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凯珊继续前进，又被树木包围。她将路线拐了个弯，跑向海岸，到了沼泽的U形边缘。凯珊放慢速度，如果预想正确，她应该已经接近另一个底人，而她身上不像巴帝、贝利德、罗斯柯那样有护甲挡住钢质箭镞。
上坡处嘎吱一响——就在背后!凯珊转身，红发蓝眼的底人距离不到五公尺，弓弦拉满、箭矢瞄准自己。新打磨的箭镞异常锋利，反射来自海湾的灯光，并映出一抹刺目银芒。为了腾出手攀爬移动，凯珊已将武器收进枪套，此刻是手无寸铁。
仔细想想，康塔贝吉娅五的命令并非制伏两个底人，而是阻止他们参战，或死状被转播到回环。
「你们错得很离谱。」她先开口。
底人没动，只是缓缓眨眼。凯珊认为对方是默许自己说下去。「他们——赤国人——和你们结盟只是演戏，拿你们自称的地表主权当幌子，真正目的是将地球据为己有。」
「你们就不是吗?」
「某些方面，青国的确也称不上正人君子。」
「那为什么要信妳?」
「不要盲目听信任何一方。无论是我，或者是他。」凯珊微微挥手朝地上的贵型怛族比画。
底人没回话，安静思考片刻。
「你认识锡兰.康格里夫?」凯珊试探。
「当然。」
「锡兰.康格里夫和你们说过怎么下棋吗?」
「下棋这种事情不需要大英来教，」底人回答。「我们从小就会。」
「那么想必你明白一个道理：傀儡没有地位，除非走到棋盘上最适合的位置才能取得权力。一开始是被当作弃子，但撑到最后就有机会将死国王。」
下面不知谁的鞭子唰出巨响，连续三次，凯珊很想转头，但死命抗拒诱惑，反而是底人的蓝眼珠朝战场扫了一下，似乎察觉什么以后才又瞪着她。箭镞倒是一动也不动。
凯珊继续。「你们就是傀儡。而且你们无法想象自己和太空部队相比战力多么薄弱、多么不堪一击。任由赤国摆弄的话，你们很快就会变成祭品，但你们还有个选择，那就是以拖代变，累积实力，让自己和其他人类种族平起平坐。」
底人瞬间举起武器，凯珊大吃一惊——但底人其实是缩回手臂、松弦收箭。
「我并不全盘相信妳的说法。」
「这是好事。」
「但妳方才那番话与我心里的一些疑惑相符。打从赤国人出现我就觉得不对劲。我决定先回去和大伙儿好好讨论清楚。」撂下话后，底人径自掉头回到白令陆桥的深山中。
「我看过你的经历，图拉泰.雷克。」康塔贝吉娅五说：「或者说，读过进入官方记录的部分。」
「大概就一半吧。」
「即便如此，我还是看得出你心思不完全在这儿。」她淡淡朝山坡那头瞟了眼，金色眸子即使隔着造型时髦的视辅镜片，依然勾魂摄魄。「你想过去支持，这分勇气值得嘉奖，不过我需要你留下。『果因』需要你留在这里。」
「唔，妳很有说服力呢。」泰.雷克回答，心里却冒出失礼又无关的好奇：这女人究竟几岁了?表征遗传转变有时能大幅减轻生理老化，文献上至少有一位叫做牙买加.双髻鲛的莫族活到两百岁。每次与康塔贝吉娅五互动，他估算的年龄就加上十。目前合理怀疑对方已经八十了。
「你对涄人知道多少?」她问。
「说真的，听起来像神话，不像现实。」
「现下这阶段，神话也有重要意义。」
「那妳对他们又知道多少?」泰.雷克反问。
康塔贝吉娅五的神情竟闪过一丝错愕，真是罕见。她拨起视辅面罩放在头顶，目光极为锐利。
「我得确定一件事，」泰.雷克说：「涄人不是赤国实验的产物吧?」
「赤国人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也不是我们制造的?」
「青国?不是。泰.雷克，你的假设没错。」
「我说过自己的假设吗?」
康塔贝吉娅五的视线飘向靠在岸边大石的披萨盒。「我知道里面装什么。」
「原来如此，」他说完后转身离开。斐族的高个儿小伙子站在海滩仰头望向上坡战场，一脸紧张。「爱因斯坦，走吧!今天你是历史的主角。」
小型机器人首尾相连便能组成既长又可挥舞的鞭子，球虫为主的战斗中，挥舞这种兵器虽无优势也无劣势。青国军方在实验室进行全面研究，初步结论认为，整体而言效率不及直接以投弹枪射击敌人。但有人提出异议，指出实验设计有瑕疵，没考虑实战的两个重要因素：首先是鞭子可能从任何角度攻击过来，包括绕过转角或翻越屏蔽物，对敌人会造成很大精神压力;再者，技巧是实验时很难量化的层面。实验室的受试者未必运用自如，但新尼人不仅从小熟习，社会文化也积累丰富的武术史料与不外传的妙诀。倘若鞭子甩动途中就分断，弹虫以超音速朝敌人射去，效果绝对不下投弹枪。而若鞭子直接接触对手，除了最直接的物理伤害外，弹虫仍能瞬间去耦，并执行默认程序。纵使鞭子没能打中目标，最后弹虫完整回收，也是毫无浪费，可马上再投入攻击，机动性远远凌驾射击武器。
凯珊提醒自己：要是活着回去，得找个机会先给伦巴帝灌杯黑皮诺葡萄酒，然后探问他怎么学到那套鞭法。明明截至目前都假装得很好，说什么自己是与世无争的摇篮酒商。不过她猜想得到伦巴帝大概会闪避话题，声称子午岛上的新尼人和历史上所有人类社会没两样，都有传授武艺给年轻一辈的传统。
要是深入探讨，小型机器人组合为鞭子，在干净有秩序的太空居住区、挖空的小行星、需穿着宇宙飞行服的真空，以至于任何相对而言不拥挤的环境，如地表沙漠或冰帽，其实都算合适。但用在长满与人同高植物的沼泽内似乎是大错特错。凯珊的耳朵接收到大量信息，不过脑部不知如何诠释。伦巴帝显然自幼使鞭，换作是他，或许能从反复的乒乓声中辨识出细微差异：劈在目标身上与散为飞行弹虫一定有所不同，也一定跟弹虫逆向重组、飞行中遭到草木阻拦有分别。可惜凯珊能判断的仅有双方仍在乱斗。她绕过沼泽、回到海湾上方防守线已经过了颇长一段时间，心中暗忖，支撑这么久应该算是好消息才对。顺着康塔贝吉娅五的思维，伤亡程度、能否控制战场恐怕都不是第一优先，最重要的是这次交战在媒体上呈现什么印象。目前为止是青国以寡敌众，在符合协议的领土上执行符合协议的调查行动，却遭到赤国嗜血新尼人追杀，被逼到海岸、无路可退，在无可奈何下负隅顽抗，战士们舍命保护平民，苦撑至今……凯珊知道自己有点偏激了，但心里明白沼泽那边死掉一、两个青国人，或者镜头能带到残废悲痛的幸存者才是高招，才能彻底反制贵型怛族几天前那个华丽的段子。
凯珊之所以能分神思考这么多，是因为她已爬到山坳高处、战场后侧，也因此远离了巴克队列——这绝非巧合。机器人都配有摄影机，记录勇士们背水一战的点点滴滴。
她低头眺望营地。今天这天气想欣赏日出恐怕没指望，不过天色越来越亮，已经超过驳船发射的艾肯圈。或许是因为听见打斗，达尔文号冲出六艘充气小艇，在岸边巡回，乘员似乎都戴好了头盔。乍看事态越来越正面，但凯珊不解为什么他们始终保持距离。升娜.帨法站在礁石上挥手驱赶，后来爱因斯坦也加入了。那块石头眼看就要被挤满，因为图拉泰.雷克腋下夹着披萨盒也要涉水过去。他总算找到干式防寒衣穿上，这回下海应该会舒服些才对。
康塔贝吉娅五和阿琼留在岸上瞭望大海，彷佛不知道几百公尺的山坡上有人正在苦战。
凯珊上头两台巴克从定位滚落，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包了电线的石头。最初它们像土石流般不受控制，随后配合地形起伏，伸展扭曲达到减速效果，一点一点缓缓下降。其中一台停得较高，拍摄整个峡湾，另外一台安顿在沙地，显然是要拍特写。康塔贝吉娅五面向巴克，上前几步，对准镜头开始讲话。这个距离即使凯珊的耳朵也听不见内容。
她靠着撞击坑缘内侧山壁，上头山脊地势平缓，以这一带而言阳光充足，茂盛草木往左右蔓延数十公尺，挡在沼泽和高山之间。
沉重喘息与小树枝断裂的声响传来，凯珊猛一抬头，正好看见两个大块头拉扯扭打，撞过灌木丛翻下来。矮林外头空地很陡，两人滚了好几公尺之后才由其中体型较大的一方(是贝利德)单腿伸直，朝坡面重重踏下。他稳住身形的同时，双臂向面前对手发劲猛推，新尼人顺着地势倾斜，被抬得双脚离地，眼看就要被缇族摔到背后、滚得更远。然而赤军士兵并非省油的灯，看穿贝利德盘算以后，那对特长手臂如蟒蛇般缠了过去，扣住他的肋骨。
贝利德身上剩余约五成的球虫像是饱经摧残的甲胄。新尼人右掌按到他腋下还有球虫覆盖处，护主机能瞬间启动，电击威力大得爆出声响。尽管新尼人被迫松手，贝利德的招式也没能施展，反而得承受对方向前的动能，于是往后倾倒。他瞬间察觉自身处境，不但不挣扎，还顺势弯起膝盖，从摔个四脚朝天变成漂亮的后空翻，新尼人的腹部立刻沦为踏垫。凯珊听见「啪擦」，但好一会儿才明白那是肋骨被踢断了。新尼人躺在地上，无法克制地缩成球状，一抬头迎来的是贝利德一记重拳。其实现代人类掌骨结构相对纤细，对上尼人大一号的颅骨反而落了下风，方才的清脆声响更多是来自于他自己的拳头。即便如此，贝利德争取到足够时间抽出短刀，抵住对方咽喉，整个将他压制在地。
战斗算是告一段落，凯珊也终于看清楚贝利德是什么状态：浑身浴血、身子半裸、一张嘴就掉出碎牙，气息比起之前在跑步机全速冲刺还快上许多。不过至少还活着，而且已经制伏敌人，现在就看要不要一刀砍断脖子、彻底划上句点。由于进入了巴克的摄影范围内，痛下杀手只是有害无益。历史上，缇族与新尼人争夺小行星矿物资源时确实杀人不眨眼，可是现在时代已经不同了。
沼地那头事情还没结束，凯珊看见的时候，伦巴帝已经像个消防员似的打横扛起罗斯柯.尤尔，头也不回地跑下来。贝利德注意到状况不对，出声示警，同时凯珊听见后面有人移动，从先前贝利德和对手扭打时在灌木林撞出的洞里，窜出一个身影追在巴帝背后——并非新尼人，而是平头军装、矮壮结实的傧型女子，也就是这支突击队的B。凯珊立刻操起武器，一枪、三枪，竟然都没击中——看来她身上的护甲能够完全防御凯珊的弹虫，再怎么射击也起不了作用。话虽如此，B听见投弹枪的砰砰声，也感觉得到弹虫从身边擦过，还是脚步一顿，回头望向凯珊，诧异神情显示她想不到会在战场看见莫族女性。她还没反应过来，一颗拳头大的石块砸在她朝向下坡的半张脸上，似乎是当场毙命。
凯珊低头一看，贝利德为了扔石头，将刀换到受伤那手，此刻才要再换回去。刚才不顾一切冲向海岸的巴帝回头查看贝利德干了什么;他身上很多血，不过是尤尔士官长流的血。
原本贝利德压制的新尼人抓到破绽，身子瞬间弹起，然后又倒下。凯珊听见投弹枪响，等伦巴帝转身才知道罗斯柯虽身受重创却还神智清醒，空着的手悄悄拔了枪。
就算还有赤军，但不是死了、昏了就是撤退了。
好像过了很久，不过也可能根本只过了几秒——凯珊的目光再度回到底下。
橡皮艇全部避开海湾中央，分散在环形山构成的两条岬角，下船之后有陆地连接到营地。
水里走出一个人。
泰.雷克将披萨盒递给爱因斯坦，要他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不可以沾水、要放在随手可得的位置。干式防寒衣挺有效的，水都泡到大腿了还不觉得冷，所以他干脆不上去，就靠在嶕屿旁边等候。经过战争洗礼，他对康塔贝吉娅五那种舆论效果至上的人难以信任，甚至近乎唾弃，但又担心自己的态度会传染给别人。现在不能从图拉泰.雷克的角度观看礁石上的光景，得思考镜头彼端的回环观众会怎么想。他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一切完美：小小的玻璃质似曜岩*锥石，周围吃水线沾满海浪卷来的沙，上头只有两个人——拿着披萨盒的爱因斯坦，以及手指扣着他腰带、一耳靠着耳机、另一耳空出来的大英。由于太沉迷在这画面，泰.雷克几乎忘了真正的重点，大家的表情提醒他赶紧望向海面。
* 陨石高速撞击地表，地壳物质熔化形成的玻璃物质，因外观近似黑曜岩而得名，俗称雷公墨。
海面上只露出一颗脑袋、一对肩膀。涄人沿着陨石坑斜坡上来，彷佛水下散步那样轻松惬意。看不出性别的涄人大声喘了一阵，显然是在换气，后来呼吸就规律了。他们究竟住在哪里?从何处来?在水底移动还是得有潜水钟一类的设备吧?
上来的涄人没头发、皮肤光滑，而且找不到外生殖器。女性吗?但没有胸部。泰.雷克有点疑惑，毕竟涄人应该还是哺乳类。
后面几步又冒出圆形物体，接着冒出颈子和一对肩膀。第二个涄人有乳房，跟着浮出水面的第三位外形也类似。
为首的男涄人来到浅滩，大家总算能够看清楚他们的身材线条：整体偏圆、有点像子弹，对泰.雷克而言，第一印象就是他满胖的。用「胖」这个字形容或许真的没错，不过是水獭、海豹的那种胖，表皮与皮下脂肪都特别粗厚，然而行动时并不松弛垂荡，反倒看得出有非常发达的肌肉隐藏在那层类似鲸脂的组织底下。他基本上算是全裸，上半身系着一张网，挂了很多工具，看得出来技术水准不低;第一眼会以为涄人是黑的，接近以后才知道是深灰色，腹部与背部皮肤颜色较淡，左右两侧有斑点，是浅灰色带着一抹绿或蓝。
泰.雷克明白这样盯着人家很失礼，但实在忍不住。涄人两腿间找不到器官，却多了一块同心皱褶，推敲起来应该是正常生殖器躲在里头，只有得到合适的邀请才会见客。
对方进入可以观察面孔的距离。他们的颅骨形状和原种人类相仿，眼睛、耳朵、鼻孔被不断抖动的肉瓣保护好。升娜.税法以野狼变成贵宾狗来比喻或许有点粗糙，但逻辑没错。涄人与普通人的关系好比斗牛犬和猎犬：该在的都还在，只是得仔细看。
他掉头望向爱因斯坦与升娜。两人很自然地瞪着涄人傻了眼。「爱因斯坦，」他开口，但放大音量再喊一次。「爱因斯坦!」
小伙子吓得差点儿跌进水里，转身吐出一句。「你要拿去吗?」他朝手里的方形物体撇撇下巴。
「不行，」泰.雷克回答。「只有爱斐的子孙可以。」
「现在?」
「动手。」
爱因斯坦紧扣方形物体底下两角，高举过头，给访客看个清楚。
那是张放大到五十公分宽的照片。宇人都在史诗纪录片看过这经典一幕。卡尔.布兰肯熙从潜水艇舰桥最后一次发送讯息和图片给未婚妻爱斐，然后舱门关闭，出发前往深海时，磊雨已经揭开序幕。画面上最引人瞩目的是两个同心圆，中间是打开的舱口，露出被火流星一分为二的天空;外围靠近镜头的地方是卡尔摘下来的订婚戒指。
关键在于卡尔的后裔会不会认得。为首的涄人脸孔似乎皱了起来，灰色眼珠子放大，耳部从缝隙延伸出比较接近普通人类的器官，但还是较小、较流线。他停在水深及膝的地方，后面两个女性站在左右两边，三人一起引颈仰望，高举照片的斐族少年不停颤抖。泰.雷克听见极为高频的说话声，模模糊糊可感觉得到英语的痕迹。涄人面面相觑后开始交谈，指着相片比手画脚。的确，长时间居住在水下应该很习惯透过手势沟通。
一个女涄人激动着要同伴注意。泰.雷克听不懂，但语调和姿态够明显了。「都闭嘴听我说，我知道那是什么!」
她左手伸到面前——掌骨修长、手指却粗短，张开的时候指缝有蹼——接着她用右手抓住左手无名指，模仿摘戒指动作，高高举起不存在的婚戒以后，用左手食指按下不存在的快门键。
凯珊一边见证海湾内的发展，一边控制着自己滑下山坡的脚步，总觉得动作太大可能会吓跑涄人。巴帝先一步回到营地，将罗斯柯.尤尔士官长安置在睡袋，殷望立刻展开治疗、施打点滴。她行经贝利德身旁;缇族正跨坐在赤军新尼人身上，拿出强化塑料束带捆住对方手腕脚踝。
踏上海岸以后，凯珊避开正在转播的康塔贝吉娅五，阿琼则站在一旁监控，对着视辅喃喃低语。
浮出海面的涄人变多了。有个男性身上装备特别多，他走到泰.雷克面前，似乎想交流。泰.雷克笑容可掬，但手一直拢着耳朵摇头，示意听不懂。涄人伸手轻轻捏一下干式防寒衣，泰.雷克有样学样捏了一下对方手臂皮肤，两人哈哈大笑。涄人的牙齿特别白、特别尖。
带头的三个涄人爬上小礁岛仔细研究照片。爱因斯坦把照片抱在胸口，既是迎合对方，也有几丝胆怯。升娜.税法没事做，只是望着女性涄人面露迟疑，而对方竟主动上前抱了她。
海滩上，康塔贝吉娅五与埃萨阿琼相视后望向天空，欣慰之情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