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尤弥尔
「……舱门被真空吸力吸过去,结果就在我面前关上,我吓了好大一跳!我伸手想拉开,但是吸力真的太强了。一想到迪娜被关在另一边,那时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觉得好对不起她。」
马库斯视线转到爱斐那儿。听朱莉亚说了好一阵子的话,他需要喘口气。
爱斐摊开手。「那时三个载具还连在一起,我在驾驶座想办法拖着它们移动,朱莉亚解释的时候我根本没空听。」
「嗯,」马库斯回答。「妳这驾驶技术真是不可思议,可能过个一百年都会有人记得。」
也要一百年以后人类还在。迪娜暗忖。
爱斐缓缓眨眼观察马库斯,试图判断对方是否语带讽刺,结果是没有。马库斯的直来直往相当极端。称赞的时候说得夸张,批判的时候不留情面。
「都烧光我脑细胞了。」爱斐回答。
大家坐在压舱会议桌边,马库斯并不称这次开会是「调查」,但本质不变。总之是个正式场合,他想确认昨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到齐以后,马库斯简短地总结他已知的部分,接着话题就歪了,朱莉亚坚持要「从头说起」——结果她从自己在白宫醒来开始,那时丈夫还没死,用早餐时见过女儿,接着世界末日。然后跳到三十六小时后匆匆搭乘太空舱进入轨道,过程靠一连串意外与巧合才成立,乍听反而不像说谎。她这么说了将近一小时,马库斯越来越常偷瞥瑞士腕表,其余人有的厌烦、有的出神、有的慌张,也有人很仔细听。
朱莉亚似乎以为大家会对自己在已死的星球上和已死的人有什么互动感兴趣。初来乍到的人总有这种错觉,而她身为前总统,这种情绪更加放大。毕竟以前所有人都乐意坐下来聆听世界上权位最高的人聊天。
「感谢主,」朱莉亚说:「我们还能——」
「好的。」马库斯直接打断。显然他不想再听朱莉亚说故事,但神情似乎也不怎么想进入会议的下一阶段。
其余人不约而同望向莫菈。
「谢谢妳,朱莉亚。」马库斯语气很明显表示她该出去了。
朱莉亚神情讶异。「克鲁博士还没有报告。」
「但妳已经报告完了。」
她会意过来,自然很不开心。「好吧,」朱莉亚缓缓起身。「对了,之前也跟你提过,如果有什么地方我能帮上忙,请尽管说。」
「我知道。」马库斯回答时面无表情,视线转到桌子另一头的爱斐那边。迪娜看得出两人心里想什么:在这儿,妳是废物中的废物——不然一开始就会被征召。「谢谢,朱莉亚。」
前总统转身离去,在通向农场的门口停下脚步,转身朝马库斯露出可怜小狗般的表情,彷佛以为他会拍拍大腿表示方才只是开玩笑,请她回座位继续参与——当然没这回事。朱莉亚幻灭瞬间的表情变化看在迪娜眼里有些恐怖。
同时,迪娜也不禁好奇,不到一周前还能下令发射核弹的人,现在却被请出会议室,今非昔比的感受如何?显而易见,JBF情绪极其恶劣,别过脸不让任何人看见才打开房门。那个空档,迪娜又看到外头有个包着伊斯兰头巾的年轻女子等候。朱莉亚伸手,亲昵地搂着她腰后,两人掉头离去,房门关上。
压舱剩下马库斯、迪娜、爱斐、莫菈、萨尔和胡忠。胡忠是位应用数学家,探讨群行动力学理论时以他为中心。其他几人熟悉轨道力学以及火箭引擎,但这两者却只适用于传统上单一太空载具运行路线的讨论。胡忠专精复杂系统的计算,也是轨参仪背后的主要推手,只有他能最快理解并解释群行之中何者对、何者错。他早年多在北京,但前往西方大学时间够久,英语不算差。看见马库斯点头示意,他才开口说话。「我研究了昨天状况,如各位所知,群行中发生有单位被逼到无路可走的事件,才导致后来的互触。」胡忠说得委婉,其实就是两艘元舟擦撞。「实际上,二一四号元舟有足够控制权限可以避开互触。」
「那么他们为什么没行动?」
「算法预测结果是近距离避过,因此只建议基本面向调整。驾驶员的人脑子分心、混乱,没有及时手动控制。」
「我不想归咎于人因,」马库斯说:「毕竟是我们自己耳提面命,警告大家不要认为手动好。算法有什么问题?」
「本身没问题,」胡忠回答。「是取得的数据有问题。我调出来给你们看。」他点了几下平板,会议桌上大银幕浮现艾丝3D模型,初看觉得正确无误,连最后几天新增的模块与停泊的载具都如实呈现。「昨天运算的时候是使用这个模块。」
胡忠指头又操作一阵,银幕上的模型旋转到天底侧,他特别放大聚焦在把手形状十分显眼的人类基因库上。和迪娜在飞艇里看到的一样:冷冻装置从红星模块往两侧伸出。
「等等,模型长这样?是完整数据?」爱斐开口。
「没错。」胡忠回答。
「隔热层根本没算进去,」她指出。「至少要再增加一公尺。」
「对,」胡忠说:「所以旧模型不能用,已经全面更新。」
如此说来,其实也无法追究责任,众所周知,舟议会两年内很努力保持艾丝的3D模型处于最新、最精准的状态,可是结构每天变动,谁也无法保证百分之百正确。质地较软的部分如隔热包覆,在图表建构时顺位较低,人类看着模型自然而然会记得,但计算机是做不到的。
「不过,」马库斯说:「模型有误差在预料之中,元舟原本就不该那么近。」
「给你看看事发经过。」胡忠播放影片。看得出是外部椼架上的摄影机。
人类基因库和隔热层不在画面中央,而是右下角,镜头角度不理想,但仍能判断现场状况。元舟从左舷缓缓靠近,速度就像人类散步。
「影片是一般速度?」萨尔问。
「对。正由于速度极慢,才更不被视为危险状况。」
「乍看确实以为不会撞上,」萨尔又说。
「一开始是如此,不过后来——」胡忠按了暂停。影像有些模糊,但在二一四号元舟前方推进轮上确实出现小小闪光。「推进器启动了,自动驾驶模式进行很小的方向修正。」他让影片前进一点,闪光消失以后冒出朦胧灰云。「废气。扩散快,移动也快。」再播放几格就可看到隔热层被气体打得凹陷,两片表层间缝隙裂开,其中一片像碎布随风摆荡。
影片继续播放,元舟后侧推进轮勾住松脱的隔热层扯下,人类基因库曝露在地球大气那片橘红光芒内。
爱斐说:「要是推进器没在那么不巧的时间点启动——」
胡忠点头。「二一四号元舟其实能够以两公尺之差平安通过,虽然很惊险,但依旧毫发无伤。」沉默几秒之后他补充,「当初人类基因库隔热该设计好一些。」
他又安静一下,大家似乎面面相觑,看谁愿意带头笑。这话听起来太像方舟流行的黑色幽默了。
胡忠察觉气氛尴尬。「我是说,原本的隔热只能因应一般热能。」
「是说阳光吧。」迪娜问。
「对,碰上底下大气的高热,变得无用武之地。」
「艾丝很多部分有这问题,」马库斯说:「温度调节过载现象随处可见。莫菈,损失多惨?」
这回迪娜觉得马库斯看似轻描淡写的问法很高明。开会到现在,莫菈的心不知道飘哪儿去,被点名了还花半晌才回神。
「唔,」她总算出声。「就像胡博士说的,隔热——」
「——效果不好,」马库斯打断。「我们知道。」
「而且没有后备系统。」
马库斯回应。「当然没有,基因库直接靠宇宙达到冷却,谁会为宇宙设计备用方案呢?通常东西丢进太空就该结冻了。」
「因为八号球出现,计划时程被迫提前——」
「先停一下。」迪娜忽然说话。
大家注视着她。
「面对现实。」她解释。「话说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我爸负责的矿坑坍塌,死了十一个工人。很惨,他耿耿于怀,想知道什么环节出错,结果却是一个漫长的故事。第一件事情导致第二件、第二件引发第三件……每个步骤单独看都很合理,谁也没料到后面酿成悲剧。我爸当然内疚,但就事论事的话,和他没有直接关系。
「今天这个情况是这么演变来的,」迪娜继续说下去。「尚恩.普罗布斯特成立了小行星矿业公司,发射了一批立方卫星出去,收集距离地球较近的小行星资料,这些东西他当作机密,出发寻找葛里格骨头的时候整个数据库都带走。不过他们无线电被陨石打中损毁,失去与我们联系的能力。过了很久——基本上都已经来不及了——他才想到要调查一下数据库内容,结果发现八号球,赶快设法通知到我,我转告杜比,杜比告诉大家,结果就是计划大提前。人类基因库分散到各元舟的计划也筹备了一年,莫菈立刻启动。可是宇宙中所有计划都一样,起步速度很慢,遭遇各种阻碍,加上正好和大浪费计划撞期,飞艇、宇宙飞行服大家抢着用。下场就是基因库搬迁进度几乎为零,毕竟运输问题没有解决,看起来样本留在冷冻柜里等待时机成熟反而安全。因为大浪费的关系,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被打到附近,轨参仪侦测到之后就发疯,三天两头判定元舟无路可走,差点有几艘回不来。爱斐和我开飞艇过去接朱莉亚这段航程或许也导致讯号更混乱,状况进一步恶化。加总起来,就是我们刚才看到的影片。二一四号方舟扯破设计不良的隔热系统,我们还来不及制作应急用的隔热,人类基因库已经被地球大气烤热、样本全毁。没错吧,莫菈?」
莫菈似乎无力响应,只是点点头。「好,」迪娜说:「我想马库斯现在需要知道的只是结论,也就是出意外之前有多少样本已经送到其他地方的冷冻柜保存下来——也就是说,生存率多少?」
莫菈清清喉咙,发出微弱声音。「大约百分之三。」
「好。我有另外一个问题,」马库斯开口。「妳告诉杜比了没?」
「我想他心里有数吧,」莫菈回答。「不过还没有正式和他谈过,我想彻底确认过再说。」
「那现在确定了没?」
「确定了。」
「嗯。」马库斯点头以后在手机上面按了按。「我现在就请他过来,莫菈妳和我一起告诉他。」
除了马库斯和莫菈,其他人起身准备离开。马库斯伸手要大家稍安勿躁。「散会之前,我想针对人类基因库的事情讲句话。」
他稍微停顿,等所有人目光集中。
「那本来就是个鬼扯的计划。」
大家愣了一下,陷入思考。
「你打算这么对杜比说吗?」爱斐问。
「当然不,」马库斯回答。「重点是,人类基因库真正的用意只是满足旧地球的政治角力。」
「以后要这么说了吗?旧地球?」萨尔一脸兴味盎然。
「这是我个人的称呼方式。」马库斯回答。「反正我想起那里的频率越来越低了。」
「谢了,马库斯。」莫菈说。
他当然知情。艾丝只是结构复杂,实际上空间不大,差不多是几百人窝在几架喷射客机那样。任何消息都传得很快,几个钟头以后大家都听说了人类基因库近乎全毁。
来到压舱后,马库斯与莫菈隔着桌子望过来,耐着性子看他什么反应。
「够了,」他忍不住开口。「根本没什么杜孛博士,那是演出来的,那是假象、演戏。你们懂吧?我其实情感内敛,没事不会发作,尤其你们这样盯着我满面期待,更不可能。过个一年,我独处的时候可能会莫名其妙崩溃,然后大哭一场。现在不会。不是因为我没感觉,只是个人感受自己处理就好。」
「真的很抱歉。」莫菈说。
「没关系的,」杜比话锋一转。「就由我来挑明着说也罢。昨天地表上七十亿人口死亡,相较之下,基因库样本损毁不是什么大事。至于艾米莉亚留下的那个胚胎……之所以能带到太空,只是JBF为了说服我进入方舟给的诱因,其他人没这种特权,我自己清楚那不公平,却接受条件交换,事已至此也无须多言。」
「嗯,」马库斯说:「事已至此,就向前看——」
「——但我并不完全同意你的说法。」杜比改口。「基因库并非毫无意义。」
马库斯压抑烦躁、挑起眉毛。杜比望向莫菈。「妳当初用的是什么词?异质接合性?」
「没错。」莫菈说:「人类基因库原始的用意是希望保存足够的人类基因多样性。」
「在我看来,这很重要。」杜比说:「是不是有我不知道的部分?」
「其实早就将数万笔人类基因组建置为数字数据库,来源包括世界各地。」
「妳的意思是说我们仍旧能保留异质接合性?」杜比探询。「所以——」他朝马库斯瞥一眼,「人类基因库不重要?」
「没错,但,有个但是。」
「什么?」
「我想你能理解,就算有了数字化的基因序列,如果没有能够将信息转换为可用染色体以及人体细胞的设备,就一点意义也没有。相对而言,精子样本只要有玻璃吸管和润滑剂就能用。存在随身碟里的DNA序列则需要——」
「——实验室的全部设备。」
莫菈有点无奈。「你口中的实验室就像随身碟里的零和一与活生生人体之间那样天差地远。设备都还在箱子里没开封,也无法在零重力环境下使用。即使真的架设好、能运作了,少了博士等级的分子生物学家还是不能用。」
「真的?不能用?」马库斯问。
莫菈叹息道:「小规模、一个一个样本处理的话还有可能,要架构真正具备基因多样性的人类群体——」
「可是,莫菈,」马库斯打断。「反正得等其他事情尘埃落定才有办法开始这部分工程,总不能要大量人口吃藻为生吧?所以首先得建立能够存续的安全殖民地,接下来就要建置妳的实验室,第三步是创造具有多样性的生态系统,提供更好的食物与稳定发展性。这些完成以后,才有余力顾及人类的异质接合性,而且届时若有足够人口,不必依靠外力,大家多上床就能生出健康的小孩。」
「是没错。」莫菈回答。
「基于这些理由,我才说人类基因库根本是乱搞。」马库斯下结论。
「简单来说,」杜比分析。「你的意思是,因为需要太多前置条件,像是居住空间、生态系、还要有人才,这些都满足之后才能利用基因库——」
「但在能满足这些条件的时期根本就不需要基因库了。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马库斯回答。「所以别浪费时间讨论它了好吗?」
「那你觉得怎样运用时间会比较好?马库斯?」莫菈镜片底下那双眼睛闪亮如猫头鹰,而且似笑非笑。
「专注讨论如何达成目标,实现刚才说的各个阶段。」
「人类基因库少了九十七个百分点,实验室设备又还要很久才能用,我能帮上什么?」
「我需要知道怎么保存设备。」马库斯回答。「必须能够承受各种风险,确定带得到未来的实验室地点。」
「目前已经尽可能安全了不是吗?」莫菈反问:「放在X节点,地点本身就特殊,非常接近阿马尔泰。它的处境比起我们好得多。」
她这番话呼应以前舟议员讨论过的议题:阿马尔泰为其背面制造出锥状防护区,能够预期到的流星就能以阿马尔泰为盾牌抵挡。小行星正面会受到剧烈撞击,但它成分以铁镍为主,强度撑得住。躲在阿马尔泰背后的东西基本上算是零风险,只可惜锥形防护不能无穷尽延伸,距离阿马尔泰越远,就越容易受到角度较斜的流星攻击。矿工殖民地理所当然挨着小行星,因此目前最为安全,与X节点、商业资源模块相连的部分也算保险,莫菈的设备储放于此;再往后,锥形范围收缩迅速,到了守车后面就接近零。她刚才那句关于处境的玩笑话意思是指三人坐在T3里面,这个三号旋轮不仅位置很后方,面积又特别大,算是防护区最边缘。前阵日子特别加强过外侧装甲,不过与艾丝多数区块相比依旧是高风险。
马库斯点头。「算是安全,但还可以更安全,方法就是搬到阿马尔泰内部。我和迪娜讨论过,她说可以挖个洞保存最重要的东西。」
杜比和莫菈沉思一阵。
马库斯这个提议乍听之下很有道理。放进巨大金属质小行星内的东西都能保存得很好,但这个做法有它的问题。
几天前,也就是白宙尚未开始、所有人脑袋清楚时,阿马尔泰和矿工究竟该如何处置,一直是个争议话题。小行星是不是拖累速度的重物,干脆抛弃比较好?又或者,它会成为人类存续的最后防线?若要深入探讨,就需要有详细数据进行分析,但又尚未取得足够数据加以分析。
如果将莫菈的设备放进阿马尔泰内部,基本上等同于马库斯倒向某一阵营。
杜比个人很赞同,却又觉得没看到数字就下决策不符马库斯的性格。
难道他又掌握了自己不知道的情报?
然而莫菈先发难。「不考虑弃车保帅了?」近来战棋术语常常进入讨论,意思就是放掉阿马尔泰、减轻艾丝的重量。虽然失去防护,但能前往少有流星经过的高轨道。
「时机成熟再把东西搬回X节点,」马库斯回答。「或者判定最安全的地方。」
莫菈露出不解的神情,马库斯双手一摊。「我懂。我的确越来越反对弃车保帅的说法。」
「你应该知道我对群行主义者是什么想法。」她说。
莫菈说的又是另一种主张。有人认为应该采取彻底的群行概念,也就是包含她的实验室在内,所有单位分散于元舟,最后一起进入高轨道。人员和物资必须经由去中心化经济体系流通。
「听我说,」马库斯答道:「地表毁灭了,所以我们不用继续听某些人鬼扯。妳再去问问胡忠那些人,得到的答案和以前肯定有点微妙不同。」他们都知道最顶尖的群行理论家、轨参仪制作人胡忠原本是坚定的群行主义者。
杜比点点头,花了些力气平复情绪,因为之前每种策略在网络上各有拥护者,加起来好几百万,但现在都成了亡魂。
「你知道什么内情吧。」他脱口而出,接着似是某个念头闪过脑海,又补上一句。「是迪娜,无线电。」
「嗯。」马库斯态度坦诚。「尤弥尔来了,『很滚、很高、很重』。」讲到这三个形容词时,他在半空比了引号。
「怎么会?」莫菈问:「冰块很滚是什么意思?」
「速度太快。虽然还能控制,但会有些刺激。」
「『高』又是什么意思?」杜比追问。
「尚恩传送了轨参过来,」马库斯说:「他似乎帮我们省下不少麻烦,趁着好处理时已经转换轨道面,离开L1很远。」
「他说是从高处来,」杜比分析。「意思是尤弥尔号轨道倾角很高——很接近我们吗?」
「非常接近。」马库斯附和。「他打算把大冰块丢在我们腿上。」
「应该说,」莫菈问:「在这个节骨眼,尚恩.普罗布斯特竟然要推一颗彗星到我们面前?」
「是彗星裂开后的其中一块。」
「很大的一块,」杜比猜测。「不然他不用强调『重』。」
「数据惊人。」马库斯这么说完,忽然转身注视杜比的眼睛。
「噢,哇,」他说:「做得到大跃升?」
「只要能让尤弥尔与艾丝接触,就办得到。」马库斯回答。「而且还很有剩。」
大跃升是第三种策略选项,目标是将艾丝整体——包括阿马尔泰——全部送上高轨道。大家始终认为不可行,因为需要的推进剂太庞大。若非尤弥尔恰好在这时间点回归,不然就物理方面而言无法实现。先前多数人不看好尚恩真能完成任务,支持这派的人转而主张缩小规模,例如取下阿马尔泰的一部分做为防护盾,但大部分质量还是得抛弃。
「包括轨道面转移?」杜比问。
马库斯脸上浮现一抹笑意,他很清楚杜比在想什么。自从发现月凹以后,杜比简直太着迷了,好几次拿出照片与人分享心得,主要对象包括马库斯、康拉德、奥芮卡、爱斐和其他云方舟最高权力阶层。
「先厘清一下,」马库斯回答。「我说的大跃升是真正的大跃升,也就是带着阿马尔泰一起提到月球轨道的高度。这么做需要转移轨道面,并且稳定运行,只要能躲进月凹,从此就安全无虞。」
「尤弥尔带来的水够这样用?」
「够。」马库斯说:「但前提是能控制彗星带回来。」
「这件事情不是该由尚恩.普罗布斯特自己来?」莫菈问。
「没办法了。」马库斯回答。「刚才说的这些是尚恩最后一次传讯息。」
莫菈与杜比张大眼睛。
「他健康状况有问题已经很久了,」马库斯继续解释。「他是队伍里唯一撑到最后的成员。」
「也就是说,尤弥尔号成了幽灵船?」杜比诧异道。
「对。」
「应该没办法远程操纵吧。」莫菈猜测。
「可惜迪娜和她的摩斯电码帮不上忙。」马库斯顺着说。
「那就得有人过去——」
「降落在那颗超级大冰块上面,」马库斯解释。「进去尤弥尔号、重启核子反应炉、最后一次点燃引擎,与艾丝接轨。」
「可是有谁会——」杜比才开口就被打断。马库斯指着自己,动作有点怪,不知道是否故意,但看上去犹如举枪自尽的手势。他开口。「明天开始由爱斐暂代指挥官职务,我已经着手编制小队,预计搭乘MIV与尤弥尔号会合,登船以后,手动执行所有程序、航向艾丝。成功后,会利用残冰提高艾丝轨道——带着阿马尔泰一起大跃升。」
「这计划……规模浩大,」莫菈问:「有谁知情?什么时候正式宣布?」
「刚刚才决定的。」马库斯叹了口气。「只有这条路了。在我看来,无论弃车保帅或全面群行风险都太大,基因库损毁以后,我更肯定这点。最明智的选择是大跃升,尽管耗时久——也许长达两年多——但期间至少还有阿马尔泰保护重点项目。我说的重要资源就是妳本人和妳的设备,莫菈,我授权妳从矿工殖民地征用所需资源,一定要打造出安全的基因实验室。」
「好,」莫菈回答。「我会和迪娜讨论。」
「可能得找她指定的代理人,」马库斯说:「迪娜跟我走。她要负责那些该死的机器人。」
「那我能做什么?」杜比问。他心想:难道马库斯要带自己一起去吗?这念头教人惊惧,同时却也令人极度兴奋。
「替我们找活路,」马库斯想了想,这么回应。「计算前往月凹的路径。」
「好,」杜比回答。「我尽快。」他内心的小男孩有些失落,看来没机会出去冒险,但他又随即提醒自己,他不是早已参加了史上最大冒险了吗?尽管目前为止路途布满荆棘。
◈ ◈ ◈
讨论太空旅行时最重要的概念就是delta V,这代表载具在路径上的速度增加与减少,数学上一般使用希腊字母delta(δ)表示「量的变化」,而V则是英语velocity(加速度)取首字母。工程师将δV念出来就是delta V。
加速度单位是每秒几公尺,delta V也一样,不过由于是太空飞行,数字与马库斯口中的旧地球习惯相比显得特别大。比方说音速,也就是一马赫,已经是每秒三百多公尺,从地表观点而言快得可怕,但讨论太空航行时大家一点感觉也没有。
delta V的参照基准多半是从旧地球发射场来到艾丝轨道所需要的速度,基本上是每秒七千六百六十公尺,大略为音速的二十二倍。在大气层内无法达成,可是只要进入真空就简单了:火箭引擎效率大增,没有阻力和乱流,就算出现失误,下场也未必很惨。从甲地到乙地的方式,就是找到正确时间施以正确delta V。
尚恩.普罗布斯特离开地球到离开活着的状态也留下了一段delta V历史。月崩后第六十八天,他飞向太空。当时计算太天真,秒速只有七千六百六十公尺。连老手都知道空气磨擦与地心引力的影响多大,实际数字必须在八千五百至九千之间。
与拉兹和迪娜的机器人合流后,尚恩需要从艾丝的轨道转换平面。艾丝轨道与赤道夹角大约为五十六度,他要前往赤道轨道组合尤弥尔号。这部分的人脑直觉铁定大错特错。艾丝轨道和尤弥尔轨道差距并不那么大,两者都在大气层上方数百公里处,基本上都是圆形(而不是椭圆),也顺着相同方向绕行地球。唯一区隔在于角度不同。可是转换轨道需要的delta V之大,甚至得额外多带一支火箭,上面除了推进剂外什么也不装,仅仅为了转换平面时补给所需。
尤弥尔号组装完成后需要秒速三千两百公尺才能进入长椭圆轨道、并抵达L1。途中再次面对转换轨道面的问题,因为太阳系所有天体(包括葛里格—斯杰勒鲁普彗星)全部如同桎梏在太阳为中心的平碟上。这个概念平面称作「黄道」,对于喜爱气候更迭的人是好东西,但会造成太空旅行者的困扰。原因是地球自转轴和公转平面有二十三点五度的黄赤夹角,尤弥尔号的最初轨道也出现相同偏差。所幸距离拉开后转换平面的代价「便宜」了些(也就是需要的delta V比较低)。这时尤弥尔号已在远方,趁着要进入L1时以秒速两千公尺转换平面、同时冲入日心轨道。
这条日心轨道在一年后与葛里格—斯杰勒鲁普彗星交会。尤弥尔号接近彗核时,同样也靠每秒两千公尺的速度接轨。
接触葛里格—斯杰勒鲁普彗星之前,所有操作倚靠尤弥尔号的火箭引擎。机制很传统,就是在密闭空间内燃烧推进剂(燃料与氧化剂),制造热气体,从喷嘴排出制造推力。至此,他们用光燃料。原本就预计是单程票,能否回家端看核子推进系统是否得以启动。
人类历史上没出现过能够高速推动彗核在太阳系内移动的引擎,所以尚恩才决定将插着核反应器的杆子戳进冰块内部,在后侧制造开孔;之后将控制棒摘掉,反应器内一千六百根燃料棒产生高热,冰融化为水、水蒸发为气,从开孔冲出而引发的推进力足够逆转形势。为此他们花了几个月时间,从直径约三百公里的彗星上凿出称之为「尤弥尔」的这颗大冰块。
有人会问:为什么只带一块回来?既然水这么有用,全部运回艾丝不是更好?否则何苦特地带着核能反应器过去?答案是:即便是巨型核反应堆,也不足以移动如此巨大的冰块,除非任务时程拉长到一世纪,那也许有希望,而且前提是有能全速运转那么久的反应炉。为争取时间,只切割返回艾丝和大跃升需要的量。
总之,尚恩和存活的队员启动核能引擎,葛里格骨头的碎片获得每秒一千公尺的delta V,得以进入另一条轨道,且在数月后回到L1。幸亏尚恩撑到此时,他抽掉控制棒、制造delta V,基本上就是将两年前那招反过来,不只使尤弥尔来到地心轨道,也以最小成本转换平面,否则之后与艾丝接轨将很困难。过了几天,他发送「尤弥尔来了,很滚很高很重」然后咽气。死因为何,目前仅止于臆测。
马库斯组织尤弥尔回收队伍,乘坐MIV,全名为Modular Improvised Vehicle,也就是模块组合载具,以不同组件拼装组成,就像乐高版宇宙飞船。组件整齐存放在造船厂区,与守车连结。
造船厂大致呈现T字形,自守车左舷横向伸出的那侧里堆满MIV组件,另一头有很多圆桶围绕大批水解机,利用电解将水分子化为氢和氧,再装进冷却槽,由气态转为冷冻液体后储藏于大桶内。
与横向库房连接的直向结构是椼架,末端为核反应堆,而且不是元舟那种小型放射性同位素热电机,而是货真价实的大型反应炉,基于潜艇设计加以强化。
马库斯给造船厂处女作取名「新凯尔德号」,典故来自欧内斯特.沙克尔顿前往南极探险时用过的小船。船只组装和出航预计十天内完成,大略是尤弥尔从L1弯向距离地球最近点这段航程时间的三分之一。
两年前没人能想象该如何短时间内设计、组装、测试太空载具,然而原点到白宙期间,政府与民间工程专家已有危机意识,知道方舟居民很可能需要利用标准零件如元舟船壳、现有火箭引擎等等拼凑新船只,因此提供能够对应各种需求的工具、流程说明及基本蓝图。严格来说,新凯尔德号算是一年前地球大型工程团队的心血结晶,成员仅三人成为太空普民幸存下来。他们运用团队留下的基础,在马库斯决定后几小时内便做好主体设计,至少保障了船只航行无虞。不过工程计算机系统冒出越来越多细项,得在接下来一周半内达到要求,因此船厂非常热闹,零件和模块来来回回。
新凯尔德号首次点燃引擎要前往与尤弥尔交会的轨道,第二次点燃引擎则是为了配合尤弥尔的速度,否则无法顺利登船。计算「任务所需delta V」始自离开艾丝的对接埠,终于和尤弥尔号完成对接。大约为每秒八百公尺。
数字必须转换为质量比。质量比是太空任务中重要性仅次于delta V的数据,意义就是启程时需准备多少推进剂才足以提供任务所需的速度。
外行人常常觉得「燃料」、「油」与「推进剂」是同义词,概念来自汽车与飞机的引擎。虽然这样模拟无所谓,实际上并不完整。多数火箭引擎使用的不只是燃料,还要有氧含量够高的化合物(纯氧更好)才能点燃。汽车与飞机可以直接用空气,火箭则将氧化剂存放于独立容器,需要时才释出。燃料加上氧化剂,这才称为「推进剂」。太空载具的重量和体积很大一部分是推进剂,不像汽车油箱,在整体结构上比例不高。
质量比是个方便计算的概念。只要用载具最初(含推进剂)的质量除以最后用光推进剂的质量即可。在知道引擎性能和需要delta V的前提下,俄国科学家齐奥尔科夫斯基早已发现简单得出答案的办法,因此公式以他为名。质量比也是指数,指数几乎能解释经济、科技和太空航行这些领域所有的现象。如果落在指数方程式错误的一边,麻烦就大了。
搬运尤弥尔的任务数据放进齐奥尔科夫斯基方程式后,得出解为七,意思就是所有会到达尤弥尔的质量——包括马库斯、迪娜、其他人员、机器人等等——运送每一公斤人员或物资需要六公斤的推进剂,而且启航时就得准备好。不算太困难,尤其这条船无需穿越大气层。
载具是改装的元舟,特别开了「侧门」,是能容纳一人身着宇宙飞行服的气闸。设备精简到极致,只求能保持四名队员生存数日之需。当然计算时不能忘记人体、食物与其他必需品;元舟船壳本身分量不小,多层式结构总重八十公斤。即使卸下维持环境舒适以及长期居住所需的配件,多加侧门、各方向推进器与合理的推进剂储备量,新凯尔德号质量变为原本十倍。人类部分就三百公斤,最重要的主引擎两千公斤。加总以后,预计送往尤弥尔号对接埠的质量大约是三千五百公斤。质量比为七,也就是他们出航时就要带着两万一千多公斤的液态氢和液态氧。
船厂原本就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冷冻推进剂储藏槽,一些用于Lh2(液态氢)、一些特别设计可以存放LOX(液态氧)。挑出合用品后,以螺丝固定在「底下」的火箭马达,外面盖上隔热材。新凯尔德号有人乘坐的元舟船体先移动到够长的支架,从这里启程可以避免推进剂喷出物造成艾丝损坏。
建造MIV的同时,要将两万一千公斤的水分解为氢氧,冷却凝固、才能装填。造船厂左舷有之前准备好的Lh2和LOX,通常不会刻意囤积,因为两种物质都不好处理。电解由造船厂伸长出去的海军等级反应炉负责,当初零件从卡纳维尔角一个一个送上太空拼装组合,火力全开是头一遭。粗厚管线注水进入电解机,共二十一吨水化为气体、冷却凝结。这段时间,其他筹备工作也不能停摆。
消耗水量庞大,若分散给方舟居民每个人有十四公升。方舟一直回收水资源,现阶段没有短缺问题,不过想到要将这么大量的宝贵资源投入外层空间任务,也就是无法回收利用,很多人还是感到迟疑,特别是支持弃车保帅的那派。
支持计划的主要论点在于,新凯尔德号任务目的是要带回冻结的水,重量和艾丝一样大,而且是将前端那颗大铁块也计算进去的分量(假如大跃升派占上风,铁块就会跟着一起走)。
新凯尔德号抵达后可以控制尤弥尔的速度,并发动引擎将其带回艾丝。虽然是个可怕的大块头,但配合核能反应炉就会产生近乎取之不竭的能源,还有以冰为形式储藏的推进剂。不过这「蒸汽庞克」式的推进系统效率再好,也都有极限,终究比不过设计精良的火箭马达。尤弥尔原本在地球引力井的椭圆轨道上高速移动,减速并推动到能与艾丝圆形轨道接触的质量比是三十四,换言之,得要融解尤弥尔百分之九十七的冰,转换为蒸汽,自喷口送出,才能慢下。关键就在于剩下的百分之三与艾丝和阿马尔泰加起来一样重,分解为氢氧后,满足了大跃升计划的前提,可以进入月凹避难。
◈ ◈ ◈
「没想到会是黑色。」迪娜觉得自己的声音像在一英里长的下水道回荡,而且很肯定大概一分钟前自己短暂失神,说不定现在也并非真正清醒。
马库斯同样有点迟钝,或许也陷入恍惚。或正一心多用。「彗核外面都覆盖——」
「黏黏黑黑的东西。我知道啊,马库斯,你忘记我来干么了吗?」
「抱歉,可能脑部血液供给不足。」
「问题是尚恩从葛里格—斯杰勒鲁普彗星切割一块出来,既然是碎片,怎么还会全部包住?」
「我也不知道。」马库斯回答。
他们从十公里外观察并接近尤弥尔,两人注视摄影镜头回传平板计算机的画面。维契斯拉夫.德布斯基浮在新凯尔德号前端,脸贴小窗,想从黑暗宇宙找到黑色宇宙飞船,但蹙眉的神情显示这距离靠肉眼毫无指望。
「也许尚恩是想帮忙,」迪娜灵机一动。「那些黑色的东西成分很丰富,首先当然是很多碳,但还包括氮、钾——」
「微量营养素,」马库斯接口。「云方舟确实用得上。」
「或许他派机器人从葛里格骨头挖下来抹在冰块上?」迪娜猜想。
「过不了多久就会知道,」维契斯拉夫说:「而且他应该会留档案。」
「假如对接不成功,我们没办法活着看数据,」马库斯提醒。「所以别闲聊了,斯拉夫——」后面是一串不太流利的俄语,意思是与你互换位置。维契斯拉夫有样学样,操着生硬的德语回应,明明两个都说得一口好英语,私下却总爱这么嘻嘻哈哈,还美其名为保留旧地球语言多样性。马库斯补上一句。「其他人扣好安全带。」
维契斯拉夫已经在太空待了两年,飞向船尾的动作灵巧。身为俄罗斯资深太空漫步高手,他早在A+0.17月球崩裂之后首次发射就进入艾丝,是尖兵和先驱会话的主力,宇宙飞行服经验比谁都多,磨坏过三套海鹰。相较两年前随瑞斯、宝洛雅登乘坐联盟号抵达时肌肉结实的模样,现在瘦削、憔悴不少。马库斯和他交换后坐上驾驶位,扣紧安全带。
后面三个座位在机体加速时提供防护,沿着船壳圆形支架排列。迪娜在左舷,几分钟前带子扣紧,但现在松开了,她也懒得调整。迪娜被G力整得头昏眼花,座椅也被压得变形。右舷是核能工程师铃木次郎(他曾参与设计尤弥尔的反应炉)则很难看出是否清醒——或者说他几乎没清醒过。维契斯拉夫坐中间,五点式安全带拉到肩膀固定。
铃木次郎面前的加马谱仪(也就是现代版本的盖革计数器*)断断续续发出声响。他们口头上都用俄语叫它Eenspektor(即「侦测器」)。机器的叫声很快平息下来。
* 侦测放射性物质的装置。
放射线随时可能经过侦测器和他们的身体,没有规律可循。偶尔会突发升高,而人类心智习惯寻求万事万物的意义,总以为铁定有事要发生。但多半片刻后反应便消失。宇宙生来如此,人心生来如此。太空比地表有更多放射线,方舟幸存者只能接受事实。铃木次郎早就调降侦测器敏感度,免得动不动就鬼叫。
然而,接下来几分钟如果反应激烈,恐怕就不是远方的宇宙现象,而是因为尤弥尔的放射性物质外泄。
「找到尾部排放物了,」马库斯开口。「你们从影像也能看见吧?还有点模糊,但是喷嘴后面几百公尺都被阳光照亮。」
他说的是尤弥尔后面不断喷出的蒸汽,就算引擎没有启动,还是会持续喷发。正因如此,康拉德、杜比和艾丝里其他天文学家才能够利用光学望远镜追踪到尤弥尔的位置与轨迹,确认尚恩最后传送过来的轨道参数正确无误。虽然像轻烟,但蒸汽比船体更能反射光线。
燃料棒发散的潜在辐射缓缓加热冰和水,所以产生蒸汽。正常状况下不会抽掉控制棒、让反应炉全速运转,但尤弥尔小队放手一搏。除了产生四十亿瓦热能外,铀与钸分裂为较轻的原子,其中多数是不稳定同位素,而且会继续衰变至第三代、第四代,过程里持续释放能量,即使反应炉已经关闭,也会继续作用。这个现象无法阻止,只能接受一部分冰化作雾气般的尾巴,散失在宇宙空间。问题不大,尤弥尔质量够,而且尚恩原本就会考虑折损率。
他本来就不擅社交,隔着凑合的无线电更难讲话,从来没解释自己和队员的死因。然而,若反应炉核心出差错,他不至于不提醒才对,更何况系统要是设计失灵,尤弥尔根本不可能绕一圈回来。铃木次郎会参与这次任务并非预期会有重大事故,但不能掉以轻心。
好几分钟没人讲话。马库斯继续监控自动航行,偶尔动手操作,微微修正新凯尔德号方向。
他们点燃引擎两次才来到这里。第一次推进力道小,目的是进入远离原本月球轨道的椭圆。四人离地球越来越远,毫无重量飘浮几天后,又再度受引力作用,缓缓转一圈朝向着火的母星靠近。这是经过计算的做法,大约一天后尤弥尔会从几乎平行的路线经过。只是它速度快得多,如尚恩所说「滚个不停」。会这么快是因为它从很高的起点朝地球坠落,连着几星期累积加速度。要是无外力介入,尤弥尔最终将以每秒一万两千公尺的相对速度朝地球猛冲,仅几公里之差就会撞上此刻发光发热的大气层。发夹弯以后,又朝外飞出好几个月才返回。轨道不断衰减,总有一天还是要落到大气层内烧毁。
症结点就在速度过快,与新凯尔德号擦身而过时,四人未必来得及看见。若新凯尔德号先前不算准时间发动主引擎、做一次长喷射,尤弥尔的相对速度将高于步枪子弹。但喷射的代价就是四人身心俱疲:由于MIV只能从现有零件选用,于是不得已挑了很有分量的引擎,结果就是点燃时引发猛烈G力,而且因为消耗大量推进剂,导致质量骤减,所以G力持续增加。迪娜暗忖昏过去未尝不好,反正现在航道直对地球,彷佛赶着投胎。虽说是为了追赶尤弥尔,但另一方面,她现在的身心状态也觉得前方景色太刺激。地球已经面目全非,这个距离望去,大小颜色像是伸长手臂就能抓到的金桔。昔日,地球是宇宙中一抹蓝白色沁凉,此刻如同焊炬底下一球烧熔的钢铁。磊雨最密集的热带区域发出明亮耀眼的橘红火光,亮度往上下两端逐渐减弱,色泽也偏红,在南北极已经变成暗褐。依旧有许多火流星升华或爆炸,所以各处常有青白色光芒飞窜而过。几天之后,一行人在地球旁边掉头,几分钟里能看见的只有这片红色大气,届时他们也必须启动尤弥尔主推进器大减速,好跟艾丝对等。
虽听来疯狂,但这打一开始就是个疯狂计划。尽管熬过几分钟前彷佛压垮身体的巨大加速度,却不免想起新凯尔德号上的推进剂分量仅够他们与尤弥尔同步。也就是说,如果任务主轴失败,无法与尤弥尔号对接、并点燃引擎,四人毫无返航艾丝的手段,除非更疯狂地趁着经过地球时故意接近大气,利用气流抵消加速度。
起初迪娜还没有意识到这艘小船的命名渊源。「詹姆士.凯尔德」是地球历史上确实存在的救生艇。欧内斯特.沙克尔顿远征南极失败,乘坐旧凯尔德号拚死一搏、侥幸逃出生天,找援兵回去解救幸存的队员。那时他将目标设定为南乔治亚岛,在地图上只是个小点。沙克尔顿很清楚:要是航道偏差,没能直线抵达,风势不会给他掉头重来的机会。
她不禁怀疑马库斯取这种名字是不是别有用心。整体而言,人类的处境的确到了必须拚上性命的绝境。两年前,杜比头一个向世人揭露残酷现实,之后所有时间都投入筹划预备,纵使过程仓促、时而凑合、受到很多政治力干预,大体而言仍称得上有模有样的工程。不尽全力,人类就会灭亡。但日复一日全力以赴,就像上班打卡一样麻木了心灵。两年来,迪娜不知道多少次盯着满屏幕的程序代码失了神,还得用力提醒自己才能想起人类现况多惨烈。人脑很难持续专注在这种规模的灾难上,一千五百名左右的幸存者大都浑浑噩噩,过一日算一日。反而是尚恩.普罗布斯特意志最坚定,第一时间看穿方舟缺陷,以精采的姿势跨越重重难关、达成使命。他死前最后的通讯不啻将重责大任托付给马库斯,而马库斯刻意卸下指挥官身分,亲自领军,迪娜猜想也带有身先士卒、为人表率的成分。
将她带在身边同样也有弦外之音:众人一律平等,不分亲疏。
后来马库斯打破沉默。「妳猜对了,是结晶,不是雪球或蜡烛。」
「应该是。」迪娜回答。她也能在平板上看到形状。
普通船只将推进剂储于容器,但尤弥尔这颗巨冰本身就是固态推进剂,上头像是被寄生似的插了许多装备,为的就是将冰块转化为推进力。尚恩出发时无法确认葛里格—斯杰勒鲁普彗星的实际状态,所以因应不同结构,预备了不同方案。倘若彗核是冰尘堆积成松垮球体,他可以直接舀出需要分量、压缩为雪球,那么尤弥尔就会是球形,反应器在球心;但也可能将冰固定为圆柱,一端连接反应炉点燃,推进时冰块逐渐消耗,看起来像蜡烛。可是他们看到的又是第三种可能:结晶体。换句话说,尚恩找到的葛里格—斯杰勒鲁普彗星是一块(或更多)的坚硬固态结晶,搬运过程中不会轻易碎裂。他将现在这块分离出来,将反应炉系统安装在接近中央的位置,船只其余部分(也就是队员居住区)如鼻子伸出。如果设备运作正常,要发动「引擎」——就是取下控制棒、反应炉运转后制造蒸汽——只需要传送讯号到核心致动器上,发动机移动燃料棒,气阀会控制蒸汽和水的流量。一切都是自动化。
看不见的部分是大量的机器人在活动。就是因为这样,一开始尚恩才特地亲自前往艾丝,先取走迪娜大半机器人后与尤弥尔合流。反应炉需要注冰,但冰是固体,无法在管线流动,必须靠机器人挖凿并透过螺旋输送系统送进反应炉、融解蒸发。角蛇将「尾巴」刺入冰块固定,「头部」高速旋转,就成为某种磨坊,很快削出细粉交给球虫带走。正好反应炉每次启动间隔够久,尚恩可以利用时间囤积冰粉。
引擎另一端也需要机器人维持火箭喷嘴形状。喷嘴像漏斗,连接反应炉的金属喉管径窄,事前在地球以抗腐蚀的英高镍*铸造,否则其他材质遭到高温蒸汽轰炸很快就会损毁。从金属喉管向外,喷嘴管径逐渐加大,最后在冰块后面开洞。这段区域受蒸汽破坏的程度稍低,所以直接用冰块塑造,可是每次使用都会变形,内侧被蒸汽温度融化,外侧却因为部分蒸汽凝固而增厚,只好由机器人来来回回不停修补,使用单位是拉兹在西雅图研发出的特殊球虫。
* 含铬、铁的镍基超合金。
此外,尚有第三支机器人「团队」生活在冰结晶表面,它们负责镶嵌纤维状补强物、以缆绳或网子包覆尤弥尔,就像将肉放进烤箱前要先捆起来,为的是避免冰块破裂分散。强化版(装有钢甲)的机器人正好满足任务需求,大部分都是爪蟹。
机器人当然需要动力源,尽管有电池,还是常常需要充电。有些可以利用太阳能,其他则必须定期回到尤弥尔号的小型反应炉。
就外观而言,尤弥尔绝非传统意义上的宇宙飞船,没有利落对称的结构,更像是机器人用自然产物在宇宙堆砌出的飞行蚁丘。冰块表面和内部游移爬行的机器人仍旧根据之前收到的指示行动,不过有足够的自主判断能力,可避免相撞,也能够按时回去充电。
计划大体如此。反正尚恩当初也无法预测详情,也就无从顾及细节,只能带着工具、资源和脑袋出发。迪娜、马库斯、维契斯拉夫、铃木次郎此行目的就是继承尚恩留下来的遗产。
继续前进一阵,侦测器稳定提示,成长幅度缓慢,四人一开始没有太过留意。铃木次郎似乎不觉得放射线强度需要警觉,可是迪娜心里有疙瘩。刚出发她就询问大概状况,想了解该注意什么。「要是情况真的那么糟,我们会昏迷不醒,任务宣告失败,」铃木次郎这么回答。「放射线会阻断神经传导,括约肌不由自主松开,而且整个过程我们都没感觉。」
「听来——」马库斯当时不耐烦地插嘴说:「是个没必要讨论的情况。」
「要是四个人都呕吐,」铃木次郎继续解释。「或者一、两个人腹泻,代表剩下几小时能活,那么就应该传送警告讯息给艾丝,让他们之后再次派遣小队,或许顺便附上有用的数据,像是侦测数据和照片之类。」
「明白了。」马库斯回答。
「假如只有一个人呕吐,大概就是死两个人,还有机会完成任务。一个人都不吐的话,就都活得下来,至少能活好几周。」
「真是谢谢了。」迪娜后来试着不去回想这段对话。可是尤弥尔就在眼前,怎么可能忘得掉。所以只能一直说服自己绝对没有呕吐感。
「大约三十秒以后经过喷嘴前方。」马库斯宣布。
「收到。」铃木次郎回答,直接关了侦测器,在平板调出窗口。「切换至外部伽马仪。」
忽然间,窗户外面被填得满满——尤弥尔就在眼前,发红的地球虽然远在三十几万公里外,看来却好像从巨冰的黑色地平线「日落」一样。马库斯设定的航道与尤弥尔缓缓擦身而过,行经冰块后方侧面。
要是换作迪娜那些亲戚,大抵会形容尤弥尔是块糖面包。因为形状是个圆锥,锥顶较平。糖面包被洒了滚水,还有很多地方被钻洞,表面坑坑凹凹,很不平整,但仍能分出较胖和较瘦两端,相距大概半公里。胖的那头正从四人眼前掠过,几百公尺宽,上头有个大圆洞,正是冰雕喷嘴口。新凯尔德号可以从那里飞进去,朝着金属喉管移动,直到管径塞不下机身为止。假如找不到别的入口,就得那样做。此时就先慢慢晃荡观察。洞口冒出蒸汽,边缘模糊朦胧,不太像火箭排放物,反倒神似天冷时嘴巴呼出的白烟。是不会完全遮蔽视线,只是无法看得真切。可惜宇宙背景下光线对比太强烈,即使从洞口正前方经过,也没办法把握内部构造,视觉上来说就是黑色碟形——彷佛从步枪枪口瞪进去一样。蒸汽吹来,在窗户上冷凝为发丝纹路。
铃木次郎注视平板计算机,直到新凯尔德号通过洞口中央,才像是忽然回神般打开侦测器。讯号比几分钟前密集很多,可是随着远离喷嘴口、航向糖面包另一边,又逐渐减弱。马库斯启动推进器朝着尤弥尔相对的前方加速,地球自那头「升起」。他们沿着晶体边缘往冰块前端接近。
「次郎,你要宣判了吗?」马库斯确定方向正确后开口问。
「从伽马数据判断,」铃木次郎回答。「我认为至少有一根燃料棒破损。时间点不是刚出发,也不是近期充满裂变子核的阶段,而是航程中间某一点。这样很难说是好是坏。」
迪娜忽然想起来。「尚恩最后那几次讯息有提到要全速推进。」
铃木次郎耸耸肩。「反应炉里有一千六百根燃料棒,四十根为一束。一根破损不至于影响整体效能,尤其别忘记,损坏的燃料棒还是可以提供能量,只是连带会将燃料跳蚤*和衰变子代搅和到火箭排放里面。通常预期会是阿尔法、贝塔和伽马射线混合——刚才侦测器也是这么报告没错。」
* 燃料棒渗漏后的现象。后述。
迪娜不是核能物理专家,但读了些基础理论,大概懂得意思。伽马粒子能量很高,几乎能穿透所有物质。这是好坏参半:虽然无法有效遮蔽,但通常它只是穿过身体,不起作用就没有伤害,只是侦测器会叫个不停。
贝塔是游离电子,防护容易,但依旧是有好有坏:只要一点点水或塑料就挡住了,反过来说,则是一旦接触,几乎无法避免器官损伤。
阿尔法而是氦的原子核,质量为贝塔粒子的四千倍,以相对论速度移动,就像炮弹一样无法随意穿透物质,可是接触造成的伤害更严重。
就是为了侦测伽马以外的放射线,铃木次郎才被迫利用新凯尔德号船体外部的仪器,阿尔法与贝塔粒子都会被船壳弹开。根据仪器与粒子碰撞的情况,他就能推论反应炉内部当前状态。
从窗户看不到尤弥尔了。迪娜注意力转向玻璃冰纹。外面是真空,很快就会升华,然后几分钟内消失。她觉得很美,可是铃木次郎提醒大家蒸汽受到了污染。
「有残留的贝塔粒子吗?」她问。
「已经远离喷嘴和烟雾了呀。」铃木次郎一头雾水。
「我是说,这样从前面飞过去,我们不会沾到污染物质吗?」
「已经回复到背景水平,」他回答。「不过侦测装置能『看』到的只有它附近的船壳,之后进行详细检测才能确认。」
「坐稳。」马库斯将新凯尔德号转了九十度「侧着」飞,正面对准尤弥尔,现在距离接近到约一百公尺,窗户容纳不下整颗巨冰。瘦的那头——若当船只看就是船首——堆着脏兮兮的雪丘和一些人类带来的东西:网子、缆绳,反光铁丝(说不定是无线电天线)。直到现在他们都还没看出对接口在哪儿。
「真的埋起来了,」马库斯叹道。他无须解释,三人立刻明白是指指挥舱,也就是尤弥尔号维生系统所在位置。那里应该有对接埠,但找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到。出发前制订计划时就已经推敲过,尚恩小队大概会将指挥舱埋进冰层,可以抵挡放射线与岩石撞击。看来他们埋得太深了。
迪娜的平板计算机开了终端窗口,是个简单的程序接口,能显示纯文本。先前这段时间只有光标跳动,现在忽然像是醒过来似的涌出一行行难以理解的字符串。
「收到机器人讯号了,」她报告道。机器人会不断对宇宙送出数字讯号,试图对外联系。新凯尔德号有自己的一批机器人,但迪娜事前设定好了,终端窗口会进行过滤,筛选后还出现的讯息必然来自于尤弥尔。
和铃木次郎的侦测器一样,讯号断断续续但大量涌出。
「至少二十台……我试试看把球虫先挡掉。」迪娜输入指令,因为球虫数量特别大,所以讯号会占满屏幕。「好,除了一个发展程度特别高的球虫群集之外,现在有六只爪蟹、六只或更多的角蛇。」
「看得到名字吗?」马库斯问。程序代码会给机器人取名字,发送讯号时也会显示。通常是系统自动给予序号,但可以更改。
「唔,」迪娜说:「有个强化爪蟹的名字叫做『哈啰我在对接埠上面』,应该没错了吧。」
「能亮灯吗?」
「马上好。」迪娜和那只强化爪蟹建立连结,迅速确认状态以后下指令,要求机器人闪烁LED不中断。她还没抬起头就听见三人喉头传出低呼,可见奏效了。
「看得很清楚,」马库斯说完立刻操作。推进器啪啪砰砰叫了一阵,新凯尔德号微调面向,与尤弥尔完全同步,发光爪蟹距离大概五公尺而已,固定在结晶表面上黑色物质相对较少的区域。
「光线对准冰块好吗?然后能不能别闪烁、就保持开启?」马库斯问。
爪蟹LED在活动关节上,所以可以调整角度,迪娜照着他吩咐做,后来她只要从窗户望出去,就能看到光晕中间机器人的黑色轮廓,因为灯直接对准下面的冰层。银色朦胧中看得到明显的白色碟状物,虽然边缘不大清晰,但四人都能肯定,那就是对接埠,只是埋了至少一公尺深。
「有人带冰凿吗?」铃木次郎问。他平常不大开玩笑,但这时不管是谁的幽默都能让迪娜心情好上不少。
「斯拉夫,」马库斯下令。「你去。迪娜,派机器人帮忙他。」
输入简单指令以后,迪娜召唤来范围内所有爪蟹和角蛇,命令内容基本上就是「想办法接触『哈啰我在对接埠上面』,过程不要回报来烦我」。维契斯拉夫着装完毕时已有足够机器人集合,迪娜要它们组合为暂时建筑结构,从冰层表面「向上」延伸到新凯尔德号,而且最后总共做出三根连接柱。如此一来,纵使尚未对接,也和尤弥尔透过机械串连,不至于飘远。
包括「哈啰」在内,其余机器人忙着将对接埠上方的冰层挖开。维契斯拉夫从新凯尔德号气闸走出去,攀着机器人形成的柱子降落冰块表面,朝挖掘现场移动。尤弥尔的引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的「体重」在这儿约为半公克,只消轻轻朝地表用力,整个人就会弹进太空回不来。因此他不能用走的,得在冰层上找到锚点。迪娜派出两只新凯尔德号带去的爪蟹走在前方,新型爪蟹设计用于爬行冰层,也能藉由快速熔冰与重新冻结将脚固定在地面。斯拉夫只要小心跟着,抓住爪蟹就能前进。到达洞口,他插上铁锚和挂索稳住身形,跟着机器人一起铲冰。手掌比机器人的爪子大多了也快多了。
由于不知道尤弥尔的实际状况,他们把看来能挖冰的东西都带来。其中有把工匠牌园艺铲不知怎么从旧地球卖场的西尔斯百货跑到太空。总之,斯拉夫就拿去用。
马库斯向云方舟发送报告,铃木次郎一直打字,觉得不像单纯做笔记,似乎正与谁或者什么东西互相连络。迪娜本想询问,但一转念就明白答案也只有一个:他试图与控制反应炉核心的计算机建立联机。
马库斯大概也得到同样结论。「次郎?」他问:「怪物肚子有声音吗?」
「还活着。」不知道他是恰好用了这个词还是故意呼应笑话。「我正在看日志,里面很多重复的内容。」
「错误讯息?」马库斯朝最明显的方向臆测。
「倒不是,多半是机器人,就状况回报。」
迪娜坐过去,在他旁边跟着读,虽然没法肯定详细情形,但得到的心得与次郎差不多:很多机器人外出工作,执行的是同样一组预设动作。它们定期建立日志,其中的确也有少数错误讯息。日志文字量累积过大,超过人类脑力负荷,想要通盘分析必须留待日后撰写程序、整理数据、从中发现规律为何。
「可不可以先卷回顶端?」她开口问,想知道日志最初的日期时间。
「我看过了,」次郎回答。「差不多就是尚恩最后一次通讯那时。」
尚恩或许自知大限将近,所以要机器人反复某个行动,直到有人覆写命令。既然外部看不出异样,机器人活动可能发生在内部,也就是冰层下。「说不定是采掘燃料,」迪娜猜测。次郎动了嘴巴想纠正,她自己先改口。「我是说推进剂。」
对接埠重见天日。新凯尔德号推进器微微喷了几下,配合机器人拖曳,最后维契斯拉夫扣着机身调角度,「前门」对上他和机器人合力挖出的坑洞,总算与尤弥尔号遭掩埋的指挥舱完成靠接。
斯拉夫从侧面气闸回到新凯尔德号内。光听船壳声响就能判断他在哪——爬上来、关了外门,启动气密系统。
马库斯趁空档和对面计算机建立联机,确认里面可以呼吸、也有生活设施。
——不过里头冷得可怕,约为零下二十度。「尚恩又帮了我们一个忙,」他说:「死前刻意关掉暖气、冷冻自己的遗体。」尤弥尔有核能发电机,电力系统运作正常。
他输入指令,重启环境维持系统,温度逐渐回升。加压两船连接空间以后,马库斯打开新凯尔德号这侧出入口。
——然后三人看见尤弥尔号指挥舱微微拱起的圆形舱门。
有人拿毡头笔在门上做记号:形似三叶草的放射性风险警示,下面写着阿尔法、贝塔、伽马三个希腊字母,还不忘幽自己一默,乱画了骷髅和交叉骨头。
马库斯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刻弹出驾驶座、窜到内门后面,在屏幕上按了虚拟键封锁舱门。此举等于禁止维契斯拉夫入内。他举起手按住耳机。「斯拉夫,听得到吧?好,听着,有污染,你宇宙飞行服上可能沾到了。进来之前先到次郎装在外面的侦测器前面看看指数。」
次郎已经拿起侦测器扫描舱门,所幸没出现反应。他们听见维契斯拉夫重新打开气闸爬出去,抓着船壳外侧把手爬到顶端伽马侦测器前,接着几分钟扭来扭去、特别亮出手套、膝盖、靴子——与冰块接触的部位。没有显着的放射线讯号,于是马库斯又准许他穿越气闸回船。
他们带了保暖衣物。毕竟目的地是一颗大冰块,没做预备说不过去。铃木次郎穿上了,迪娜朝柜子伸手,却被马库斯手势示意阻止。她这才注意到马库斯自己也没打算换装,也就是只有次郎独自过去。
「我再加压一下。」马库斯按了平板计算机,迪娜觉得鼓膜有点压迫。他没解释,但也不需要。新凯尔德号的干净空气往外流动没关系,尤弥尔里有污染风险的空气流过来可不成。
铃木次郎在防寒衣物外面套上抛弃式隔离衣,早就预想到尤弥尔受污染的情况,有所准备。他将侦测器挂在隔离衣外,迪娜递面罩过去,否则次郎会吸入污染气体。他戴好面罩,确认贴合紧密,游到两船交会处开启尤弥尔外门。新凯尔德号流出的气压轻轻将他往前推,次郎钻进指挥舱后换了姿势,让双脚朝向「地板」。马库斯关闭舱门,维契斯拉夫自气闸重返。他、迪娜、马库斯隔着耳机听见次郎的气息变得急促。
「尚恩是出血不治。」他说。
尤弥尔号指挥舱是元舟大小。应该说目前大部分太空载具都是这尺寸,因为再大的话没办法用负载火箭顶上轨道。有些元舟属于「隧道式」设计,也就是预期「水平」使用,像火车车厢横着摆,底下是一条长地板。想要看起来开阔的话感觉是不错,但论及空间效率,其实不算好。尤弥尔指挥舱以及新凯尔德号都是「筒仓*」设计,也就是「垂直」使用,通常分割为四层或五层,以阶梯连接。每一层楼是直径约四公尺的圆形,就太空航行标准而言是大房间,不过也常常切割成更小的区块。
* 直立式的谷仓。
尤弥尔是五层式,所以每一层天花板都很低,在里面待两年大概会被逼出幽闭恐惧症。次郎走进顶端,也就是最靠近表面、最容易受到宇宙射线和流星威胁的地方。没有隔间,根据蓝图应该是储放食物、空气过滤耗材、机器人零件和各种工具的库房。
几分钟以后,次郎启动戴在头上的摄影机、完成联机,三人便能从平板看到内部状况。
绑在天花板上的睡袋浮在房里,里头躺着尚恩.普罗布斯特结冻的尸体。布料是透气材质,几乎全面积染了血,变成深褐色。
旁边绑着另一个东西,在他身上轻轻跳动。是盖革计数器,上面也有毡头笔迹写着「破了」。
扫描了尚恩和这层楼其他地方以后,铃木次郎沿着舷梯「往下」。侦测器的反应渐渐强烈。
「太吵了,关静音吧。」马库斯说。于是声音静止,侦测器小屏幕会显示每分钟数据,但只有次郎能看到。至少耳根子清净。
第二层看上去是开会、用餐的集合处,场地开阔,周围罗列置物柜;第三层,筒仓的中间,分隔出寝室、厕所、淋浴间;第四层是实验室与工作坊,并且延伸到最下面的第五层。
「好冷,」次郎爬到最底层说:「而且贝塔忽然飙很高。」
「好,」马库斯低声说:「也就是说,下面到了第五层开始有污染。」
之所以很冷的原因也一目了然:地板中央有个人孔没关上,大小足够穿着宇宙飞行服进去。圆井通往冰块内部,以白色LED照明。
「真壮观。」马库斯叹道。
次郎钻入隧道,墙面挂着绳子,绑在冰锥上,抓稳的话移动起来很方便。他试探一、两步后加快速度。「尽头好像还有别扇门,大概一百公尺外。」
「放射线状况?」马库斯问。
「不高,」次郎回应。「我猜污染路径在别的地方。」
尽头舱门上又画着正式的放射性风险标志。他们猜得到对面有什么:小型加压模块,与反应炉核心相连。次郎决定先别进去,掉头要回指挥舱。
——但他遽然转身,头灯光线射向隧道冰壁,照出长条形物体。
而且有两个。
是两具人体。迪娜惊呼,她认出拉兹那头草莓金发。
次郎没再多言,径自「向上」爬回指挥舱底层。他注意到舱门旁边有个置物柜,门还开着,里面飘着采矿工具和宇宙飞行服零件,其余东西已经散出来了,随着气流漫无目的地摆荡。
「次郎,」马库斯开口。「回报状况。」
「从这边开始贝塔值很高。」他答复:「污染源头应该在附近。」
铃木次郎回到第二层公共空间,翻柜子以后掏出垃圾袋,接着再度回到底层将各个工具与宇宙飞行服零件拿到侦测器前面,眼睛直盯着屏幕。偶尔见他眉头紧蹙,并将东西塞到垃圾袋中。
迪娜、马库斯、维契斯拉夫在新凯尔德号上等了约莫一个钟头,只能装成正在平板计算机上各自干活。
但再次听见次郎的声音竟是一阵吼叫。「准备开气闸丢东西!」
三人愣了一下才会意。新凯尔德号与尤弥尔指挥舱目前互相连接,是封闭系统,尤弥尔号埋在冰块里,因此要从系统除去某物——放射性废弃物——唯一的办法就是从新凯尔德号的气闸扔出去。
远方传来叮叮咚咚声。迪娜飞过去开舱门,迎面而来的垃圾袋装满后大约沙滩球大小,外头缠满胶带。次郎用力一推,球飞进新凯尔德,迪娜接力拍向马库斯,马库斯截球后手一翻、抛向气闸,维契斯拉夫立刻将内门甩上。「嘶」一声,外门重新密合,废弃物开始宇宙漂流旅程。
铃木次郎头前身后钻进来,隔离衣与过滤面罩摘掉,放进垃圾袋一起丢掉,浑身汗湿、模样狼狈。
「有没有忆当年的感觉?」马库斯笑道。铃木次郎曾经参与福岛救灾。
「没想要重温旧梦啊。」
尤弥尔指挥舱温度回升,所以不必穿雪衣。可他们还是换上隔离衣才进去,返回新凯尔德号前全部脱掉。铃木次郎给放射污染的形容词是「鬼鬼祟祟」。放射尘本身可能是显微镜才看得到的等级,加上任何一点阻碍物就侦测不到释放出的贝塔粒子。偏偏指挥舱内地形杂乱,尽管搜索过一遍,仍无法保证完全除去贝塔放射性粒子,粒子要是进了肺部或消化道,会严重损伤人体。上一轮,次郎检验出下层一只宇宙飞行服手套污染程度极高,其他许多杂物也不干净,全部被他塞进垃圾袋丢出气闸。假如运气好,也许高度污染源就只有那些而已。
趁着还没解冻,维契斯拉夫将尚恩的遗体从天花板解开。他的专长并非生命科学,但各种领域都略知一二。他先将自己裹上雪衣和宇宙飞行服后才割开睡袋,同时次郎在一旁观察侦测器读数。将死者全身上下观察一遍后,斯拉夫重新以睡袋包好尚恩,带到底层,钻入地板中央的人孔并推到底靠上冰壁,与拉兹等人一同长眠。
以下行为算是坏了大家的胃口:明明大伙儿集合在食堂是要用餐,他却开口回报方才即席验尸的心得。
「尚恩的死因是肛门大出血,」斯拉夫说道:「肠子裂开了。」
「从他腹部探测到一些贝塔读数,」次郎补充。「后期一定很辛苦。」
「意思是?」马库斯问。
「他吃进燃料粒子,可能是逃出来的燃料跳蚤,不知怎么被带到里面来。」
「燃料跳蚤?」次郎不是第一次提到这个词,但三人其实听不懂,左耳进右耳出,毕竟在艾丝的对话充满各式各样其他领域的专业术语。问题是,这跳蚤可是会杀人的,不得不打破砂锅问到底。
「就是燃料棒破损后逸出的铀或钸元素,释放阿尔法粒子,同时在房间里弹跳——动量守恒定律。跳来跳去就像是跳蚤一样。最重要的特征是体积极小,并且放出大量阿尔法。跳蚤进入他肠道憩室,在肠壁烧出破洞,所以才会血流不止。」
大家闻言马上收起食物。
「嗯,」马库斯说:「我们回新凯尔德吃吧。」
用餐完毕后,马库斯表示大家都该稍事休息,接下来几天还有得忙。铃木次郎主动表示要守第一哨,其他人睡着之后,他继续调阅日志和笔记,希望拼凑出尤弥尔整个航程的概况。
空间大了,迪娜本想躲回新凯尔德号角落比较有隐私,马库斯却坚持所有人留在尤弥尔指挥舱这儿。虽然新凯尔德号没有污染危险,却有可能受到来自太空的袭击。单一颗流星就可以瞬间杀光上头所有人。比较起来,贝塔粒子进入肺部也还可以支撑几天,甚至几周才瘫痪,足够做很多事。
维契斯拉夫钻进尤弥尔号船员寝室,迪娜和马库斯进了另一间,而且出乎她意料的是,两个人居然还做了爱。白宙之后只有过一次。偷偷摸摸,不像以往那样激烈动感。那时磊雨还像是很遥远之后的事,云方舟彷佛只是遗世独立的研究机构。尤弥尔号与残存的人类相隔几百万公里,每秒钟移动几千公尺,却不知为何有种往日氛围。明明进来后的第一幕就惨不忍睹,迪娜却有种亲近感——就好比在太空中找到卢佛斯用过的矿营,反而不想回去了。
但毕竟此行目的可是要力挽狂澜、拯救全人类,并非偏乡度假。后来她试着睡一会儿,五个钟头之后,马库斯闹钟响了,她钻出睡袋,尽量擦洗后换上干净衣物。尤弥尔号给几个不修边幅的男人住得太久,弥漫怪味,盥洗用品也不足,仔细翻过食堂后发现食物也短缺。尚恩的死因或许是肚子里的燃料跳蚤,不过恐怕在此之前也已经营养不良、身体衰弱,甚至可能缺氧。尤弥尔号的供氧量不大理想,睡觉时两度听见维生系统发出警报,次郎关掉声音,自己处理好。
大家都醒了后,纷纷拿出带来的食物再用餐,顺便听取次郎简报。
「我来说说尤弥尔远征队究竟遇上什么事。」他开始交代自己从断简残篇中理出的梗概。
出航后不久,尤弥尔号无线电失去作用,原因是零件故障,而且没有备品——就是这么单纯却愚蠢至极的疏失。航程最漫长的一段自L1网关前往葛里格—斯杰勒鲁普彗星,需时一年半,途中十分无聊,偶尔碰上令人惊恐的状况,大部分来自维生系统。他们依赖阳光种植藻类,在实验室成效不错,实际运用在尤弥尔号上则没那么可靠。新式元舟的设计从原点以来不断改良进步,但尤弥尔号是初期建造,这部分设施看来异常老旧。
到了「葛里格骨头」等于取得大量水资源,尚恩等人分解h2O取得氧气,环境总算改善些。然而,在此之前氧气和食物已匮乏很久,为了将消耗减至最低,队员们尽量窝在睡袋反复看同样几部影片,身心状态极度恶劣。
击碎葛里格—斯杰勒鲁普彗星的方式是人工进行,或拉兹写程序叫机器人安装矿业用炸药。指挥舱插进冰层后,宇宙射线与流星造成的威胁小很多,启航后第一次过得安心舒适些。他们着手挖掘深入彗核的隧道,从结晶体后侧植入反应炉系统融化冰块,也在晶体中心开洞设槽、储藏挖矿机器人生产的碎冰。以往用来运送谷物的长条形螺旋输送机在这里则是运送冰屑,一共十二架。冰屑到了反应炉周边融化为水、直接注入核心。另一组机器人在晶体外部行动,缓慢熔解冰层,混合带在身上的纤维材料,重新冷冻后形成高强度的帕克瑞特。
「蒸汽庞克」推进系统基本如计划运作,但第一次「点火」准备返回L1,还是令远征队员伤透脑筋,做了一番改造。他们发现送冰屑进入反应炉的螺旋输送机有状况:输送机槽里面要装的是机器人采回来的固态冰,它们像蚂蚁大军搬面包那样慢慢将冰块拆解、送到目的地。执行成效非常好,问题是,带回的冰屑掺杂石头颗粒,会卡住输送机。通常只要逆转方向、动一动就解决,却也偶尔需要机器人甚至是航天员亲自过去挑出障碍物,而且因此发生事故,导致一人死亡。
从初次推进到返回L1之间的几个月,拉兹尝试改良软件,训练机器人挑选不含石砾的冰。第二次推进更重要,他们不想重蹈覆辙,所以执行几次测试,从个别机器人的小型实验到大规模演习都有。演习时全系统启动,反应炉会产生推进力,但仅短短几分钟。
某次演习中,反应炉核心发生意外,导致一根燃料棒外壳损坏。
铃木次郎分析出事故原因:尤弥尔反应炉利用自彗核融解得来的水做为缓和剂,缓和剂用意在于降低核分裂出来的中子能量,中子停留时间够久,才能引发连锁反应。若没有有效的缓和剂,中子将快速逸出系统,无法发挥作用。
介于完全静止和火力全开之间,有个范围是商转反应炉的合理输出功率。尤弥尔遇上的问题在缓和剂上。他们使用了天然开采的物质,所以不纯净、难以预测反应。演习时送入反应炉的水是几个月前初次发动就采掘好的,一直放在管线系统备用。换言之,与输送机槽内的砾石接触过,由于多种矿物质渗漏,已经不再是纯净的水。反应炉启动运转,水经过过滤,少了很多杂质,但并不是就等于净水。灌注到核心内后,水没有发挥缓和剂应有作用,运转效率很差。后见之明自然猜测得到关键在于中子保留机制失灵,罪魁祸首是水质不佳。可是尤弥尔号的操作者看到反应炉功率低落,当下直觉是拉高控制棒,这就是症结所在。不干净的水通过系统、自喷嘴喷出,再填入的就是后来开采才刚融化的冰,所以水质相对洁净——结果导致反应炉出力暴冲,燃料棒里一瞬间累积太多核分裂产物,其中包括氪与氩两种气体。气体会造成气压,燃料棒设计上应该可以承受,但总之有一根外壁破损,或许出厂时是通过安全测试,但运送过程遭到奈米等级流星体擦撞出必须以显微镜才能看见的瑕疵。无论原因为何,燃料棒炸裂,流出高放射性「子核」,混入蒸汽、从火箭喷嘴来到外界。
放射性坠尘绝大多数排放到太空,然而火箭喷嘴的目的就是将气体内的热能转换为加速度。蒸汽喷出越快,冷却也就越快,到了喷嘴口附近,蒸汽又开始凝结为冰。坠尘的微小粒子非常容易成为水分依附的核心,于是受污染的冰便附着在喷嘴内侧的冰壁上。
灾难爆发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机器人会前往喷嘴口后方,维持隧道形状,过程中沾染到阿尔法的燃料跳蚤或贝塔的子核,再透过某个方式污染了宇宙飞行服手套——能想象到的情节包括航天员伸手为爪蟹拨掉冰粉,或者正好接触到了爪蟹行经的地方。航天员回到指挥舱,污染也跟着进去了。当时他们或许还不知道燃料棒破损,因此掉以轻心、没有做足检查。另一种解释是尚恩的笔记提到尤弥尔号虽然有好几台盖革计数器,说不定也在航程中一一故障,所以最后没有侦测到周边环境有放射性物质。粒子在指挥舱中散开,或吸入或吞入,而成员体能原先就已相当衰弱。
◈ ◈ ◈
勉强能称之为好消息的,就是反应炉与火箭引擎运作正常,拉兹改良程序代码以后,机器人开采的冰块杂质很少,回程途中运输机鲜少故障。其实他还命令球虫在储藏槽待命,负责检查是否混入碎石,一旦找到即刻清除。以旧地球标准,要是发生在地表上,燃料棒损毁是相当惨烈的事。换作尤弥尔号,也已经害死这么多条命,但至少机器功能都算是完好无缺。就新凯尔德队伍的立场,自然不能将巨大放射性风险带回云方舟,所幸返航时可以挑选合适时机,将反应炉抛向地球大气层。
再过四十八小时(正负几分钟),往下就可以看到大大的地球,届时冰结晶底部会因为大气层传来的强光高热而融化蒸发。他们必须拉起控制棒,再次发动尤弥尔号的引擎。但在此之前得先掉头「往后飞」,喷嘴瞄准目前的行进方向。现在需要的delta V是负值——也就是煞车,而非加速。
宇宙飞船利用推进器转向,负责这个功能的推进器出力和造成的delta V较小,但足够调整主引擎到所需面向。基于力学,转向推进器位于载具「角落」最有效率,能以最小施力达成杠杆作用。行前对葛里格—斯杰勒鲁普彗星近乎一无所知的尤弥尔队伍准备了一批模块化推进器零件,包含小型火箭引擎、推进剂储藏槽、无线控制芯片,以及将器械固定于冰块的工具。调查纪录后发现尚恩等人已经挑选适当位置、安装完毕,其中一组位在与喷嘴呈直角的四个方向,另外四个则是冰块表面面积最大的区域。
处于对接的新凯尔德号若发动引擎,也能推动尤弥尔。掉头一百八十度这种事在元舟之类小型载具上很简单,可是换作巨大且不规则形的尤弥尔,就是重重难关。既然知道要启动推进器,迪娜一「早」就派遣机器人前去检查,维契斯拉夫着装出门修理疑似阻塞的推进剂管线。尽管众人通力合作,庞然大物挪动起来就是艰辛,花了足足八小时才转好半圈,为了校准定位又耗去六个钟头。
没想到,此时马库斯却忽然宣布:计划假设恐怕最初就有很大的偏差。
「大气膨胀太厉害。」他视线一直停在自艾丝传来的电子邮件讨论串。
迪娜觉得心头被插一箭。经历两年太空生活,她觉得自己对坏消息还有感觉已经很不错了。或许是种本能心理机制,只要听见「妳妈罹患癌症」、「矿坑爆炸」或马库斯刚才那句话,就必然产生反应。
云方舟计划开始之初,大家就知道磊雨会造成大气增温——而且是全面增温,地球上没有任何角落逃得开。空气变热以后会膨胀,但它能移动的方向只有一个,就是朝着太空。目前艾丝距离地表四百公里,就连这样都会受阻力影响,之后情势将更加险峻。大气究竟会到达什么温度、什么体积,阻力会变得多强?每个答案都是牵一发动全身,然而只有磊雨真正落下才能开始计算。杜比的解释很简单:从来没有谁有能力实验炸掉月球到底会怎样,所以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磊雨开始到现在,方舟一直密切关注。马库斯这几天专注手边工作,直到此刻才回头读取最新报告。
云方舟当然预备了不同方案因应不同处境:若大气膨胀不多、阻力不强,就无需劳心劳力,然而若遇上麻烦情况——目前实验结果倾向这种发展——所有船只载具(无论太空站或元舟)都必须提高轨道。需求的delta V并不特别高,每秒三百公尺就足以高度翻倍、脱离危险区。元舟自身的引擎与推进剂存量办得到,棘手的是艾丝。抛弃阿马尔泰的话,每秒三百公尺不难,想顶着阿马尔泰一起走,则大大提高推进剂的用量。任务规划在原始阶段都考虑过,否则也不会有弃车保帅的策略呼声。
换句话说,对元舟而言,短期来看最简单的做法是丢下艾丝,自行提升高度远离变厚的大气。阻力问题解决了,可是也失去阿马尔泰这面抵挡流星撞击的盾牌。潜在伤害与流星袭来的密度、速度以及分布、尺寸都有关系——又是得等到磊雨开始后才能慢慢收集资料的大哉问。
话虽如此,迄今证据仍旧薄弱,难以做出肯定的结论。有几桩严重个案,但整体而言陨石造成的损害和伤亡算轻微。往后如何没人知道,白宙还会持续发展,当初用于判断起始时间的火流星碎片指数持续攀升,岩石的体积与轨参变动是接下来几千年的课题。尽管能够预测大趋势、预做准备,可是说到细节都要碰运气。
面对考验,马库斯将一切赌在面前的这个冒险上。假如成功,尤弥尔就减速,并且与艾丝会合,大跃升计划从不可能变可能,元舟群就躲在铁盾阿马尔泰与冰盾尤弥尔后面一起上升。
可惜马库斯没料想到的是大气层膨胀的比例如此可怕。
事实上,即使他想到也无所谓了。几周之前,尚恩.普罗布斯特代他下了关键决策且加以执行,尤弥尔因此从L1沿着现在的轨道推进。轨道是近地点很低的椭圆,从轨道力学角度来看考虑完备。一来能发挥蒸汽引擎的最大效率,二来是最适合启动引擎的出发点,三来能切换到圆形低轨道,和艾丝接头。不过或许因为病了、两年漫漫旅途累了,也因为无法透过无线电跟上最新科学研究,尚恩恐怕也没将大气膨胀这个因素纳入计算。
「要进去了吗?」维契斯拉夫这话很委婉,意思则是尤弥尔要是再继续下降就要烧起来了。地球沦为赤焰炼狱,而他们沦为大气上一抹蓝白色闪光。
「我认为应该会弹出去。」马库斯推测尤弥尔能像石头在池塘水面那样跳起来、重返太空。「结果如何说不准,总之尚恩当初规划的显然不是现在这局面。我们面对的是意外,恐怕要更刺激了。」
毕竟已经逃过上次暗算,卡米拉会战战兢兢也是预料中事。那时杀手潜伏在校车后方,持着削短型霰弹枪等待女孩露面。校车侧门与学校大门间人行道颇窄,机会稍纵即逝。卡米拉准备走下阶梯、踏上街道,杀手立刻冲出,然而他忘记女孩身着布卡*,行动不便,得一脚一脚慢慢试探。这几秒钟延迟救了她一命:站在门口的教师出声警告、卡米拉朝后一缩,所以霰弹没有完整命中面部,只是削过下颚左侧。女孩少了十一颗牙齿和很大一部分脸颊,下颚受到严重结构损伤。她先后在卡拉奇和伦敦接受手术,舌头大半功能得以保留,再从骨盆取下部分重建为下颔骨,牙齿则是人工材质。经过为阿富汗女童教育与巴基斯坦偏僻地区募款的世界巡回之后,荷兰授予卡米拉永久庇护。到了荷兰,来自世界各地的捐款赞助她接受整形手术。然而这漫长的过程不得不中断,因为她获选为荷兰代表进入云方舟。大家也心知肚明这绝非随机数结果,荷兰高层暗中介入确保卡米拉上太空便是政治语言,为抗议部分保守派伊斯兰国家坚持若无法实行太空深闺制**,就绝对不让女性上方舟。卡米拉特别适合做为抗议标志,因为她并没有实行西方人的生活模式,依旧穿着保守、佩戴头巾和面纱,不过她从不明说究竟是为了宗教信仰或遮掩破相。其实她几度当着摄影机揭开面纱,露出面部伤残,受邀至白宫用餐时,也依据女主人美国总统的安排没有刻意覆盖面容***。
* 覆盖率最高的伊斯兰女性罩袍,多为蓝色,状似一条大袋,眼睛部分为纱网。
** 女性居住在隔离空间不准许男性进入的文化制度。
*** 卡米拉的经历与马拉拉(Malala Yousafzai)极为相似。
朱莉亚突如其来现身云方舟,四十四岁的前总统和十八岁的难民久别重逢,以现下气氛来说不该欣喜,但有些人就是一见如故。无论当年的白宫晚餐、此时的一七四号元舟皆然。卡米拉本来就被分配到一七四,结果朱莉亚上了太空并接受基本生活训练后,也来到同个地方。
一七四号元舟隶属七联,也就是七艘一组固定于六边形框架上的小区。它在外围和其余五条友船围着中心,第七条船二十四小时运作,是公共空间也是工作场所;六条居住用船各自有四到五名乘客,但这个七联在中央元舟锅炉室旁边的小房间又塞了两人,因此加上朱莉亚,总数达到二十九,再加上史宾赛.关史塔夫,就成了三十。他从艾丝带零件和技工过来处理元舟推进器的小状况,技工自己回去了,史宾赛却成功说服二一五号元舟收留他。时间一久,很多元舟小区自然而然发展出依性别分开起居的习俗。二一五号主要为男性,与全女性的一七四号都轮值第二班。尽管已经是历史了——但第二班就是以前的美国时区,睡眠从点八到点一六。第一班是亚洲时区,第三班是欧洲时区。文化民情完全展现在食物上。「早晨」时分涌入鼻子的暖意与「傍晚」舌尖期待的滋味各有不同。目前太空食物种类贫乏,所以多半是调味手法差异。例如第二班的人会拿出小瓶装塔巴斯科辣椒酱,第一班的人则准备塑料包装咖哩粉。
舟议会将元舟以三只或七只为单位分组的程序称为「结党」。结党可以减少需要追踪的分离对象数,大幅减轻轨参仪的计算负担,同时提供舟民更多生活与活动空间,若是遭遇陨石撞击,也有地方能避难,但当初规划就排除了超过七联的规模。
「史宾赛,我知道自己这方面知识不足,」朱莉亚说:「但我确实不明白为什么上限设定为七条船。印象中我一开始听取简报,专家说法是原则上结党不限数量,那么七这个数字到底怎么来的?感觉背后好像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计划正在进行。」
「总统女士请稍后。」史宾赛打字打个不停。
「你不该那样称呼我的。」话虽如此,朱莉亚的语气一点也不强硬。
史宾赛按下笔电的输入键,终于身子轻轻后仰,伸手扶好眼镜,视线还扫着屏幕。等他抬起头,说话声音一下子清楚起来。「都关掉了。」
「你是说监控系统吧。」
「状况觉察显示器。」他纠正之后眨了下眼睛。
「对你我而言的确就是监控,像尼克松时代的白宫。啊,这比喻代表我老了,你大概不懂吧。刚才讲到哪儿?」
卡米拉记得讲到哪儿。她一直注视着朱莉亚,并聆听对话。「最多七艘元舟的背后原因?」
「是,谢谢,卡米拉。我不吃他们那一套,听起来像是刻意分散人口,避免舟民形成组织——但人民组织是累积实力抗衡艾丝中央集权的前提。对了,史宾赛,我要先感激你在……处理信息科技这方面付出的努力,我们此时此刻能好好讲话,不必担心那个状况觉察系统,也都是你的功劳。」
史宾赛点点头,彷佛表示那是易如反掌。
点一八,第二班的人准备上工。住在二一五号元舟的有史宾赛和三男一女,他们去用餐、运动或者工作了,所以只剩下史宾赛、朱莉亚、卡米拉和刚刚到访的客人:泽克.彼得森。他才刚钻出宇宙飞行服,身上还是保暖连身服,神情略带期盼。朱莉亚察觉到了,立刻转身望向他。「彼得森少校,很高兴你能参与。我对太空生活了解还不多,但已经明白要走这一趟见面多么困难。」
「唔,形式上我已经不是什么少校了,毕竟军队早就不存在。」泽克回答。「不过既然您这么客气,还用了以前的头衔,我也尊称您一声总统女士。」
总统女士听了稍显迟疑,似乎不是很满意。因沉默而尴尬的泽克继续说:「容我先说声抱歉,我没办法待太久。我到这儿还有任务在身,完事以后还得去下一站。」
「要检查微陨石是否损坏一七四号对吧?」朱莉亚问。
「是的。」
「是我昨天发的通报。原本很肯定听见很大一声撞击,差点吓出病来,但结果看不出什么故障,左思右想之后,我怀疑是自己多心。太空本来就很多奇奇怪怪的声音,与我想象的不同。光是推进器启动就很吵,所以可能是我听错了,因为这样的事情特地召你前来真是不好意思。」
「召我?」泽克还茫然不解。「事故通报系统是自动序列和随机数分发的啊?」
朱莉亚朝史宾赛投以狡狯眼神。「你和史宾赛在艾丝共事超过两年,应该和我一样清楚他的本领。」
泽克显得局促。「你们骇入系统、操纵序列分配?」
「习惯使然。」朱莉亚回答。「我还是想与熟识且信任的对象合作,既然得请人检查我在的方舟,何不找一位我原本就见过的呢?反正如你所言,本来就是碰运气,结果恰好是你也不奇怪。」
「嗯哼,」泽克回答。「既然要这么说,能与总统女士稍微叙旧也是件开心事。但我还是得先执行完整检查,否则妳发出的通报就无法结案。」
「我相信检查起来也不费事。」朱莉亚眨了下眼睛。「泽克,你应该是普民的一员吧?」
「当然。」他说:「我本来就是国际太空站成员,顺理成章……」话说到一半,泽克瞥见史宾赛,遂将句子吞了回去。
朱莉亚嘴角扬起。「这话题有些尴尬,但最好的方式就是透明公开。尽管同样是服务许久、深受信赖的国际太空站工作人员,史宾赛却从普民名单上被除名,贬谪为舟民。」
「我不觉得这叫做贬谪。」泽克开口。
朱莉亚貌似不耐烦,轻轻挥手示意他别急着反驳。她的指甲依旧修剪精致,是卡米拉帮的忙。「你我心知肚明,这就是一种降职,马库斯得知八号球的存在后立刻拿史宾赛开刀。没错,他就这么刚好地从枕边人得到重大情报,接着一步一步、环环相扣的盘算我都有所耳闻。倘若当初传到白宫那儿,我可还真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反应。只可惜那几天我忙着守好库鲁,还有尽力以各种方式支持马库斯。结果呢?尽忠职守许多年的史宾赛被一个横空出世的黑客小伙子——」
「你是指史提夫.雷克?」泽克问。
朱莉亚瞟了卡米拉一眼,女孩点点头。
「嗯,」朱莉亚继续说:「史提夫.雷克。我猜他是头脑很好,但还是比不上史宾赛。」
「这两个人需要比吗?」泽克质疑。
「某个角度来看是需要。所有舟民时时刻刻受到状况觉察网络的监控,普民却享有一定程度的隐私。」
「也要看是太空站什么区段……」泽克越说声音越小。
「这我可就不清楚了,毕竟在那里待过的时间可短了。喔,我很清楚官方说词:没有普民所需的技能资格嘛。那经过删去法只剩下舟民这个选项。无所谓,但不代表我不能与有特权的老朋友维持社交联系吧?」朱莉亚与他轻轻握手。
「这是当然。」泽克回答。「而且我想,时间久了,两个族群之间的隔阂也会化解才对。」
「我想官方一定是这套说词。」朱莉亚浅笑道。
「只可惜大部分社交互动没办法面对面。」
「我听说的状况也是这样。很难想象大家在这种环境要怎么水乳交融。」
「姑且先透过太空脸书和视讯之类,」泽克说的是云方舟上最普遍的社交通讯软件。「最少等到——」
「等到大家上天堂、和乐融融住进豪华大方舟如何?」朱莉亚打断他。「泽克,你明明比谁都清楚太空科技运作模式,你扪心自问马库斯的策略妥不妥当?大跃升?说真的,光听计划名称都觉得结果就是升上天……我还是别说了。」她瞥向卡米拉,女孩给她一番妙语逗得吃吃笑。
泽克东张西望。
「你不必担心那个。」朱莉亚安抚他。
「哪个?」
「马库斯的监控系统。」
「状况觉察网络?我没担心,」泽克驳斥。「只是思考一些事而已。」
「思考什么呢,不妨分享一下?彼得森少校,撇开玩笑话,我是认真想了解你的专业意见。」
「说实话,我刚才思考的是加压舱的舱壁厚度有多少。」泽克回答。「妳昨天通报可能有陨石撞击,语调很紧张——通讯内容我正好听见。嗯,妳的确该紧张。这是我现在的任务,每天在外头查看船体和设备表面大大小小的坑洞,什么坏了补什么,还有两次处理尸体的经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假如马库斯真心觉得可以如妳所言,用阿马尔泰当障壁带大家上天堂,那我觉得值得一试。」
「但是阿马尔泰没办法抵御大气层增厚这个现象吧?史宾赛从服务器找到技术文件,卡米拉帮忙读过了,她说状况很危险。」
「大气层膨胀吗?确实很严重。」泽克回答。「但是艾丝加上阿马尔泰的轨道系数够大,就算气体很厚还是划得开,而且大石头能吸收热能。元舟群跟在后面,会像自行车跟着卡车一样轻松很多。」
「所有元舟都能跟过去?」
泽克吞口口水:「不,艏波*不够大,没办法保住全部元舟,除非不管轨参仪的反应,全部堆在一起飞。」
* 原指航行时船首两侧所激起之浪,此处指阿马尔泰提供的锥状防护区。
「马库斯的计划就是这部分我看不透澈,」朱莉亚说:「没能躲到阿马尔泰后面的元舟要怎么办呢?」
「计划细节我并不清楚,」泽克说:「还有流动性吧。」
「意思就是根本谈不上计划。」朱莉亚答道。
「端看尤弥尔什么时候抵达,以及回来时是什么状态、冰的存量有多少。要根据这些条件才能制订下一步方案。」
「整个过程是独裁制?法源依据是那个——那个等同戒严令的东西?」
「PSAPS。」卡米拉提醒。
泽克耸肩。「我想马库斯不会采取投票表决的模式。他大概是和智库讨论、共同决策。」
「为什么要向智库咨询?」朱莉亚问起话的态度彷佛发现什么新天地。
「纳入不同观点……确保面面俱到。」
「智库里面有舟民吗?还是舟民只能逆来顺受、听天由命?」
泽克被问得措手不及。若能回播对话过程,他应会察觉自己落入话术圈套,然而当下他脑袋空白,结结巴巴无言以对。
朱莉亚趁胜追击。「我会这么问,是因为来到这里没工作、没技能,空下来就用来结识许多舟民,观察之后发现大家需要社交,就像睡眠、运动一样,这是人类基本需求。所以我呢,就和他们聊天,无论在这个七联里头面对面讲讲话,或者透过你刚才说过的太空脸书和视讯这些管道也好。对年轻人来说,能和孤单寂寞又闲得发慌的前总统聊天也算新鲜。彼得森少校,我想说的是其实是:当初设计的系统很有意义,掣签以及后来的训练营确实培养出连我都赞叹的一群年轻精英,他们充满活力和创意,这才是我们目前在宇宙最珍贵的资源。比起水、比起居住空间都来得更重要。我觉得,如果他们的才华被马库斯的黑箱作业排除在外,实在可惜。更何况,马库斯这次行动在我看来有勇无谋——他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个天大的问号。」
旧凯尔德号船员得观察天象,才得以横越数百海列*的汹涌波涛,抵达南乔治亚岛海岸。新凯尔德号船员的处境类似,只是工具先进得多。旧凯尔德号别无选择,必须等待如影随形的乌云稍微退散,赶快看了天空以后再拿出机械式天文钟比对,天文钟计时是否正确还没人能保证。新凯尔德号的计时工具和视野都好多了,取代六分仪的是广角镜头与高分辨率影像侦测,而且内建天文数据库,自动比对画面后判断面向。也就是说,新凯尔德号时时刻刻精确掌握自己在宇宙的航线,以及巨冰在数学规定的长椭圆轨道上怎么偏移。除此之外,马库斯直接参照地球位置便能计算新凯尔德号的轨道参数,反复确认后得出尤弥尔会降到什么高度。艾丝有一半时间都和尤弥尔位在地球的同一侧,杜比持续传送大气膨胀的最新数据过来。
* 一海列(league)等于三海里(nautical mile)。
然而,两边数据搭配起来却造成纯牛顿力学窒碍难行,因为传统太空载具轨道计算里不会考虑大气层和大气变化,此刻尤弥尔却势必要降低高度与其接触,受到的阻力再怎么低,也会导致尚恩.普罗布斯特预定的航线不再适用。计算阻力是不复杂,对航线的影响也能预估,但反而因为冰块呈不规则形,前进时自然而然产生升力。这股升力不强,无法与飞机机翼相提并论,但仍需列入考虑。升力方向错误的话尤弥尔会降得更低,像飞机失事般坠入死亡螺旋。若靠升力向上,远离地球后大气稀薄,航行就能更顺畅。可是远离大气后又会失去升力,再度下降,靠近大气后升力又回复了,于是重新拉高。利用地球重力减速约需半小时,其间反复进行这惊险刺激的过程数次,彷佛弹跳于大气之上。纵使尤弥尔是标准样态、形状固定的载具,结果如何都难以预料。现在问题关键首先是:他们没时间测量冰块凹凸角度、将数据输入航空动力学仿真系统,只能自己猜测大概会有多少升力。再者:冰块的前缘和底部势必会与大气磨擦,就算稀薄得近似真空,气体还是确实存在。于是冰块温度会增高,冰融为蒸汽后又是一股向上推力,同时形状改变。就算有时间计算气体力学、升力阻力,只要接触到大气层,数据马上失去意义。
与这么错综复杂的现象一比,尤弥尔正藉由损坏的、实验性的、开到最大火力的核能推进系统来减速,此事相形之下反倒没那么重要了。
无法掌控的因素太多,若换作规划详尽的航天工程计划一定立刻喊停,花个几年时间仔细分析每个环节,还要拿冰块去超音速风洞测试、建立模型,仿真所有可能情况。只可惜马库斯很清楚他所面对的困境时只剩二十四小时就抵达近地点,地球会从金桔变成柳橙大小,人类没有任何技术能够阻止尤弥尔擦过地球大气层。新凯尔德号甚至没有弃冰而逃这个选项。因为携带的推进剂分量不足以改变轨道,所以下场相同。马库斯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推估出适合尤弥尔切入大气层的角度,在接下来半天时间内利用推进器慢慢将笨重的冰块调整到他认为合宜的位置。
目前尤弥尔的「船尾」对准行进方向,也就是火箭喷嘴朝前、以求减速。此刻尤弥尔沿自身长轴扭动,仍靠接在「船首」、几乎呈直角突出的新凯尔德号到了天顶,行经大气高处时受到尤弥尔庇护,引擎对着外层空间。启动新凯尔德号引擎时船首向下压、船尾向上提,喷嘴角度变化,有助升力增加,避免尤弥尔陷入危机。换作其他角度则可能阻力增加、升力减少,届时或许就坠入大气层。换个方式说:他们将新凯尔德号当作小型的角度控制推进器,不过由于推进方向单一,马库斯必须找出危急时刻最能活用的角度。维契斯拉夫坐在新凯尔德号驾驶座上,透过窗户的视野彷佛身处隧道,手臂距离外就是五十亿年前诞生在宇宙的巨冰。马库斯留在尤弥尔的公用层指挥,一声令下,维契斯拉夫立刻发动新凯尔德号的主推进器。
这些事情对迪娜而言就像是背景噪音,因为她全副心力投入协调机器人行动。球虫数量以万为单位,而且得以群行概念施加命令,即使单体操作并不违反理论,却是自找麻烦。它们主要任务是冰雕,其中一群预计前往钟形喷嘴内侧,目前在冰块后面晒太阳蓄电。迪娜一声令下,机器人就会集合在喷嘴圆形开口处,爬进钟形内侧后散开,根据拉兹开发校正的程序代码,视状况重塑冰壁。她只要下指令就好。
数量最少的三群留在冰槽和输送机,同样执行拉兹后期开发的软件,除去碎冰杂质。由于环境黑暗,当初尤弥尔的船员特地拉了电线进去给它们充电。
最大的三群负责雕塑不断消耗的冰块内部空间。返回艾丝的航程结束时,大部分冰块应当已送入冰槽或从喷嘴吹出,残余分量如同空壳,勉强能够固定核能反应炉与喷嘴形状。乍听很不可靠,但事实不然,原因有二:首先,自从矿业问世至今就是这么做的。矿工不是单纯将山脉内部掏空,否则势必崩塌。开挖过程自有一套符合结构力学的模式可循,其中包括柱、拱、窖等等构造。现在可以沿用一样的工法,差别仅在于材料为冰,施力通常较小。再者,其实冰块内部如何,就整体结构工程角度来看没什么紧要,就好比飞机和赛车,很像是一层空壳而没有骨架。结构施力自然集中在飞机或赛车的外层,因此在此处做强化,效率也最高,只要外部结构撑得住,里面空着无妨。
想当然耳,冰由于脆度高,并非容易处理的材料。所以尤弥尔远征队一开始就携带大量高强度塑料制成的绳、网、布与松散纤维。到达葛里格—斯杰勒鲁普彗星之后的几个月内,拉兹派遣机器人团队大量制作帕克瑞特。也就是说,新凯尔德号看到的黑色外层已经不算是纯粹冰块,而是经过合成、具有优秀支撑力的新材料。结冻状态下能够挡住子弹,融解整顿以后又能分解为水、人工纤维以及随太阳系生成的宇宙渣滓。结论就是:以爪蟹和角蛇为主的大型机器人团队在内部继续朝外壳挖凿好几公尺,也不会影响尤弥尔的结构强度;球虫队伍跟在后头清洁维护内部的支撑柱网,保持反应炉和冰槽悬于空洞中央。群行冰雕算法也是拉兹的研发成果,他花了两、三年时间不断精进,最后却是迪娜被赶鸭子上架,很快就得进入实作阶段,只能用最快速度学习熟练。
虽然数量远逊于球虫,但真正大量运输冰屑的是数百爪蟹和角蛇,它们已经驻扎在冰块内部,多数是全功能取向设计,加装了便利冰上移动的配件,其中只有六台是「杀人魔」机型——体积增大的爪蟹。腿部是电锯,但锯齿部分是铲状,可以快速挖开大量冰块。杀人魔爪蟹效率有点过高,对周边环境破坏幅度太大,必须时时移动,后头跟着一批小机器人清垃圾和协助抵达新定位。
理论上它们都只是大型计算机程序,执行以后就会顺利自动将冰山改造成去了果肉的胡桃,留下一层凹凸不平的厚壳,而内部依旧是个肋骨、血管、网膜组成的有机体系。若不考虑意外状况,迪娜启动软件即可;但若考虑意外,很多情况恐怕不容易及时察觉。换言之,她的主要任务之一是状态监控。尽管时速两万四千英里下盯着外头的地球比较有趣,迪娜却必须低着头,从满坑满谷微弱模糊的讯号里面判断是否有差错。回想起来,小时候在矿营里头也是这样坐在无线电前面,收听远方传来的摩斯电码,时时对抗噪声和盖台问题,那段生活体验也许是为今天做准备吧。
与JBF透过语音软件通话几分钟之后,杜比立刻意识到自己两年前太尽责——尽责过头了。
那时候前往戴维营是为了讲解月球碎裂后的指数现象,最终导致地表生命毁灭。他戴上杜孛博士的面具,发明了「白宙」和「磊雨」这种简单易懂的名词来取代实际上复杂难解的概念。时至今日,回到哈里斯博士人格的他真心希望当年的杜孛博士没有那么大嘴巴。
现在他人在农场。新凯尔德号出发以后,农场变成交谊厅,他、康拉德和一干轨道力学专家时常在此聚会。农场本来就很像高中校园餐厅,不同小圈圈各据一方,逐渐形成惯例,彼此界线越来越明显,几乎成了艾丝内部不成文的潜规则。他们打印许多图表,有些抽象、有些具体,主题都是月球残骸云的变化过程,并预测会如何影响方舟。换个角度看实在太挥霍纸笔墨水了。再过两个世代,若人类尚存,要是回头翻出这些文件心里可能讶异又厌恶,届时纸张已是稀世珍宝,用在这种事情上简直浪费,堪比二十一世纪美国人拿抹香鲸油点灯。
但生活状态会逐渐改善,透过生物工程、在不断旋转的巨大太空殖民地内种树造林,纸张就不再稀有。眼前这些泛黄图表会供在博物馆里,子孙看了可以想象原始的方舟世代度过多么艰困的岁月。
——不过前提是计划没搞砸。这也是朱莉亚与他通话的动机。她在自己居住的元舟内,从视讯看来已经习惯了零重力环境,还懂得用头发圈住月亮脸,修饰轮廓,也没有想呕吐的迹象。她背景有其他人飘来飘去,杜比认得的只有卡米拉,其他孩子看起来似是认真工作,盯着或滑着平板计算机屏幕,偶尔抬起头,彼此简短交谈。有个南亚小伙子、非洲女孩,另一个则像是华裔。
女孩、男孩、小孩。杜比多年以前在学术界打滚出的政治正确超我冒了出头,试图触发司掌羞愧感的脑神经元,不过他感觉不到(早过了那阶段)。他只是讶异舟民原来真的这么年幼,而且背景与普民相比十分多元,于是心里隐约有种与世界脱节的感触。他脱离所谓「年轻」已经几十年了,但至少原本在脸书、推特这类地方,他依旧是众人瞩目的焦点。然而,来到太空以后,他困在艾丝、朱莉亚则困在元舟,两人接触完全不同的族群。普民天天面对面互动,舟民却彼此隔离,只能经由社交媒体联系。自从白宙以来,杜比没再开过太空脸书,今天朱莉亚拨号要视讯通话,也被他延迟十五分钟,因为杜比根本不知道太空视音软件接口如何操作——相比之下,朱莉亚显然驾轻就熟。她每天都要用,就算遇上什么障碍也有后头的孩子指导。
另一条值得注意的线索是:杜比研究视讯软件过程中听见对面传来的说话声,那个南亚来的孩子称呼朱莉亚「总统女士」。总觉得挺不对劲,他很想问,但知道心里答案是什么——就只是尊称。各国前总统都会得到这种待遇,似乎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但为什么自己心头不怎么安稳?要真的开口问了反倒显得自己既不世故,又敏感得荒谬。
「哈里斯博士,你也明白我在这儿就是个累赘,相对而言,你一定有很多我不懂的事情要忙,所以非常感激你愿意腾出宝贵时间和我聊聊。」朱莉亚先开场。
「别这么说,总……朱莉亚。」杜比暗忖,若不是对方能看到影像,他还真想甩自己一个耳光。
她应该察觉到了,但没多说。「我觉得自己有点像是夏令营的辅导员之类的,」朱莉亚继续说:「虽然之前研究过舟议会所有的计划内容,但坐在白宫里面看投影片和实际来到方舟,感受是天壤之别。」
非常明显的话术诱饵。杜比也很清楚自己手腕并不高明,只能傻傻接着问:「怎么说呢?」
「唔,文化层次的广度深度不在话下,」朱莉亚回答。「但除此之外,我特别能感受到一股不安定的氛围,就是舟民的活力与才华都被关起来了,像是故事里的魔精,得等别人磨擦神灯才出得去。他们其实很想要为方舟尽一分心力。」
「磊雨才开始两周而已,」杜比一语道破。「我们还有五千年。」
「舟民社会也很清楚这些数据。」朱莉亚说。
舟民社会。哇噢。这手段真叫他佩服。「朱莉亚,妳找我谈话真正的目的是?我是不是必须谨言慎行?因为所有响应都会对舟民社会公开?其实收件人名单已经建立好了,点一下就能连络到所有还活着的人?」
「上一回的全体通讯是两天前的事,受困在元舟上的人度日如年。」
「目前我们因为新凯尔德号的事情正焦头烂额。」
「舟民社会很关注新凯尔德号。」
「我们自己也很关注。」
「舟民好奇的是,计划意义何在?」朱莉亚说。
「这计划的意义不是显而易见吗?」杜比反问:「能够通过筛选与训练成为舟民的人——」并不包括朱莉亚妳在内——「都能从轨道力学角度清楚理解执行这个计划的原因。」
「——设法取得极大量的水,然后用在大跃升这个赌局上——」朱莉亚回答。「当然,哈里斯博士,就算是我也能了解到这程度。」
「赌局?这又怎么说?」
「普民代表有没有认真倾听过舟社的看法和观点?」朱莉亚问。
「倾听……谁?」
「舟社,舟民社会。」朱莉亚解释时微微翻了下白眼。
「随时都有一成舟民在艾丝旋轮里,妳也知道那是最大承载量。」
「我和几个进去过艾丝的人对话过,得到的结论都一样:他们一到艾丝立刻就能感受到环境差异。除了安全程度之外,还有活动空间充足、饮食种类多,而且能够接触到决策阶层,体会普民如何看世界。然而,这也因此加深他们回到元舟时的内心冲击。」
杜比咬了下舌头。
朱莉亚继续说:「要不要考虑转换一下角色——普民也轮流到元舟内短期居住?」
「用意是?」杜比问:「可以成就什么?」
「如果纯粹以技术官僚的立场看待,或许无法成就任何事。」朱莉亚似乎语带保留。
「我随便挑一条元舟过去住,与透过视讯通话、社群平台得到的信息会有所不同?」
「差异很大,因为实际上你根本不使用这些软件。」朱莉亚语调冒出一丝笑意。
「最近忙着引导新凯尔德号返航。我听不懂妳的意思,妳就直接说吧。」
他眼角捕捉到桌子对面有人注意自己,抬头一看,露易莎摇摇头,双手按着面颊,闭上眼睛又睁开*。杜比脸发烫,又很想甩自己两巴掌。
* 示意杜比装作没看见她。
「其他策略的讨论在舟社内发酵,」朱莉亚态度越来越高傲,语气充满权威,似乎自诩为舟社理所当然的代言人。「有一派理论十分有趣,主要围绕在是否前往火星方向的安全区。」
「安全区?」
「喔,我忘记你没有加入相关讨论组了。安全区是泰维的措辞,他这么称呼月球轨道之外的区域,那边相对而言没什么陨石危险。」
「泰维?泰维史塔克.普劳斯?」
「嗯,你偶尔也该看一下自己老朋友的部落格啊。」
白宙发生前一个月,泰维如愿以偿来到艾丝。地表高层终于承认社群媒体对于凝聚云方舟人心有重要地位,而泰维就是适合的经营者。
「最近实在太忙,」杜比回答。「但是泰维应该也知道,我们早就进行过模拟推演,而且已经做到最细的程度,结论就是朝火星移动并非好主意。」他看得出来朱莉亚打算反驳,可是没耐性听下去了。「主张我们可以去火星的人根本就——」杜比将脑海里那句「跟吸毒没两样」吞回去,改了口。「——没有考虑实行层面的困难。要是遇上时机不巧冒出的太阳闪焰*,人类就会灭亡。」
* 太阳表面或边缘突发的闪光现象,除释放巨大能量也会抛射大量各类粒子。
「所有人都去才要担心那种问题。」
「假如妳的意思是想派先遣队过去,首先就必须思考能够分给他们的设备和补给有多少。」
「许多优秀舟民自愿组织小而精实的部队。安全区的吸引力很高。」
「嗯,我们现在的位置不是安全区,」杜比说:「是危险区。与其花心思想象航向红星的旅程,不如专心面对眼前的问题。」
「这我当然明白。」朱莉亚说。
「嗯,妳亲眼目睹幕僚兼好友皮特.史塔林被流星贯穿身体,也把感想都放上太空脸书。那篇我读了,故事挺动人。不过,我猜妳想说『但是』。」
「日子一天天过去,尚未发生重大事件,许多人开始好奇『危险区』究竟多危险,也转而关注所谓弃车保帅的策略是否可行。白宙对大家来说已是历史,现在面对磊雨,每天就是调整一、两次方向闪避大颗流星,加上一连串小麻烦。即便如此,死亡人数目前——」
「十八。十分钟前的统计。」杜比接口道:「五十二号元舟才刚失去讯号。我不是不知民间疾苦。」
「令人遗憾的消息。」朱莉亚回答。「相信新闻发布之后,舟社全体也会同感悲痛。」
「朱莉亚,统计数据都放在网络上,任何人都可以查阅。方舟没有发布新闻这种事,这儿不是白宫。」
「但很多层面上,运作模式就是白宫。」朱莉亚说:「一个在轨道上运转、却不受到宪政检视与制衡的白宫。至少原本的白宫还有简报室,愿意与外界沟通。我非常乐意——」
「为什么找我?」杜比问:「我是天文学家……」他灵光一闪,「妳找了多少普民谈这些?」他意识到思考误区。原以为朱莉亚特别锁定自己,但实际上这位前总统有了背后那群年轻人热心帮忙,触角几近无远弗届。「现在的代理指挥官是爱斐。」
「我知道临时指挥链结构。」朱莉亚回答。「至于你的问题,哈里斯博士,我之所以要求这次对话,正是因为天文学者这个身分。你最适合响应舟社内对于危险区威胁程度的种种提问与考虑。五十二号元舟这次事件将导致大家对于爱斐现行的策略模式产生更多质疑。」
「这是统计学问题。」杜比说:「从A+0.7开始,我们面对的不再是单纯的牛顿力学,而是统计学问题,到现在都一样。决定因素细分为火流星的大小、火流星移动的轨道,以及前面这两个因素随时间产生什么变化——我们只能透过观察和推论来获取数据。朱莉亚,妳知道吗,即使我们能够完全掌握前面说的每一项数据,还是无法精准预测未来,因为这个情境里的N是一——N是云方舟,是艾丝,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没办法重复上千次实验来观测结果如何分布。人类面对这个情况很容易进入思考误区,以为自己能找到规律,但事实上规律并不存在,我们只是给随机数赋予意义。一分钟之前妳才表达疑惑,认为也许危险区并不真的那么危险,于是倾向弃车保帅。现在我告诉妳五十二号方舟出事了,妳的立场立刻摆荡到另一个极端。朱莉亚,这没有帮助,妳是在帮倒忙。」
她看起来无法承认杜比话语中的真正含义,只是隔着屏幕瞇起眼睛,微微摇头。「哈里斯博士,我不懂为什么你的反应这么激烈。」
「对话到此为止吧。」杜比切断通话。他很想将平板计算机往桌上用力一摔,但只能向后靠上椅背。然后,他终于与露易莎对到视线。刚才他就想多看几眼,不过势必会被朱莉亚察觉房间内有另一个人躲着听。
朱莉亚那边大概也有吧。
露易莎进入聆听者模式。
「要是……」杜比先开口。「要是我能搞懂她想干么,事情会简单很多。」
「你这是——」露易莎回答。「——先假设她真有什么想法。但我怀疑她根本没有,她的动机只是追逐权力。先想出夺权手段,再设法合理化自己的主张。」
杜比又拿起平板,想看看泰维的部落格到底张贴了什么文章。「妳觉得她说的舟社民情是真的吗?还是捏造出来以符合自己的目的?」
「两者有什么分别?」露易莎反问。
迪娜一抬头就看到地球已是葡萄柚大小。她睡了一会儿,吃了些东西,回到座位继续做事。再抬头,地球变成篮球。不能说是很大,然而就速度来看,剩下距离就一小时而已。
一行人在尤弥尔公共层进行最后的简报会议。这地方被他们当作大冰船的临时舰桥使用。
迪娜从指挥舱几个角落分别挖出三块平面屏幕,搬到公用层餐桌上连接起来。画面上重迭大大小小的窗口,终端窗口显示日志纪录、编辑窗口显示程序代码,其他大半是不同机器人执行矿区作业回传的影像。只有一个镜头朝外,她找到没事做的角蛇,放在船尾靠近天底的位置看着地球。除了这只角蛇以外,其余的「状况觉察」得靠天体导航程式。软件开启的小窗口上标示出地球,上头迭加一条几何曲线,也就是预估中的尤弥尔号行进轨道。窗口下方有许多表格统整加速度和随时间改变的高度数字。现在加速度约为每秒六千公尺,几小时前仅四千。再过一小时,若不采取任何行动,数字会翻倍,离开近地点以后朝外射出。
若不想被这股力道弹进L1,就看铃木次郎是否能成功减速。他只用一个屏幕,摆在迪娜那幅三联画对面,任务就是控制反应炉。他已经抽起一些控制棒,试试提高火力的效果。之前就是计算失误、燃料棒外泄,最终害死尚恩。他不希望惨剧重演。
抵达近地点前几分钟,如果马库斯认为一切顺利,次郎就会对反应炉发出火力全开的命令,届时输出达到四吉瓦,冰块化为水和蒸汽,从英高镍喷嘴冲出,在钟形隧道内膨胀又冷却。这股超音速风暴像是白色寒焰形成的长枪,朝船只行进的反方向突刺、抵消速度,不至于反过来使尤弥尔坠落至大气层消亡,但足够修正轨道、接近艾丝。经历加速度期间,乘员会感受到类似重力的现象,此刻尤弥尔和新凯尔德号上四处滑移的物体都将「落下」。迪娜和次郎已经在屏幕前面准备好椅子,马库斯当然也不例外,他的一堆平板和屏幕放在桌子最前端,上面主要是导航信息。留在新凯尔德号上的斯拉夫有太空椅,但他承受的力道角度会比较古怪。G力并不大——四吉瓦的核电推进系统也拿这么大的冰块没辙。如果四人感受到的「体重」没太大变化,就代表计划进展顺利;反过来说,如果觉得自己逐渐变重,就是死亡前兆。因为能够同时减缓速度,又增加主观感受重量到一定程度,唯一理由就是接触到大气。尤弥尔速度越慢,高度就会随之越低,高度越低大气越厚,大气越厚对机体施力越多,感受到的体重才会增加。这也是个指数螺旋,超过一定门坎时,尤弥尔、新凯尔德以及上头的所有人事物就穷途末路,唯一问题只是死状。在小而轻的载具上是活活烧死,被冰块包围的情境则可能是因为G力而先失去意识——相对而言较不痛苦。要是杜孛.哈里斯和康拉德.巴瑟从几百公里上方瞭望,会看见四人随船体化为南半球天空的蓝色光痕,并将不幸的消息告知爱斐。按照迪娜对闺蜜的认识,爱斐一定早已为这种情节拟妥稿子,有必要就拿出来对云方舟全体宣读。
说来这也是种奇妙处境。明明和他们很近,但考虑到反直觉的delta V因素,就显得相隔遥远。新凯尔德号与艾丝之间网络讯号变得很清晰,迪娜必须特别克制自己别分散注意力,免得一不留神就打开太空脸书写动态。待会见喔,xoxo*。爱斐已经送讯息来问候,她回了差不多的句子后赶快关掉窗口。
* 英文书信或留言常见的结尾语,意为「亲亲抱抱」(表示亲密感)。
维契斯拉夫预先换穿蓝色保暖服。迪娜明白这是预防万一。要是遇上意外,他必须以最快速度出外处理。宇宙飞行服停在新凯尔德号气闸口,若需要漫步,立刻就能着装完毕。两只爪蟹在该处待命,随时协助斯拉夫在太空移动。
马库斯有时利落过头了。他的领导风格如此,总含蓄暗示大家专注于工作表现。事前不精神喊话,事后也不大肆庆功,但不是谁都吃这套。有些人就是需要形式,而马库斯索性不带那种人参与此次任务,所以究竟何时正式开始也没人确定。尤弥尔越来越接近地球,斯拉夫钻出指挥舱舱梯,过了一分钟后告知已在新凯尔德就定位。铃木次郎表示反应炉已经启动,经常冒出几句话,提醒大家他看见的数据,「比预期快一点……稳定了……和计划差不多……随时可以执行命令……」之类。马库斯负责咬拇指甲并盯着屏幕,偶尔伸手按按键或滑平板。迪娜的工作更空虚,看起来和重点项目差了十万八千里。但她还是尽量专心,尽管尤弥尔开始「承受」重力后,彷佛有上千个东西砸到「地板」、叮叮咚咚。引擎的推进力与大气阻力两者都稳定提升中。
「动手。」马库斯下令。
「了解,」次郎回答。「控制棒回应中……到达临界点。」
四吉瓦热能足够供应整个拉斯韦加斯所需,随后几秒内自反应炉涌出。迪娜感受到身体一瞬间沉重,指挥舱与周围冰块承受巨大结构力,不断摇晃碰撞、吱吱嘎嘎叫着。先前几小时,迪娜的屏幕几乎没有变化,现在忽然活蹦乱跳、塞满讯息。用几周时间装满的冰槽随输送机运转快速清空,一些本来固定好的「观察用」机器人从定位点掉落或滑动,摄影镜头角度东倒西歪,根本看不清。她按下「动作」指令,要求所有机器人以最快速度补充冰槽存量,同时视线也注意冰块整体结构完整性。传统矿工的工作环境当然有重力,结构瑕疵出差错的速度快,而且戏剧化,常常当面就塌了。尤弥尔是特例,基本是在零重力下开挖而成,只有引擎发动的短时间里受到「重力」作用。不知怎么,迪娜总觉得不踏实,没把握会否忽然坍方。所幸目前为止没出纰漏。
「速度降低得很好。」马库斯快把指甲咬烂了。迪娜听到后偷偷瞥一眼图表,确定当下状况。时间流逝得比她感受要快,距离近地点只剩下几分钟。「很好」在马库斯的字典里的意思是「足以造成影响,但不会害死大家」。
他又开口。「斯拉夫,请发动三秒。」
「Da,」俄罗斯人回答,几秒钟后又回复。「开始。」
斯拉夫有没有点燃推进器本来很难察觉,不过迪娜在冰块表面距离新凯尔德号一段距离处架设了摄影机可看。小飞船的火箭喷嘴吐出鬼魅般蓝色火焰,尤弥尔前端被向下压,船尾因而微微向上翘。
船体轻轻震动。迪娜一开始没想通原因,担心是不是冰块内部结构崩溃,后来才明白这是自己早已忘记的感受:大气阻力。原点前一年就上了艾丝的她太久没有靠近地表,如果接下来几分钟航程顺利,她也不会再有下次机会。
震动没有持续很久,屏幕图表上波动也逐渐平缓。「弹跳成功,」马库斯宣布。「我想至少还要再一回。」
「螺旋输送机四号、十一号故障,」铃木次郎回报。「已经逆转方向,看看能不能清掉障碍物。」
迪娜一听赶紧集中精神,确认后发现,虽然机器人全力补给,所有冰槽存量仍掉得很快,但这在预料之内。次郎点名的两台输送机没有消耗,所以槽内还很满,她执行辅助程序,派一批爪蟹将四号与十一号的储冰搬运到邻近机器上。
「凯尔德号刚才那一发有效是有效,」马库斯解释。「结果却转过头了。我现在要用推进器修正角度,会花些时间。」他开始输入指令、启动尤弥尔上的推进器,推进方向和新凯尔德号那台较大的引擎相反。「对了,如果没意外,我们即将经过近地点。」
迪娜查看资料,的确已经突破预定路线的中点,不对劲的是尤弥尔正在下降——明明应该准备进行第二次、希望也是最后一次的大气层「弹跳」操作才对。
「我们现在方向有点怪。」她提醒。
「没错。」马库斯回答。「要是熬过接下来几分钟,就能修正。」
「十一号输送机好了,」次郎报告道:「但换成二号跟三号卡住。这样子推进剂会严重不足。」
「而且这些烂推进器出力还不够,没办法抵消刚才冲过头的状况。」马库斯说:「我们得再弹起来,可是现在不只是向后推,还向下推。」
也就是说,新凯尔德号的引擎发挥作用,将尤弥尔指向后面的「鼻尖」往下压,面向前方的船尾翘起,没有朝地球俯冲。船舷擦过大气层,像是跳了一下,这动作保住四人性命,也使冰块翻转,然后却停不下来,无法转过头。如今船头鼻尖朝下角度过大;相对地,船尾火箭喷嘴则瞄准太空。
「意思是我们朝着下面的地球推进?」迪娜问。
「不至于有危险。保持推力。」马库斯指示。
「冰不够用。」次郎的视线从屏幕旁边射向迪娜。
事前迪娜警告过,执行这种一次大推进时就算没出什么差错,推进剂供给依旧吃紧——现在差错可多了。她和次郎四目相交,摇摇头以后继续拚命。
「次郎,准备关闭反应炉。」马库斯吩咐。「要跌进大气了,不知道会有什么状况。」
单从内耳反应就知道有状况。推进力很强,他们还是沉在座位上,但又有另一股力道举起了尤弥尔的鼻尖部位。
「鼻尖先接触大气,」马库斯解释。「又要翻转了。预备关闭主引擎,三、二、一——动手。」
核能蒸汽引擎不是说停就停,推进力在次郎输入指令后变得断断续续、逐渐减弱。只有一分钟,感觉还好。不要多久四人又重返零重力,失去推进力控制方向,所以晃来晃去。
「一分钟后给你们新的轨道参数,」马库斯说:「我们正在翻转,计算起来有些复杂。」
引擎停了,忽然显得一阵寂静。迪娜听见模模糊糊带着噪声的叫声,发现是从艾丝语音频道传来。刚才弹跳时自己先将耳机取下了。那声音来自压舱,戴上耳机才知道是那儿一群人在欢呼喝采。
「刚才的delta V操作太到位了!」杜比听见迪娜回应后叫道:「真是佩服!」
他过了几秒钟才听见迪娜回答,语气很保守。「应该不是真的『到位』吧?」
由于用的是传统通讯技术,音质失真,明明是熟人也变得陌生,彷佛像是迪娜在派对上模仿伯兹.艾德林*。即使话语不清,但情绪依旧确实地传达过来。
* 第二个「踏上」月球的人(但返航后第一个重新踏上地球表面)。
「康拉德正在计算你们的轨参,」杜比说:「但从可视化分析就看得出你们减速非常有效率,技术很高明。」
「好像还需要再绕一次就是了,」她响应。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尤弥尔必须沿着地球多转一回,等再度到达近地点时点燃引擎、减速幅度,才能够配合艾丝航线。
「这次的近地点比较高,」杜比安抚。「不必担心冰糖掉进浓汤里。」
「滚这冰球滚得我压力好大。」迪娜坦诚。
「美女,妳都喝下大半杯啦,」杜比说:「再撑一下就好。蜡烛点火了,还可以动,你们四个在大气层跳来跳去,离我们越来越近——刚才康拉德很肯定地说你们远地点在月下。」意思是尤弥尔转一圈以后不会飞到月球轨道,而是直接往地球逼近。「这太重要了,」他继续说:「会影响整个政治版图。」
停顿许久后迪娜终于开口问:「政治版图?」她的语气完全不可置信。
史宾赛一切断四五三号元舟与状况觉察网络之间的链接,朱莉亚立刻开口说话:「我知道爱斐听不进任何意见,也相信她必然利用职权、设下重重关卡妨碍你们参与集会。」
火星派成员有凯瑟琳.奎恩、拉维.库玛和李建宇三位博士代表,看上去气色不大好。元舟之间的往返一向麻烦,没有紧急勤务的飞艇,则需要两天前预约,碰上意外、临时取消航班是常态。身为普民的奎恩医师已经习惯行程改来改去,因为身为急救医师,前往元舟出差十分频繁;库玛和李建宇比奎恩医师年轻约十岁,两人是掣签选出的舟民,来自印度和中国,正好一起住进目前火星派论述重镇三○三。三○三号元舟隶属的三联框架总人口十八,其中一半得了流感,因此凯瑟琳.奎恩找到理由前往,也尽量利用机会与拉维、李建宇会面。与会者中,她较不认同他们对爱斐刻意阻挠元舟交通的主张,拉维和李建宇则因为种种理由,倾向相信朱莉亚的说法。要是易时易地,奎恩医师或许会开口争执,但时间宝贵,扭转朱莉亚对云方舟行政管理的评价算不上优先事项,于是她就当作耳边风。等这些念头在脑袋转完,朱莉亚也已继续说话。
「因此,我更加感谢几位能不畏辛劳风险前来与我会面。」她说:「我深深相信,数百年以后,年轻人在红星教室内的历史课本——或者取代书本的媒介,一定会有今天这次会晤的记载。」
拉维.库玛伸出食指。「与其采取教室制度,」他说:「为什么不放弃传统公众教育结构,改行更个别化、更因材施教的体系?没道理在火星还重蹈地球的覆辙。」
「非常同意你的观点,」朱莉亚回答。「而且这些崭新思维令我更积极想找出办法前往火星,能过去的人越多越好。该从哪里着手?想组织先遣队去火星需要注意什么?」
短短几分钟,奎恩医师二度不安起来。她扫视四五三号元舟内部,这是七联中央的公用区域,连接到朱莉亚和卡米拉居住的一七四,以及史宾赛.关史塔夫的二一五。应该说,官方数据上这么记载,实际上分配有些变动。现在一七四和二一五内都是自诩为JBF幕僚的人,中间的四五三被这股新势力占用后,转化为类似白宫西厢办公室的场域。
凯瑟琳.奎恩说:「首先要得到授权才能发起这样一个任务——」
「奎恩医师,抱歉失礼,但请容我打断。妳刚才提出的是一个政治议题,而那部分不仅恰好是我的『特长』,我也愿意将自己贡献给妳,以及所有火星社会的同胞——有些人妳已经认识,有些人暗中支持,还有更多人很快就会明白火星计划才最为合理,并且主动加入。所以今天的谈话中,我想请你们先假设授权不成问题,最主要目的就是希望三位能利用你们的『特长』,规划出不受政治干预前提下最合适的做法。只要制订出可行方案,就能开始研究如何执行。」
「最理想的发展是抛弃那块大石头,其他什么都带走。」李建宇初次发声。朱莉亚想借重三人长才的说法似乎激励了他。
「这就需要克服一些强大阻力才有可能。」朱莉亚回答。「我们先用先遣队模式思考,条件应该是精简、智慧、高效率,但依旧要有足够规模才可能达成任务。任务目的就是登陆火星,并且回报云方舟。」
「之前讨论过,我们推估只要一组七联与一组三联,以链球模式就到得了。」凯瑟琳说。
「也就是总数十只元舟,」朱莉亚答道:「听起来并没有多得很夸张?」
「最初的delta V阶段,」拉维.库玛接着分析。「元舟必须连结。确定处于朝着火星的航道后才可以进入链球模式,保障六个月航程中先遣队员能生活在接近地球的重力环境下。」
李建宇补充:「推进系统和其他零件从模块组合载具挑选就可以。大部分需求都已经有人设计好了。」
凯瑟琳接着说:「航程最后需要大气煞车减速。此时解除链球模式,元舟重新整合为连结船,还要花一点时间从轨道勘察地表,确认降落地点。」
朱莉亚点点头。「我想提出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也就是在地表设置独立殖民地之后,可以存活的时间是?资源多久会耗尽?」
三位火星派学者抿着嘴,面面相觑。
「我会这么问,」朱莉亚说:「是因为政治面——也就是我负责的部分——到这阶段会再次成为焦点。你们英勇达成任务,我的问题则尚未结束。先遣队降落之后回报好消息,接着时间成为关键因素——这并不完全会带来负面效果,也有可能成为动员的诱因,集中所有人的心力,就像磊雨之前的建设。到时候由我出面向整个云方舟发声:『现在眼前有个机会——大家愿意好好把握吗?还是想继续畏缩不前,置先行勇者于不顾?』我相信,提出呼吁以后会引起很大回响,可是我们必须先了解有多少时间能够运作。」
「一年应该撑得住,」凯瑟琳回答。「超过一年的话,就会是医学——或者说统计学问题。」
「统计学,」朱莉亚复述之后叹了口气。「最近哈里斯博士老跟我提这三个字。」
「意思是我们连JBF那组七联里面到底有谁也无法确认?」爱斐问。
大桌子周围一阵静默。爱斐代管以后,将重要会议迁回老地方,也就是位于栈道中央轴、接近阿马尔泰锥状防护区前段的香蕉房。云方舟指挥阶层集中的情况下,一次陨石意外便可能导致全体阵亡,T3大轮的压舱或农场位置相对高风险,不适合做为高阶会议室。
今天出席者有杜比、露易莎、费奥铎以及马库斯亲自挑选的三权代表——萨尔.郭典是一人司法体系,缇克拉成为维安指挥,留着姜黄色黑人辫子头的史提夫.雷克负责网络与信息事务。
「在追踪系统原始设计能够正常运作的前提下,」萨尔回答。「其实是假设大家会主动配合。」
爱斐举起手掌打断。「等等,技术性解释之前,我需要简单的『是』或『不是』。」
「是。」史提夫开口。「我们不知道JBF身边有谁。」
「谢谢。」爱斐说:「然后状况觉察网络也无法提供相关数据?」
史提夫回应:「可以肯定那组七联里面有个人叫做史宾赛.关史塔夫。」
爱斐点点头。
萨尔问:「史提夫,白宙开始之前,马库斯找你帮忙负责网络安全、替换掉史宾赛那时,你就说过他可能知道艾丝的计算机系统后门,而且在他真的走后门之前,你也不可能找出来,是吗?」
「没错,」史提夫说:「不然也就不会叫做后门了。除非以人力检查所有程序代码,否则没办法提前发现。」
「你的推测是他能侵入状况觉察网络?」
「我能确认他已经动了手脚。」史提夫解释。「他过去以后,JBF所在的七联就常常切断联机。有事情不想被看到听到的时候,就直接把系统整个关掉。」
爱斐思考一阵,望向坐在对面的缇克拉,轻轻点头。缇克拉起身——动作很小心,因为这里重力弱——她走到门口,打开后招手请等在外头的泽克.彼得森入内。
「感谢你愿意坦诚,」爱斐开口。「我明白对你而言立场十分尴尬。」
「其实不会,」泽克回答。「磊雨落下的时候,马库斯的公开宣言表达地十分清楚,之前的国家政府已经作废。可是我记得没有用,朱莉亚并没有听到那段演说,大概也没看过备忘录写了什么。」
「刚才我们先讨论了一个问题,就是史宾赛可以切断状况觉察网络。」
泽克点点头。「我可以证明这点,因为我亲身经历过。那时与他们的对话内容有点诡异,我猜对方想试探是否可能拉拢我。JBF的语气好像认为我已经是他们的一员,无法想象我怎么可能不同意。那是很典型的劝诱话术,我得承认我当下确实动摇了。可是回来睡一觉,醒了就想通那种说法太离谱。」
「就你判断,是单一事件吗?还是她会有一份名单?」
「个人感觉的话,应该有名单吧,」泽克回答。「但人选应该不算多。」
爱斐点头——无需多言,大家也明白了:JBF或许已经组成党派,里头不知究竟有谁。
「与我的经验吻合。」杜比瞟了露易莎一眼,露易莎点头示意。「我想她现在是乱枪打鸟,有人就找,搭上线、抛出暧昧讯息,想要见缝插针。」
「精神有状况吗?」爱斐问露易莎。
「本质而言不重要。」露易莎说:「会闹出乱子的人就是会闹出乱子,精神诊断无法改变对方的行为模式。」
「但牵涉到我们如何应变。」
「她原本就高度自恋。」露易莎回答。「提醒一下,我不是进行正式诊断,但根据妳与迪娜的报告,她来到艾丝的旅途应该受到不小的创伤。她失去丈夫、孩子,过程也很血腥。就算不是专家应该也猜想得到,她目前有一定程度的PTSD,这些因素加起来,可预期她的思考比较负面和偏执。然而换个角度看,说不定她一开始就是这种性格。」
「她城府深,」爱斐说:「如果她只是和人讲话,我不能、也不应该采取行动。」
「同意。」露易莎附和:「她现在的目的就是在舟民群体建立政治地位,这个时间点上,只是因为她和很多人交谈就特别处理,反而帮了她的忙。妳也朝舟民扩大影响力会是比较适合的方向。」
爱斐叹口气。「只能以政治对抗政治是吗?可是这方面我不拿手。」
「口才再好,」泽克说:「大家还是要看实际作为。尤弥尔回来以后,JBF的小圈圈会不攻自破。」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朱莉亚若有深意地停顿一下后说:「但总觉得眼前是个不可思议的巧合。」
「总统女士是什么意思呢?」卡米拉怂恿道:「或许您看得很清楚,可是我还听得模模糊糊呢。」
朱莉亚望向凯瑟琳.奎恩。「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前往火星需要一组七联供队员居住,以及一组三联用来储藏推进剂等等物资。这个前提对我们太有利了。」她挤出一声笑,想要掩饰内心得意,「为什么说是『我们』呢?我的延伸想法是:舟民社会和火星计划两者相辅相成,若不讳言地说,就是反抗运动的策略伙伴。我们已经第一时间将这组七联设置为信息枢纽,主要代表舟社发声、提出议论。拉维和建宇你们那里可以做为火星计划的中心,而且正好是一组三联。如此一来,火星先遣计划最重要的元素都到齐了,就等双方会合而已。」
拉维点头道:「MIV团队里面有两位工程师态度很积极,他们造了新凯尔德号,很想接受新的挑战,其中一个甚至会愿意同行,他叫保罗.福瑞尔。从原点以来他就大力主张人类移民火星。」
聆听许久的凯瑟琳在此切入。「总统女士,我不是站在反对角度质疑,但请问一下:这组七联可以视为『妳的』吗?另外那组三联又能视为那两位年轻朋友『他们的』吗?从多数决的角度来看,或许算是吧。不过——」
「——不过在这个脉络底下,所有权究竟是什么样的概念呢?唔,奎恩医师的提问十分有理,我也很乐意讨论。以往人类视为理所当然的许多理念,像是财产权、个人自由等等,现在全部不见了,原因出在马库斯宣布PSAPS,或者我们中肯一点说——戒严令。为了回答妳的疑问,首先我建议大家思考在各地往返的人身自由是不是必然为所有权的一环——一条元舟,一组三联或七联是『谁的』。我们不得不从这个角度来考虑。」
「嗯,顺着这脉络思考的话,是我们所有人隶属于群行,」凯瑟琳说:「由轨参仪决定大家何时位于何处。」
「这是有史以来最邪恶的社会控制工具。」朱莉亚说。
凯瑟琳脸色有点诧异。「没有轨参仪会出大乱子的。」
「正因如此,它才邪恶。」朱莉亚回答。「永远可以以安全考虑为由限制大众自由,我们永远是奴隶,除非有人挺身而出捍卫更重要的事物。」
李建宇听了有点紧张,但又很感兴趣。「假如真有人这么做,」他开口。「除非将元舟切换为手动驾驶模式,否则也无法改变现况。」
「就我所知,随时都办得到。」朱莉亚问:「还是我信息错误?」
「没有错,」李建宇回答。「可是会立刻成为轨参仪上的焦点,状况觉察系统会对全网络发出警报。」
「这么说来,」朱莉亚说:「时机成熟、开始行动的第一优先,就是处理掉状况觉察系统。」
爱斐的祖母出生于广州、在香港长大,英语只会几个词。婆婆在加州里西达留了间房子给她住,一楼是车库,二楼是房间。胶带黏合的沙发躺椅上头堆着针织毯,那是祖母的宝座,她在那里当家做主,说出的话就是圣旨、是敕令,下面三十几个散居在圣费尔南多谷各地的子孙、姻亲不得不从。虽然看得出也有金钱、感情、安全感或其他平凡的心理动机,然而祖母行事作风有个眉角,大家听话听了那么多年都掌握不了。西方人觉得是所谓「面子问题」,东方人则习惯儒家的敬老尊贤。
可是后来爱斐理解了。祖母只是需要得到关注。无论是谁,进出祖母住处都得向她问安,只是探头进房间寒暄道别还不够,得坐在沙发旁边的藤椅上好好与她聊上几分钟、多讲几句话。其实祖母自然也无法强逼任何人,但要是不照规矩,就等着看她如何以各种神奇又华丽的手法记仇许多年。
朱莉亚.布里斯.弗勒赫逖在爱斐看来正走上同样一条路。由于地位暴跌,她无法接受,但夺权需要合理动机,所以提出一套公正无私的解释,看似为所有人着想,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她和爱斐的祖母一样:你对她好、她就对你好;她一人得道、追随她的人都鸡犬升天。但若忽视她,把她流放到元舟里,她就将你当成死对头,死也要招兵买马斗臭你。除了操弄人心,JBF没有什么强大武器,可是置之不理必定后患无穷。毕竟她是前美国总统,而且与一般的前总统有个差别——她是云方舟的发起人,宁愿动用核武也要守护方舟,这种形象十分容易得到舟民仰慕。舟民之间弥漫一种氛围,觉得自己是盘散沙、缺乏向心力,需要领袖出面赋予生存意义和奋斗目标。究竟是舟民的原始心态如此?抑或JBF话术操弄的结果?爱斐难以辨别。总而言之,她已经变成不能不面对的问题。
缇克拉坐在对面,爱斐在心中衡量,要是诉说自己脑中这样一大段往事是否有益于现况。来自俄罗斯的七项全能女运动员会不会在意、能不能理解一个在里西达过世的广东老太太?
不是不行,但缇克拉的背景特别。她来自需要多少说多少、无关细节都收好的组织文化。给的信息过多,她通常从困惑转为厌腻,最后甚至恼火。面对爱讲话的人也差不多。缇克拉的态度像是精明商人遇上败家子。她唯一感兴趣的就只有任务内容。
所以,想窥探缇克拉的想法很困难。但倒也无所谓,由于组织庞大,指挥链也军事化,本就没必要和每个人都是熟朋友、相知相惜。马库斯懂得这道理,所以后来由他接掌指挥重任。原点之初的艾丝编制不同,人员量少质精,讲究经营彼此关系,那是爱斐的强项,马库斯就做不来。
「朱莉亚这问题现在还小,不很重要。」她开口。「我要专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而且小题大做就变成帮她抬轿,会有反效果,只是也不能放任不管。」
缇克拉点点头。好迹象。
「我想请妳亲自过去那组七联看看,」爱斐继续说:「以马库斯任命的安全长身分——懂意思吧?这是官方访视,妳向他们解释状况觉察系统出现问题,如果不尽快修复,会有严重后果。除此之外,我想就先察言观色,她很可能会试图笼络。既然想要建立势力版图,妳是不能放过的目标。」
「假如都照妳设想,」缇克拉回答。「我要怎么回应?」
爱斐起初还没会意为何缇克拉这么问,可见她手段真的不够高明。她后来才明白,缇克拉的意思是要不要将计就计,由她担任卧底、渗透对方的地下网络。
爱斐厘清思路这段期间,缇克拉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我建议暂且别轻举妄动。」爱斐嘴上这么说看似谨慎小心,实则是畏缩不前。
「当然,」缇克拉回答。「表现过分积极未免愚蠢,只会提高对手戒备。」
爱斐没搭腔,她又解释。「我了解这种人的心理。」但是代理指挥官妳没经验。
「我想妳先亲自跟我回报之后,我们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我们?」
「我。我会做决定。」
「在这里,香蕉房,见面比较好。」缇克拉又说。
「妳喜欢这儿?」
缇克拉露出不解神情。「和我个人喜好无关。香蕉房比较安全。」
「不担心陨石?」
缇克拉摇头。「是关史塔夫。」说完她就起身——动作和缓,免得直接腾空撞上天花板。她人是出去了,却留下爱斐独自满头问号。她刚才是下令在云方舟建立谍报网络吗?这种事情要怎么对马库斯说明?他知道以后会震怒还是赞叹?而且不管马库斯什么反应,爱斐对他的态度又会有什么想法?迪娜究竟何时回来,两个人什么时候才能喝口烈酒聊心事?
还有,缇克拉最后那句话想表达什么?为什么说香蕉房能防备关史塔夫?这会议室原点之前就存在,经过翻修、拿零件拼凑以后才能与状况觉察网络联机。缇克拉似乎暗指,既然史宾赛.关史塔夫能够侵入网络、切断对朱莉亚所在元舟的监控,也就可能反过来透过网络窥探云方舟的其他部分。包括农场、压舱、马库斯的办公室等等。
我了解这种人的心理。她刚才是这么说的。比较对象想必是俄罗斯军方和情报单位,在那儿勾心斗角是家常便饭。也许缇克拉以前就曾是情报网络一员。那么,表面上她去渗透朱莉亚的组织,爱斐要如何肯定她不会成为双面谍、暗地投靠敌人?
擦过大气层后,尤弥尔缓缓翻转并远离地球、进入新轨道。经过十五还是二十分钟的计算,他们终于确认轨参,结论是接下来不到四小时内若无法有效行动,就会没命。
最理想状态下,核能反应炉减缓尤弥尔速度后只要再稍微调整几次delta V,就能与艾丝接轨。四人纵然期盼一切顺利,但本就不敢太奢望。暗忖能够降低速度和远地点高度就已是万幸。
远地点高度代表轨道最高点与地球的距离,这个数字直接影响尤弥尔在轨道最低点时的速度。它从极高的远地点「落下」,位置比原本的月球轨道还要远很多,原本擦过大气层的速度应该非常可怕。此刻藉由巨大核能反应与大气磨擦力缓冲,减速幅度与下次远地点高度成反比。经过下次远地点的时间可以是好几周、好几天以后,也可能只有几小时。不计算就得不到答案。
答案是几小时。
换个角度看,成果和预期相差颇大。最终总delta V只有目标值的三分之一不到。尽管如此,远地点仍然从原月球轨道外来到仅艾丝绕地轨道高度三倍处。
轨道运行时间和远地点自然也成正比,从七十五天变成八小时。总而言之,施加的delta V相对而言是小的,轨道变动幅度却大得惊人。
但这代表要将尤弥尔带到艾丝轨道需要的delta V是前次引擎「点火」的两倍效率。
而且,比起引擎出力问题,更先决的是活过接下来八小时。
尤弥尔远地点骤降,近地点却没有改变——也就是依旧低得很危险。他们要不赶快想个办法,再度绕过地球时又要将性命赌在大气弹跳特技上。
其实若要排除大气层造成的问题,直接提升近地点高度不但可行,而且简单,在远地点做一次校准精确的小规模引擎喷射就能办到。普通太空任务情况下就是这么直观,尤弥尔计划在此则多出两个考虑因素。首先,既然远地点变低、轨道距离也缩短,通过近地点之后只剩下四个钟头,能调整高度的时间所剩无几。
另一个棘手问题是尤弥尔持续缓慢翻转。除非他们幸运异常,否则核能引擎不可能正好朝向需要的角度。按照计划,在近地点需要执行大规模喷射,那时喷嘴得朝前才能发挥大型减速火箭的功能;但若要在远地点调整高度,需要的是加速,所以希望喷嘴对着后头。无论向前向后,在大冰块不断翻滚的情况下都没办法好好瞄准。
当务之急是启动推进器,抵消不理想的翻转力道,并稳定尤弥尔面向。初次尝试之后,他们发现冰块太大、惯性太强,推进器力道相较之下实在薄弱,以航空术语来形容就是「失去控制主导权」。尤弥尔彷佛在油渍上打滑的大卡车,方向盘能起的作用极其有限。这方面,四人仅有优势是引擎喷射会消耗巨大质量,数吨冰块化作蒸汽、自喷嘴冲出一去不返。尤弥尔逐渐变轻、变得容易控制,但究竟多好控制?也就是何时可以取得主导权?粗估起来至少也还需要半小时。
情况很不妙。尤弥尔号推进器原本设计用于长期航程中渐进式的航道调整,接下来只有三个钟头,完全无法想象如何停止巨冰翻转。翻转并不快,留在指挥舱里若不特别注意,根本不会察觉。可是只要它继续转,下次引擎点火就没有意义。三小时后不点火,再经过四小时又要擦撞大气层,撑过去的话就又争取到新的八小时。纵使能像上次靠弹跳动作勉强脱身,两次恐怕是极限了,第三次大概不会成功。
马库斯在心中将所有因素整理一遍,决定分头进行。迪娜和次郎留在指挥舱的公用层,顾好推进系统,他自己则「上去」与维契斯拉夫设法稳定面向。
相较起来,迪娜的工作很单调。上回通过近地点时引擎点火,冰槽消耗量达到高峰,加上部分运输机卡住,采冰作业一时混乱,她只能见招拆招、尽量处理。很多机器人跑错地方,冰槽有的太满,有的却空着,还要继续凿冰补充、重新分配既有的存量。三小时内整顿完毕并非不可能的任务,却也需要她投入全副精神才能办到。铃木次郎处境类似,反应炉有不少地方要调校,所以两人专心为即将到来的远地点做预备。
如果另一头的两人无法及时稳住尤弥尔面向,他们就等于做了白工。马库斯之所以换位置,也是不希望她和次郎因担忧而分神。然而迪娜写程序或吃点心时还是稍微涣散了一下,忍不住好奇队长和斯拉夫有什么打算。
以消去法判断,工具就是新凯尔德号。尤其已经确认了尤弥尔号的推进器出力不足以解决问题,新凯尔德号的主引擎才有机会,不过它只有一个固定方向,也并非朝着目前需要的角度。
顺着这逻辑思考下去,迪娜不禁紧张起来。说不定与马库斯、斯拉夫两人同处一室反而安心些。
她按捺着好奇心,先确保冰槽存量足够应付远地点的加速操作。完成工作以后还剩下半小时,次郎那边看来也都在掌控之中。
——突如其来的震动透过指挥舱舱壁传来。这下子她总有理由调阅监视器画面、顺便打开语音频道偷听马库斯和斯拉夫在做什么了。散布于尤弥尔表面的机器人是迪娜的眼线,什么地方都逃不过她法眼。即便如此,还是花了几分钟时间才看懂当下是什么状况。
新凯尔德号与尤弥尔脱离对接,而且找不到了。
坐在驾驶座上的恐怕是马库斯。
尤弥尔外面浮现一个穿着宇宙飞行服的人影,利用两只爪蟹做为活动锚点,朝船尾侧「行走」,大概是维契斯拉夫。他不知怎地两脚长出粗白毛,迪娜看了半晌才会意,原来斯拉夫拿骚带将脚掌与爪蟹捆在一起,「白毛」只是索带突出的部分。他做法这么随便,老派NASA工程师知道了大概会从坟墓里爬起来骂人,可惜经过磊雨肆虐,大概连坟墓也毁了。最近两年,特别是最近两周,这种临机应变、创意工程已是常态。
她也因此更想知道马库斯究竟想做什么。假如斯拉夫都把念头动到机器人和索带上……
片刻后,驻扎在冰块后方的一只巴克的摄影机照到新凯尔德号,位置在尤弥尔边缘与喷嘴大洞之间。小船约莫悬浮于一百公尺外,姿态控制推进器*断断续续喷出白烟,试着跟紧缓缓翻转的巨冰。是马库斯手动驾驶。这需要高明的技术。
* 姿态控制(attitude control)即利用力矩控制飞行器姿态角变化(速度修正、轨道修正和位置保持)的机制。
空间几何有些复杂,不过迪娜猜想,维契斯拉夫的目标应该也是新凯尔德号对准的部位,两人分头行动,朝同一个地方下手:大冰块最外缘角落,糖面包圆锥比较宽那一侧的不规则形凸起。埋在冰块底下有个与汽车大小相仿的结构支架,用来固定许多锥形小喷头,它们就是尤弥尔号的推进系统组件。由于威力太弱,没办法达成四人期望的效果。迪娜找到另一台摄影机继续观察,看见小喷头其中两个持续吐出蓝白色火焰,全力燃烧。这违反原本的设计,可是尤弥尔号的姿态控制系统计算后判定,必须不断朝那两个角度施力才符合计划目标,也就是保持船的「鼻子」指着前面,火箭喷嘴指着后面。
迪娜了解了。而且听见的对话内容也证实她的猜测。马库斯与维契斯拉夫交谈起来混杂英语、德语和俄语,但迪娜的脑袋能够模拟出此刻马库斯隔着新凯尔德号看见的尤弥尔是什么模样:这颗庞然大物形状隐约像根箭头,表面黑漆漆,但在前端和几个角落闪着白色光芒,并喷出热气,因为系统自动控制下推进器一直喷射。有时候是点放,有时候则长时间发动。持续燃烧的推进器在一片昏黑的太空里想必非常醒目。
马库斯不必费心计算尤弥尔的转动,不必知道自旋速率、三轴线或力矩就能解决问题——其实他连平板计算机都不必碰,只需要在大冰块外面绕两圈就能直接看见哪里的推进器完全没停下来,也就是出力不足、系统过载的征兆。当然,那也就是新凯尔德号大引擎最能帮上忙的角度。
问题在于,怎么帮?
画面被一团模糊灰影遮住了几秒。维契斯拉夫经过镜头前方,重新对焦之后可看见他从腰上取出钩环、扣在冰层的凸起处。隔着收音,迪娜听见他喘息。斯拉夫左手稳住身子,右手伸向支架,摸索一会儿后似乎找到什么,手臂摇摇晃晃地在那边操作了大概一分钟。
推进器喷射像噎到似的熄了。
「好了,」维契斯拉夫开口。「抱歉,活门黏住了。」
「快点离开,tovarishch(同志)。」马库斯回答。
「遵命。」斯拉夫解开扣环,靠脚上绑着的爪蟹远离支架,走动姿态吃力而迟缓,好像每一步都踏进热焦糖内。「动手吧。」他说完以后又补了一句,是德语。但迪娜能肯定,那意思是反正不成功的话我们都要成仁了。
新凯尔德号离开镜头范围,迪娜花了些时间重新追踪。小船正在逼近尤弥尔,看似要朝方才斯拉夫关掉的两个推进器喷嘴中间直接顶进去。
马库斯的计划至此显而易见,但实在乱来。为了以新凯尔德号取代无法成事的小型推进器,他得将船固定到需要的角度,也就是那两个持续启动的喷嘴中间。到这里没什么疑问,不过接下来他就得在新凯尔德号与巨冰之间建立力学链接,否则大引擎的推进力也无法传递给尤弥尔。
为此,他打算直接开小船撞大船。虽说并不是快速冲撞,而是像拖船从侧面轻轻抵着油轮那样协助停泊,但总而言之是用撞的。宇宙飞船原本可不是设计用来干这种活儿的。
迪娜牢牢掐着平板计算机边缘,捏得手都疼了。还好在最后一刻,马库斯启动减速推进器,新凯尔德号没有真的用力撞上来。尽管如此,她感觉到、也听到了冰宫墙壁碎裂的回荡。其实之前几个钟头就有听见过,只是迪娜没特别追究原因,换句话说,马库斯已经重复这手法不只一回。
而他瞄准支架从冰层表面凸出的地方,也是方便新凯尔德号的鼻子可以嵌进去固定,并传递推进力。目前只有新凯尔德号的后侧推进器施力,但透过前方玻璃看得到马库斯,他按着触控屏幕,也就是新凯尔德号的操作面板。迪娜能推敲出他的下一步。
调出尤弥尔的姿态控制系统接口后,她果然看到疯狂的一幕:巨冰周围所有推进器都点燃了,图示惊悚地提醒着他们推进剂短缺、预备时间不足、喷嘴过热,还有马库斯才刚撞过的那一块,它直接亮红灯,表示失去系统联机。从屏幕最底下的图表和3D模型能够判断现在位置与计划位置的差距有多远。
她又听到吱吱嘎嘎的磨擦,还有哔哔啵啵的爆裂,紧接着周围船体旋转。
影像上,新凯尔德号浸沐在白光中,主引擎火力全开。迪娜瞥一眼姿态控制体统,接口显示状况好转。
「不错,」次郎开口。「可是好像又要转过头了。」
「我时间算准就不会,」马库斯回答。「在远地点点火时应该能正好对到角度,之后的确转过头了,但也争取到足够时间修正——」他的句子停在惊呼与碰撞声。马库斯用德语咒骂,然后通讯中断。
镜头里,新凯尔德号机身歪掉,引擎暂时熄火。
嵌入的支架结构承受不了大引擎制造的推进力,于是凹陷,因此新凯尔德号往旁边倾斜,几乎整个倒在冰层上。原本架在那儿的小推进系统被夹在新凯尔德号与尤弥尔后侧之间。
「有外泄,」次郎淡淡道:「不知道是气体还是烟雾。」说得没错。尽管烟气在太空的动态与在大气层、引力圈内有所不同,肉眼很难立刻判断,但仍能肯定有什么物体正在燃烧或闷烧,而且就在新凯尔德号船壳上,距离马库斯驾驶座不到一条手臂远。
维契斯拉夫说:「推进器喷嘴温度还很高,船壳被烧熔。」
马库斯回复通讯。「次郎、迪娜,你们先准备在远地点发动引擎——」他喉咙一紧,咳了好几下,再出声时像被勒住喉咙。「剩下大概两分钟,先专心处理好,赶快启动程序。我这边有维契斯拉夫帮忙就可以了。」他又干咳,彷佛咽部抽搐。「我先断线。」
迪娜不顾命令偷看对准新凯尔德号船首的画面。虽然只隔前窗,却也找不到马库斯的身影,只有浓烟及烟幕后面摇曳朦胧的火光。
迪娜觉得彷佛一块砖头砸上前额。她手扣桌子、闭上眼睛,热泪与鼻水从心底涌出。
「迪娜,」次郎出声。「进行运输机确认作业。」
她睁开眼睛,但屏幕一片模糊。
「别功亏一篑,」次郎说完后摀住耳麦不让声音传进去。「他可能还听得见。」
迪娜输入指令。「一号机,」她说:「启动。」然后按下按键。
两人一台一台处理,她也逐渐冷静。次郎细心有效率,静静地完成所有程序。反应炉如期望全速运转,迪娜不忘大声报告,或许马库斯能听见。
可是当她转头,以为能够看见马库斯长眠之处,那个冒着黑烟的棺木除了弯曲的支架外什么也没了。维契斯拉夫一手搭在上头望着后方,背景是核子引擎喷出的蒸汽,体积之大,可以媲美曼哈顿。
「斯拉夫?」她问:「怎么——」
「滑出去了。」维契斯拉夫回答。「引擎点火后,我们这边加速,新凯尔德号没办法跟上。」
「那——」
「被卷进蒸汽,吹到后面,我已经看不到了。」
「噢。」
「迪娜?」
「嗯?」
「在那之前他就断气了。」
「要不是因为结局如此不堪凄凉,过程简直就是闹剧一场。」朱莉亚盯着新凯尔德号回传的最后一段影像。目前小队与方舟失去无线电联系。
她的非官方营运总部后来被称为「白舟」,里头许多人围在她身旁,大家或点头称是,或喃喃附和,都观看了泰维部落格上发表的尤弥尔惨案报导。这篇新闻几秒钟前刚释出。
唯一例外是缇克拉,有件事情令她分心:舱壁上的蓝色纸胶带贴着一张纸,上头印了象征美国总统权威的玺章图案。现在人类文明应该只剩下两台打印机,而且都在艾丝。以消去法判断,眼前这张应该是磊雨之前旧地球上就打印好的,还看得出那台打印机的绿蓝色墨水几乎用光。这纸历尽沧桑,撕成两半后又重新黏合,折过揉过再摊平,边缘经过反复黏上拔下,变得毛毛的、不平整;玺章图案下面偏右的地方有个椭圆形褐色污渍,大小像是成人拇指留下。应该说缇克拉肯定那就是指印,多看几眼后还能保证那是血手印。
她望向朱莉亚,这才发现前美国总统也正在期待着自己响应。但缇克拉和一般人不同,心里毫无压力,不认为自己有义务满足对方期望。最后反而是朱莉亚自己别过脸改口。「而且这篇文章的内容真难理解!」
「是有点拗口,」朱莉亚的一个副官出声。年轻男性,美国腔调,是MIV工程小组一员。他语气中透露笑意,似是觉得居高位者用这种语言诱导众人很滑稽,以自己的才智不可能上当。「简单来说,就是船壳用近似塑料的材质制造,温度过高就会——」
「塑料被烤熟,这我懂。」朱莉亚打断。「不只会熔化,还很臭。」
「新凯尔德号倒下去之后,船壳接触到喷嘴,喷嘴温度非常高。」
「可是按照报导说的,维契斯拉夫应该已经关掉喷嘴了才对。」
「就算关了也不会立刻冷却,喷嘴那时候还很烫,所以能烧熔船壳。一开始会先冒出大量有毒气体,单是因为这点他就活不下来。接着船壳真的烧穿,空气也会全部逸失。」
「真可怕——假如事情经过真是如此。」朱莉亚视线扫向缇克拉,想从来客眼里找到蛛丝马迹,证明在位者造假。但缇克拉神色毫无破绽。「——也不禁令人怀疑我们为什么沦落到今天这种处境,竟需要使出船撞船这样夸张到极点的手段!」
又一阵议论纷纷。
朱莉亚趁胜追击。「更何况,在我看来这根本没有解决问题!」
「已解决,」缇克拉开口。她英语很流利,也知道大部分人这时会说「问题已经解决了」。但她刻意省略非必要的字词来营造气氛。以英语为母语的人总是对这种气势又敬又畏,于是这种说话模式成了俄罗斯人的骄傲。云方舟的官方语言为英语,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但语言会随时间生长变化,俄罗斯人就努力将自己习惯的句型词汇灌输进去。「引擎点火成功。」她补上。
「但船还是不停翻滚、无法控制啊!」方才自视甚高的美国男孩反驳。
「翻滚减缓,」缇克拉回答。「不成问题。近地点提高,修正时间充裕。」
「怎么修正呢?马库斯亲手撞坏外部推进器了啊!谁会犯下这么蠢的错误啊?现在只有两组推进器,三轴运动没办法靠两个方向的推进器去控制,这是物理学基础概念!」
「基础概念正确,」缇克拉说:「翻滚透过斜向喷嘴抵消。」
这话令在场众人哑然无语,只有朱莉亚身旁对火星计划充满兴趣的华裔舟民李建宇看上去听得明白。缇克拉朝他点点头。「待会儿问他。我时间有限。」
「是,缇克拉,我们非常感激妳能腾出时间。」朱莉亚回答。
缇克拉很想赏她巴掌,手还真的抽动一下。如果刚才朱莉亚语调真心也就罢了,但现在意思分明是看你们能无视我多久,也该派个有头有脸的人过来了。缇克拉几乎能透过身体感受到这种思想以朱莉亚为中心朝舟民扩散的氛围。
与云方舟多数人相同,缇克拉穿着一袭连身工作服,口袋、夹层、吊挂的皮套很多。她身上有把四英寸长的双刃刀,插进JBF心脏只是举手之劳,她也真的分心片刻思忖这可能性。朱莉亚不大可能预料到会有公然刺杀这种事——然而对象工于心计,并非十拿九稳。
于是缇克拉回答。「状况觉察系统有没有问题要报告?反复断线很多次。」
朱莉亚抿着嘴唇,看似得意,视线飘向史宾赛.关史塔夫。
「我没注意到。」史宾赛回答。这句话像是掉进沉默深渊,激不起半点涟漪。
缇克拉耐着性子等待。对方很快就会按捺不住冲动,想要炫耀自己的技术。她接受过的谍报训练并不算多,只是些基础课程和书单,原因也很简单:缇克拉这个人太引人注目,并非称职的间谍,除非改采好莱坞标准。真正的间谍不该引人注意,所以她被换到别的工作岗位,成了奥运选手,这时鲜明的个人特质就有益无害。尽管如此,缇克拉还是学会基本原则,面前就是典型情境——人总是好大喜功,会为此走漏风声、赔上前程。
她望向史宾赛。但史宾赛并不像多数人那样立刻闪避视线交会,反而笑着回视。
「以你的背景而言,」缇克拉说:「很奇怪。」
「此一时彼一时啰。」他回答。
「回到此行目的。」她改口后,朱莉亚与史宾赛立刻交换眼神,缇克拉视若无睹。「基于安全考虑,需要确实掌握人员与元舟的对应关系。我们理解有人想换位置换环境,但会造成安全问题,例如若元舟遭流星击中、空气外泄,我们需要掌握内部人数、医疗需求之类。体型也影响空气消耗速度。」
朱莉亚点着头。「我懂妳意思,缇克拉。不可否认,目前舟民社会外围确实存在一种较为自由奔放的风气,觉得受到艾丝高层忽视、忿忿不平。人员在元舟之间往来迁徙,乍看之下是无害的反抗行动,但如妳所言,其实忽略了潜在的安全危机,这么做不妥当。我想会有这种现象,主要原因牵涉到我们实际上究竟面对多大风险,截至目前为止大家一直受限——」
「我们一直把自己关在危险区里面。」拉维.库玛插嘴。
「嗯,谢谢,拉维。然后高层今天公布一套,明天又换另一套说词。」
「统计数据。」缇克拉回答。
「一而再、再而三都是这个理由,怎么——」
「言尽于此。」缇克拉说完以后,眼珠子却朝舱壁上摄影机转过去朱莉亚这回可没别过脸,几秒后瞟了史宾赛一下。「缇克拉,刚刚我们没有正面回答有关状况觉察网络的问题,史宾赛这人顽皮,跟妳开了个玩笑。不过我想,告诉妳也无妨。藉助史宾赛的技术,我们确实可以切断与觉察系统的联机,因此正常对话也不要紧,没有谁能幕后监听——现在就是断线状态,无论妳说什么都不会从这条元舟漏出去。」
缇克拉煞有其事地朝朱莉亚身旁的党羽跟班一个个打量,然后翻了下白眼。
「大家出去吧!」朱莉亚命令道:「史宾赛,你也是,我和缇克拉私下谈谈。」
等其他人从仓鼠管钻进七联的其余元舟后,缇克拉才开口回应。「情资品质不佳。」
「我知道,」朱莉亚回答。「无中生有重建情报网很不容易,只能将就现有资源。他们太年轻、不够世故,而且活在网络时代,所以口无遮拦,成不了气候。我们需要有经验、已培养出本能反应的老手帮忙。」
「不只如此,」缇克拉说:「显而易见。」
「哦?」朱莉亚瞇着眼睛。「我错过什么明显的事?」
「泽克.彼得森不能信任,不可透露情报。」缇克拉回答。「除非想反间,那可以利用。」
爱斐、泽克、缇克拉事前讨论过策略,泽克一点也不介意被讲成叛徒卖掉,反正对他个人差别甚小。要朱莉亚相信缇克拉是个高明间谍,总得有点筹码,换作冷战时代,这伎俩是小儿科,幸好冷战已经结束,现在不过是个一千五百人的小镇冒出个前镇长捣乱。
朱莉亚微闭双眼、淡淡点头,似是被挑起了兴趣。「我也怀疑过,」她响应。「看上去就像是做个样子,想敷衍一下。」
「与我缇克拉无关。」
朱莉亚听了颇为满意,稍稍靠近后伸手轻触她前臂。「缇克拉,妳直来直往,这点令人欣赏。」
「嗯。」两人之间出现一段紧绷的沉默,缇克拉又开口。「妳很沉得住气。」
「一定程度内。」朱莉亚回答以后脸色骤变,彷佛整张脸蛋经过重铸烤漆。「可是不能再延宕。马库斯这么一走,情势完全不同了。之前舟民社会还期待英雄凯旋归来,爱斐本来只是代管,她是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既然马库斯死了,眼看爱斐重掌大权,想必萨尔也会从内容暧昧不明的宪章里头挖条文给她的地位背书。然而,治理权的正当性来自于受治理者的支持,接下来她势必得巩固领导地位。这个阶段任何细微、象征性的事件都能发挥最大效果,也因此,缇克拉,接下来几天是关键。准备已经就绪,三天后会有一批元舟脱队行动,展开前往高轨道的壮阔旅途。之前的统治阶层抗拒全面群行策略,认为集权控制是唯一手段。但舟民社会已经觉醒,发现以小行星为盾牌根本没用,留在这儿只是等死,我们必须突破现状。」
「脱队元舟能存活,印证普民预测错误。」缇克拉点点头。「统治中枢崩溃。」
「届时才真正符合了云方舟宪章的精神,」朱莉亚说:「而不是任由萨尔.郭典恣意诡辩。缇克拉,我相信妳知道宪章里头明确规定要组成安全部队,而且不是马库斯凑合的这种禁卫军,是实质意义上的警力。除了妳之外,我真想不到更适合的负责人。」
「大鱼上钩。」史宾赛.关史塔夫与朱莉亚一起目送缇克拉搭上飞艇,推进器喷射几次后自视野消失。
「嗯,她是买单了。」朱莉亚附和。「不过史宾赛,你语气那么得意,未免太过轻敌。现在我们反而更加确定爱斐并不好对付,居然有办法争取到缇克拉这样性格的人去支持她,还连手使出这么缜密的计谋要渗透我们组织。」
史宾赛耸耸肩。「照刚才状况看起来也没多缜密,挺容易看穿。」
「说得容易,」朱莉亚回答。「前提是你在香蕉房里装了窃听器,我们已经知道他们所有计划。要是没这情报,史宾赛,你有把握我们能摸清楚对方的底?在我看来,缇克拉十分高明。」
「要多提防她。她真的不喜欢妳,身上最少有一把武器。」
「感谢皮特.史塔林,」朱莉亚说:「我也有。」她从随身包内稍微掏出小左轮手枪,只让史宾赛看见枪柄就立刻收回去。
「不是侮辱妳的智商,」史宾赛又开口。「但还是提醒一声,在宇宙飞船里用那玩意儿的后果挺糟糕。」
「多谢提醒,而且我也亲眼看过那情景。你知道吗,其实空气流失速度没有想象中快。另外,印象中这些子弹经过特别设计,接触物体以后会延展,比较不容易穿出人体。」
「那就好。」史宾赛说:「不过也要妳命中喔。」
「假如非得对上缇克拉,」朱莉亚回答。「我不会打歪。」
迪娜一心只想睡觉。新凯尔德号离开艾丝后,她没有连续睡眠超过四小时过,昨天更是凄惨。另外,说来奇怪,但她觉得非得睡上一觉才能好好哀悼。理智上,她认知到马库斯死了,情感上却好像还没接受事实。
而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再这么下去,她永远无法处理那情绪。引擎点火成功、尤弥尔的近地点高度提升,之后不必再担心大气层。可是巨冰还在翻滚,只是速度减缓。维契斯拉夫还没进来,只是靠绑在脚上的爪蟹继续走动。
他开始舱外作业时从新凯尔德号气闸出去,现在新凯尔德号已经成为宇宙垃圾,他的补给存量越来越低,必须在氧气耗尽之前进入尤弥尔号指挥舱。虽然指挥舱被埋在冰下,但突出的「鼻子」除了对接埠,旁边也有供航天员进出的气闸。原本只要穿过那儿就能到舱内顶层正常呼吸,可是他没忘记先到侦测器前面检查,结果发现宇宙飞行服上好几处有强烈放射性反应——基本上,只要和冰层接触就会受污染。
「我之前就担心这状况,」次郎说:「可是也没办法了。」
「担心什么?」迪娜问:「我还以为外头应该算干净。」
「原本还好,」次郎回答。「可是我们在近地点点火的时候,喷嘴朝前、却又受到大气阻力,蒸汽有一部分被吹向后方、落下堆积。目前尤弥尔表面到处都是放射性落尘,有些沾黏在斯拉夫的宇宙飞行服上。」
「那他得脱掉。」
铃木次郎耸肩道:「宇宙飞行服能挡住大部分贝塔粒子。」
「我是说,得在氧气耗尽之前脱掉。」
「这倒没错。」
「所以得让他进来。」
「也没错。」
「但是放射性物质也会被带进来。」
「然后我们几星期之后才死,到时候任务应该也完成,或者就确定失败了。」
不过,最后他们想出不用死人的办法。先将足够食物饮水、盥洗用品、睡袋之类日用品搬上楼,然后在指挥舱顶层和次层之间的舷梯黏上塑料布隔绝。维契斯拉夫穿过气闸之后,有几分钟时间赶快脱下宇宙飞行服、塞进气闸关好,贝塔粒子就被挡住大半;接着再换下衣物,反复以湿纸巾擦洗身体,废弃物全部丢到气闸,然后再度紧闭。
可惜之后他呕吐了。
于是,不得不将指挥舱顶楼和斯拉夫本人视为已受污染。顶楼可以放弃,次郎和迪娜别上去就好,单靠那块塑料布隔绝可能还存在的放射性物质,直到返回艾丝,或者小队全灭。空气靠维生系统循环输送至各层,他们只能期望滤网滤得掉游离放射尘。
尽力而为以后,三人关灯就寝。就连闹钟响了迪娜也没醒,醒来赫然发觉自己昏迷十二小时。
她起初的反应是不知马库斯在哪,然后伴随一股讶异,想起他死了。迪娜彷佛被人狠掴一巴掌,伤痛泉涌而出。那痛揭开深沉的恐惧,原点之后,她很久没经历这种情绪了。不是穿越近地点之前那种探索冒险、刺激高亢的恐惧,也不是听杜比宣布磊雨后在思考和抽象层次的恐惧。是种病态、而且与抑郁密不可分的恐慌,彷佛孩子失去双亲,或者更贴切比喻,是长子或长女意识到养家重担落在自己肩头。马库斯走了,但方舟不能没指挥官,总得换人接棒,偏偏可能的人选——尤其里头最积极的那些家伙——他们的决策思维很不可靠。迪娜当然因为无法再看到、再拥抱马库斯而感伤。但她之所以像个胎儿蜷曲起来,却是因为受不住那庞大使命感的重量。能承继使命的只有自己,爱斐,杜比,以及少数可信赖的人。
次郎「爬」进公用层,一如往常迷失在他屏幕里那些玄之又玄的图案,形状缩小映在远近两用眼镜上。来到太空一年后,他度数不断加深,幸好艾丝后来增置了光学镜片研磨机,他就是头一位客人。若不能生产镜片,云方舟很多人在本来的眼镜裂开或磨花后就会失去工作能力。机器是军用规格,制品只有一个款式,换言之,几年过后所有人的眼镜会长得一模一样。几十年、几百年以后的人口成长与经济体系将会是个有趣议题,这也决定了何时会有够大的市场支撑眼镜业开发不同造型。
他抬起头,隔着镜片光影望着迪娜。「我让妳多睡会儿,」次郎开口。「机器人看起来运作正常,我这边计算做完之前也没别的事情要忙。」
「那算好以后?」
「就让翻转停下来,」次郎说:「才能最后一次点火煞车。」
这么解释迪娜还能听懂:尤弥尔处于安全轨道,暂且无需顾虑坠入大气层的情况。问题是,它仍旧过快、过高,无法和艾丝会合。原本的计划必须贯彻执行,经过近地点时发动引擎减速,或许一次、或许两次,直到能够接轨艾丝。前提是喷嘴朝向前方,而且不会乱动。
「推进——」
「毁了。」次郎回答。「只剩下另外两组。」他们明白对方说的是尤弥尔外部的小型推进系统,原本应该靠它们来稳定面向。「没办法,是必要之恶,」次郎补上这句话,不知是否怕迪娜以为队长人都死了还要受批评。
「能不能送过来——」
次郎点头。「假如我的计划失败,原本是有可能组装MIV、找人开过来会合协助。不过没有新凯尔德号,也就没有无线电通讯,所以实际上无法协调。」
「你的计划是?」
「利用妳的机器人改造喷嘴形状。」次郎举起手掌,像是刀刃指着天花板,然后稍微扭动指节,形成浅浅的弯曲。「不需要对称。」
「类似斜接排气管?」
「没错。如此一来,只要发动主推进器,喷射就会改变方向。如果角度计算正确,我们可以取回大部分控制主导权。」
「——也有可能取回太多,」迪娜说:「修正过度。」
「一步一步来。」次郎回答。「只要方向有改变,就会造成一点点修正,慢慢调整下去,最后可以抵消翻转。会需要好几次重复作业,但做得到。我已经做过模拟。」
迪娜坐到三联式屏幕前面打开窗口,确认机器动物园的营运状况。有一些在外头晒太阳充电,有一些在里面从反应炉汲取养分,还有些正为了下一次引擎点火努力挖掘,最后则有一批继续为喷嘴塑形。负责塑形的多半是球虫。一直以来,它们按程序命令维持喷嘴形状对称,以免喷射角度错误,不过次郎已经将计算出来的新喷嘴形状寄过来,修改幅度比预期小得多。毕竟引擎出力非常强大,一点点偏斜就能造成很大影响。「下一次近地点还有多久?」迪娜问。
「才刚通过一次,所以大概还有八个钟头。」
◈ ◈ ◈
云方舟指挥官最重要的职责——重要到马库斯曾经一反常态在爱斐面前用了「神圣」这种形容词——就是随时掌握火流星扫描动态。艾丝有许多长距离雷达与光学望远镜组成情报收集系统,普民有极高比例成员每天就是监控数据,或维修与制造相关设备。数据输入从不间断,需要有人将之切割,做成定期报告,显示在屏幕上给马库斯或爱斐阅读。每个轮班一开始,也就是点○、点八、点一六时,要实行火流星扫描审查。爱斐醒来时立刻读取一份,在她的「中午」收到另一份,睡前出现最后一份。每次报告内容简述接下来八小时内有没有火流星逼近的危险,并针对云方舟应如何运作、如何避免擦撞提出建议。为了闪躲流星,每天通常都要启动引擎数次。现阶段政策以「默认模式」为主,也就是云方舟各单位动作路径经由轨参仪发布,系统自动执行,除非指挥官主动介入。主动介入的理由多半是两块石头同一时间袭来,必须做出抉择。磊雨以来,类似状况已有两回。事前都要进行数百次沙盘推演,研究如何不被逼到死角。
能够在八小时前就被侦测到的火流星体积都不小。小石头则时时刻刻到访,接触前几分钟或几秒钟雷达才有反应,因此每个整点也有简报整理出过去六十分钟内已发现、而且值得注意的石块,指挥官、或指挥官休息时的代理人只要每小时花点时间检查,并不会耽搁其他工作。然而,有时雷达捕捉到被大家开玩笑说是「怪胎」或「特快车」的石头,角度特别古怪,或者速度奇快,令人咋舌。这种情况必须立即通知指挥官,接着发布警报、规划回避行动。警报结合美国中西部小镇龙卷风警笛和《星舰迷航记》的红色警报。就寝者被唤醒,非必要乘员自风险较高的大轮撤离,各区块之间舱门封闭,预防舱壁破损、导致气体外泄。舟民也会采取类似措施,虽然元舟更禁不起火流星撞击,但相对机动性较高,怪胎接近到能够精准推算轨参时,数据会自动进入系统,轨参仪判断出所有承受潜在风险的元舟,从整体角度计算出解决方案,各舟移动到较安全、而且不会相互碰撞的航线上。平均起来,这种事情每天有一到二次,但恶魔藏在统计细节里,曾经连续三天都没有特快车经过,也曾经二十四小时内连续五班车。前者在太空脸书发酵,很多人认为管理阶层是夸大其词,强调威胁性,不过是想要求舟民屈从;后者导致泰维.普劳斯在部落格发文,要求普民为系统预测失灵出面解释。
某次警报过后翻看事后舆论反应,爱斐注意到泰维的部落格上面出现一篇访谈,受访者是奥芮卡.伊克。
「奥芮卡应该好好研究部落客这种生物,」爱斐读完之后如此评判。她摇摇头继续说:「我还以为她应该最懂这种事情才对——不是受过很多公关训练吗?」
她说话地点在香蕉房内,在场人数于过去几分钟内缓缓增加,因为特快车警报而离开的人又一个个返回。最后进来的是缇克拉与跟在后面的汤姆.凡.米特,以及马库斯选出的维安队员。露易莎和萨尔已经在里面,杜比则传讯息表示会缺席。他得分析警报后出现的新数字。
「或许她放下了戒备,」露易莎指出。「以为真只是闲话家常。」
「妳读了?」
「稍微瞄了一下。」
「说的是?」缇克拉问。
「奥芮卡针对群行理论和我们的未来策略讲了很不负责的话,被泰维拿去大做文章。」爱斐解释。
「妳打算做出回应吗?」萨尔询问。
「不。」爱斐回答。「嗯,尤弥尔这个议题要是持续下去,会造成所有人对大跃升的焦虑,每次有石头靠近,焦虑感就拉高一些。唔……其实也就只有成功或失败,要是不可行,那也别无选择——就是弃车保帅而已。」
萨尔点头。「麻烦的是,尤弥尔计划要是失败,对舆论会造成很大冲击。」
爱斐跟着点头。「对,情势越来越明显。即使斜接喷嘴没用,我们还有MIV这个后备方案。个人估计一周内可以与尤弥尔会合,展开大跃升的前置作业。」
她做了手势,要才进来的几人在桌边找位置坐下。「刚好带到今天开会主题,」爱斐继续。「我们知道JBF的计划了,大体而言就是准备几艘元舟,储存几周补给,收到信号以后会脱离艾丝管控、径自攀升轨道,如果不消耗大量推进剂,我们追不上。对方的长期着眼点是什么,目前无法肯定——说不定根本没有想那么多,但我猜测朱莉亚主要只是赌一把,等到有人活着回报说『来吧,这边很安全!』就会鼓励其他舟民追随。他们很清楚一旦离开群行,这边就没办法做什么处置,现况下是否留在云方舟,元舟乘员可以自己决定。」
「听起来妳想改变现况?」露易莎语气有点锐利,目光扫过缇克拉和维安队员。
「得不到关键物资就无法离开,」爱斐回答。「更何况,总不能任他们予取予求。现在证据确凿,太空脸书上都在公然讨论去哪里可以摸走盒装电池或空气滤剂。基本方针很单纯:严重的囤积行为已经留下纪录,一小时后,我发表公开声明,解释方舟宪章内关于窃占公共物资如何规定,给予二十四小时宽限期交出私藏的物品。时间一到,缇克拉带队前往那条被当作仓库的元舟,查扣不法囤货、维持秩序,萨尔以检察官身分采取对应行动。」
「人都已经被关在锡罐子里了,妳还能怎么囚禁?」露易莎问:「我们也没有货币,妳要收什么罚金?」
「只能随机应变。」萨尔说。
缇克拉盯着他,拇指一比,横切过自己咽喉。
「看来是肯定了。」朱莉亚说。
她和史宾赛.关史塔夫浮在白舟中间,身旁有台笔电,喇叭播放出香蕉房的声音。两人听着对方散会,三三两两边聊天边离开。史宾赛将计算机拉过去,按了几次按键,调成静音。
「之前就说了,大鱼上钩。」
「除非,」朱莉亚说:「他们一开始就知道我们监听香蕉房,刚才那些对话都是演戏。」
史宾赛嘴角上扬。「妳危机意识过头了吧!我还以为自己病情够重了,没想到——」
「开个玩笑罢了。」朱莉亚赶紧打断。「史宾赛,时机成熟,我认为刚才听到的内容可信,该通知火星派同志了。他们准备好了吗?」
「嗯,一直待命着。」史宾赛说完就用手机传讯息召集队员。
火星派都从同一条仓鼠管进来,花了些时间才让人类第一支红星探勘队成员全部入内:依旧负责医疗的凯瑟琳.奎恩医师,总指挥拉维.库玛,科技事务交由李建宇处理。美籍MIV专家保罗.福瑞尔是总工程师。四人与其余元舟内等待的二十个舟民誓言不在锡罐里虚耗人生,如果不能自由行走在火星土地上,也宁愿为这梦想舍弃性命。尾随四人进来的还有几个是朱莉亚的「幕僚」。
朱莉亚为会议做了简单开场,接着郑重宣布火星任务开始。众人在零重力下击掌欢呼、彼此拥抱,然后陷入一阵尴尬沉默。她直接点名。「保罗,想必等待的时候你已经将最新状况告诉大家,不过可不可以也告诉我MIV目前的进度?」
「好的,总统女士。妳应该有听说才对,他们尝试稳定尤弥尔的方法——」
「——是个冰雕的鲁布.戈德堡*机械。嗯,我知道。」
* 漫画家鲁布.戈德堡(Rube Goldberg)作品中出现的机械设计复杂,却只用于如倒茶、打蛋之类的简单工作,后世便以此称呼混乱或荒谬的系统。
保罗咯咯笑,露出很大一片牙龈。「所以也不意外,上头的人有点紧张,吩咐我们生出个后备方案,有必要的话直接去把尤弥尔那大胖子拖出火场。嗯,那对我们火星派是机不可失呀!妳也知道,这计划我已经筹备好几年,原点之后就一边开发MIV一边顺便做规划,现在正好有机会当作使用案例偷渡进去。」
「使用案例?」
「假设使用情境后,会预先制作不同版本的MIV。」史宾赛补充说明。
「总之,我们会有借口取得特殊零件,像节流式落地引擎、风阻材料之类,原本一直没办法拿到。」保罗继续说:「这下子组装红星漫游号不成问题了。」
「红星漫游号*?」
* 原文Red Rover,和知名休旅车品牌Land Rover相仿。
「嗯,我们给船取好名字了。」
「我觉得名字还是要传达行动精神比较好,」朱莉亚说:「像是先锋什么的。」
气氛又尴尬了。这回是卡米拉打破沉默。「我待会儿就拟一张表,多些名字给妳选吧,总统女士。」
「谢谢,卡米拉。保罗,也请你见谅,这次任务不只是科学层面,也具有非常大的象征意义,我们必须对其他舟民传达正确讯息,鼓励他们勇敢加入。」
「没问题!反正只是个名字,」保罗回答。「先当成计划代号吧。」
「当作代号也不好,」史宾赛开口。「因为一听就——」
「这事情先搁着。」朱莉亚催促。「保罗,你刚刚提到船只设计的部分?」
「已经好啦。一个工作天而已。有些小地方要配合我们手边有的材料和物资微调就是。」
「非常好。」
「只有设计可没办法生出船,」保罗说个不停。「直到几天前,终于有机会实际组装推进系统。之前动手的话爱斐一定会震怒。」
「除了那些只会唯唯诺诺的人,谁怕她来着?」朱莉亚一番话威严十足,只有对活人丢过核弹的人才有这般气势。
保罗干笑两声。「妳懂我意思——那儿像鱼缸,什么秘密都瞒不住!所以妳可以想象,接到命令要组装MIV去救援尤弥尔号,我真是笑得合不拢嘴啊。」
「规格很接近?」
「够接近了。两者使用相同主引擎,至于推进器组合、控制系统和维生装置原本就都标准化,每个使用案例都一样。不同的只有程序参数,改改配置文件罢了!」
史宾赛明白朱莉亚未必听得懂,便从旁解释。「好比红星漫游号,或者看改成什么名字,与派去救援尤弥尔的船有相同DNA,可以下载改造。」
不想深究的朱莉亚又问:「元舟呢?七联与三联?」
「唔,元舟原本就已经能够独立运作,容纳二十四个火星人和需要的维生素也绰绰有余。东西也都准备得差不多。」保罗两手往周围一摆,白舟里头堆满装有食物和各种补给的袋子。
「嗯,」朱莉亚回应。「不过成功关键在于如何将东西从群行内的原始位置搬到你正在组装的机器上。目前轨参仪不会有什么动静,但要大量移动的话,应该很容易被发现才对?」
保罗.福瑞尔脸上笑容有点僵硬。「我觉得直接冲过去就好。」
「我有更好的办法。」史宾赛.关史塔夫说:「利用特快车警报,明天就能成行。」
「怎么预测警报时间?」
「小事一桩,」史宾赛回答。「微调就好。」
◈ ◈ ◈
迪娜梦见火星好几次。
身为小行星矿工,她本来对遥远又不宜人居的红星没有多大兴趣。原点之前,由于政治角力上火星殖民和小行星矿业两者争夺的是同样的关注和资源,她自然而然对于主张开发火星、环境改造的派系抱持怀疑、甚至蔑视态度。矿工派的目标是以更容易取得的资源,建造更多适合居住的太空殖民空间,最好能模拟完整重力、具充足水源与新鲜空气。
这两年没人再提起了,但火星时不时仍出现梦中,最近甚至渗入白日梦里。差不多三年,迪娜无缘降落在任何星球,没有天际或地平线可以眺望。理智分析起来,她相信自己直至死亡都不再有机会。云方舟现在每个人都一样,这辈子只能住在与避难所、实验室或医院地下室无异的环境。最多最多,就是透过小小的舷窗看星星。原本还有蓝、绿、白三色的地球给人想象慰藉,后来那颗橘色火球太不堪,多数人下意识别过眼。谁也回不去了。想要在老死前好好散个步的话,唯一寄托就是火星——即便完全不实际。太空脸书、方舟网络上如雨后春笋冒出的许多部落格有丰富讨论,新凯尔德号没飘走之前还能与云方舟进行网络传输,迪娜的平板计算机上储存了一些内容,最近偷闲时会点开来看。
至少最近还偶尔可以偷闲。决定采用斜管策略后,尤弥尔号引擎点火两次,间隔约莫二十四小时,冰雕喷嘴的角度不同。迪娜操作球虫群在喷口处做出斜角,自巨冰后侧表面微乎其微凸起,浅浅地干扰了蒸汽流向。第一次点火成功,引导出需要的滚动方向——「滚动」或许言过其实。旋转速度缓慢到需要几近一整天。那段期间,球虫群转移阵地至喷嘴边缘另一端,又造了个斜角。第二次发动引擎抵消旋转,角度十分接近目标,剩下的调整靠两组推进器就能达成。
他们即将再度行经近地点。这回喷嘴会对准正确方向——也就是轨道前方,核能引擎做为强大的反推进火箭使用;巨冰内部,机器人正努力挖掘、雕塑胡桃壳似的结构,依照工程仿真结果,应该可以撑过最后一次改变轨道的受力。运输机槽内装满碎冰,产量持续提升。后来他们发现怎样运作比较顺畅。其中一个环节就是别操之过急、奢望点火一次能解决所有问题。只要按部就班,设定合理的delta V目标值,做到以后稳住状态,并确认数据后规划下一步。正因如此,与艾丝会合的时间点和最初期望相差甚远,一天又一天延后。但同时计划成功也看似指日可待,不再是豪赌。这种转变影响了迪娜的思维。旗下机器人几乎都能自动运作,她开始有些无聊。虽然隔着塑料布可以和维契斯拉夫聊天,但他似乎不想讲话。铃木次郎则相反,他焚膏继晷待在计算机前面,而且渐渐显露疲态。迪娜很想找借口故意窜到他背后偷看屏幕——该不会其实开着接龙在玩吧?还是运算轨道模拟?写回忆录?但其实他似乎一直盯着实时影片,都是机器,用消去法就能得知是反应炉核心或周边的状态。
在最「底下」,隔着三层楼的「下面」,有个人孔通向巨冰内部隧道,隧道最深处还有一道舱门,后头的房间如果换做旧地球海洋上的船只,会称之为「锅炉室」。锅炉室不大,但有加压,里头的控制面板和存取埠隔着一道厚墙,连接反应炉。那堵墙可以挡住放射性粒子——至少理论如此。不过当初赶着出发,尤弥尔号没时间从地球运一大块铅板上来,因此每次启动反应炉后,「锅炉室」内就会弥漫中子和伽马射线。尚恩等人最后一次关上锅炉室舱门时顺便在里面摆了一台侦测器,回传的数据清楚显示里头环境对人类而言等同地狱。所幸所有系统设计之初就考虑到指挥舱的安全性,因此可以远程操作,没必要进隧道打开舱门。
计算机提醒又要经过近地点了。迪娜帮着次郎启动核能引擎,假如一切顺利,这会是倒数第二回。过程比次郎预期得要久,但看来有效,尤弥尔几乎没有多余的加速度了,轨道的远地点位置只比艾丝高几百公里。机器人在工作过程中也会磨耗、故障或因放射粒子而损坏,不过迪娜目前还有足够数量能填满最后一次主引擎点火所需的冰槽存量。根据计算,只剩下几小时。
「机器人运作没问题的话,」铃木次郎开口。「妳过来学一下主推进器怎么操作。」
迪娜在矿区成长,很多大人看她无聊,或单纯觉得有趣,就会教她使用各种重型机具、引爆炸药甚至驾驶飞机等等。起初她没意识到次郎这么做有什么古怪,以为教别人一些技能只是打发空档。可是接下来的一小时内,她逐渐察觉铃木次郎是认真要她负责下一次引擎点火。次郎英语很好,应该不是语气问题,他很强调地吩咐「记住要盯着热电偶」、「这个活门可能会晃动」。
「要是过了标准值三十秒还是没有我消息,」后来次郎终于这么说:「就交给妳了,按照delta V来实施关机作业。」
「为什么会没你消息?」迪娜问:「你要上哪儿去?」
「锅炉室。」次郎回答。
「为什么要去那里?」
「有些控制棒致动器没反应,」他说:「我猜是被放射线弄坏了。问题不大,有备用零件,只是得人工安装。」
「所以你得到下面?」
「嗯,」次郎回答。「而且得留在那里。」
「根本是空的,」缇克拉透过加密语音频道告诉爱斐。「没有人,也没有物资。」她、汤姆.凡.米特和宝洛雅登三人花了十分钟时间搜索九十八号元舟,从前面到锅炉室都没放过,而且萨尔.郭典在旁边做见证。四人搭乘飞艇抵达、对接、进入,一路风平浪静。带头进去的是萨尔,他手中的平板计算机显示方舟宪章实施以来的首张搜索票,本来预备好了,谁来阻拦就要对方自己仔细看清楚,问题是根本连个影子也没有。
缇克拉、汤姆、阿宝尾随,三人身上的橘色背心是救生包布料改造而成。反正救生包是针对地球环境设计,已经不具实用性。他们暂时以此做为维安警察制服,除非之后有人愿意另外缝制。运气好的话并不需要很多警察装备,但不仅爱斐直接宣布,代理议会众人也都同意:若要执行警察权,就不能拐弯抹角、装作非正式访查。若不建立体制,就流于空谈。
「可以连到状况觉察网络吗?」爱斐透过语音询问。「我想看看现场状况。」
「我来重启系统,」萨尔在控制面板前坐下。「得看史宾赛动了什么手脚。不知道是永久破坏还是暂时切断。」他伸手到面板后面找到接头,拉出来重新装上。
「根据估计,那里应该堆了十年份的非再生资源。」爱斐口中的非再生资源不是粮食(主食可以在元舟船壳外的封闭空间种植)或空气(经由维生系统回收过滤),通常是些小体积的东西,如盥洗品、维生素、药物、零食之类。「间接证据包括遗失的物资、飞艇航程、与那条元舟接触过的舱外活动。虽然本来就只是猜测,但空无一物……未免太奇怪了。」
「奇怪不足以形容,」缇克拉说:「是奇袭。」
「妳怀疑他们要偷袭?」
「不一定是暴力袭击,」缇克拉解释。「但另有盘算。」
「九十八号只是诱饵?」
「显然。」
元舟上,广播系统传出乐音,接着LED灯号由白转红。「警告,」合成语音说:「即将进行紧急群行回避措施,所有人员应保持清醒并就定位。本通知不是演习。」
大家都听过这讯息,是特快车警报。
他们习以为常。「也太巧了。」缇克拉叹道。
「你们还是先回飞艇,」爱斐指示。「遵照安全守则,但是提高警觉。」
「史提夫,」她往另一边问:「有火流星数据吗?」
根据规定,警报后五分钟内爱斐必须进去香蕉房。虽然她想知道JBF有什么阴谋诡计、缇克拉称之为「奇袭」的事件会如何展开,却也明白这个情况下自身职责所在:指挥官必须全神贯注在云方舟的回避行动,以及各种可能的突发状况。例如元舟相撞、脱离群行之类,有时还要组织救援队。正因如此,爱斐第一反应是请缇克拉等人回到飞艇,毕竟临时警力的优先任务并非查扣囤货,而是因应事故。她还是有颗科学脑,也对靠近的陨石感到好奇,但不得不先搁置琐事。所以她一听到警报便要史提夫.雷克协助分析。
警报触动之后进入对应程序,非必要网络活动全部暂停,带宽尽量留给轨参仪通讯。系统不需人为介入,自动收集云端数据后计算航道、提供建议。画面上状况很惨烈,不过在所有元舟点燃推进器进入新轨道的情况下,这是理所当然,过一阵子就会缓和,每次都是同样过程。系统能缓和是因为随火流星移动,其轨道数据将更加明确,于是能精准追踪、进行计算。每当特快车穿越,甚至只是靠近方舟群集时,都已能彻底掌握参数。陨石离开后,轨参仪只要收拾烂摊子就能回归宁静。
爱斐要史提夫分析有几项理由。其中之一是这些陨石通常来得快去得也快,然而这次警报持续好几分钟,未免太久了些;再者,轨参仪状态比起平时更混乱。以前头几分钟红色区块会扩大,等到各元舟回报远离危险后就该缩小,今天却没有改善迹象。「我们带宽有问题吗?还是——」
「这次的石头很奇怪,」史提夫回答。「正常情况下SI一直收集数据,就一直有网络封包进来。」SI是指侦测器整合系统(Sensor Integration),负责管理所有雷达和望远镜。
「现在没有封包?」
「有封包,但是数值对不上。」
「对不上是什么意思?」
「感觉好像有两个特快车警报同时发作,封包彼此覆盖,一直没有交集。」史提夫往椅背一靠,揪了下胡子。「等等,我发现了,封包的来源不一样。」
「不是应该来自同一个地方吗,」爱斐问:「都是SI。」
「乍看是,」史提夫说:「但我觉得其中有些是捏造的。」他察觉椅子轻微晃动,下意识伸手扶着桌子边缘。艾丝发动推进器、改变面向,将阿马尔泰对准来犯的火流星——尽管不知是真是假。
「意思是说,这个警报是幌子?」
「符合缇克拉刚才的假设。」史提夫回答。
「我和杜比研究看看,」爱斐说:「你继续追查封包来源。」
「总统女士,」卡米拉摘下耳机。「如您吩咐,我要通报,爱斐已经知情。」
「被她发现了?」朱莉亚问。
「还不完全,可是史提夫.雷克察觉封包造假,开始进一步分析。」卡米拉有双大眼,声音受到面部伤残影响,特别干哑。
朱莉亚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转头望向史宾赛.关史塔夫。他耸耸肩说:「以史提夫的头脑,只是时间——」
「那不重要,」朱莉亚打断。「重点是,这招究竟争取到多少时间。」
「有——」卡米拉开口,但被史宾赛抢话。「已经制造够多混乱,只要再二十秒就到达定位,这组七联可以和造船厂对接。」
「有另一个!」卡米拉惊呼。「另一个流星!」
朱莉亚没理会,只想听史宾赛的说辞。「那三联呢?」
「先到了。」
「航天员?」
「着装完成,在气闸外待命。」
「可是组装、整合还需要时间。」
「总统女士,容我插句话。」保罗.福瑞尔开口。「只要全部接起来就好,真的不行的话,拿绳子绑住也行,然后就可以从造船厂出发。推进器稍微喷一下就走了,艾丝可没有雷射炮能把我们轰下来!最多就是派飞艇追赶,但是他们能追多久?等他们放弃,之后花几天慢慢整顿红色希望号完全不成问题。」
「对手是缇克拉,别太小看她了。」
「偏偏她是听命行事的人。」保罗回答。
「唔,反正我要留在后方支持探勘队,若有必要就设法拖延,直到确定你们远离。」朱莉亚说。
七联的支架结构传出许多咻咻咚咚声,与艾丝「守车」部位突出的长椼架完成对接。这区块是造船厂核心,有许多气闸与锚点。隔壁停靠了一座闪亮、充满棱角的连结平台,它就是红色希望号的骨架,但要装上十条元舟才算完整。骨架设置四个大型推进剂储藏槽,环绕许多帮浦、活门、致动器、传感器,最下面中央是一具火箭引擎。
「总统女士?」拉维问道:「出发时间到了,除非妳也打算一同去火星。我们当然十分欢迎。」
朱莉亚这才回过神。她方才拿着粉饼盒照镜子检查仪容——谈不上光鲜亮丽,但以云方舟标准而言过得去。
「很令人心动的提议,」朱莉亚回答。「可惜我在这里还有工作。」她折起粉饼盒,回头确认卡米拉是否预备好以手机摄影。女孩已就定位,但脸上充满惶恐。怎么回事?待会儿要找机会好好跟她聊聊。
「也罢,」拉维语气中像是真有那么一丝遗憾。「或许这个应该由妳保管。」
她从年轻人手中接过的东西是美国总统玺章图。那张纸看起来更破旧了。拉维小心地从舱壁撕下,四周还黏着蓝色胶带。朱莉亚摊平之后夹在腋下。
渐渐滑远的拉维举手向她行礼。
朱莉亚回礼。「祝你一路顺风。期待各位从火星回传的讯息。」
「我们一定不辱使命,总统女士。」
「相信我们还会见面。虽然云方舟有很多反对力量,但人民一定会鼓起勇气冲向安全区,随着红色希望号前往美好新天地。」
拉维是那种不知道何时该散场的人。都这节骨眼了,还咕哝好几句话回应。朱莉亚使了眼神示意卡米拉别继续拍。她推了一下,朝白舟前侧飘去,女孩尾随。
钻过管子,两人从对接口进入造船厂区的一个模块,里头闹哄哄的。红色希望号乘员总计二十四人,大多进入三联或七联内等着和骨架组合,少数穿着宇宙飞行服在「外面」等待,还有几个抓紧最后时间,研议计划细节或搬运补给品。
这番光景里最突兀的莫过四个普民。显然都是造船厂员工,他们双手被捆在背后,正好这模块有很多接合点可以系绳子。其中三个气色还好,只有一个眉毛处有伤口,而且不停渗出小小血珠。保罗.福瑞尔之前提过MIV小组有几个人不知情,却成了共犯协助组装红色希望号,以为最后会用于援救尤弥尔。看来他们总算知道了,而且表示异议。
仍在出血那人没肿的眼睛瞪得好大。「朱莉亚!」他叫喊。
话说回来,朱莉亚在现场其实没事做。火星派其他人忙着将补给品从舱口送进七联,之后一个个上船,外头空了下来。本来她不想搭理大叫的人,但最后只剩下保罗.福瑞尔在旁边。他不像拉维那样喜欢礼仪形式,而且自顾自看着平板计算机,根本没关切其他事。
「朱莉亚!」被绑住的男人又出声,这次音量不大,语气像是要对话。
「嗯?」她只好回应。
「妳那朋友什么名字?」他朝卡米拉撇了下头。朱莉亚暗忖这人真是唐突,但又觉得即使是敌人,但归降为时不晚。「她叫卡米拉,」朱莉亚回答。「先生,我想对你们的处境表达讶异与歉意,请相信我——」
「嘿,卡米拉!」男人嚷嚷。
「啊?」卡米拉的反应就是个受到惊吓的十八岁女孩。
「妳的朋友发疯了。」那男人说。
「总统女士?」保罗在朱莉亚回应那句话之前开口。
她回头时整个人气得两颊发烫。
「要亲自庆祝吗?」
「庆祝什么?」朱莉亚搞不懂那工程师脑袋装什么,难不成要在这儿开香槟?
「我进去之后,妳关上舱门,之后我们就要启程。」
「乐意之至。」
「那么火星见了。」他伸出手,朱莉亚轻轻握了一下。卡米拉被喷血的男人吓着,忘记自己该摄影。
保罗.福瑞尔飞向连接地球和火星的入口,进去以后转身,将自己那侧气闸门关上。朱莉亚跟上去,阖上外门,然后听见嘶嘶咚咚、身体也感受到红色希望号脱离对接产生的摇晃。还有无法判断的声音在这模块舱壁间回荡,似乎十分靠近,片刻后她才明白那是宇宙飞行服的靴子踩踏造成。
「警报解除。」合成语音响起,灯号颜色改变。
卡米拉发出一声短促但激动的尖叫,手指着造船厂另一头。那是与栈道连接的出入口。
守车那边约三十公尺外浮现几个穿着橘色背心的人影,其中一个视线锁定朱莉亚。
是缇克拉。
合成语音忽然又传来,发布第二次警报。
计划里没有这段。
想必缇克拉在守车里仍找到了施力点,她剎那间如火箭疾射,扬起双臂、找到东西就拍,以控制前进方向。她紧迫盯人,目光从未离开朱莉亚。下一刻手中银光一闪,亮出短刀。
金属敲击声清脆刺耳。朱莉亚取出皮特.史塔林的手枪,扣下保险击锤。
「枪!」流血的男人见状大叫。「有枪!她有枪!」
就算缇克拉听见了也并不在意。她朝隔壁模块伸出的支柱用力一推,以更快的速度冲向前。
就朱莉亚的感受而言,后座力来得太突然,彷佛意外走火。因为在太空待得够久,她有预料到自己会被作用力向后轰飞——事实也是如此。然而,她看见了自己无法解释的其他状况:卡米拉进入视野,张开手臂从旁边弹过来。造船厂墙壁自己撞向缇克拉,接着压上卡米拉,最后则是朱莉亚自己。本来她预期,如果开枪凿出弹孔,气体流失应该只是微弱嘶嘶声,可是此刻却听见排山倒海的怒吼,就像球场上传球被截下后观众群起呼号。卡米拉的手彷佛化为火翼,某股力量从背后将朱莉亚甩进守车。惊惶中,她转过头,以为是额上有伤那男人挣脱束缚扑过来,结果推着她的不是人,而是空气逸失的奔流。
「次郎,听得见吗?」迪娜问了第四次。
她猜想对方应该听得到,只是没有力气回复,于是径自报告好消息。「成功了,」迪娜告诉他。「已经从光学望远镜看到艾丝,半小时后就能接触。」
「好,」铃木次郎出声。「好。」
迪娜听见他说话吃了一惊,但第二个「好」比第一次微弱太多。她知道那是次郎残存的最后一口气。
她决定不说下去。被关在尤弥尔锅炉室内,体外是冻死,体内却被放射性粒子焚死。没必要让铃木次郎知道自己从望远镜看见什么。
云方舟这名字大家喊了两年,原本只是象征譬喻,现在模样真的成了一团云。以前艾丝在外层空间高对比度光线下清晰明亮,此刻却被一层淡而闪烁的雾气包裹,就视觉而言,像是悬浮微粒。
换言之,艾丝被火流星直接命中了。除此之外难以判断。
尤弥尔最后一次引擎点火,也就是铃木次郎的自杀任务,确实将巨冰带到靠近艾丝的轨道上,同样的平面、同样的平均高度,只是比较偏椭圆。环绕地球一圈能与艾丝交会两次,目前也正逐渐靠近,所以迪娜看见的太空站体越来越大,填满整个计算机屏幕,她得将焦距拉远。影像分辨率和细节会随距离缩短而改善,经过几分钟,迪娜脑海拼凑出大略经过。
陨石角度就是那么巧妙,与阿马尔泰擦身而过、击中h2。h2是二号和三号轮的轮轴,于是两个旋轮停止转动。再往后,艾丝的脊椎骨、也就是中央栈道被打弯。造船厂伸出如侧翼的两端还连着守车,不过不只歪了,还一直喷出东西。一号轮——香蕉房所在位置——乍看完好无缺,也持续转动,只是更接近后,迪娜发现也有破损。可能是碎片掠过造成的刮裂。
冰船外壳传来小小碰撞,大概被喷出物打中了。还好这些物体移动速度不快,尤弥尔闯进云层里也没有太大感觉。
屏幕上跳出实时影像窗口,某只爪蟹的镜头捕捉到动态。迪娜看见一具尸体在太空漂流,感觉喉咙猛地缩紧,赶快吞口口水。
她不禁担心艾丝会不会已经成为幽灵船,自己是仅存的最后人类。维契斯拉夫自昨天起就完全没出声。他之前有提起身体不适、开始腹泻。那是放射污染后遗症,等同被宣判死刑。他或许自尽了,免受之后煎熬。
尤弥尔指挥舱只剩下迪娜一人。她继续靠近艾丝,寂静之中忍不住想象自己也许是宇宙最后的人类。
红光——雷射灯号——从矿工殖民地射来。她立刻知道是摩斯电码。
派出飞艇协助最后阶段
搁置脱队元舟
欢迎回家
由于手边没设备能回讯,迪娜只好静观其变。透过镜头观察外面,陆陆续续有隔热层碎片、断裂的结构材料、洒出来的维生素甚至是人体飞过。以红星模块为分界。前面看来没事,矿工区和莫菈的生物技术设备安然无恙,太好了。
云气中出现三架飞艇,从路径判断,几分钟后会来到尤弥尔。迪娜猜测对方会将飞艇当作拖船,船首直接靠上巨冰表面,启动主引擎,提供所需delta V,将尤弥尔推到能会合的位置上。第一句话应该就是这意思。可是搁置脱队元舟就令她摸不着头绪。什么意思?而且元舟「脱队」代表什么?迪娜将望远镜对准艾丝前后,大部分元舟应该都在这里——然后她发现数量大减。第一印象如此,但不连接到轨参仪画面就无法得知确切数字。
她忽然想到平板计算机就可以联机。新凯尔德号远离艾丝之后,迪娜就关闭网状网络联机*,反正距离太远没有讯号,只是浪费电力而已。屏幕很快跳出小图标,表示搜寻到讯号源,可能是以飞艇为中继点。计算机开始下载「度假」期间寄给她的邮件讯息,花了一、两分钟还没收完。
* 透过动态节点进行数据和命令传输的网络架构。
她继续透过望远镜观察外头情况,察觉有个奇怪物体,赶快对准放大仔细看清楚。
是MIV,但大得奇怪。五层结构,轮廓线条像束腰,最底下那台引擎是MIV能使用的型号中最强等级;引擎上方有大型推进剂槽,中间那层、也就是向内收束的地方停了一条元舟,气闸在侧面。迪娜推测是类似新凯尔德号的指挥舱。再往上有一组三联,最顶端像个大头的是一组七联。整个结构体包覆一层网状物,网子外侧像捉到小虫似的卡了些东西,她端详之后认出,都是小型的姿态控制推进器模块。最引人注意的还是燃料槽尺寸,这种大小代表长路迢迢、遥远至极,可是它究竟要上哪儿去?它目前停在艾丝前端数公里处,附近看不到别的元舟。
平板终于下载完邮件,其实绝大多数都过期了,毫无意义。迪娜用时间排序,先看最新消息的标题。前几个钟头几乎没更新——理所当然,云方舟正水深火热呢。不过最上面那一条太吸睛了:JBF总统对云方舟全体人民发布公报。
单单读完标题迪娜就有种肚子被人揍一拳的痛觉。但还是按下去,认真了解来龙去脉:
今天这场悲剧令所有人痛心且迷惘。事发当下,我在造船厂内为红色希望号探勘队员送行,祈祷他们旅途平安。舱门自动闭合机制救了我一命,只受到皮肉伤和轻微减压症。如诸位所知,许多普民没有这么幸运,我与全人类在此一同悼念其牺牲。如我提出云方舟计划之初所预见,群行分散架构避免伤害扩大,舟民社会由于住所性质,较未受到本次灾害波及。但非常遗憾,我们依旧失去三艘元舟,也有少数船体因擦撞或冲击而受损,但整体而言,云方舟系统运作如常。想当然耳,舟民社会许多人开始思索停留在近地轨道是否安全,笨重而老旧的太空站自己都没有能力避开危险,头顶上那片安全空间正在招手,红色希望号即将启动主引擎,横渡未知疆域、前往新星球,那里有一天能容下我们所有人。云方舟无法跟随——但只是暂时。舟民社会所有人都接受过严格的太空作业与轨道力学训练,想必明白每条元舟都能靠主引擎和船上储存的推进剂大大提升轨道高度。单一元舟,或者三联、七联都无法存续很久,然而,若是群行就能看见曙光。许多舟民关注尤弥尔计划遭遇的种种挑战,也目睹仅一颗陨石便重创艾丝,如今他们想知道故步自封有何保障,是否应将性命托付给主张大跃升者所谓的安全地带。我出身政治领域,并非科学家,不敢谎称能由技术层面提供意见,也必然会有人质疑我何德何能,竟敢发表公开声明。但做为前美国总统,无论资格与否,在舟民社会总是获得较多关注,也有很多人询问我下一步采取什么行动。与其任流言导致误解,我选择发布这份公报。本人有幸在几位忠实朋友协助下逃离艾丝废墟,进入三十七号元舟避难。三十七号元舟隶属三联,公报发送之后,我们即刻点燃主推进器,脱离广布四周、前身名为国际太空站的游离残骸,之后直接前进安全地带,轨道参数公开于网络,欢迎舟民社会有志者加入我们,一同以群行为基础,克服人类面对的重重难关。抵达高轨道后,我们也将试图对受困的普民同胞伸出援手。唯有团结合作,才能保存既有的一切,在宇宙打造稳定生活,屏息盼望红色希望号远征成功,自火星传来捷报。
「『屏息』这部分她形同得一点儿也没错。」迪娜喃喃自语,跳出邮件后再次确认时间。公报是三小时之前寄出,半小时前爱斐才试图反制,迪娜没有点开来看,光从标题就能猜到内容:别听JBF妖言惑众,大家保持队形,我们需要你们,你们也需要我们。
可惜,从望远镜和轨参仪上都看得出爱斐的呼吁为时已晚,没能拦阻大量元舟脱离队列、在高轨道逐渐形成新群,连轨参运算也独立了,以JBF马首是瞻。
带回尤弥尔的这段旅程中,迪娜经历太多情绪起伏。以死亡人数来看,低潮比高潮多得多。然而方才却有个奇怪感触。因为读到JBF说尤弥尔跨越了很多「挑战」,被这么形容让她挺开心的,尤其眼看就要大功告成。
轨参仪启动,迪娜确认三架飞艇持续接近,驾驶员传来讯息,想确认巨冰上是否仍有幸存者,以及接触是否安全无虞。
她回讯:生还者一人。稍待片刻,这边得放个烟火。
迪娜调出机器人网络窗口,输入简单的命令:JETTISON(投弃)。尚恩开启这个项目,拉兹进一步开发,最后在她手中完成。投弃程序对所有机器人发出指令,也直接控制锅炉室内一部分系统。
画面跳出一行字:ARE YOU SURE Y/N(确定吗?是/否)
她按下Y。
接着出来的讯息是「CONGRATULATIONS!」(恭喜!)尤弥尔的亡魂从彼世捎来庆贺。
迪娜手一推,来到舷梯前面,头朝「下」对准地板,直接冲进指挥舱底层。地上通往冰雕隧道与锅炉室的舱门基于安全理由一直紧闭,但她必须做最后确认,否则片刻后另一头就是真空。
尤弥尔内回荡不停息的咕噜声,迪娜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一头巨大冰兽的肚子里,而且牠消化不良。她知道这声音是因为数千球虫群和数百较大的机器人齐步移动到空心巨冰内部安全位置,并啃噬固定反应炉核心的网状结构体。
回到驾驶舱座位后,迪娜调阅尤弥尔内部实时影像。冰层已经薄得可透进阳光,里头就像个透明露天剧场,所有机器人朝内侧望去,就能看到包覆反应炉和新的光滑铍壳,这种元素可以反射中子。之前核能系统埋在冰内,但冰量随着几次近地点位置点燃引擎、大量消耗,现在不只反应炉露出,连锅炉室侧面另一座小舱、运输机和冰槽都重见天日;后面本该是构成喷嘴的冰窟,大部分已经融化,外头是黑压压的太空,只剩中央支撑柱固定核能系统,从核能反应腔前端延伸至尤弥尔的突出部位,也就是指挥舱嵌入位置。
投弃程序贴心地在屏幕上显示倒数计时,让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塞住耳朵。数到零的时候,震耳欲聋的碎裂音穿透巨冰。实时画面显示中央支撑柱与核能反应腔顶端连接的地方炸裂,弄得碎冰四散,很久以前尚恩团队就已经设置好炸药,程序引爆后炸断连接点。迪娜本来担心没效果,但核能反应腔圆顶随即急速冲出一道白色蒸汽。投弃程序开启活门,释放炉内累积的残余热能。活门代替了火箭引擎的作用,蒸汽将反应炉以及与它连接的所有东西猛然推出,坠入喷嘴外的虚空中。
核能反应腔掉出尤弥尔,飞到看不见的地方。
如果投弃程序没出错,空余动力、失去控制的反应腔会自己胡乱执行几次喷射,接着失去轨道速度后掉进大气层。
「别了,次郎。」迪娜默默道。「谢谢你。」
某个飞艇驾驶员传讯息过来:哇。
迪娜从几台摄影机确认各处状况,其实也看不到什么,因为尤弥尔现在是个糖面包外形的空壳,到处爬满机器人,无力无助地在宇宙晃荡。
她传讯息响应:是谁下订单叫了几百万吨的推进剂?
基于本能,所有人躲进太空商业资源工具模块,因为这里比较靠近阿马尔泰,也远离艾丝遭到毁坏的部分。迪娜被带到太空站、经过清洁消毒、反复检查确定没有污染,然后也过来这里和大家会合。她浑身皮肤还发红,但马上紧紧抱着爱斐好一会儿,接着是杜比、莫菈、瑞斯、露易莎、史提夫.雷克、费奥铎和阿宝。康拉德.巴瑟和其他一些朋友不幸身亡,缇克拉一侧乳房遭到碎片扎入,手术治疗还持续进行中。
模块角落有个女子缩得像颗球,悄悄啜泣着。她一条手臂遮住脸孔,指尖到肩膀都缠上白色绷带。迪娜认得出来,是卡米拉,总跟着朱莉亚的女孩子。
爱斐开口说,大家还是从栈道回去香蕉房开会。卡米拉一开始不愿意跟着去,怎么劝也不走,后来是露易莎出面才慢慢说动她。女孩像往常一样要伸手拉好掩盖口鼻的面纱,却意识到那儿什么也没有。卡米拉现在打扮和大家一样,穿着没有线条剪裁的连身工作服。
「她在这儿做什么?」穿过栈道时,迪娜私下问莫菈。
莫菈看上去哭过,情绪似乎大受打击。她和缇克拉后来真的约会了,得知女友受重伤非常难过。
「缇克拉去找JBF,」莫菈解释。「JBF掏了枪出来。我猜,当时卡米拉扑上去是想抢下手枪吧。但是她为了遮脸总围着一条长薄纱,结果沾到手枪爆出的火花,所以整条手臂烧伤。」
「她救了缇克拉?」
「天知道。反正子弹打到别的东西以后还裂开了。」
碎片在最初、最旧也最小的T1上削出洞。现已补好,重新加压,以前大家觉得这儿最安全,现在则需要重新心理建设,因此爱斐坚持回来开会。所有人在香蕉房内就座。
相关数据整理完毕,爱斐引述、做为开场。
磊雨开始时,排除地球上可能存活的人类,太空中原有一千五百五十一人,朱莉亚和皮特.史塔林后来抵达,增加到一千五百五十三。史塔林连太空舱都没能出去,所以正确的起始点是一千五百五十二。
当时有人居住、在外航行的元舟数为三百零五,尚有十一艘停泊于艾丝,没人使用。已出航的元舟上居民总计一千三百六十四,其余一百八十八人是太空站内的普民。不过随时都有一成舟民来到艾丝以重力调养身心,所以通常人口数是三百二十四。
遇灾之前,已有二十六人因各种意外丧生,绝大多数是小流星造成。还有二十四人登上私造的MIV红色希望号,他们自称要展开火星远征之旅。
事发当下,艾丝内两百一十一人当场死亡,且有二十多人尚未脱离险境。换言之,太空站内生存人数降低为一百一十三,年纪较大、经验丰富或具高度专业的普民人数从一百八十八变成一百零六。
那时外头元舟里合计一千一百七十八人。由于群行性质,加上很多元舟响应朱莉亚的号召脱离队伍,伤亡统计无法做得精确。目前大略估算结果是十七艘元舟受害,乘员预计全数罹难,总人口减为一千一百。假设数据无误,一天内就失去将近三百条人命。
有人居住的元舟数量在事发前是两百九十九艘,经过陨石撞击剩下两百八十二,其中又有一组七联、一组三联合体为红色希望号,扣掉以后是两百七十二。约有两百艘元舟目前下落不明,或许随JBF走了吧。只有七十艘左右选择留下,并对云方舟发出讯号回报。停泊在艾丝的十一艘元舟之后必须接受检验,确定能否运作。
留下来的舟民人口仅有三百左右,加上艾丝内的人就是四百出头。JBF一号召便走了约莫八百人,现存人类三分之二随她离去。
「恕我直言,」杜比开口。「现在我根本不想数人头,比较关心的数字是引擎。元舟的引擎。迪娜回来之前那些引擎没用,现在总算有燃料了,只要全部朝同一个方向推动艾丝,就能实行大跃升计划。」他停顿下来看笔记,鼻梁上架着眼镜的那模样在迪娜眼里忽然老了许多。她暗忖,真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德行了。「照刚才提供的数据,我粗估出来是——」
「大概七十具,」爱斐回答。「加上十一艘备用船还没有检查,但目测没有损坏。」
「八十一,」杜比说:「好数字,是个平方。」
「而且还是平方的平方。」瑞斯接着道。
「我们可以开发一个系统,将九具引擎组合起来,也就是三乘三、共享推进剂供给的网格结构,这样总共可以有九组。比较困难的工程是如何安装到艾丝上。但总计八十一具引擎,经过近地点时火力全开,合计的推进力应该足以改变轨道,我认为能够达到大跃升所需规模。」
「这个工程很浩大。」费奥铎提醒。「非常、非常、非常浩大。」
「原料应该够吧?」露易莎问。「我看钣金机用的铝片一卷一卷都还在,多的是。」
「问题在时间。」费奥铎回答。「材料部分确实不成问题,麻烦的是人力不足,施工起来很棘手。大气增厚、阻力提高、轨道衰减。」
迪娜望向坐在对面的仿生工程学专家瑞斯。他发明模仿石头人抵抗放射线的改良型机器人,这项技术是尤弥尔成功返回的关键。
「可以用冰来做。」迪娜开口。
瑞斯抬头望向她,思索片刻后点了头。
「太脆吧。」费奥铎问。
「我想迪娜说的不是普通的冰,」瑞斯说:「而是尤弥尔那种掺入纤维、加工制成帕克瑞特的特殊材质。既然连那么巨大的冰块都能固定住,用在艾丝身上应该也行。」
莫菈出声。「是我误会什么了吗?但冰不是要拿来做推进剂、航行途中要一直融解消耗?」
「没错。」杜比回答。
「那固定结构的材料,本身也是燃料?」
「对。」杜比又附和。「不过没关系,随着燃料消耗、整体质量减少,需要的推进力也变低,所以过程中牺牲部分结构不碍事。」
萨尔听得很仔细。「不是要泼冷水,」他一开口,不知有意无意就是个双关,有些人忍不出从喉咙发出咕噜声。「可是听说有放射污染风险。」
「冰块外侧表面确实有危险,」迪娜说:「显微镜等级的微粒,高度放射性,嵌在冰层上。贝塔粒子无法侵入我们居住的空间,但还是得极其小心,免得沾染之后带进来。也可以写程序要机器人四处巡查,侦测放射性粒子,慢慢将它们清理干净。」
萨尔露出不大安心的神情。
「我不打算哄大家,」迪娜说:「过程中恐怕是得死一些人。」
「而且权衡利弊得失,」瑞斯接口道:「艾丝前方有个镍铁材质的锤头,但今天我们看到了侧面有多脆弱。现在总算有能力用强化冰材将太空站全部包起来,即使这层庇护包会随时间慢慢消失,但大跃升期间,我们就像装上攻城锤的冰山。在我看来,航行期间要是毫无防备,伤亡恐怕远比潜在的污染问题更惨重。」
「这个计划需要什么?」爱斐问。
「批准就好。」迪娜回答。
「妳有管过人家批不批准?」
这玩笑引来会议室角落一阵尖尖笑声,大家转头望向卡米拉。
「卡米拉,」爱斐说:「在造船厂找到妳之后,妳一直不肯说话。有个目击者说妳可能救了缇克拉,而且本来可以跟朱莉亚一起走,但妳却选择留下来,帮被捆住的工程师松绑,也救了他们的命。现在妳和我们一起开会,想必明白我们的顾虑吧。」
从女孩的神情判断,她压根儿没想过这问题,甚至无法理解爱斐究竟什么意思。
「孩子,」露易莎开口。「大家会担心妳是故意留在这边——为了当间谍。」
卡米拉举起握紧的手,松开以后看见有个白色小塑料盒,上面还有松脱的胶带。「这个房间,」女孩说:「原本有朱莉亚的窃听器。」
众人愕然。
「她请我去白宫用餐,」卡米拉继续。「替我挑衣服,介绍我给将军、大使、电影明星认识,用白宫特制的信纸写信给我。我——我以前很崇拜她。你们大概觉得我太天真,没关系,我的确是。直到今天早上,我终于看清楚了,终于知道自己跟着什么样的人。现在我恨死她了,也好恨自己怎么会相信那种人。」
「女孩儿,最好记牢自己现在说的话。」莫菈答道:「她今天犯了个大错,而妳们迟早还要碰头。」
「我会的。」卡米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