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泰.雷克开箱取出装置并阅读说明书。凯珊隔得太远，加上天色暗了，没办法看得清楚。后来泰.雷克坐在嶕屿岸边面朝大海，经常点灯操弄仪器;大英裹着爱因斯坦拿过去的睡袋、戴着一副笨重的耳机窝在旁边，偶尔如惊弓之鸟转头对泰.雷克讲几句话;埃萨阿琼在岸边海浪打不到的地方缓慢踱步来回，有时从爱因斯坦旁边经过。小伙子一直站着，远眺佳人;殷望钻进山坡上几公尺干沙地搭好的帐篷，里头透出青白色光线。他应该还在看平板，或许想研究创变症状如何处置。
海湾的众人位置低，另一小队则居高临下：贝利德一开始便随凯珊上坡，伦巴帝与罗斯柯.尤尔后来追上。他们朝不同方向散开，穿过草木，走到坡地上隆起的弧线，也就是陨石撞击坑边缘与原始地形交会处。再上去的山势比较平缓，可站在坑缘顶峰背海朝内眺望，坡地先微微下倾，进入山区前是片几百公尺的湿地，对面松木成林。四人从坑缘顶端稍微退后几步才设营，彼此没讲几句话，心照不宣知道现在是要守住海滩、预防赤国攻击。敌军若是穿山而来，势必得通过沼地，走海岸则必须绕过撞击坑缘，两条路线都能从制高点发现。
可以想见，此处几十年前曾有轨道农业舱落在附近，角蛇带着种子钻出来晃荡，侦测海拔和土壤湿度，并经由格状网络比对数据。集体演算后它们察觉坑缘向下就是海洋，根据回环工程师的程序代码判定，在此播种能收到稳定海岸地形的功效，于是长出眼前低矮强韧又茂密的植物群。也有的角蛇往内陆移动比较多，它们翻过坑缘、找到低洼地，于是种下适合湿润环境的物种，形成天然水坝，吸收来自高山的水。假以时日或许会积累成湖，但现阶段只是黑色沼泽，及膝的泥泞被喜爱这种环境的野草和芦苇覆盖。
凯丝二并不擅长战斗，只接受过最低限度训练，遇上想咬人的犬科动物知道怎么发射投弹枪，就这样。凯丝三在这方面表现如何、有没有变化不得而知，而且也无关紧要，反正再怎么厉害都比不过贝利德和巴帝。从举止判断，罗斯柯.尤尔大概也是高手。相对地，她留意到三个男人感官迟钝，无法如自己那般轻松捕捉大量环境信息。
此外，他们一下就累了入睡。罗斯柯带来的补给品里有食物，深夜时，凯珊连续吃了三顿的量，自己溜出营地爬了一小段路到环形山顶上，观察聆听这片陆地。
她回去营地时惊动了罗斯柯.尤尔。光是在一千步外就能听见他的呼吸。他本来已经熟睡(或接近熟睡)了。
「妳要走近该先说一声啊，凯丝二!」他不太高兴。
「她死了。」
「凯丝三也一样。」
「反正不会有别人，」她回答。「几小时内都不会有。」
「如果从天上就未必。」
喜欢聊天的伦巴帝凑过来。「对方不会从天上进攻，」他说：「能够偷偷做掉我们又不走漏风声的话，他们绝对很乐意。但是明目张胆进攻嘛，和目前在回环上的心战喊话冲突太大。」
「我们这边怎么他妈的就不会搞点心战喊话?」
罗斯柯的想法在一小时后得到响应。凯珊最先发觉，之后大家都听到大海那头传来隆隆声，接着南边海平线视距最远处冒出灯光，过了片刻熄灭，看来驾驶决定隐密行动。从声音以及高度判断，前来的不是飞机也不是船，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方舟。到了一公里外，方舟降落，改用适合海面的引擎，所以嘎嘎作响，下锚时离岸还有几百公尺，顾及了底人对地盘锱铢必较的态度，却也方便小船运送人员与设备来回。方舟后侧货舱打开、海水流入，许多船艇准备就绪，其中之一载着小队登陆。凯珊听得到来人在底下找人谈话，对象多半是泰.雷克和阿琼，不过爱因斯坦一如既往总能抢到些戏份。
又有一艘驳船被拖到方舟和海岸之间的水域固定。听它的声音，内部应有复杂的机械构造。几分钟后时而隆隆响，时而嗡嗡叫;顶端冲出飞锁群，以倒U排列升空，一边加速一边发出尖锐的咻咻声。再过几分钟，A线大概离地一百公尺，开始散发柔和光芒照明整个峡湾和海岸，亮度够大家安心走动或阅读。凯珊因此看见方舟船首外壳上漆了名字：达尔文号。出发地想必是较大的地球重塑据点，最有可能的是海达，因为整个北太平洋沿岸都归属其下。
驳船发射的A线是常见军用品，发送的波长未必只有可见光。这是多功能复合型装置，只要位在视线上就能通讯，也能与德纳利或回环其他设施连络。
凯珊已经不可能睡着了，所以干脆走下环形山到海滩去。她穿过灌木丛，看见爱因斯坦和大英站在一块儿面对摄影机，好几道灯光打在身上。旁边翻阅资料的陌生面孔是个高䠷的莫族女性，气质仪态与一双金眼堪比时尚超模;身上的服饰可抵御白令陆桥的湿冷，同时又展现出纤细曼妙的身材。应该是量身订制，出自巨链城名设计师之手。
就算不必更靠近，凯珊也知道这阵仗是怎么回事：苗条的莫族女人过来实现罗斯柯.尤尔方才的提案。她对着镜头讲了一阵子，然后转身访问爱因斯坦和大英，影音实时转播到回环。
凯珊独自搂着双腿坐在沙滩凝视族胞，不禁想象是什么样的人生经历，使她蜕变成现在雍容华贵的模样。然而仔细观察却又觉得对方言行举措不似天生美女，于是更加怀疑转化动力是不是生命中的剧变。完成访谈之后，她关闭灯光和摄影，走过去和埃萨阿琼面对面讲话。两人都戴着视辅，可以想见话题围绕在透过机器才能看见的东西。
——而且凯珊越来越肯定自己还是凯瑟时就看过面前这名女子。她总出现在回环上动荡不安的地点，譬如大罢工或民间骚乱失控、需要隔离区执法团队或警察出来镇压的场景。
坐在定点这么久边看边想了一堆，其实她就是累了——毕竟凯珊整天都在发泄体力，时间也来到凌晨时分，她的精神彷佛坚忍号穿越最终近地点之后义无反顾地下坠，一头坠进深深睡意。
但下一刻，她却和那同族女子眼对眼。人家不知何时已来到伸手可及的距离，凯珊吓得跳了起来，差点儿往后摔倒。
「凯丝.阿马尔泰娃.三。」对方开口。「我是康塔贝吉娅.巴瑟.五。」
五。哇。「妳一定见识过大风大浪，」凯珊说：「希望妳能维持现在这样。」
康塔贝吉娅五的金色眼珠微微转动，似乎附和凯珊的意见，却又什么也没说就带过了。「可以将我视为现场指挥官。」
和最近种种遭遇相比，这句话虽不是最冲击，却也并非平淡无奇。凯珊漠然接受了。表面上，康塔贝吉娅五只是媒体记者，实际上却因为军事动作和警务都将变成影片，在观众眼中若不光采耀眼就不算真正成功，所以她的地位等同将军。
阿琼走到康塔贝吉娅五背后停下脚步，隔着她的肩膀朝凯珊使眼色、点点头。
「刚刚，」康塔贝吉娅五说：「我已经和尤尔士官长、托莫夫中尉和伦巴帝无线通话，交代他们的任务，现在轮到妳了。一支赤国小型军队正在接近，几小时后才会到，情报指出，有两个熟悉这边地形的底人当他们的向导，无法肯定对方到达以后会不会出现武力冲突。如果发生战斗，妳不必直接上阵，尤其别接近我方的巴克。请特别注意底人，如果可以制止他们伤人就制止，但要记住，目前我们无法承担影像中有底人死亡的画面。」
凯珊点头。「我明白。」
阿琼的神情像是想补充说明。「目前无法肯定涄人什么时候出来，甚至不知会不会露面，只能先争取时间。」
「嗯。」凯珊回答。「靠什么争取?」
阿琼的反应似是觉得她态度不得体，但康塔贝吉娅五直接关闭视辅、摘下后递过去。凯珊小心装在自己头上，不大合，得伸手稳着，否则焦距会乱跑。
「记得搭配原声，」康塔贝吉娅五提醒。「效果截然不同。」
「原声?」凯珊留意到康塔贝吉娅五脸上虽不动声色，却藏着一抹笑意，便知道自己照做就是。她伸手找到耳机塞好。
视辅创造出扩增实境，她看见很多不存在于现场的物体或影像，但大部分呈现灰色或模糊，因为系统察觉凯珊并不是装置持有者，便自动关闭个人化或私密信息。不过她和阿琼之间悬浮着乒乓球大小的淡淡红光，一侧凹陷。阿琼伸手去推，光珠朝凯珊飘过去。「好好享受。」她接住以后拇指伸进凹洞，提着红珠在面前画了大大一个椭圆。这手势启动平面显示屏，凯珊再朝另一个坐标轴比画，将显示范围从平面拉成洗衣篮大小的三次元空间。
康塔贝吉娅五建议别错过原声可真是没开玩笑。配音是完整管弦乐，有些乐器可追溯到莫扎特年代，也有原点后几千年间发明的新品。除了乐团，还有规模盛大的合唱，两者融合为立体音乐的汪洋，淹没凯珊。该旋律是赤国国歌，并非平常运动赛事里轻快简短的版本，而是经过重新编写的交响曲。气势磅礴、震慑人心，足以使听众呆坐无语。
前面那个椭圆空间中浮现了镍铁构成的巨大拳头。拳城。外部插着很多杆子，上面缠绑发丝般的线条，往不同方向延伸至极远处，彷佛遁入无形。凯珊动作很小心，怕踩到卵石拐到脚踝。她转身之后望进拳城中间的洞穴，里头很多活动：如同巨链城一样的光圈在内部排列整齐，以不同速率转动，全都得到小行星厚达数公里的坚硬外壳保护。朝内看的动作触发运镜脚本，凯珊吓了一跳，赶紧用力站稳，还得搭着康塔贝吉娅五的前臂，免得摔跤。虚拟视点缓缓潜入拳城，城市风景扩大，超出原本洗衣篮的范围，从四面八方包围她。凯珊无法控制移动速度，只能东张西望看着环形都市的玻璃屋顶。里面的绿地上年轻人踢球嬉闹、蓝色池塘边爱侣牵手散步，商业区高楼林立、人声鼎沸;住宅区彷佛仙境清幽，学校舒适温暖;军营里，傧型和新尼人练武打靶，赤旗在空中耀武扬威。
「这都是真的吗，还是——」
「半真半假。」阿琼解释。「有些已经盖出来了，有些是概念影像。」
「影片公开了还是——」
「六小时之前开始播送，」他回答。「反应十分热烈。」无论是真实情境或想象图，赤国在此之前未曾曝光过拳城内部景象。
凯珊随运镜飞到隧道彼端，窜出拳城大口后被宇宙包围。眼前熟悉的太空回环如珠链般左右蔓延，绕行蓝色母星，铁拳外侧交错的缆绳结为一束，降至赤道。虚拟视点朝地面下坠，起始速度很慢，后来却快得不可思议，现实中升降装置需要几天时间才能跨越的距离，仅几秒就到达。隔着闪耀云层，凯珊仍能辨识底下的地形，北侧是东南亚的破碎形状，南侧是澳洲大陆与新几内亚，中间以灰绿色触手连接。虚拟视点先聚焦在这条新生陆桥，靠近以后可看到上面已有道路供通行;接着画面带到西北方，沿着新几内亚碧绿湿热的山林窜至最边缘，几乎触及赤道的海角。能很清楚看到当地正在大兴土木，挖掘清理、建造房屋，不过只能朦胧看到密密麻麻的基础设施，镜头一闪即逝;虚拟视点拔升，掠过绿松色海面，凯珊大致认得散开的陆块形状，她都在地图看过。几秒钟后，她明显注意到不自然的地方，彷佛尺笔画出的图案：拳城降下拴束，垂直刺进两座大岛中间的水域。她还记得一座是婆罗洲、一座是苏拉威西岛，两者夹着望加锡海峡。虚拟视点放慢移动速度，最后完全静止。交响和合唱乐声一点一点缓缓增强，但影像的变化与其说看见，更像是可以用身体感受：自动运镜结束了，视辅开始响应凯珊的动作。她像女巨人般大步跨过海峡，还可以四下张望、从不同角度欣赏景色。起初风平浪静，半晌后，她察觉海里起了变化，中心点就是钻入水中的拴束。海面涌起、白沫飞溅，寻常的波涛起伏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澎湃的绿色漩涡与两条水花连绵成巨臂。凯珊弯腰，看到海鸥惊惶飞舞，这个小环节使她相信眼前所见都是真实发生，并非动画创作。异变自起点(凯珊已经意识到那就在赤道)往南北延长，而非东西，拴束裂为一股股缆索，每股缆索再散为更细的分支，逐渐呈现南北向扇形，从上空支撑正翻腾大海的异物。
自赤道向外，物体沿着经线高速浮上，并切断海峡。最初海水奔流，如同数座尼加拉瀑布，浪花狂涌，盖过下面的东西，所以什么也看不清。一分钟后，晷针终于露面。凯珊得拉远才能看见整座建筑，她伸出左手做出逆时针旋转动作，降低京都爱乐乐团的管乐音量，免得颅骨被长号和定音鼓震碎。
做为对摇篮的反动，晷针设计团队交出一张满分成绩单。武士刀般长而利的弧完美对应地球曲率，半透明质感彷佛昆虫外骨骼，上升途中也好像真的蠕动着变形，就像螳螂脱皮后长得更大。结构上，无数皱褶和拱壳诉说数百年来百万名怛族魔精在研究室绞尽脑汁，终于以最小质量制造出最大强度。
「什么材料?」
「主要是碳和镁，」阿琼说：「都是海洋沉积物可以提炼的轻量高强度材料。」
「他们是这样做出来的?」
「对。」康塔贝吉娅五回答。
「能量需求很高，」阿琼解释。「所以必须放下拴束，连接海床上的生产厂房。」
「于是我们才有了机会。」康塔贝吉娅五说。
影像制作人又一次操纵虚拟视点，凯珊被强行带着逛了整条晷针;光采的地方放慢脚步、重复的部分匆匆行经。概念上，晷针就是南北向巨大轨道与车厢，纵贯的纬度范围极大，内部配备独立列车，连接居住舱、军事设施与可供合家出游的度假村等等，不过这部分是动画，而非实景，恐怕尚未竣工。不能控制虚拟视点令她不大舒服，干脆取下耳机、闭上眼睛。等她小心脱掉视辅机，再睁开眼睛时瞬间回到现实：海滩、嶕屿，以及身旁两人。凯珊交还视辅。「什么机会?」
「要和有智能的异种族进行初次互动，」康塔贝吉娅五回答。「朝人家家里丢一堆露天采矿机器人应该不会是最佳方案。」
凯珊想了想。「啊——」
「没错。」
「难怪他们那么积极拉拢底人。」
「是的，对方和涄人早就水火不容。」康塔贝吉娅五注视凯珊一阵子，其静默、其目光虽强悍却不压迫。
之后她说：「今天这里怎么发展，对新地球未来影响深远。投入更多资源或许能有更多策略空间和更多把握，但会坏了大事。」
◈ ◈ ◈
「你们怎么想出来的?」泰.雷克问。
他蹲在礁岛上，大英在不远处仍裹着睡袋，只露出头与手掌，拿着一本说明书对向飞锁投下的光线。照明没有中断，可是达尔文号的人调暗了，不然大家没办法睡。女孩得专注才能阅读，而且上头很多符号太陌生，几乎每个词都含有斯拉夫文，所以她一直轻轻动着嘴唇拼字。她戴着大耳机，耳朵被泡棉包覆，完全没听到泰.雷克的声音，也不知道人家盯着自己。泰.雷克好好了观察一阵。女孩不是他欣赏的类型，更何况年纪差距太大，但他明白为什么爱因斯坦会动心。小伙子在注册居住区里恐怕没人能好好聊天，然而去回环也没用，那边的聪明女孩会嫌他是乡巴佬。
箱子里是携带型声纳装置，可以发出脉冲讯号，但他们却不这么使用，反而用于监听。升娜根本是从泰.雷克手里将东西抢过去的，达尔文号和各种船只的活动让女孩很烦躁，但在他的鼓励下，她终于将整个过程视为有趣的科学实验，试图理解这些科技产品到底对海底的涄人和其他哺乳类发出怎样的声响。
岛上草地陡斜，泰.雷克小心走到大英身边，轻拍她肩膀。其实他不愿打断女孩沉浸书本的好时光，可是有些问题不问清楚不行。女孩愣了一下，彷佛从千里外忽然传送到这里，但又迅速回神摘下耳机。「怎么啦?」
「这些东西，」泰.雷克伸手搭在钢管顶端的碟子，又朝粗糙的锤子撇撇下巴。「你们怎么想出来的?涄人又怎么知道想谈话的时候就堆石头，地点怎么决定?」
「外面可以呼吸以后，我们立刻就派了侦察队。」升娜说。
「大概三百年前。」泰.雷克回应。
「两百八十二。」
「只是想说，也过了很久。」
「没那么久。」
泰.雷克叹息。「重点是，那时候的人都死了。」
「如果你以为只是口耳相传的话就误会了，」升娜回答。「我们有书面纪录。」
「百分百棉纸。嗯，再来呢?」
「侦察队员一开始当然找不到吃的，能走多远取决于背了多少食物。可是后来在海岸找到能吃的海草和双壳动物。」
泰.雷克点头。「地球重塑最初投下藻类恢复大气，成功以后必须控制数量，就在沿岸投放滤食动物，海里则是磷虾。」
「那些贝类是四千七百年来我们第一次有肉吃，」女孩解释。「只要顺着海滩就能一直走下去，侦察持续几个月、甚至几年都没问题，而且还比留在洞里吃得好。」
「会有很多人抢着参加侦察队。」
「太多了。开始有人不肯回去，最后被捉起来交由委员会处置。」
「听起来……下场不会太好。」
「那年代很惨，很多你们看到的负面文化习俗就是这样子来的。」
「总之，侦察队离开了洞，」泰.雷克说：「一定就直接冲向最近的海岸。」
「没错，大家来来回回多了，就对路线环境很熟悉。等到纪律重整好，某一天，新的侦察队走到距离这儿几公里的海岸，在树林扎营，有个人看见海中窜出一个人，那个人就这么走上来了，手里拿着挖贝壳用的铲子桶子，身上没衣服，也不知道性别。挖了一些以后，那人又走回海里，消失无踪。」
「重点是那个人没戴水肺，也没穿潜水衣。」
「嗯，浑身上下只有挂了刀的腰带。消息传回洞里，就找了我的前任过去讨论。」
「妳是说前一任『升娜.帨法』。」
「对。来年侦察队回到同一个地方，做了类似现在这个的装置，只是效果没那么好。他们尝试对海底传讯，没得到回音，好几年、应该说好几十年过去了，就只有那么一次目击而已。直到后来，有个侦察经验丰富的老前辈突发奇想，觉得在这个海湾做个更大的锣会有效。他认为利用撞击坑地形扩音，音波就能传得更远。总之成功了，两边开始接触。」
「多久之前?」
「五十年左右。」升娜说：「你们发动战争的时候中断，但是五年前我们开始看到海边冒出石堆。」
◈ ◈ ◈
凯珊醒来的原因就像凯瑟从滑翔机看到底人那天：她很肯定外头有东西，可是偏偏没实质证据。差别在于，这回引起警觉的是声音，她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了，但越是努力回想越难以捉摸。她翻身趴着，手肘撑起身体，面朝上坡、闭紧了双眼、嘴巴微张着静止不动。头几分钟并非是要尝试搜索、找出异状，单纯只是在确认周边音景内不自然的来源。驳船上的飞锁仍在运作，发出的声音频率也稳定，所以几乎被大脑神经回路自动过滤。凯珊留意到贝利德也忽然安静下来，她不确定他是听到怪声还是单纯被自己惊动。凯瑟是那种低调、像书呆子的性格，凯珊则是附近男人会时刻行注目礼的类型。
又听见了。大概是吵醒自己的那个声音。现在她知道是什么了：手工打造的钢质箭镞撞击箭筒，叮叮咚咚地叫着，近似口袋里装了一堆零钱。底人猎手也很为难，箭矢这种东西不能塞得太紧，否则无法行云流水地抽出上弦，但不够紧的话每一步都会敲出声音。如果走在平地，步伐稳定，弓箭或许能安静无声，然而现在是万籁俱寂的凌晨，山坡高高低低，走着走着东西就自己移位。随着叮咚声益发清晰，凯珊还捕捉到脚步、物体磨擦灌木等等的声音。她怀疑只有两人带着箭筒。
凯瑟的记忆涌现：有一次，调查团任务目的地原乡人较多，事前准备的资料里说，远古时代美国西部白人会请原住民担任斥候或向导。
伦巴帝也听见了，他以指关节拄地*的姿态绕行设置在环形山上的短封锁线，顺便无声唤醒罗斯柯.尤尔和贝利德。凯珊跟过去，悄悄在三人耳边提醒。「可能有两个底人装备弓箭，带着一小队新尼人。」
* 即大猩猩的行走方式。
「规模?」贝利德问。
「不像整个群队，我猜可能是那天降落的一半人数。」
「妳去通知泰.雷克，」贝利德嘱咐。「要他先开灯。」太暗了看不见，他伸手搭在凯珊肩膀和颈间的曲线温柔地掐了一下，然后平展手掌，将她轻轻向下坡推。
一分钟后，她到了海滩。升娜.帨法还戴着耳机坐在嶕屿上，爱因斯坦倒在睡袋内打鼾;海浪拍打船壳，达尔文号依旧停在近海，船员拿了几个简易遮棚搭在岸上，泰.雷克躺在里头休息。凯珊差点撞上埃萨阿琼，他披着睡袋，却呆站在岸边，五成机率在冥想，五成机率是起床尿尿。斐族人脑袋太好，有时行为反而好笑。无论是冥想还是尿尿，反正他帮不上忙，凯珊径自走到棚子里摇醒图拉泰.雷克。摇了好一会儿他还不醒，凯珊情绪一上来，听到环形山顶已经情势紧绷，新尼人用作护甲和武器的飞锁环绕身边的咻咻声越来越响亮，她无法肯定是伦巴帝在准备防御还是敌人攻入。总之，对方为速度放弃隐藏行踪，主动曝露动向。
「打过来了，」凯珊说：「两个底人、几个新尼人。」
泰.雷克睡眼惺忪中伸手想取投弹枪，赫然想起已经被亚莉安窃走。
「贝利德说先开灯。」
凯珊本来以为泰.雷克会拿出电子装置，就是在底人眼中全叫做「无线电」的那些玩意儿，没想到他却身子一弹、冲出棚子，疾步走向海滩，没穿鞋子的赤脚被石头扎得很惨。他双手圈着嘴巴吼叫。「喂!开灯!」海湾里头很安静，他的叫声嘹亮得可以媲美炸药。凯珊听见驳船那头传来回应。礁石上冒出一个细微声音。「嘘!嘘!」起初还以为是波浪打在石头上，等飞锁提高亮度后才看到升娜.帨法站在小岛上面朝岸边。女孩一只手指架在嘴唇上，激动地说：「嘘，别吵啊!」
「开到最大!」泰.雷克又喊道：「没什么好省电!」
「他们来了!」大英再度叫道，眼看没人理会，她眼神对上阿琼。阿琼外袍扔在地上，堆起来像一滩积水，他拔腿踏进海浪，直朝女孩跑去。「这样会伤到他们的耳朵。」
凯珊又听见上头的声音。双方都不再掩藏行踪，预备展开近战。她从嗓音听得出是新尼人。她突如其来心底一股悸动，觉得自己必须加入前线，于是转身就要回去山坡，却差点儿跌进康塔贝吉娅五怀中。
「妳要上去?」
「感觉非去不可。」凯珊回答。
「那祝妳好运。记住，别伤到底人。」
康塔贝吉娅五转过身，厚斗篷下襬在风中飞扬灿烂，侧面轮廓彷佛女皇，极短发更凭添霸气。她目送凯珊离去。
凯珊上山途中回想几小时前康塔贝吉娅五下达的指示：别接近巴克。派遣到这种场合的巴克会配备摄影机，录下整个过程，经由程序引导，找到视野不受阻碍且地势较高的位置。
到了距离伦巴帝约五十公尺下方，凯珊伏低身子。她还没看见同伴，但听得到新尼人身边转圈的飞锁擦过桠杈。
上面右侧有块大石突出山坡，但太硬、太陡，只有苔藓覆盖。岩石够高，海湾内A线的灯光照得上去，顶端有棵小树苗，根部曝露出来紧抓住石头，嫩枝指着天空，但被海风吹歪。凯珊看到树苗周围有东西移动。是巴克滚动就定位。要是自己看得到巴克，巴克就看得到自己。她赶紧趴在附近一丛特别浓密的灌木和高草里，接下来得靠耳朵判断形势了。
叮、叮。又来了。底人的手工箭镞在箭筒内晃动。附近飞锁的锁链随即发出咻咻声，主人似乎在下令变换阵型。
凯珊冒险探头，一个新尼人走到大石头上巴克能清楚拍摄的角度。那不是巴帝，是赤国的武装兵。对方伸出右手抓住身旁飞窜的锁链，锁链在他背后分断，化作鞭子往岩石上的机器人招呼过去。起初还能勉强分辨形状与轨迹，但很快突破因素限制，在眼前像是隐了形一般，能感知到的只有最终结果：一声音爆传来，巴克彻底解体，树苗被干净切割、倾倒在地。鞭子缩回主人身边时瞬间减速，如蛇般在半空中自动结成新的A线，在不同侧旋转。利落除掉对他而言在左面的机器哨，新尼人士兵随后躲回战场中心，自凯珊视野中消失。
于是她朝着岩石移去。康塔贝吉娅五安排的摄影机被敌人毁掉，代表那儿反而提供了绝佳的掩护。凯珊先往岩石基底处匍匐前进，途中思索自己该怎么爬到上面，却察觉那头又多了个身影。她停下来仰头张望，是个底人捷足先登，占据制高点。他下坡跑得太急，差点儿跑过头。他一腿用力踩地紧急煞车，两条手臂向后伸展、稳住重心。箭筒里又传出叮咚响，凯珊不敢妄动，压低身形观察对方重拾平衡。假如对方低头就一定会瞧见她，所幸底人的注意力被右边吸引过去。从声音判断，那头战况混乱，底人伸手从背后掐起箭矢，架在钢弓上，远眺底下战局，他还在找目标瞄准的时候就被凯珊的弹虫命中，倒在地上不停抽搐。
开枪变得容易多了，但不是物理问题。她的目标在近距离直线上，更何况弹虫能追踪目标，症结在于心理上变简单了。几天前，表变过程意识朦胧间，她听到泰.雷克对爱因斯坦说的一番话：打斗最重要的不是技术，是决心。尽管精神紊乱，她当下仍能体会泰.雷克说的决心并非源于理智，而是要克服文明社会公民不愿伤害别人的情绪门坎。凯珊前不久才跨越障碍，因而有所体悟。七族使团和底人那场难堪会晤以武力收场，泰.雷克遭亚莉安开枪击中，凯瑟冲上前保护，结果被老底人拿斯拉普塔斯曼纳狠狠打得手臂瘀青，险些骨折。激烈肢体冲突逼她不得不越过那条界线，今后，她要瞄准人开枪就没那么挣扎。事后大家虽好心慰问，但每个人开口闭口净是博士和小缅，他们以为凯丝是眼睁睁看着两人死亡、受到过大冲击才经历表变。合情合理的假设，可惜有个逻辑问题。表变的开端其实是老人出手、而她还击。那时候博士还活着，小缅受重伤，但尚未断气。七族使团第一个死亡的成员，其实是凯瑟。
也罢。反正重点是：她现在也能开枪打人了。很好。
凯珊和底人位在青军右翼、赤军左翼。一般而言，请当地人支持会安排在两侧或前锋。换言之，另一个底人——她越来越肯定有两个——大概在另一边。
巨岩本身非常陡峭，无法攀爬，但有一面底下碎屑堆积为崖锥，可以充作阶梯。凯珊上去找到适合高度，身体贴着倾斜的岩壁，就能俯瞰整个战场。底下主要都是广而浅的水坑。水从海岸山脉流下，碰上环形山阻塞淤积，上面长满植物，因此要是不踏进去，不会意识到那是一潭沼泽。巴帝、贝利德、罗斯柯.尤尔积极前进展示火力，接着随即撤退，赤军部队受到引诱，名副其实「身陷泥沼」。青军还有个优势在于敌方沟通不良：赤国士兵阵型密实，且使用高科技，但助拳的原住民对无线通信只有模糊概念，来自大英里头一脉相传的「长鼻目.橡胶」会背诵的「无线电」这条内容。
凯珊算是落单了。从友军角度看来是独自在沼泽右边。她若想去对面可以直接穿越中线，但除了将遭到赤军围剿之外，也会困在沼泽。另一条路是回到海边过夜的地方，不过那边巴克最多。否则只好从内陆穿过沼泽彼岸的松林坡地。乍看之下，这样移动等于切进赤军阵型，自寻死路，但实际上对方小队只有寥寥数人，而且并非先锋，也不具备与大后方连络的通信能力，她无需担心遭到增援夹击。换言之，此刻敌阵背后门户大开、无力守备。现在凯珊在崎岖地形的速度比贝利德还快，再加上隔着一英里就能听见新尼人行踪，整个分析下来，得手机率十分高。于是她避开战场中央，从侧面登高，高度足够以后再重新分析情势。
她能透过听觉掌握赤军所有人的位置，现在大批人马几乎都到了底下，只剩一个没跟进湿地。凯珊停下脚步，稍事等候，果然附近传来哒哒脚步声。典型的怛族作战队伍里，新尼人接受B、也就是傧型指挥，敌方女队长没躲在后面，选择亲自上阵，已经走到地面干湿交界处，与殿后的部下迟疑着是否该继续深入。想必二人察觉阵型左翼的原住民斥候已经杳无音讯，倾向先朝右边集合。无论如何，赤军部队进退两难，所在位置全比凯珊低，注意力被引向另一头。
朝山坡瞭望，净是高耸松树，针叶交错，彷佛编织出华盖遮蔽阳光，地上也因此没有其他植物。路况很好，凯珊可以一路跑到战场对面，跟着底人的足迹找到藏匿位置，趁他没有逞英雄干傻事之前将其瘫痪。
下面传来新尼人飞锁鞭打的声音，接着是哀嚎以及弹虫射向目标的声响。
凯珊担心时间不多，顾不得自身安危，立刻快步窜过森林。出去以后，地形有了高低差，从上面俯瞰沼泽，角度绝佳。
——所以她才差点儿撞上独自站在空地上的男子。那位置视野完美，整片湿地与海湾尽收眼底。男人身边只有一只角蛇，顶端是摄影机，像篮里的眼镜蛇一样可蜷曲、探头、全方位旋转。对方背对战场、面朝角蛇，角蛇从上而下拍摄山丘。闯入现场时凯珊已很接近机器人，看清楚后就立刻明白怎么回事。再过几分钟，十亿赤国观众也会隔着镜头目睹一切：前景是他，周围是天然的岩石与树木、回环居民朝思暮想要回归的母星，背景则是下面发生的战事;更远处，海湾有两条饱经海浪冲刷的岬角，形似蟹螯，水面上的驳船放出飞锁光柱，照明如白昼，达尔文号漂浮在近海。天色逐渐明亮，太阳即将升起。
对方没料到会有人闯入。她猜想男人是在排练、对词、清喉咙，准备好好演出，现下多了几秒时间打量仔细。
凯丝.阿马尔泰娃目前经历三世，但亲眼见到贵型的次数不多，而且都只能远远瞻仰，因此无法肯定对贵型而言如何可称为俊美。然而面前这位水平显然不差。他身高超过两公尺，乌黑长发往后梳，露出英气十足的高额、挺拔有力的鼻梁，一双深邃的眼睛又大又黑;虽然脸上有些许细纹，却增添成熟稳重的风范。
五千年前，贵族阶级随旧地球消亡，但该概念依然存于人类心智，至少能够做为灵感或理想——然后显现在这名男子的容貌、衣着、举措，甚至凝望凯珊的眼神中。尽管意外讶异，但他很快回神，理解当下状况之后露出淡淡笑意，彷佛视这场邂逅为美丽的巧合，或某种不落俗套的命运转折，总有一天两人能够捐弃成见，品味子午岛的红酒，并笑谈今日种种——至少被凯珊的球虫正中眉心前他是这么以为。
感应到动态和弹虫以后，角蛇朝她转头。看来是具备追踪周围异状的基础智能，不过下一刻马上被凯珊从后颈碾过去。给她这么一踩，角蛇变形，但居然没坏，只是摊平身子轻轻趴下。要是程序叫它追，它就会追着凯珊进森林。但这只角蛇只是智慧摄影棚平台，所以留在原地，继续乖乖对焦在贵型男子的脸孔上。男人倒地后打滚蠕动，像是身上着火，角蛇随着算法也跟着搔首弄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