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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两边都要去。今天先到夏威夷，虽然子午岛近，但白令陆桥是最后目击地点，我想就先过去看看。」
抵达夏威夷时尚未入夜。一行人搭乘地球重塑计划使用的巨型交通工具——不算飞机，也不太算是船，就飘浮在离地不到四公尺的半空。此类翼地效应机*称为方舟，用于运输大量动植物生体。如麦达廉纳岛之类的地球重塑计划设置于近海的大型基地，培养生物后需要运送到大陆海岸找新家，或者转由其他交通工具输送到内陆地区。这样的方舟只造过十条，目前仅余六条仍在服役。使团乘坐的名为马迪巴号，舟名取自第四千禧某位莫族生物学家，而该学者的名字则是纪念旧地球的英雄人物**。
* 利用翼地效应产生气垫，贴近地面、水面飞行的载具。翼地效应使飞行器诱导阻力减小，获得比空中飞行更高的升阻比。
** 马迪巴是纳尔逊.曼德拉在家族中的荣誉头衔，后来普遍做为其昵称。
想要保持隐秘行动的话，马迪巴号方舟确实理想。它的内部空间如同巨大洞穴，分隔为兽圈、鱼槽、虫箱;层架上泥炭坛里填充了各式肥料、栽种奇花异草。航程向西五千公里，普通船只要耗费数日，还得张罗饲料、清理粪尿、给植物浇水等等。同样距离若换作方舟这种呼啸凶猛的庞然大物，只要十二小时，时间短得多数生物只需补充水分就能存活，最多再加上小点心即可。使团寥寥七人进入马迪巴号彷佛消失在其中。方舟的几十具涡轮风扇启动，舟体自麦达廉纳港冲出，噪音大得他们什么事也没办法做，只能戴上事前发配的耳塞，在货舱内找个不那么臭的角落。博士和小缅得到特殊待遇，可以在驾驶舱旁边的胶囊房休息。航程持续好几天的时候，船员会在里面睡觉和消遣。另外五人只能尽量沉淀心情、等待登陆。
地球重塑很迟才进展到夏威夷。因为那儿面积小、独特性高，距离太远，而且牵连甚广，结论是：等几块大陆打好基础再处理。磊雨打开了造就群岛的地质热点，既存岛屿上的休火山苏醒。大岛*东南方的海底山脉提早喷发，所以变成了大大岛，一千年前再因为休火山爆发物而连接为大大大岛，岛上土地多半还太烫太毒，不适合地球重塑工程，但北面海岸一个小湾根据约略位置曾经存在的小岛，命名为莫库普库，只有这附近温度与环境适合进行播种。大概日落时分，马迪巴号在船员控制下迫降，在新地球随处可见的重塑据点海滨外紧急煞车。
* 即夏威夷岛。
若说过去三世纪人类在地表引发一波又一波生态大地震，震央自然就在这些据点上。据点的补给有时来自空投，或者如此刻一般，来自更大据点派遣来的方舟。老旧的据点装有半球形圆顶，因为甫建造时新地球大气尚不能呼吸。夏威夷这儿据点较新、外观更讨喜，不过基本功能一样是养护鸟兽虫鱼与植物，气味和整体风格介于农场和动物园之间，再染上一抹科学实验室色彩。换作旧地球时代，科学革新前第一千禧的人类至少嗅觉上不会觉得多特别，但对被关在飘浮大船货舱内的使节团来说，船身没加压真是喜事一桩，渗进鼻子的大海气息更令人心旷神怡。
据点人员多数都是莫族，掺杂几个卡族以及一位看似迪族斐族混血的参访科学家。凯瑟看得出来，或许其他人也察觉到了吧：她的同胞来到这里以后显然睡过长长一觉，因为对外隔绝、不断曝露于各种动植物的荷尔蒙、体味、啼吠和行为，于是经历了表征遗传转变，适应了此地风土和作业，能够整天工作，并无限期居住下去。目前的夏威夷是不毛之地，比起回环上几个偏僻垃圾场更孤立。莫族工作人员个个眼神涣散，彷佛望着千里之外，因为眼睛都是绿色，所以更为显着。他们移动慢，思考似乎也慢，却一直呼应着某种外界讯息刺激——听觉?嗅觉?抑或幻觉?凯瑟根本无法推测。
人类分为七大族，怛族还有许多亚种，现代社会人际互动充满场面尴尬的时机。来到莫库普库没几小时，大家看着当地人从船上搬运样本、以高压海水清洗粪便，凯瑟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因为其余使团成员视线在自己和那些工人间来来回回，好奇着要是她留下来，不知道过多久会变成另一个模样。当地人自知也自豪自己创造了独特文化，就实务而言，就等同于负责建造生态系统。他们并未因为科学工作而从生活抽离。莫族人体质特殊，让他们以中古欧洲和牲禽共处的模式照顾即将表征遗传变异的动物，真的是睿智的决定吗?对他们来说，这些动物究竟是科学样本、牲畜还是宠物呢?凯瑟瞧见工人们与动物相处热络，反而觉得不自在。而那些工人也都知道她在盯着看。他们的雷鬼辫插着鲜艳羽毛，旧地球人会形容为「异国风情」，但现在这词没意义了，毕竟无论什么都是人类自己造的。素材有鹦鹉、凤头鹦鹉、巨嘴鸟，这些鸟类原本栖息的丛林早已灭绝，但科学家认为，当初牠们演化出鲜亮的羽毛，或许现在也一样会用到。那不叫做异国风情，难道叫做「土产」?还是「人产」呢?总之这群工人变得太奇怪，换个角度来说，等于被判无期徒刑，根本没办法再回去回环生活。真的回去的话，要是能够大睡特睡，让身体除去这个环境造成的影响，也许还有机会再融入，可是实际上几乎是不可能了。莫族的生理若有在变动，就能一直转变，但若停留在一个状态太久，就会「定型」，并且失去弹性。凯瑟判断当地人大概早就定型了。另外，他们显然与卡族杂交繁衍。卡族人不改本色，依旧随遇而安，找出与邻人和谐共存的模式。
混种没什么不对——基于政治正确，回环居民总这么回答。而且混血儿本身的确没错。只是，现实中混血儿就像杂草，大半出现在龙蛇杂处的环境。零星几个混血是好现象，链哈顿那种大都会尤其如此，但同社群内存在大量混种则另当别论。回环人嘴上客气不明言，但心里认为混种的比例反应出小区水平。这里的莫族人对日常生活、晨昏餐食，以至于如何解梦都有一套习俗，堪称宗教仪式，亚莉安看着看着，显然很着迷，凯瑟却因此心浮气躁。她此生首次体会到古时候所谓的种族主义是怎么回事：旧地球人类对不同种族抱持偏见，这种想法本该在太空殖民那段时间根绝、只见于史料，想不到类似意识形态却在现代社会起死回生。种族歧视在原点前的奇妙吸引力重回人类文明，居住回环上每几百万人口就有一个太爱上网的人，他们从数据库中累积五千年的档案挖掘文献，得知原点前不同种族的形象，并加以类推到新种族。例如将黑人套用在莫族身上。目前还只是单纯的学术探究，没有影响大众每日生活，就像凯瑟听说过的狂犬病、水门案一样。说实在话，此时她心里那股蠢蠢欲动其实很有趣，不过凯瑟并未专注在自己的情绪上。
毕竟，做为调查团员的思维更优先。凯瑟试图以科学观点分析所见所闻。地表有数千个重塑据点，其中一些以帐篷群形态维持长期作业，有些如眼前这块地，早已经营数十年，少数地点营运更长达几世纪。据点有部分功成身退、废置不用，也有一部分转型为注册区核心、特殊学校场地、囚营或科学设施。夏威夷孕育出难以移回回环的独特文化，同样现象想必别处也会发生……不知有多少呢?或许新地球以地球重塑设施为节点，已经满布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小社会?以前的乌兹别克被陨石砸出大坑，面积媲美昔日的爱尔兰，那儿的坑缘环形山上是否住着一群斐族行动艺术家，会开发苔藓为主的特色饮食?有没有可能，伊比利半岛上雄壮威武的缇族战士与朱族祭司一同生养小孩?又说不定光怪陆离的程度更甚于此?
沙滩夜宿宁静祥和，醒来以后，凯瑟松了口气，因为一行人回到马迪巴号方舟上，舱内九成清空，航线转为朝北。
自卡扬贝到子午岛青国南岸距离很远，前一天航行仅有半途。岛上高处有座军事堡垒。中午时分，阳光直射长檐与拉紧的百叶窗。方舟冲进港口，发出巨响后降落，下到闪耀蔚蓝的海面，从堡垒延伸出的地球重塑据点并不大，但有条形码头，足以容下方舟。船员启动多组推进器，吱吱呜呜声中，舟身靠近登陆处，最后阶段由机器人牵引大型系缆柱上的绳索，加以协助。舱内五个使团成员让路给本地的重塑团队，一群人带着两台搬货爪蟹清空了所剩不多的货物，主要是几座关了大型食肉动物的笼子。除了犬科与猫科外，还有几条大蛇，分别安置在舱里不同位置，免得光是互相威吓就精疲力竭。凡是与调查团有联系、或者说任何对地球重塑计划有理解的人都明白这几笼生物代表的意义：子午岛的生态系统成熟度大幅超越夏威夷。小型动物、草食动物的繁殖速度已经快得需要引入大型猎食者才能控制。
港湾是个近乎正圆的撞击坑，仅有一道开口连接至外海，圆周大半区域被军营占据。从那一头窜出汽艇、划过碟子般的澄蓝水面，来到方舟驾驶舱门。七族使节下了折迭梯、换了船后，不须什么繁文缛节，连当地人都没遇上就离开了。半小时后，他们在食堂隔壁一间军官专用包厢用午餐，餐后一小时又登上飞机。这次是传统动力军用机，从几英里岩岸边的跑道升空，高度足够飞越子午岛中央山脊覆雪的顶峰，接着转弯向北。从这种海拔，肉眼不再受到地形欺骗，但站在地上距离山峰山谷太近，乍看会以为面前是旧地球的普通山脉。从飞机左舷窗望出去，视野延伸至西面一千公里外，半岛山脊曲线清晰可见，能认出巨大陨石坑起伏的边缘。磊雨发生时，巨大无比的月球裂块循着北向轨道坠落，原本的海底被推高、击碎溅散，堆积形成高于海平面的弧形陆地。南边还有一弯较小的半岛，显然便是陨石坑的下缘，不过从飞机上看不见。大家盯着西方，映入眼帘的蜿蜒山脊逐渐升高、下方陆地越发宽广;西经一六六.三的隐形国界线就在远方。巴帝眉毛贴着玻璃，若有所思地凝视故乡，神情似是记得每座丘陵、每道海湾，脑海浮现出葡萄园的风景。飞机将子午岛抛在后头，接下来几小时，窗外只剩下空空荡荡的太平洋。
这片海域太深，除非又是子午岛等级的超强撞击，否则即使磊雨也很难明显改变地貌。景色没有什么特征，直到进入昔日阿拉斯加海岸线南边约一百公里的大陆棚。海岸丘陵外是一片浅滩，海水与陆地交错，宽度在一到两百公里间，这个区域能看到较为剧烈的变化。不过海岸线位置与旧地球基本相同。火流星冲击的确是能够大幅改造地表，但威力更大的是冰河融解与千年间持续不断涌入湾岸的海啸。创造子午岛的陨石撞击引发一波大海啸，盖过这里的山脉、山顶冰河后拍打内陆，最后在高温岩石上面蒸干。地球进入冷却期大约是一千一百年前，加上人类从太空将彗星丢到地表补充水分，此地山顶终于又开始降雪。然而，冰河需要长时间成形，更要等候千年才会有融冰汇聚为川流、沿山谷泄至大海的风景。
届时夸亚克*这地方早已消失。冰冷河水自山区滑落，连接太平洋的出海口西岸乱石堆上出现聚落，但湾岸和雪地空间不足，无法建设机场，于是以纤维及冰合成帕克瑞特，置于近海漂浮。浮冰底下藏有管线，冻结的冷却剂在里头流动，常保结构坚实——海水和空气都接近零度，技术上并不困难。不过当地除了机场外没太多设施，连地球重塑计划在当地留下的痕迹也很少，因为用船只进行作业反而容易许多。
* 语源为旧地球北极圈居民以海豹皮制成的小船。
夸亚克之所以必须兴建机场是因为烬墙。从此地到一六六.三度以及更西边的基奈半岛、阿拉斯加半岛以及阿留申岛链，是一串几乎永远都在喷发的火山，驾驶员想要以南北向穿越西起一六六.三东至落矶山脉这六度经度区间时，必须非常小心，行程计划得考虑到百座活火山中只要任一座爆发，就会有大量灰烬冲入平流层，突然阻断航线。飞机是很昂贵的。现代飞机比起旧地球飞机更是造价不菲。体积过大的载具若在回环生产，很难运送至地表。因此飞机、方舟、船舰一类都必须在新地球开设生产线，厂房多半位于摇篮孔座市镇郊区。高功率涡轮引擎生产极其辛苦，因此飞机特别需要妥善保护。有鉴于此，经过这地区的航程规划都要考虑紧急降落在夸亚克人工浮冰的可能性，夸亚克自然也必须有容纳大型飞机的场地。久而久之，原本做为备案的机场成了转运中枢，多数飞机都会冲着便利和稳定环境索性先降落。七族使团既找上军方搭便机，人家的终点站本来就是夸亚克，所以他们也非下去不可。
这儿的温度与氛围就是大家期待中浮冰上的前线基地。低矮云层透出的光线总是朦胧，什么东西都罩上一层灰色。隔着水域看见的小镇彷佛死掉的海星瘫在石子地，后头那片黑色墙壁应该是位在沿岸的山脉，虽然生了幼树，但薄雾缭绕，加上天色昏暗，所以看不清楚品种。较高处、也就是云层正下方的树杪看似裹着新雪，不知会不会只是雾凝成霜。每年会有连续几周时间云层散去，若在那时到访，抬起头不只能看到白雪皑皑的山顶，还有被烬墙染黑的天空。基奈半岛上一座大火山浩浩荡荡喷了两周，还没停下来。
浮冰上有微型旅馆舱，若能躲进去吃碗热腾腾的面、看看影片，感觉相当诱人。放眼望去，底下的冰块和海水、上面的云雾与灰烬，南边是空无一物的太平洋、北边是荒凉的山脊，在这儿彷佛坐牢似的。只要能暂时逃离上述一切，做什么都好。可是图拉泰.雷克却告诉大家他要去小镇看看当地酒馆，他的语调和架势都令人难以抗拒，会令你怀疑不照办才是真傻子。于是凯瑟、贝利德与伦巴帝都跟了，博士表示想稍事休息，因此婉拒，小缅理所当然也留下。亚莉安似乎天人交战、闷闷不乐，因为自使团从摇篮出发以来，种族政治不停作用，泰.雷克此举又扳下一城。
根据五千年来怛族除外的多数人、甚至部分怛族也同意的共识：泰.雷克是七族使团的领袖。一方面他在白令陆桥长大，对当地最为熟悉，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是迪族。迪族擅长领导。亚莉安专精幕后规划，摇篮到夸亚克一路的交通都由她安排，旅途之初也占据博士身旁另一个位置，彷佛不透过她就无法与博士交谈。然而，博士开始与别人私下会晤，亚莉安大概经过一天多的烦躁困惑后不得不面对现实，团体互动又回归自然机制。此刻，泰.雷克未经任何授权就提案登陆探勘，亚莉安大概很想吃碗泡面却又担心错过什么重要话题，因此内心纠结。
最后她还是忍不住随行了。五人打开从卡扬贝带来的一口大箱子找到保暖衣物，穿过冰层、下了阶梯，从小小的水上出租车站前往白令陆桥海岸，虽然也不过几百公尺距离。靠岸后，又攀爬挖矿机器人开凿出的粗糙石阶，上去以后山坡逐渐平缓好走，低头能够俯瞰朝内陆延伸一百公尺左右的大街，走到底，有堵垂直石壁，是一块被巨大力道嵌进山峦内的巨石。就算隔着这么远也看得出那是古月球的碎片。居民利用照明技术修饰单调环境，建筑物前面张灯结彩，饱和得几近庸俗的颜色渗进风霾。从广告招牌推敲，主要客群是军人——而且是孤单的军人。
「有时我会想，」巴帝尝了当地苹果酒，眉头一皱。「七个夏娃都是女的，她们是不是真的能理解男人的视觉和性欲系统。」新尼人眼角余光朝酒馆另一头的裸女瞟过去。
凯瑟对裸女没兴趣，刚才背对着大家观察另一桌的喧闹，但听了这话又回头盯着巴帝说：「毕竟是女人啊，一辈子活在男人目光底下，穿什么衣服、做什么动作都——」
「没错。」亚莉安也开口。「没记错的话，史诗年代第两百八十七日出现一段关于『实境秀』的谈话，爱斐特别提醒迪娜要注意自身形象与媒体如何演绎。」
「妳怎么连这种玩意儿都能背起来?」泰.雷克问。
凯瑟赏了他白眼。「你才怎么会记不住吧?爱斐那番话说完以后，你们的夏娃就遇上一生挚爱了啊。」
泰.雷克试着回想。「第一次链球模式?」他的眼睛从裸女飘到吧台上面的屏幕，上头正在播映史诗年代画面，但关了静音。迪娜穿着宇宙飞行服走在坚忍号外面查看机器人的举动为什么出错。没人想看这种片段。
「对，第一次链球。」凯瑟语气稍微软化。
巴帝努力将视线缩限在杯子里的气泡、桌面的刮痕与凹洞、天花板上的电线等等。他的身分不同于泰.雷克和贝利德，那两人爱看哪儿就看哪儿，酒馆本该如此。可是新尼人要是目不转睛瞪着女人容易有误会。脱衣舞娘看来是迪族或者迪族和缇族混血。其实老板不会介意，因为这间酒馆看起来是一群女性经营。不过巴帝一进门就被别桌客人盯上了，观察他的频率和欣赏舞者差不多，应该有几个人很想连手挑衅，看看关于新尼人的传言有几分属实。吓退他们的因素之一是团队中特别魁梧的缇族，之二是迪族中年男子(就是泰.雷克)散发高深莫测氛围，但暗示了「别惹我」的气息。巴帝需要担心的就只是成为瞩目焦点，还有这酒不知用了什么酵母，搞不好喝多了会呕吐。
这类聚落的模板及大致形象在原点后五百年便已成型。当时摇篮人口过多，必须开始向外扩张。第一波新居住区还是在月凹，距离仅几公里远。事实上，直到第二千禧，工业基础才终于足够殖民到其他月球碎块。在此之前，所有小区只能留在月凹上，所以类似夸亚克这种小镇只存在娱乐作品里。但无所谓，过度浪漫、不切实际的旧西部也是二十世纪美国文化的重要元素，太空回环居民同样怀抱幻想，真能从头打造新聚落是个难得机会，当然要试着实现长久以来的梦。这么多世代阅听的虚构作品其实都从第二千禧衍生而来。
话虽如此，还是有些惊喜的。女性营运酒吧不是那么奇怪，以特种营业而言还算常见，更何况五人原本就是经过筛选才会坐在这儿。凯瑟和亚莉安觉得这间店气氛比较不尴尬，唯有酒客的组成比例才是出人意料：外地人从浮冰渡海而来，发型、衣着和行为举止明显不同，但也有一半人仪容邋遢、服饰多元。他们做什么职业、为何来到夸亚克真是不好猜，只看得出明显都是原乡人。他们只能假设这些原乡人绝大多数来自沿海二十公里外的注册居住区，主要目的是贸易等等交流。夸亚克无论规模或繁荣程度都比预期高上不少，换言之，人口和商业成长已经超过协议设下的限制。然而有山脉庇护，加上长期受到密云遮蔽，非法市镇逐步扩大。同样道理，能发生在这里的现象就能发生在地表上的青国其他领地，而且赤国绝对知情，单靠云雾屏蔽不可能彻底避开侦察。但赤国为什么没透过外交途径抗议?恐怕因为他们也做同样的事，规模还更大，于是两国默契就是互不干涉。
地表上究竟住了多少人?青国官方数据声称约为一百万，而且主要集中于摇篮孔座周边，但真实数字恐怕要高出许多。
终于有人过来搭讪了，是个蓄长发、嘴上胡子稀疏的斐族年轻男子。在这个地方——如果是五千年或一万年前相遇——大家会觉得他的故乡是亚洲，然后穿越原本的白令陆桥*进入南北美。他明知外来旅客会防备自己，却仍提起勇气过来讲话。男子双臂搁在身旁、掌心微微向外，彷佛想高举双手大声发问：「你们聚在这儿干么?」但又将话吞了回去。年轻人表情精明、带点笑意。接近后，五人注意到他比看上去高些，只是骨架细瘦，而且微微驼背，造成身材矮小的错觉。
* 白令陆桥连接美国阿拉斯加西岸与俄罗斯西伯利亚东岸，学者认为是人类首次进入美洲的通道，但之后海平面增高，便淹没在白令海下。
不过使团众人也想问年轻斐族同一句话：你过来干么?从他那身五年前链哈顿流行的款式，加上兽骨皮毛装饰，可以判断是个原乡人，来夸亚克这儿做生意，搞不好是注册居住区里最聪明的孩子，身上流着离经叛道的斐族梦想家血统，外出闯荡一番，希望发挥脑袋潜能。有几个迪族好友随他一道来，望向裸女的表情好像局促多过兴奋。
「你们要上山吗?」他问。这小伙子观察过五人衣着：全新、高质量且极度保暖。
众人还以为对方只是想打开话匣子，泰.雷克除外。「我们没有要请导游。」他抢在四人之前回应。
小伙子听了似乎有点错愕。「导游，」他复述，彷佛认为泰.雷克的话很突兀，但也合乎谈话目的。「不，你们看起来不像想请导游的人。」只有具冒险精神的回环观光客才请导游，但在协议之中也属违法事项。
不过这么一来，问题在于他将五人当成什么身分。那瞬间气氛有些尴尬，片刻后他才又开口。「假如你们要去山的另一边，我可以带你们看个东西。」
「很特别吗?独一无二?你给多少人看过了?」泰.雷克问。
小伙子表情羞赧。「去过两次，很奇妙。」
「客人付了多少钱?」泰.雷克又问。「我说——」话说到一半，亚莉安伸手搭着他臂膀。
「人家说了『奇妙』，」她提醒。「要的并不是钱。」
「那妳问吧。」泰.雷克让步。
「你叫什么名字?」亚莉安接手。
年轻人揭开挡风面罩回答。「爱因斯坦。」一阵沉默，但没人笑。他这才挺直身子再走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