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从滑翔机翼下面的营地走来三人，战士手里有钢头长矛，毛发半白的中年人神情狰狞，最后一个身影被泰.雷克误认为男孩，走近以后却发觉是个短发少女，而且比起其他底人更娇小。她姿态怪异，总是低着头，却歪一边用余光看路。或许她也是不得已，因为女孩跟在中年人后头，只好时不时探头确定自己走到哪儿，而且有些障碍是男人一步就能跨过，她却要走上两步，看起来很像追着狗跑的小松鼠。
到了可以说话的距离，灰胡子点头要年轻战士停下，自己上前一步。女孩踌躇着，灰胡子招手示意，她便又挤在中年人背后从腋窝偷看。
「我叫唐诺。」灰胡子开口。「你们不准和别人讲话，只有我，或者我旁边的这个『答应』。」泰.雷克听他这么说。
「我是图拉泰.雷克，这位是爱因斯坦，女士是凯瑟，她恐怕无法回话。」
「图拉泰，」女孩哑着嗓子应声。「中亚都市，靠近苏维埃在哈萨克斯坦设立的贝科奴太空发射场。爱因斯坦，原点之前二十世纪初的理论物理学家。」
唐诺一定听得到女孩答话，但既没转头，也没别的反应，注意力集中在泰.雷克身上，似乎将答应当作耳边风。「凯瑟醒来以后，把我交代的规矩告诉她，」灰胡子说：「吩咐她乖乖听话。」
「我会转告，」泰.雷克回答。「不过是否遵从得看她自己，我无权代为决定。我们的社会结构不大一样。」
唐诺的表情似乎不相信他的说法。「你是迪族。」
果然，对方早就听过七夏娃了。但是怎么知道的?绑架落单者回去审问?与某些宇人暗中联系?
「没错。」
「那你就是这些人的领袖。」
泰.雷克没搭腔，毕竟现在解释复杂的种族概念毫无意义。
「你们把玛吉怎么了?」唐诺又问。
「玛吉是?」
「被太空来的东西带走的女人。」
泰.雷克听了很无奈：唐诺这岂不是自问自答吗?但他只能盯着对方，思考该从何说起。
「另一个变种是朱族?」
「对。」
「她拿你的武器打伤你。你很吃惊。」
「是的，唐诺。」
「她反叛了?」
「对。」
「她是西方人?」
唐诺这种说法想必是指白令陆桥国境线以西。
「我们会称为赤国。」
唐诺点头，似乎听过这个词。「那你们是青国。」
「嗯，我们属于青国。青国尽量不动用索尔。」
「索尔：日耳曼神话中的大力神，司掌雷电，武器是锤子。」答应解释。
「妳的名字是不是百科全书?」爱因斯坦出声，被唐诺使了个能杀人的凶狠眼神，结果小伙子压根儿没察觉，满眼只有那女孩。
「对，」女孩抢在唐诺举手制止前就回答。她朝后一退，好像担心会被打，不过仍旧向爱因斯坦露出微笑。
栩栩如生的史诗画面如晴天霹雳般打进泰.雷克的脑海：白宙前不久，卢佛斯发送电子邮件给迪娜，照片里，他和朋友们聚集在地底要塞的图书馆，馆藏中间有一排外观几乎全相同的精装书。《大英百科全书》。
这女孩的头衔不是答应，而是大英——她读过古书，摸过古书，甚至可能抄过古书。
「他是斐族，」唐诺朝爱因斯坦撇了下巴。他没要问话，单纯是怒意稍减之后重新打量了一次来自注册区的年轻人。
「眼睑形状是因为内眦赘皮。」大英朝斐族少年进行一连串没必要的仔细观察。
「闭嘴。」唐诺叱喝之后，视线回到泰.雷克身上。「赤国的朱族——」
「——叫亚莉安。」
「是藏在你们里面的间谍?」
「看来应该是。」
「有趣。卢佛斯图书馆里头有些原点前几十年的书，里面有写到那种事，没想到居然能遇上活生生的情报员。」
唐诺忽然说了这么长一句、还自己露底了，实在奇怪。他彷佛希望有人能聊聊谍报与卧底，但泰.雷克考虑之后觉得转换话题为佳。
「我也没想到能亲眼见到你们。」他试探道。
「这几千年咱们都被当成死人是吧!」唐诺回答。「哼，你们猜错了。」
「刚才还没开打之前，」泰.雷克问：「那位老人家——」
「罗德老爹。」
「罗德老爹说了，这儿不欢迎我们。」
「没错。」唐诺说。
「不是我要装傻，」泰.雷克又问：「不过这件事情很重要，我相信你也会愿意让我更清楚明白些：你们这个群体该怎么称呼?」
「人类。」
「好。那么人类不希望像我们这些、也就是七夏娃的后裔随便进入领土?」
「没错，除非得到我们准许。」
「你们领土范围到哪里?」
「你在说什么?」
「这片山谷?这座山脉?白令陆桥?」
「整个星球的陆地。」唐诺摇着头，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清楚。「你们舍弃地球，地球属于我们。」
谈不下去了。至少泰.雷克这么认为。但爱因斯坦忽然发挥斐族青少年特质，脱口而出。「海洋呢?」
「去问涄人。」唐诺回答。
「涄人?」
唐诺盯着爱因斯坦，似乎嫌他低能。「海人，」大英开口。「他们住在——」灰胡子扬手，她赶紧噤声。
其他人也不敢说话。唐诺似乎很满意这气氛，张望一阵后朝凯瑟撇头。「她生病了?」
「也不是。」泰.雷克回答。「她这种族有时会睡很久。」
「看肤色应该是莫族?」
尽管对宇人而言这是常识，泰.雷克还是非常想调查底人怎么会知道，可惜现下并非好时机。「对。」
唐诺真的伸出手指开始算，算到了五。「两个战士呢?」
泰.雷克点头。「高个儿是缇族。」
「猿人呢?」
「怛族亚种，叫新尼人。」
灰胡子又点头。「在西边看过。」再加上两根手指，「你们这团是每族一人?不过——」他往爱因斯坦摆摆头。「斐族多一个，是怕老的死掉?」
「本地找的向导。」泰.雷克解释。「原本是七族使团，针对特别场合、想要正式会晤就这么处理。」接下来这番话只是他个人臆测，但反正也不必担心露出马脚了。「那位过世的斐族长者我们尊称为博士，博士早就察觉你们存在，所以亲自组成使节团前来调查，可见对于这件事情极其重视。」
唐诺果然乱了阵脚。他显然没什么城府，直至此刻才明白几小时前双方冲突影响深远，而且绝非底人之福。但他还不大愿意面对这件事。「你们就把我们当野人，侵略我们的土地还装无辜，明明自己先带着武器、滑翔机和索尔来。」
「唐诺，你能想象地表上现在有多少宇人吗?」
「我们不是白痴，早知道你说的白令陆桥上到处都是。」
「其实是全世界到处都是。」泰.雷克提醒。
「就算如此也无法撼动我们的立场。」唐诺说。
「你们的确坚定表达了立场。」泰.雷克说完，好一段时间想不出该怎么延续话题，「可以请教为什么现在你过来谈判吗?」
「你们的人抓了我们的人。」唐诺一派埋怨语气。
「既然你也知道战士类型的人是怎么想的，」泰.雷克说：「那你就该知道，在他们眼里现在是什么情况。」他抓着颈圈摇一摇。
结果他似乎又说错话了。单是指出世界上并非只有一种思维就能触怒这些人，泰.雷克暗自记下这点。
「就我看来两边可是在战争，」唐诺回答。「所以两边都会抓人质。」
「那你有什么打算?」
「不想动武，」他说：「后头那群可不一定。」唐诺朝篝火对面晃了头。
「有何提议?我洗耳恭听。」泰.雷克说。
「是我要等你说。」唐诺撂下这话，忽然转身就走，大英吓了一跳赶紧闪开，提矛的大个子也掉头。女孩有点不情愿，还站在原地注视爱因斯坦的内双眼睛。
「妳本名是什么?」爱因斯坦问。
「升娜.帨法!」唐诺吼道：「走了!」
「现在你知道了。」女孩不甘愿地转身朝滑翔机快步回去，不过回到篝火与族人身边后，两人还是能看见她在月光下朝这儿眺望。
「该从哪儿开始好?」泰.雷克问。
其实他是在自言自语，但爱因斯坦听见声音终于清醒，叹了口气，集中注意力。「『在西边看过』，唐诺刚才这么说。那时讲到巴帝。」
「没错。」
「我猜底人已经派斥候穿越一六六.三，只是不知道自己已跨越国境，因为国境只存在于概念之中。」
泰.雷克忍不住笑了。「我说爱因斯坦啊，要是这回能够全身而退，得把你送去礼仪学校。」
「啊?」
「斐族会上礼仪课程，学习怎么与其他种族讲话。」
「为什么啊?」
「没事。刚才打断你了，说下去。」
「底人斥候一定会看到赤国的国境部队，里面就有新尼人。」
「要是你也打地底上来，最先见到的就是新尼人，会是什么想法?」
「眼睛没特别大，不过的确像怪物。」
泰.雷克点头。「虽然对不起巴帝他们，但适合进行第一次接触的宇人还是迪族。」
「新尼人那边呢?」
泰.雷克过了几秒才听懂。「唔。要是和底人打照面，当然就要向上禀报。」
「也就是说，赤国或许很久以前就得知底人存在了。」
「得知，或者怀疑。」泰.雷克附和的同时，脑中感到一阵轻松。抽丝剥茧后总算有些成果了。「于是赤国展开调查，亚莉安开始四处打探，尽可能从调查团套问情报，透过人脉进入使团，并且凯旋而归。」
「还抢了玛吉回去压寨。」爱因斯坦回应。泰.雷克就着火光望向男孩，分不清他的无情是玩笑还是认真，反正无所谓。
「涄人!」爱因斯坦嚷嚷起来，彷佛理所当然该讨论这话题。
「升娜.帨法说了他们是海人，唐诺不让她继续讲下去。」泰.雷克答道。
「你觉得她会不会被打啊?」
只是简单一句话，却撬开泰.雷克埋藏心底的情绪罐头，涌出的都是腐蛆。看着爱因斯坦毫不犹豫地坠入情网，他想起上战场前自己也曾动心。盲目愚痴的恋情往往维持不久，但足以令人理解爱情的魔力。
「我想，」泰.雷克说：「他们的社会动用体罚主要是要让大英恐惧，这点没办法解决，越线的话会被唐诺宰掉。只是向那女孩稍微示好大概无妨，前提是你们还能见面。别太热情，会害她受罚;也别肢体接触，不然连我们两个也没命。」
「为什么?」
「对方的文化看来对女性生殖器官还很神经质。先说说涄人，这名词你会想到什么?」
「没有。你呢?」爱因斯坦被泰.雷克方才那番话给吓着了，讲话忽然简短起来。
「有一点模糊概念，」泰.雷克说：「但得想办法确认。」
「『海人』听起来应该是坐船，」爱因斯塔回答。「不过——」
「我们应该早就会发现才对。」
「会不会是底人的分支，住在沿岸的密林里面?」年轻人努力猜。
「可是唐诺的说法是他们掌管所有陆地，」泰.雷克答道：「涄人则管理所有海洋。」
「你的理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