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博士和小缅的车先出发，间隔几分钟后，亚莉安才示意司机开车。泰.雷克有点没耐性，在位子上扭来扭去。因为能在摇篮行驶的车本来就小，他肩膀时不时就和凯瑟磨蹭。
「你觉得她想干么?」凯瑟开口。其实只是随便找话题，两个人都看得出是什么状况。
「组成车队，离开鸦巢不回来——以她的品味来说倒是直截了当得奇怪。」泰.雷克回答。
「至少不必担心迷路。」凯瑟说完，低头隔着车窗望向北方天空。阳光斜射在她眼睛上，绿褐色虹膜泛起黄色光芒。她不像某些莫族眼珠黄得离谱，但血统里还是有点成分。泰.雷克看着她，凯瑟也察觉了，但不动声色。看来她是他会赞赏的性格。至于凯瑟凝视的想必是此行目的地：艾肯圈。那儿应该还有运转，没有的话她反应就会不同了。艾肯圈从大半位于郊区地底的飞锁棚升起，附近沿着安地斯山脉走势设有飞机机库与维修设施。
「准备妥当吗?」泰.雷克问。「接下来妳得辛苦一阵子。」
「我还好，」凯瑟说：「忙起来时间过得快。对你比较辛苦，因为你没事干。身上有没有书?」
「我都把人当书读，」他回答。「但还是带了两本，免得所有人都昏睡。」
泰.雷克本意只是说个笑话轻松一下，可是他察觉凯瑟皱着脸，似是以为他拿莫族特性作文章。「很多人一无聊就会睡。」他赶紧补上。
两辆车一组大概还在亚莉安的焦虑忍受范围内，载着贝利德与载着泰.雷克和凯瑟的车一前一后行驶，两侧行人摩肩擦踵。出城这段路用走的其实更快，不过出了车辆专用门、进入卡扬贝以后状况改善很多，而且有专供四轮的道路。眼前所见比起泰.雷克记忆中来得老旧脏乱，又或者是他心态默默变得像是观光客。对摇篮里的有钱人而言，这儿的机器人全都大得夸张、组装松散，而居民是敝帚自珍的乡巴佬。但，换个角度来说，他们又是泰.雷克的同胞。大部分人类一辈子住在回环、恪守法规，耐心等待博士或计划继承者在新地球剪彩、宣布开放移民。他们对偷渡客和原乡人的情绪很复杂;这些人好像很精明、很会钻漏洞，但同时又是与世隔绝的土包子。泰.雷克早就学会如何善用两种极端形象：来自回环的陌生人若当他傻子、没见识，不知不觉中就什么都说漏嘴;至于担心他手腕高明、处处戒备的人见他稍微坦率正直，反而会瞬间松懈。
将很多飞锁(也就是能够自动飞行的锁环)串起来，变成一条头尾相接的长链，再将这条长链放在天空中循环绕行，浮力来自每架小飞机的短小机翼。这就是「A线」，乍听之下好像旧地球的纽约地铁A线，不过语源历史太久，难以肯定，一说是「空中列车路线」(Air Train)的简称，另一说是「艾肯列车」(Aitken Train)的简称。有些A线和卡扬贝这儿一样自地面的固定设施发车，达到相当海拔之后逆转方向回到原地，并且往复循环。然而A线也能直接在空中自由飞行，不过大部分人觉得那是种疯狂科技。猜测是怛族里头最聪明、被称为「魔精」或「镇尼*」的发明。而那通常也只有赤国搭乘。
* 出自伊斯兰神话，为真主以「无烟之火」制作的灵体，属于精神世界范畴。教义中魔精与天使不同，性情有善有恶，涵盖邪灵和魔鬼一类。最有名者为一千零一夜故事的神灯魔精。
想必亚莉安事前已经叮嘱过，车队兜了很远一圈才抵达A线站，机库屋顶上印着大大的Q。四辆车停在军事区边缘没标示的建筑物前，泰.雷克看了暗忖，真是典型「不那么调查团也不那么军方」的场地，而且没有活人管理。只见大型滑翔机左右机翼末端各有两只特制爪蟹驻守，滑翔机能负载十名乘客，泰.雷克本以为七族使节上去应该还算宽敞，结果登机才发现已经有不知内容物的好几口大箱在里头。
凯瑟在滑翔机周围打量一阵之后才爬上去。关门后，她径自钻到驾驶座，航程中都得趴着。她动手接上集尿系统，其余人识相地别过脸。驾驶舱前面是直径超过一公尺的玻璃圆顶机首，贝利德和巴帝各自在客舱最后排两端坐下;博士挑了前排靠走道位置，从这儿隔着凯瑟背部，能将风景看得最清楚。小缅在博士身旁靠窗，亚莉安去了走道另一边。泰.雷克在中间那排坐下时心想，亚莉安很明显一直缠着博士，要是自己嫉妒心强一些、喜欢和位高权重的科学家讲话，可能会非常不满。但现在他只觉得有些好笑，而且怀疑博士什么时候会忍不住赶她走，不然根本没机会换个对象说话。
滑翔机开始移动，大概是凯瑟已经下指令要爪蟹拎着机翼就定位。机首朝下，沿着坡道进去飞锁棚，里头有数万具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四处游窜，场面乱中有序，令人联想到蜂窝。由于是往返地面的循环系统，飞锁特别强调气流动力学设计，内侧装上塑料整流罩，所以形状如同钝头圆柱，或者说超大颗的子弹，腰部有万向关节控制动作。每个飞锁直径约为半公尺、长度两公尺，重量等于两个魁梧的成人，搁在地板上看起来像是废弃物，不过爪蟹已经开始搬动了。机器人将飞锁当成桶子滚的画面彷佛万头攒动的粪金龟;飞锁进了沟槽，自然形成队列，可以先组成短链。槽内设有辊轴承，前后挪动短链，功能和古代的调车场差不多。经过调度，A线即使已经高速发射，升空落地之间都能调整长度。
接着又是「机器可以、人不行」的操作：滑翔机机首与一截短链耦合，即将插入上升列车。还在飞锁棚内就开始加速，之后骤然爬升、冲进阳光下，被链子拽着垂直攀爬。滑翔机尾端刻意不与飞锁耦合，于是艾肯圈一时断裂，变形为直立巨鞭。鞭子的扭动点越来越高，滑翔机被推向天际。泰.雷克靠着椅背，从凯瑟的双肩往前看，飞锁机体张开流线型小叶片，每个锁环藉此控制角度，符合驾驶需求的轨道。片刻后大功告成。滑翔机脱离飞锁，也等于顺着鞭子甩出去，仅仅几秒就达到海拔两千公尺、时速数百公里。随后，每个飞锁侦测到任务完毕，尾部自动展开大型叶片，外观从子弹变成羽毛球，速度逐渐趋缓。它们头朝下坠落，叶片微微倾斜，导致彷佛枫树种子的旋转，抵消了更多能量，全部落在机棚旁边预备好的空地。
大部分过程只发生在泰.雷克的脑海里，因为滑翔机飞上云霄、将飞锁远远抛开。毕竟这只是每天都进行的A线基础作业，他早就看腻了。飞锁若是以其他方式结合运作，也能连接到高海拔的轨道链球，或者引导返航的飞机进入机库停泊。
启航后前半小时，泰.雷克有点肠胃不适。因为凯瑟几度猝然旋转，大概是因为她察觉某个方向气流好、另一头气流差。习惯动力飞机的人常常觉得滑翔机行驶晃来晃去，无法调适，不过泰.雷克曾经驾驶过，明白凯瑟必须找到合适的角度，才能切入安地斯山顶上肉眼无法看到的山岳波。待到摇摆颠簸平息，座椅随着明显的加速度将身体往前推进。他知道滑翔机上了正轨，之后就保持水平往北方移动，时速大约三百公里。接下来凯瑟主要就是透过光达探测大气，提早反应、避开乱流。
大家渐渐无精打采，或读书或打盹。泰.雷克后面隔着几排是贝利德.托莫夫，他一人占了将近两个座位，看来也正在休息，眼睛半开半合，隐约露出蓝白眼珠，视线没对焦，只是落在窗外，或许觉得盯着地平线比较不会晕。总之，看上去应该不会想聊天。
使团几次聚餐饮酒之后，泰.雷克心里知道梗概，例如凯瑟与贝利德一开始去了白令陆桥出任务。贝利德原本想维持调查团员的身分，用以掩护，但博士都开口叫他中尉了，算是功亏一篑。
军方分成三大类。分别是「打字的」、「踩地的」和「吃蛇的」。贝利德怎么看也不是打字内勤，那些单位反而斐族甚至卡族的比例高一些，他只可能是后两种。但考虑他那种精英气质，似乎也不像是踩地的。所谓踩地的就是大规模派遣到地表边境的正规军，尽管说起来也不是不可能，或许只是正好块头特别大而已。不过，他最有可能是吃蛇的，也就是踩地踩久了晋升到特种部队。特种部队又分好几支，简称为隔离执拘(隔离区执法和拘留)、前特(前锋特工)和狂战(狂暴战士)。执拘地位最低，很少获得关注，职务近似镇暴警察，有骚乱才赶到现场;平时多半驻守出入要道、提醒旅客别惹是生非，社会大众对他们的智能与道德都没打太高分。泰.雷克想不出有什么理由选个执拘做为七族使节，所以直接排除这个可能性。前锋特工不仅满足使团需求，也合乎贝利德前阵子才来过地表的既定事实。尤其他经过注册区不被发现、暗地观察其中居民，完全像是前特的专长和任务内容。对于泰.雷克而言，贝利德唯一不像典型前特的是体型。基于这点，无法排除狂战这选项，然而机率也并不特别高。因为狂战实际上不是娱乐媒体塑造的形象，未必都又高又壮，大部分反而体型中等，只是极为精实。狂战不是单一部队，而是许多小编制混合，每个小组针对战术需求进行训练规划，项目包括零重力太空作战、水下作战、空投作战、都会区暗杀或隐密行动等等。截至目前为止，贝利德身上没有专精这些的迹象，从他似乎会晕机来判断，甚至不擅于空中作业。泰.雷克最有把握的猜测是他本来当踩地的，长时间活动于边界地带、表现优异于是升官，现在是精通地表匿踪的狂战。
滑翔机上看起来还活跳跳的只剩下伦巴帝。很合理，也只有他先前被关在房间好几天。泰.雷克走到后面，坐在新尼人隔壁，开口询问子午岛部落是什么样。以摇篮酒保的立场而言，问这些当然没什么奇怪，但双方都明白他只是要破冰。巴帝也很配合，认真解释了故乡靠火山土发达：几百年的地球重塑在毫无生机的矿物中创造出生态系，他祖父母那一辈人从赤国和青国的植物园里走私了葡萄，经过很多挫败才摸索出改造土壤的诀窍。故事里头没交代的是，合作对象显然不限于新尼人，即便只从赤国领地窃取植物，对于身为亚种的他们都已经够冒险了，进入青国地盘瞒天过海毫无可能，就算完全没犯法都未必不会被关起来搜身。泰.雷克提起这盲点，巴帝口里称是，却摇着头，彷佛想说：你别明知故问了。接着他说起同胞在边境居住超过十年，没和谁起过冲突，甚至与对面青国也建立了不差的关系，双边为了丰富饮食开始交易，演变为一起野餐、运动竞技解解闷。缇族比较冷淡(他朝睡着的贝利德瞟了一眼)，迪族则与部落往来热络。
泰.雷克不觉得有必要质疑他描述的部落发展史，但心里清楚巴帝话中有话，想暗示彼此能成为朋友。其实撇开种族不论，他们还有别的共同点：都是原乡人，进入摇篮那种复杂环境的同时，还与地表维系关系。对两人而言或许是常态，但从居住回环内大部分人类角度来看，很是不可思议。
「好极了，」泰.雷克回答。「以前我们那边大家光是听到新尼人就吓死了。」
「正常，你们距离边界多远?」巴帝说的边界就是切过白令陆桥和遥远南方子午岛的一六六.三度经线，赤国掌控西侧以前是西伯利亚的地方，青国则在东边的阿拉斯加。讽刺的是，磊雨将两块大陆连了起来，人类却又设下抽象的国界截断它。
「四处游走。」泰.雷克说：「别忘记我们立场不同，出现在地表是违规行为。」
新尼人脸大五官大，情绪特别明显。问了问题没真的得到答案，他有点失望。
「太靠近边境的话，不是被青国驻军逮捕，就是被过来打劫的新尼人给捉去煮熟吃掉。」泰.雷克笑道。
虽是笑话，但品味很糟，而且效果将非常极端。泰.雷克可能会和巴帝结下梁子，一辈子解不开——但也可能让他相信自己能体会新尼人遭受的歧视。如果单纯聊天，这赌注有点大，不过泰.雷克有别的考虑：和六个陌生人上了滑翔机，至今仍不明白此行目的，比人还早到的箱子没注明内容，但其中几口显然是武器。使团中至少三人谈得上战力，分别是贝利德、伦巴帝和图拉泰自身。凯瑟受过调查团训练，其中一小部分是遭遇危机时如何以弹枪自保。因时制宜，已经不是在摇篮老酒馆聊天，无暇继续客套、拐弯抹角。眼前可是有大事要处理。
巴帝笑着摇头。「怎么不往东边走远些?」他问：「两个问题一次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