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一个底人高声哀嚎后没再发出声音。他的伙伴呆了半晌。
亚莉安从泰.雷克旁边窜过，单膝跪下，以枪口抵住杀害小缅那女人的后颈。对方先前已经勉强坐起，一手按着被泰.雷克戳伤的眼睛。
朱族的举动倒是有趣。原点前的影视节目中有过这种画面，但在那时代，枪械是使用高速铅弹，换成投弹枪就没道理了。不过做为非语言交流，底人女子还真的懂了意思。
「距离滑翔机三百公尺下坡。」亚莉安又开口，和刚才一样像个跟幻想朋友讲话的小孩。接着她对底人女子说：「起来，别自找苦吃。」
泰.雷克听见自己压抑不住发出一声闷笑，大脑明知幽默感此时派不上用场，却还在背景意识里持续运作。亚莉安的行动和言语都太莫名其妙，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看待，眼前情景就像整人节目在面前上演般逗得他呵呵笑。
底人女子蹲着起身，亚莉安揪住她的风衣兜帽拉起来，继续以枪口按在人家后脑押着她走。泰.雷克站在原地看得一怔。
「亚莉安!」他叫道：「妳在干么?」
「你们不懂，」她回答。「一切都不同了。」亚莉安的投弹枪微微从底人后脑挪开，枪口瞄准泰.雷克，随着唰一声，球虫飞出，她连忙再抵住人质。
由于肋骨遭到重击，泰.雷克本能身子往后一缩。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弹虫已经钻进衣服，针型探测机刺入肌肤，准备麻痹神经系统。他以前就被这种东西打中过，泰.雷克很清楚最好的处理方式是倒下时别摔伤脸，所以干脆抛开铲柄和底人长老，自己躺下。
要是能出声，他一定会叫凯瑟别理自己，先设法阻止亚莉安。但肌肉实在不受控制，牙齿咬合太牢，根本无法讲话。严格说，他就连保持呼吸不中断都已经拚尽全力。
底人长老趁机脱身，往地上一跪，摸到掉在面前的铲柄，捞过来后两手抓着插在地上站起来。他走向不断抽搐的泰.雷克。泰.雷克在恍惚中看到一个身影挡在自己前面，是凯瑟，她拦不住老人，本能伸手想要抵挡。木柄打了下去，凯瑟惨叫一声往后摔倒，长老执起铲柄折断的尖端指着他。
「畸形变种!」老人吼道，后面本来还要吐出一串，但被咻的声音打断。凯瑟拿出手枪近距离攻击，铲柄从长老手中砸到泰.雷克胸前，因为尖端在下，所以又多了一阵疼。底人长者倒地，头撞在石块上。
泰.雷克忽然意识清晰了，至少神经系统恢复很多。原来是爱因斯坦跪在旁边拿着一把骨柄刀挖掉他身上的弹虫，接着用钢质柄头将石头上的机器人敲成碎片。
凯瑟单膝跪着，因为手臂受伤所以动作很慢，她噘着嘴，忍住没叫。
泰.雷克的视线飘向她后面的天空。一根发光棒状物降下，乍看会联想到刚才摔落的铲柄，差别在于这个新物体有好几公里长，表面之光亮，好像刚从篝火炭堆夹出来似的。
他终于懂了。泰.雷克转头望向山坡不远处，就在滑翔机下坡三百公尺而已，地面浮现红宝石般的图案。雷射自上空射来，画出正三角形，内部有光点排列成的圆圈。亚莉安将俘虏推进圆圈内，两人浸沐在光线底下。
巨棒俯冲而来，将她们捞进底部空槽后重返天际，地面只留下脚印和正圆形凹陷，周围的草木给高热烤焦，冒出淡淡余火。装置穿越云层前，他们看到收容亚莉安与俘虏的槽体缩入发红发热的庞大机壳内，两人即将离开地球大气。
亚莉安呼叫的装置名为索尔，构造上是以一块巨岩做为锤头，连接极长但也极轻量的「锤柄」。锤柄延伸到地表时，「锤头」擦过大气层顶端，整个装置像是神祇掷出的巨锤，锤柄沿着锤头，旋转出一个大圆。
锤柄的尾巴是收容槽，大小足够容纳紧紧相依的三人。下降与上升阶段包覆在机壳中，抵抗大气层磨擦生热;锤柄的移动模式与凯瑟、贝利德先前乘坐的链球式吊库一样，差别在于索尔不会停在高空等飞机，而是直接扫向地表，带走所有指定区域内的物体——指定区域以雷射标记，用户事前便能判断定位。回收目标以后锤头落下，受到大气阻力而减速，同时锤柄陡然上升，将收容槽推向很高的轨道。锤头自行分离，如陨石射向地表，可想而知，这是仅供危急时使用的抛弃式装置，只有要往新地球丢颗无法确定落点的火流星才能启用。
总之，他们的东边、北美洲东部内陆的某个地方现在应该多了个陨石坑。亚莉安和俘虏正在前往回环途中，目的地是赤国领域，后续如何不得而知，但她大概会得到重赏、获颁勋章，在军事情报网络中加官进禄之类。
博士再也说不出完整句子了。看到小缅的下场，他当场中风、罹患失语症，一小时后脑水肿死亡。底人将他和小缅埋在原地。
过了几个钟头，底人长老回复得不错，但有些脑震荡，年轻头目则是腿折断了。他们怒气腾腾想杀死三名人质，不过其余底人因为方才那幕饱受震撼，要求两人冷静审慎。他们见识到亚莉安搭乘的索尔、贝利德和伦巴帝身上的虫群兵器，自然会怀疑部族与陌生文明的未来该保持何种关系。
底人不知是想展示自己的科技力，抑或只是单纯发泄，他们在滑翔机和新坟中间的空地引爆了某种土制炸药，显然也是故意要警告巴帝和贝利德。这两人大抵躲在周围观望。
泰.雷克、爱因斯坦和凯瑟被套上钢筋制的铰链颈圈，两端扣上后有开孔对齐，可以穿过锁链固定，并串连囚犯;锁链的一端是锁头，卡在凯瑟的颈圈开孔上;另一端以螺栓系在大木桩上，由特别粗壮的底人拿着貌似小索尔的石锤头钉在地面。
他们又在上坡处三个囚犯构不到的地方做了个石堆，顶端再放上炸药，连接导火线一路回到主营地，位置就在五十公尺外的滑翔机翼底下。
「刚才是怎么回事?」等到底人都走远后，爱因斯坦立刻发问。「我知道那是索尔，我听说过那玩意儿，但是……」他双手朝天一摆。
「亚莉安是奸细。」泰.雷克说：「不过现在就不同了。现在她大概成了女英雄——只不过是赤国那边的英雄。」
「所以是赤国放下索尔来……怎么说呢?撤离她?」
「嗯。不只是她，最重要的是活生生的生物样本。」
位在锁链尾端的凯瑟爬进睡袋入眠了。泰.雷克暗忖她需要多休息，就尽量别打扰，与爱因斯坦挪动到另一头蹲下来喘口气。底人留了火种和柴薪，两人没交谈，但有默契想生火，而且看来爱因斯坦挺有经验、手法独到，泰.雷克就交给他处理。
「你在哪儿学的格斗?」爱因斯坦又问。「该不会是缇族混血之类的?」
「打斗最重要的不是技术，」泰.雷克回答。「是决心。」
「唔，我确实是吓得惊慌失措。」
「嗯，五千年前夏娃们的决定使得多数人都在特定情况下都会手足无措。像你的天性就是保持距离、观察分析。」
「你们就是天生英雄。」爱因斯坦说。
「真是英雄的话就该救得了小缅。」
「谁也不知道会发生那种事!那女的根本是神经病……」
「要后悔也是以后再说。」泰.雷克回头望向营地内的底人。他们若无其事，猎人杀了一只大型草食动物后从森林拖回来烤肉串吃，好几个小孩不到十岁，也有些青少年，半数女性似乎有身孕。「爱因斯坦，博士走了，你是唯一的斐族，扮演好你的角色。你观察到什么?」
年轻人起初无法进入情况，泰.雷克试着诱导他。「在我看来，对方似乎有人口爆炸的问题。」
爱因斯坦听了终于回神，点点头。
「你也没听说过他们，」泰.雷克继续说：「明明你们的注册区就在山的另一边，而且常常上来巡逻。」
「卢佛斯.麦奎利以前特制的矿坑在北边很远的地方，」爱因斯坦想了想。「这些人说不定是最近才回到地面。」
「看看他们的小孩最大的几岁，你可能就猜得到时间点。」
「可是大气能呼吸也已经三百年了!他们怎么会拖到现在呢?」
泰.雷克朝底人营地中央撇了一下头。一堆木炭上烤着肉。
「粮食问题?」爱因斯塔问。
「粮食和燃料。」泰.雷克肯定道：「他们从磊雨开始之后就住在地底洞穴，那么长时间到底吃什么?天知道!——洞里会长豆腐吗?定期检验外头空气应该是例行事项，发现可以呼吸以后大概就会出来看看，结果大概发现还是荒土、无法生存。地球重塑计划在白令陆桥洒下值得人类狩猎的大型动物是最近几年的事，恐怕这成了信号，引出他们。」
「然后极尽所能提高人口。」
「没错。那，爱因斯坦，你能推测性别角色吗?」
「嗯，首先他们不会有夏娃，而是亚当吧，由卢佛斯扮演。这种历史会导致父——父什么来着——」
「父系社会。」
「谢了。加上女人看起来就是要生小孩——」
「值得考虑的因素。」泰.雷克说：「接下来才是我们真正得思考清楚的问题。想象一下，假如你是底人，而且并不笨，只要走出矿坑、抬头一看，就知道南边天空有个回环，经常还有颗大眼睛来来回回，凡是出现新光点，就代表又有新的居住区。除此之外，还有划过天空的链球、地球重塑的飞机从头顶掠过、ONAN从回环下来播种。再来，底人不野蛮，保留一定程度的工程技术，否则做不出复合弓与炸药这些装置。有足够知识的人不会以为天上的东西是神或天使那类的东西。」
「所以打从一开始，」爱因斯坦说：「他们就知道——」
「而且知道好几百年了。」泰.雷克点点头。「从发觉外面能呼吸开始。」
「这么久以来，他们一直知道有好几十亿人住在天上，」爱因斯坦感慨。「但却从来没给过信号。」
「不只没信号，还躲着我们!」泰.雷克明言。「博士说过，几十年前他们就尝试寻找麦奎利家族避居的矿坑，推测起来，对方一定是主动决议不想被发现。」
「为什么呢?」
「这就是关键。是恐惧?还是愤怒?」
「刚才那个老头儿很厌恶我们，觉得我们是逃走的胆小鬼。」
「严格来说不是觉得，而是这样称呼。」泰.雷克纠正。「而且他故意讲得很大声，我怀疑那并非是讲给我们听的。」
爱因斯坦点点头。「我懂，是说给背后那些人听。」
「换作是我，要是蹲在矿坑里吃了大半辈子冻豆腐，有一天明确得知地球同步轨道上有那么多人生活得更好，想必得有非常强烈的诱因才会留在地底不肯被发现。」
「对灵的信仰，或者什么什么形态来着——?」
「意识形态。」泰.雷克再点头。「我早该知道的。真该死，我太迟钝了，要是早几分钟想通就好。」
「想通什么?」
「只有思乡病毒、集体幻觉，才能解释底人忽然上来地表。」
「博士也没想到啊。」爱因斯坦这么说，本来是希望减轻泰.雷克的自责，可是脱口以后才惊觉自己对过世的同族不够尊敬，脸上有点惶恐。
「唉，」泰.雷克叹道：「他的确也没料到。现在我们对于对方有什么了解?」
「他们就是，怎么说，气愤填膺吧。」
泰.雷克点头。「对底人首领来说，在群众面前表现得强势很重要，所以他们一开始是那种反应。接下来，博士归还斯拉普塔斯曼纳的态度看似客气退让，却突显了他们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果对方习惯讲道理、相互容忍，或许不会演变到现在这局面。」
「就是像我们一样，大家共同生活在居住区很久了。」
「对底人来说，当着子民的面被外人撼动权威是大忌，所以他们采取非常手段，宣称我们根本不是人。」
「成了外星生物。」爱因斯坦说。
「对，」泰.雷克回答。「我们被当成大眼怪*了。」
* 一九三○年代起科幻小说常出现形状怪异、有大眼或复眼，对女性、血液或破坏有偏执的外星生物。此主题在科幻作品反复出现，于是形成名为大眼怪(bug-eyed monster)的文类，也用于嘲讽庸俗的科幻写作。
「巴帝和贝利德躲起来越久——」
「对方就越容易丑化我们。」泰.雷克说：「孤立我们也是不希望有人和我们对话，意识到我们同样是人类。」
「等等，」爱因斯坦说：「但这样说起来，底人的领袖很确定我们根本不是怪物啰?」
泰.雷克没回话，心想就细节而言确实说不通。两人思绪随升起的火苗摇曳着。
磊雨以后，人类——至少宇人停止用火了，或者说不再燃烧固态富碳物——长达一千七百三十五年。经过漫长岁月，新居住区终于有足够的空间植树，换气系统能负荷火焰需要的氧与制造出来的烟。当时还特地从数字数据库调阅童军手册，所幸试了一次就成功起火。那天在场的四位引火人都是迪族，他们围着火焰，一如此刻的泰.雷克那样凝望沉思，心里或许像走马灯般映过人类最后一次嗅到柴烟以来的种种。
两人不想讨论亚莉安。许多朱族留在青国想要安稳度日，像亚莉安这种表面服务青国、背地私通赤国的间谍是最大梦魇。她在情报单位到底扎根多久、爬到多高?还是就在刚刚才决定倒戈?无论如何，她现在都带着俘虏前往回环上的赤国区段。底人失去同胞会有什么想法?是否知道宇人分裂为两大阵营?
赤国会从被掳走的女子那里拷问出什么?若非泰.雷克亲眼看她虐杀忆缅，或许还会感到几分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