不是独立存在，只是在不出卖灵魂与声誉的前提下达成目的，就像铲子和炸药一样是工具。工具为制造而存在，亲手打造成果、传递给后世，回顾来时路就会感受到那光采。要她一辈子实践言出必行、与旁人相亲相爱有什么困难，当然卢佛斯也会希望女儿是个好人。但父亲的意思并不仅限于此。他那短短几个字夹杂深刻的期望。他要迪娜努力创造未来。
「差不多该告一段落了?」
回头一看，爱斐站在商业资源模块里头隔着舱门望进来。
「不是才过了大概两百秒——」
「马库斯要我别哀悼了，有任务交代下来，需要妳帮忙。」爱斐回答。
「贱人。」
「荡妇。」
「要干么呢?」
「记不记得因特网刚问世，身边有些人就是无法接受?」爱斐问。她带迪娜穿过彼此靠接的模块，加上仓鼠管之后，这儿彷佛走不出去的迷宫。两个人朝艾丝边缘移动。
「我的社交圈里大家很快就习惯。妳大概没认识多少矿工?」
「嗯，我这边不同，有些死脑筋收到电子邮件还要打印出来读纸本，或者开口问传真号码，结果大家根本二十年前就把传真机丢了。」
太空站这个区块寂静无声。十二分钟默哀才过了五分钟，舱里有些人转头看见她们到处乱跑，神情震惊，但认出身分之后又乖乖回头继续原本的致哀、祷告、冥想或脑子正进行的其他活动。
迪娜知道一定有重要工作，不过同时也庆幸爱斐给了转移注意力的机会。「现在状况——」
「轨参仪和其他系统正常运作，但前提是云方舟所有船只遵守规则。首先它们得登入系统，通过默认协议交换信息，并且按照群行演算结果行动。就算只有一条船自行其是，潜在破坏力也与微陨石没有差异。」
「已经有人这样做?」
「有一些，其中一艘特别乱来。」
「造成撞击了吗?还是——」
「还没有，只是轨参仪上的红色部分因为它的路径不断爆发，上百艘元舟为了改变航道，一直浪费燃料，整个云方舟好像因为这条船连续翻了好几个筋斗。」
「什么类型?」
「光学判定是X-37。」
「不意外。」迪娜说。
「嗯哼。」爱斐道。
这段对话翻译出来的意思，就是有人拿了望远镜观察捣乱的载具，发现原来是波音X-37轨道测试机，外形像缩小的太空舱。事实上，就是因为它太小，里面根本装不了人，光货舱就占据大半机身。这机种是一九九○晚期到二十一世纪初由国防高等研究计划署开发，当时的概念是传统太空舱该退役，改用轻巧、易发射至太空的装置，透过远距操控对美国大量军用卫星实施维修作业。开发完成以后根本很少使用，上场情况大半又是机密，爱斐和迪娜无从得知。所以可以说，这机种只是历史的脚注、早已过时，不符合云方舟的需求，恐怕是发射站人员恣意妄为，以为什么都送进太空对大家最好。要是好好整理文件应该可以从记录查出是何人所为、里面存放了什么物资。不过现阶段直接过去看个清楚更有效率。当初设计轨道测试机时，将工程重点放在解决重返地球的问题，因此多数优势机能都失去意义。走到岔路路底，一个圆孔对面停了可变轻量型云间载具，昵称为飞艇。飞艇直到几个月前才设计、生产，定位类似云方舟的吉普车，可以载运人员与重要物资往返不同元舟及艾丝之间。由于要在无大气环境运作，外观上和元舟同样走实用主义风格，只是加压舱直径小，而且没有充气式外层。飞艇装备更实际了，设置两种不同对接口以及能够容纳海鹰宇宙飞行服进出的气闸，还有机械手臂、照明灯与推进器。迪娜提出建议后，又增添连接点给爪蟹攀附，所以每艘飞艇都能带一批爪蟹、角蛇、巴克和球虫出发。机器人在船壳上的模样如同螃蟹、鮣鱼或海虱。有了机器人，飞艇就不受机械手臂硬件限制，能发挥多少功能，端看舱内工程师怎么运用想象力和操作技术。
银光一闪，缇克拉的脑袋从前面探出。她应该是被派来协助飞艇切断对接，以及之后的舱门关闭事宜，先前就在旁边的对接隔间等候。所谓的对接隔间，是个设有气闸的小型模块，现在这场合是做为工作空间。她头又缩回去，方便爱斐和迪娜继续靠近，两人钻进飞艇后，缇克拉又出来与爱斐互相点一下头。
「寄生鱼*已经在气闸里，运作正常。」她说完便关闭舱门。
* 原文lamprey，学名为七鳃鳗或八目鳗，会以口附着于猎物身体甚至钻进体内。
迪娜对缇克拉有种矛盾情绪，不过这种情况下她是最好的合作伙伴：公事公办、没有冗赘感伤，一心只想完美地处理工作。关上飞艇舱门后，迪娜启动对接分离程序，爱斐在驾驶座扣好安全带，并对照行前检查单。既然设计时间短、又要可变和轻量，检查单项目就不那么多。飞艇三号(总共八艘)出发时，马库斯给的七百零四秒默哀时间还余下不少。迪娜跳上爱斐隔壁座位，飞艇前端圆顶有很大部分是玻璃，靠弧形铝合金网状结构支撑。从后侧看过去，爱斐好像坐在二战轰炸机的投弹手。她操作一阵后飞艇开始旋转，地球从下方经过，这么一来更像老战斗机了。迪娜想起卢佛斯给自己看过一张图：投弹手从上空飞越燃烧的都市，红光自下而上。此刻亦然，差别是火海几乎吞没地表全境。
「脸上都觉得热了。」爱斐说。
迪娜无言以对。从工坊往飞艇的路上她都忘了地球变成这德行，其实也不愿想起，于是注意力放在平板屏幕上轨参仪显示的冷冽红光。飞艇三号也在群行侦测范围内，系统辨识后判定保持目前航道可能与上百艘元舟相撞。若是直接启动推进器，会造成系统判读更加混乱，运气不好将酿成大祸，所以爱斐正在透过通讯演算，找出以云方舟为单位的最佳解。她告诉系统自己要前往何处，要求系统以最小化其余载具微调幅度为前提，找出最佳解。
对她们两人而言，这当然不是最快路线。换作军方出身、以前开战斗机后来才当航天员的驾驶就会觉得啰嗦。远离艾丝以后，比较容易找出不扰乱群行内其他船只的轨道，直接接近X-37。
无论当初是谁将这玩意儿送入太空，X-37与云方舟处于相同轨道周期和平面，但却具有更大离心率。艾丝以及云方舟整体而言绕着近乎正圆的轨道，而X-37的轨道却是椭圆，换言之，有大略一半时间它都位在云方舟的「下方」、另一半时间则又跑到了「上方」。问题是，每九十三分钟就有两次交错，导致元舟消耗大量推进剂、避免碰撞，就是这点惹恼马库斯。目前它在「上面」，再二十分钟就要交会了。
「有没有流星要注意?」爱斐问。
「没看到。」迪娜回答。意思是：目前没有大陨石逼云方舟得剧烈转变阵型。
「那速战速决。」爱斐转移到手动操作。现在已经距离云方舟够远，就算做出较大程度的移动，也不至于使轨参仪满江红。「妳能做观测吗?」
迪娜熟悉了一下飞艇前端的光学望远镜接口，是颗柳橙大小的电子眼球，控制方式颇为直觉，但要瞄准特定目标，仍需多加尝试。还好很快她就捕捉到白色闪亮物体，并对焦放大。
很明显，现在可以看出那是个黑色机首的有翼载具，这点与老式太空舱很像，不过仔细一看却多了附加物。调高放大倍率以后，迪娜察觉X-37「背面」货舱几道舱门在抵达轨道后不知何时已经开启，并利用上头设置的机械手臂将货物取出。现在手臂还抓着东西没放开，只是位置固定。那物体几乎与X-37自身一样大，也是两端圆突的筒子。它和飞艇或元舟的相异处在于，它没有推进器或可见动力源，单纯是铝合金容器，一面反射阳光熠熠生辉，下侧被地表火海照得红通通。
爱斐也看到了，注意力放在飞艇仪表板和影像窗口两边来回。「确认一下最前面好吗?理论上应该有——」
「有，」迪娜放大画面拖曳过去。「有个对接埠。」
「看来是欢迎我们的了。」
「感觉怪怪，我不太喜欢这气氛。」
「我也是。」爱斐回答。「但没第二次机会了，它太小，直径不到四英尺，要是有活人在里面空气应该快用完了才对。」
「怎么会把人装在那种东西里?」
「可能计划出了纰漏，比方说有人忘记回信、讯息遭到误解之类，结果就是上头有人漂流等死。」爱斐语气懒洋洋，觉得迪娜问那么多也没用。
迪娜听见推进器启动，接着感觉自己被飞艇拖着走。爱斐专心驾驶时脑袋会进入轨道力学模式，她暗忖自己最好别打扰，只是解开安全带上去飞艇「顶端」的对接口前。爱斐时不时微幅修正方向，她得抓着周围扶手，免得被甩飞。
几分钟后，爱斐对准轨道，飞艇达到正确高度，笔直贴上不明太空舱。
「对到了。」迪娜启动气阀，飞艇和太空舱两边舱门间充满空气。「没有异状。」
打开飞艇舱门，太空舱入口就在眼前，几秒之前还曝露于太空中。
迪娜看到非常奇怪的东西：铝制舱门上黏着八点五乘十一英寸的打印纸，这规格只有北美使用;纸上印了彩色图案，最外围是黄色圆圈，里面蓝底上有星星，红蓝条纹盾形徽章上有只张开双翼的老鹰;打印机大概是绿蓝色墨水用光，所以图案有种一截截的感觉，而且色泽不对，曝露于真空只会使得画质更惨。
根据方舟宪章赋予马库斯的权力，他已经宣布美利坚合众国正式灭亡。虽然才是几分钟之前的事，但迪娜看见面前图案已觉得是古董，好像自己正在某种朝圣之旅，又或是变成火枪手似的。
她随即听见门的另一头有动静。
「是活的啊啊啊!」她一派兴奋，然后屏息以待。舱门打开后露出一张憔悴水肿还发青的脸，头发散得乱七八糟。然而，那双眼睛竟和过去一样冷硬，目光凝结在迪娜身上。
「迪娜，」里头的女人开口。其实迪娜认得的也是声音，而非面孔。「虽然状况非比寻常，但见到认识的人还是安心得多。」
「总——」迪娜才开口就改过来。「朱莉亚。」
朱莉亚.布里斯.弗勒赫逖的表情透露出她并不喜欢头衔被更改。
爱斐反复启动推进器。飞艇、太空舱和X-37三者目前接合，视为同一对象。虽然不容易，但能够配合云方舟群行变动，清除轨参仪的红色区。地面摇摇晃晃，朱莉亚东倒西歪，这才学到要抓紧扶手。周围有些零散物品飘来飘去：装满的呕吐袋，以及很多乍看是红色弹珠的小玩意儿。朱莉亚身子摆荡时，迪娜望进去发现里头还有个人。浑身血迹、四肢无力，穿着破烂海军蓝西装，但并不是前总统的丈夫。
「节哀顺变。」迪娜开口。
「是谁?」爱斐大叫。「马库斯正在问有没有生还者。」
「节哀?」朱莉亚问。
「妳先生。」迪娜回答。
「他吞了药，」朱莉亚直截了当地说：「在轿车里。」
「天吶……」
「得请妳帮忙一起把史塔林先生搬出来。他个儿太大，我力气不够。」
「没这回事。」迪娜说。
「什么意思?」朱莉亚语气有点尖锐。
「这里没有重力，」迪娜解释。「所以他个头再大，妳都不会搬不动。但我当然还是能帮忙。」
「那就谢谢了。」朱莉亚一手搭在舱门门框，另一手取了个肩包，抬头望着迪娜，脸上不解为何她不让路。
迪娜回头望向爱斐的后脑杓。「朱莉亚.布里斯.弗勒赫逖请求登船。」
朱莉亚不耐烦地呼了口气。
「准许登船。」爱斐回答。
「另有一名伤员。」迪娜补充，从通道让开。
朱莉亚朝前面一冲，结果力道太猛，直接窜进飞艇，手肘肩膀撞在墙上。「噢!」她叫出声，迪娜见状，认为应该不至受伤，便径自到了太空舱内部。红珠子迎面而来，她不假思索伸手要拨，突然察觉那是血。
皮特.史塔林身上很多撕裂伤，看来像是和人打斗过，又或是出了车祸陷入晕眩，脸上不停冒出血，恐怕是鼻梁被打断，哽着气管时咳得很用力。迪娜抓住外套翻领当作施力点，扯一下后他前襟稍微松开，露出上半身枪套，空的。
也罢。她脚踏地面、腰部后缩，将人拉到太空舱中间。皮特的头朝向对接埠缓缓浮移。迪娜转身，以为会看见朱莉亚出手拉旅伴，没想到这前总统刚才撞了一下还没习惯，零重力下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迪娜站在太空舱后侧，面前是皮特的脚底。他腿微微颤动，一边只剩袜子，另一边还穿着名贵皮鞋。她一手扣一脚地往前推，但皮特居然使力抵抗。他意识恍惚，不知道已身在太空，觉得脚被捉住所以本能排拒。迪娜不得已只好往前挪，让皮特膝盖夹着自己腰际，伸手箍住他大腿，让他夹住自己，调整角度后重新瞄准对接埠。
她听见一阵啪啪声，温热湿滑的东西流到手臂，也溅上咽喉和下巴。迪娜闻到屎尿味，接着听到嘶嘶声。皮特.史塔林的身体抖了一下后再无反应。
迪娜寻找嘶嘶声源头，发觉太空舱舱壁多了个不规则形的破洞。星光透进，大小与成人拇指相仿，金属舱壳往内侧呈三角形翘起。
仔细一听，其实有嘶嘶声从两个地方冒出来——舱体另一侧也开了洞，皮特.史塔林的身体正好在中间，肋骨中间多了个窟窿。鲜血喷出来了，从左右破洞逸出舱外。
她耳朵已经啵啵叫了好几次。
迪娜抬头望向对面的朱莉亚。前总统终于稳定心神，张大眼睛看着舱口，整张脸写满迷惘。
「朱莉亚，」迪娜开口说：「这边被小流星击中，空气逐渐流失，但速度不快。可惜皮特死了，现在挡到了路，麻烦妳伸手抓住衣领稍微拉过去——」这段对话以及前总统的身影瞬间被关闭的舱门遮断。
◈ ◈ ◈
平面若切过圆锥体，就会得到截痕。无论圆形、椭圆形、抛物线还是双曲线，都符合轨道要求的形状。然而实际上所有轨道都是椭圆。太阳系内自然产生的轨道，包括绕着太阳转的行星以及绕着行星转的卫星，其轨道都是椭圆，只不过对肉眼来说难以分辨，全看起来像正圆。原因并非大自然偏爱圆形，而是拉太长的椭圆轨道大半无法维持很久。物体沿着高离心率椭圆轨道接近圆心，在近拱点、也就是最靠近引力中心的一点时，必须转弯。弯曲相当剧烈，因此容易受潮汐力影响而碎裂，碎片或许会进入圆心天体大气层，又或者，以日心轨道而言太过接近太阳表面，就会受热融解。即使在近拱点没有坏灭，之后漫长的轨道旅程也会时常与其他天体轨道交会。到达距离圆心最远的远拱点以后，轨道再次弯曲，又朝中心天体靠近。太阳系分布稀疏，与行星或小行星擦身而过或相互碰撞的机率不高——但那是人类的时间观。若以天文学的时间观来看，则不是新鲜事。若是碰撞，行星受到来自太空的冲击会玉石俱焚。但纵使只是距离接近，也可能扰乱物体原本轨道，形成新的、不同路线的椭圆形甚至双曲线，并导致物体被抛出太阳系。目前还有一系列彗星和小行星以太阳为中心沿高离心率轨道运转，却随时间逐渐减少，对天文学家来说已经堪称罕见。甫成形的邈远年代，太阳系内部更是纷乱、轨道错综复杂，历经反复碰撞和消灭的天择，最终才变得干净空旷，留下的轨道接近正圆。
能在太阳系运作的道理，放在地球和月球之间也适用。月球绕地轨道接近正圆，有时外来的石头行经平动点被地心轨道捕捉，但最后都要撞上月球或落到地表，逃过一劫的话，就在近距离交会时被赶到系统外。透过这种机制，数十亿年来，月亮保护地球不受大型陨石攻击，孕育出复杂的生态和文明。
构成白宙的石块原本都在月球轨道，大部分停留在约四十万公里外的安全距离。该轨道离心率低、接近正圆。然而，白宙开始之后岩石彼此冲撞推挤，产生很多新的轨道，其中一些离心率特别高，也就是远地点特别偏外，近地点却真的很靠近地球，近到被引力带入大气层、直接砸向地表。这些离心率高的月球碎片若能接近地球，就能接近艾丝。正常来说，它们靠近地球时秒速为一万一千公尺，这个加速度下，爆米花大小的石子动能根本等同军用步枪发射的子弹。
不过军用步枪和子弹威力虽大，却是经过设计的武器，造成的破坏可以预测。月球碎片并非人类设计的产物，冲撞结果无从计算。
他们遇上的状况推敲起来是鹰嘴豆大小的石子上凝聚好几颗步枪子弹的动能，石子击穿太空舱，并且碎裂成好几小块，朝舱内锥状放射时像霰弹枪打在皮特.史塔林身上，不过威力比起真正的霰弹枪强得多。碎石猛烈的力道大半被他的肉身吸收，躯干因此炸开，但最大颗的石渣凿过皮特以后继续前进、又或者一开始就没落在他身上，总之，到了另一头又在舱壁开洞。
如果歪了几公尺，石头过去什么事情也没有，他们压根儿不会察觉。换作地球大气，动能转换为热量，周围气体温度高些，石头则化为天上光痕消失无踪;若在晚间，敏锐的人或许会捕捉到流星坠落。同样现象大规模在地球全境发生，空气就会发光发热——也就是磊雨。
此时此刻，对迪娜而言更大的问题是自己被关在太空舱，只有几条白色LED灯做为照明，灯管沾了血，而且空气不断流失。她这辈子花了很多时间受训，便是为了因应这种场面，所以相对镇静，明白空气流失的速度没有一般人想象中那样快，同一时间只有固定分量的气体可以经过小孔。但攸关性命，依旧得设法将破洞堵起来。迪娜起初错愕，回神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将皮特.史塔林的遗体推向流星打进太空舱那侧较大的破洞。一阵咕噜声后，黏着血水的湿滑皮肉封住了破洞。接着，她靠听觉就找到较小的开孔，和小指差不多面积。她用沾了血的手掌压上去，嘶嘶声立刻停下来。迪娜知道之后手上大概会留下太空吻痕，大胡佛(即真空)不断将肉往外扯。会痛，但不算严重。她继续仔细听，确认不再有嘶嘶声，也就是没有别的破洞，心里总算踏实点。
染红的绷带从旁掠过，迪娜抓了过来代替自己的手塞住洞口。有部分被吸进真空，但很快便卡死，只不过还有细微嘶嘶声。她再拿塑料袋沿不规则边缘压紧，由于真空吸力，自然形成近乎气密的封膜结构。
一会儿后，又传来微弱的气流声，来源在太空舱「后侧」，可是迪娜耳朵只感觉到气压变化，没有啵啵作响。换句话说，气压是增加而非减少。她不认识这太空舱，但猜得到维生系统还在持续运作，释放高压氧并将乘客呼出的二氧化碳回收利用。可能因为破洞导致气压改变，机器侦测以后自行启动。
果真如此，那应该就能开启飞艇舱门。迪娜从太空舱出口飘过去拍了拍，金属门上留下红色指节印，但没反应。她击打SOS讯号：短短短，长长长，短短短。
舱门打开，露出爱斐那张脸。「我、的、天、吶。」
「谢了，好姊妺。」迪娜说完赶快进去，爱斐匆忙让开，一方面是让路，另一方面迪娜猜测她已经看到朱莉亚的前科学顾问变成什么德行，怕弄得浑身血渍，那可烦了。前总统已经在座位系好安全带，干呕不断，所以身子蜷曲如胎儿，眼角余光扫向迪娜这头。
欢迎来到太空!迪娜本想这么说，但吞了回去。
「妳刚刚——呃，在忙的时候，我们又飞到云方舟另一侧。目前在天底方向，大概剩四十五分钟时间。」爱斐解释。
「应该够，」迪娜回答后找位置坐好，双手在大腿处抹干净后捧着笔电，以掌根压着免得飞出去。她叫出机器人控制接口，过了几秒与范围内所有机器人建立联机——范围内的机器人自然是指停在飞艇外的那些。
迪娜开启另一个接口，看到折迭起来的长条状金属，末端有个形似手套的物体，是飞艇外部的机械手臂。
「亲爱的，替我开一下气闸吧?」她说。
「早就开啰，美女。」爱斐回答。
她眼角余光瞥见朱莉亚眼珠子随着两人交谈来来回回。迪娜不太想理会，尽管——或者说就是因为——这位前总统有个怪癖好，总是要求别人给予关注。她专心看着机械手臂镜头回传的影像，气闸圆形孔口随着距离缩短而放大，已可看见缇克拉放在里面的装置。
所谓的寄生鱼是个盒子，上面灯泡不停闪烁，面向气闸口这侧有耳朵——或说把手。迪娜操作机械手臂便可轻易将装置拉出。
「有什么理由不直接塞到X-37的手臂上?」她问。
「想不出来。」
「妳们要做什么?」
「趁着这个太空垃圾还没有害死人先让它离开轨道。」
「妳口中的太空垃圾上面还有一具遗体，他英勇牺牲是为了——」
迪娜打断。「爱斐，妳来还是我来?」
「我来吧，妳先忙。」爱斐回答。迪娜听见她在座位上回头，一开口就是「朱莉亚，请闭上嘴，再多言的话我就得朝妳头上敲一棍，尸体从气闸丢出去。妳的立场有严重问题。首先，迪娜正在进行攸关任务成败的精密操作，目的是保护整个云方舟，但妳却在一旁说话干扰，导致她分心，同时还试图忤逆来自马库斯的直接命令。依据方舟宪章所定义的PSAPS条款，目前他有最高命令权。此外，妳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违法，火山口湖宣言明订国家领袖不可进入云方舟，妳却无视禁令，私下找到办法来到太空，从现场状况可以想象过程中有很多不可告人之事。再来，妳搭乘载具，随意接近云方舟，直接违反既定安全规范，对太空中所有人造成生命威胁，元舟和艾丝为了闪避冲撞消耗很多燃料，而燃料是无可取代的宝贵资源。我们两个也因应紧急状况出任务，不只航程有风险，也再次耗用稀少资源，结果却是要为妳懦弱而可耻的行为收烂摊子。基于诸多理由，我现在清楚明白以这艘载具的指挥官身分命令妳保持安静，直到我们平安返回艾丝、并完成对接。」
「好吧。」朱莉亚回答。
迪娜忙到一半，抬起头便看见爱斐和朱莉亚大眼瞪小眼。
「抱歉。」朱莉亚又说。
「这可真的是自找的了。」迪娜说完继续做事。爱斐长篇大论期间，她已完成大半，主要任务是将寄生鱼放在X-37上，无需美观，但要连结稳固。换作以前那个什么任务都得由NASA在好几年前就开始统筹规划的年代，光是这样一件小事也要透过特制硬件操作好几个钟头，才能处理完毕。可是最近云方舟居民被迫练习如何捕捉随处乱飘的太空垃圾，迪娜也有了一套新方法，是根据瑞斯传授，拿当初捞到缇克拉那颗洋葱的技巧加以改良。当时她将角蛇串成锁链鞭，虽然可用，但重量不理想，实际操作也稍嫌复杂。T3兴建完成后瑞斯比较有空，他和迪娜要了多的球虫做实验。那些都是旧型号，体积较大、迟钝缓慢，与新机种一比相形笨拙，但却符合瑞斯的计划。他改造出新型机器人，取名为「飞锁」，顾名思义就是飞天锁环，程序设计部分还特地教飞锁如何彼此串连、组成锁链在太空中动作。曾曾曾伯祖父约翰.艾肯以及柏林库查斯基教授做梦都想不到那些技巧能成真。这个技术有很多地方可以发挥创意，但他一开始先试着解决大家最常遇上的麻烦，也就是迪娜现在面对的状况。X-37的机械手臂朝着太空伸出，看来是个尴尬姿势，却是最容易抓住的目标：以锁链空出的那端非常容易缠住东西，就像瑞斯以项链环绕迪娜的食指。她需要一条适合的锁链，很幸运手边不缺工具：第三代飞锁组成的链子圈着飞艇船壳蓄势待发，一边已经连接寄生鱼。启动程序脚本后，迪娜唤醒机器人，锁链朝太空弯曲为U形、也就是扭动点，对准X-37的机械手臂。
「准备解除对接。」她开口。
爱斐到了客人进来的入口，「开始解除。」她查看飞艇与X-37解除对接的检查项目清单，同时迪娜到驾驶座仪表板输入预先写好的推进模式。爱斐确认断开连接后，她便执行程序，以很小的delta V*远离X-37，触发扭动点作用后，锁链像是被隐形拖车牵引，自己从飞艇往X-37延展，末端触及机械手臂后缠卷好几圈。飞锁上面的爪钩彼此侦测、激活，锁链牢牢固定在目标上。
* delta V用于表示太空装置的速度变化，单位为m/s。
迪娜操纵飞艇机械手臂放开寄生鱼。飞锁锁链依据设定行动，拉着寄生鱼贴在X-37上，于是锁链、X-37和寄生鱼连接成单一对象，直到销毁。
她打开寄生鱼控制接口。寄生鱼启动后不必再理会，但还是需要启动指令。迪娜转动操作轮，调整盒子面向安全处。
逼物体离开轨道的复杂程度执行起来不输从地表发射至轨道。物体到达符合力学的稳定轨道不是轻轻推一下就往地球坠落，它会保持运行，除非施加外力将其减速。减速通常就需要推进力，推进力代表会耗费燃料。寄生鱼是为了节省燃料而开发的简易替代品。
「对接终止，」爱斐宣布之后回到驾驶员位置上。「准备脱离。」
推进器的方向传来几下啪啪声，代表她们和X-37拉开距离。爱斐将飞艇掉头，从前面能看到X-37位在大概一百公尺外，背景是地球。它头上脚下，机械手肘朝天底突出，绑在上面的寄生鱼继续闪灯。
「好，寄生鱼回传都是绿色，没有红色，所以我要启动啰：三……二……一……开始。」迪娜按下写着「拖离轨道」的按键。
寄生鱼大部分体积——就是那个盒子——向外朝地球弹跳，推进力来自固态火箭燃料残渣，喷出来像团白烟。几秒钟以后马达停止，可是盒子持续移动，后面拉着钢丝;一分钟后盒子也静止，垂在X-37下面半公里，钢丝被潮汐力扯得很紧。
「绳子有正电流通过，」迪娜回报。「应该成功了。」钢丝在轨道也会受地球磁场影响，产生微弱电流，作用力抵消X-37的速度，虽然效率不高，但几小时之后轨道便会衰减至无法威胁方舟的程度，几天或几周内落入地球大气层烧毁。
飞艇轨道与艾丝交会尚有二十分钟，实际距离几十公里，因此仍是「隶属群行」的状态。也就是说，飞艇计算机能与方舟网络联系，开始搜寻最安全也最有效率的轨参回到艾丝。处理好回程，加上寄生鱼成功牵引X-37，理论上应该就除去轨参仪上大半红色区块。然而，迪娜和爱斐确认时，红色部分竟然变得比之前还要大，一时半刻也难以判断原因。这软件就数学与信息可视化角度而言十分方便，偏偏有时使用者只是想知道他妈的又出了什么毛病。此时文字描述还是比较快。
爱斐手机上出现一条讯息，是马库斯传来的。她大声朗读。「接近时采取手动操作和视觉观察，注意碎片撞击。」
「这么快?」迪娜低呼。磊雨才开始几小时，方舟就遭火流星攻击，这样可就非常不妙了。
「是『手足相残』的碎片。」爱斐继续念。「看样子有元舟被逼到绝境了。」
无路可退是模拟时就发现的问题。群行模式以整体为单位进行运算，力求消耗最少燃料，又能避免元舟互撞。情况紧急的话，就算消耗大量推进剂也要避开危机。问题在于，某些情况下无论如何都闪不过，这时能做的只有尽量减低损害。理想上不该有所谓「绝境」存在，轨参仪设计的初衷就是为了阻止这种事件，可惜现实可能性无限多，谁也无法全盘掌握。
「控制下的撞击，」爱斐解释。「没有伤亡，但状况尚未解除，要继续评估。或许有小碎片游荡，所以他才要我手动驾驶。」
「什么种类的碎片?」迪娜问：「硬的还是——」
「好像是隔热层。」爱斐说。
「那就好。」
推测起来应该是某个模块或元舟用于遮阳的外层脱落，所幸材料极轻量，对于飞艇应当不是多大危险。只是侦测起来体积大，所以轨参仪像发疯了似的。
飞艇唯一窗户被驾驶座上的爱斐独占。迪娜不喜欢航行中看不到前方状况，所以开了眼球摄影机视讯画面。
朱莉亚发出怪声，反反复覆，鼻腔里彷佛有液体滚动。
原来是打鼾。
「她今天大概也很难熬。」爱斐见状道。
「嗯哼。」迪娜以前没遇过类似事情，不知此情此景下该如何看待前总统才好。她道德是有污点，可是短短几小时内就失去丈夫、女儿，以至于国家和元首地位。
调整以后，镜头焦点锁定艾丝放大。目前艾丝在地球夜晚侧，正常情况——以前的正常情况——应该很暗，现在却被大气层红光照得很亮，并且时不时闪过阵阵如闪电的蓝白色，是大颗流星窜入三百公里下方大气造成。迪娜没看过艾丝这么耀眼，一下子心理调适不过来。
自远方观察不觉得艾丝有异，但画面放大后，迪娜注意到影像杂点，仔细一看：是浮游碎片。爱斐方才提到的隔热层。
过去两年里，艾丝结构越发复杂，迪娜没多少机会从远方观察，无法肯定什么外形叫做正常。然而，她越是放大看就越肯定太空站的天底方位不对劲，就在红星与晨星两个模块交接处周边。
无论怎么复杂化，艾丝都该乱中有序、坚固稳定。唯一例外是阿马尔泰，但经过矿工社群机器人雕塑后，大铁块形状也平整许多。屏幕上的艾丝底部结构紊乱且晃动：隔热层剥落面积很大，随着难以察觉的气流摆荡。乍看不像是严重问题，所谓「严重」通常是站体开洞、空气逸出，可能还插着陨石或勾着人体。
「看起来应该只是擦伤吧，」迪娜说：「可能元舟还是什么东西从红星下面扫过去，隔热层掉一块，似乎没造成结构损毁。」
「报告说没有严重损失，」爱斐回答。「一艘元舟有人撞伤和扭伤，应该是妳猜的那样。」
「希望。」迪娜才说完，摄影机接近后又捕捉到更多细节。隔热层底下的东西她第一眼看不出是什么，T字结构从栈道朝天底伸出，像个把手，一排排相同的小型物体偶尔反射底下光线。
过了半晌，她总算想起来了：那是莫菈负责的区域。人类基因库。之前莫菈带她参观过，走的自然是内部封闭加压通道。迪娜现在从外部看到同一个地方。以前那里总被隔热层覆盖，如今外层剥落，才曝露出一列列六角形样本架，架上存放冻结的精卵与胚胎，在接近绝对零度的寒冷和黑暗中等待重见天日。
「莫菈的搬迁计划还顺利吗?」迪娜努力镇定自己的语调。
「唔……知道八号球存在以后，所有排程都压缩了，她那边也一样。我想我真正的答案其实是：我不知道。」爱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