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离别总伤情 一点儿也不甜蜜 别踩我的脸
圣树的声音会直接出现在你的脑海中。
我刚一穿过大门,就意识到它们还在对我说话,就像鸡尾酒派对上的梦游者一样嘟囔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话。
我在圣林里四处张望,看不到梅格的影子。我大声叫她的名字,树木对此的反应是提高了音量,害得我头晕得都快对眼了。
我靠着最近一棵树想站稳。
“看着点,老兄。”这棵树说。
我吓得往前一个踉跄。圣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联句,仿佛在玩什么押韵游戏:
蓝色岩洞。
打击色调。
向西,燃烧。
书页翻好。
印第安纳。
成熟香蕉。
幸福在靠近。
大蛇与蟑螂。
这都是些胡言乱语,但每一行都有预言的分量。我的感觉就像是几十条重要的评语——每一条都对我能否活下来至关重要——被混杂在一起,装进了一支霰弹枪,并对准我的脸开了一枪。
(噢,这个意象太精彩了,我将来要用它创作一首俳句。)
“梅格!”我再次呼喊。
仍然没有回音。圣林看上去也没有这么大呀,她怎么可能听不见我的喊声?我又怎么会找不到她的人影呢?
我继续艰难地寻找,哼唱着完美的A440赫兹标准音来保持专注。我走到圣林从外向内的第二圈橡树旁的时候,橡树的话变得更多了。
“嘿,哥们儿,有二十五美分吗?”[1]有一棵树问我。
另一棵树想跟我讲一个笑话,是讲一只企鹅和一个修女走进奶昔小屋什么的。[2]
第三棵橡树则正在以电视购物广告的语气向它的邻居大力推销一种料理机。“而且你简直想不到它能用意大利面做出什么来!”
“哇!”被推销的树说,“它也能烹饪意大利面吗?”
“新鲜的扁意面,几分钟就好!”推销员树热情洋溢地说。
我不知道一棵橡树为什么会想要扁意面,但我接着往前走。我怕我要是听得太久了,就会忍不住用每期三十九点九九美元,总共三期的优惠价订购一台料理机,那我就会永远成为一个疯子了。
最后,我走到了圣林的中央。在最大的橡树另一边,梅格背靠树干站着,双眼闭得紧紧的。风铃还在她的手里,就像彻底被忘掉了一样悬在她身旁。风铃的黄铜管在互相碰撞,由于梅格裙子的阻隔而发不出声音来。
在她脚边,桃子在地上滚来滚去,不停地傻笑。“苹果?桃子!杧果?桃子!”
“梅格。”我碰了碰她的肩膀。
梅格畏缩了一下。她专注地凝视着我,仿佛我是什么很巧妙的视错觉幻象似的。她的眼中笼罩着一层恐惧。“太多了,”她说,“真的太多了。”
是树的声音控制了她。连我都很难忍受它们的声音了——就像一百个广播电台同时播放,强行把我的大脑分成不同频道一样。但我以前就对预言很熟悉了,而梅格则是另一种情况。她是得墨忒耳的女儿,这些树喜欢她,想跟她交流,都想引起她的注意。很快它们就会永久性地破坏她的心智了。
“风铃,”我说,“把它挂到树上去!”
我指了指最低的那根枝条,正好在我们头顶上。单独一人的话,我们俩谁也够不着,不过只要我把梅格举高……
梅格后退了几步,摇摇头。多多那圣林的声音实在太吵了,我都不确定她有没有听见我说话。就算她听见了,看来也是没听懂或者信不过我。
我必须克制住自己心头那股感觉遭到背叛的情绪。梅格是尼禄的养女,她是被派来引诱我到这里的,而我们的友谊全都是谎言。她没有权利不信任我。
但我不能对此心怀怨恨。假如我要为了尼禄扭曲她的感情这件事责怪她,那我就跟野兽是一路货色了。况且,即便她只是假装成了我的朋友,也不代表我不是她的朋友。她现在很危险。我不会让圣林的企鹅笑话把她逼疯的。
我半蹲下去,把双手扣在一起形成一个踏脚处。“快上来吧。”
在我左边,桃子四脚朝天地打滚,发出了哀号:“意面!桃子!”
梅格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我从她的眼神看出她决定跟我合作了——不是因为她信任我,而是因为桃子现在很难受。
刚才我还觉得我的感情已经受到了最大的伤害呢。遭到背叛是一回事,被人认为我还不如一个包尿布的水果精灵重要又是另外一回事。
无论如何,我还是坚持不动,让梅格把左脚踩在我的手上。我使出了仅剩的力气,把她托举起来。她踩到了我的肩膀上,随后一只穿着红跑鞋的脚便踏上了我的头顶。我暗暗在心中记下,以后要在我头顶贴一个安全标签:警告,不可踩踏头顶。
我的背抵住大橡树,能感觉到圣林的声音向它的树干上汇聚过来,像鼓点一样在它的枝条内部振动。中央橡树看来相当于是这些疯话的巨大天线。
我的膝盖快要弯下去了。梅格的鞋底都快把我的脑门儿磨光了。我一直在哼的A440赫兹标准音也迅速下降成了升G调。
终于,梅格把风铃系在了树枝上。我的腿软掉的同时她正好跳了下来,我们俩都倒在地上瘫成了一团泥。
黄铜风铃摇摇摆摆,叮叮当当,从风中选出需要的音符,把不和谐音编成和弦。
整片圣林都安静了,仿佛圣树们都在倾听风铃的声音,心想:哦,真好听。
这时,大地震动了。中央橡树在这股力量下摇晃起来,橡果落了一地。
梅格站起来了,她走到中央橡树前,把手放在树干上。
“说。”她命令道。
一个声音嗡嗡地从风铃中传出来,仿佛是一个啦啦队长在用大喇叭喊话:
从前有个天神名叫阿波罗,
一头栽进一个又蓝又空的洞。
三个座位上,
青铜吞火者,
被迫把死亡与疯狂吞下肚。
风铃静止了。圣林归于宁静,仿佛对自己刚刚向我颁布的死亡判决书感到非常满意。
噢,这实在太可怕了!
预言的体裁是十四行诗的话,我是可以接受的。如果是四行诗更是值得庆祝一番了。但是这个最最致命的预言竟然屈尊以五行打油诗的形式出现在我面前。
我瞪着风铃,希望它再次发出声音,更正刚才的错误。哎呀,我们弄错了!那个预言是给另一个阿波罗的!
但我没那么幸运。我刚刚得到了一个比意面制造机的一千条广告语还要糟糕的官方判决。
桃子站起来了,他晃了晃脑袋,冲着橡树发出了不满的嘶叫声,完美地表达了我对这棵橡树的感受。他抱住梅格的小腿,仿佛只有她能帮助他不一跤摔到地球之外的地方去。这个场景几乎可以说是温馨了,只要不去看卡波斯的獠牙和会发光的眼珠子。
梅格审慎地看着我。她的眼镜镜片布满了像蜘蛛网一样的裂痕。
“那个预言,”她说,“你听懂了吗?”
我咽了一口主要成分为烟灰的口水。“差不多吧,其中一部分。我们需要跟芮秋讨论一下——”
“没有什么我们了。”梅格的口气像德尔斐的火山气体一样冲,“做你该做的事去吧,这是我最后的命令。”
尽管她曾经对我说谎,还背叛了我,这句话仍然像一支击中下巴的长枪杆一样令我疼痛。
“梅格,你不能这样。”我几乎压抑不住声音中的颤抖,“你要求我为你服役,直到我的试炼结束——”
“我给你自由。”
“不!”我不能忍受被抛弃这种事。不能再来一次了。抛弃我的不能是这个垃圾女王流浪儿,这个我已经知道我有多在乎的小女孩。“你现在已经不可能再相信尼禄了。你听到他准备做什么了。他要夷平整个岛!你看到他想对人质做什么事了。”
“他……他不会真的烧死他们的,他保证过的。他退了一步,你也看到了。那不是野兽。”
我觉得我的全副肋骨就像一把绷得过紧的竖琴一样要炸开了。“梅格……尼禄就是野兽。他杀了你父亲。”
“不!尼禄是我养父。我父亲……我父亲放出了野兽。他激怒了野兽。”
“梅格——”
“别说了!”她捂住耳朵,“你不了解他。尼禄对我很好,我可以去跟他谈谈,我会把事情搞定的。”
她的否认太彻底,太不理智了,我明白我是不可能在争论中说服她的。她让我想起了我自己刚被打落凡间时的那段痛苦回忆——我是多么强烈地拒绝接受我的新身份。当时要是没有梅格的帮助,我肯定会把自己害死的。现在我们的角色对调了。
我慢慢地接近她,但桃子发出了吼声,阻止我继续靠近。
梅格退后了。“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不可能。”我说,“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无论你喜不喜欢!”
我忽然想起只不过是几天前,她也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她透过碎裂的眼镜片看了我最后一眼。我愿付出任何代价换来她再轻蔑地嘘我一次。我想和她一起走在曼哈顿的街上,看她在十字路口拿购物推车来玩。我怀念我们俩的腿绑在一起,和她一起在迷宫里蹦跶的时候。我愿意接受在巷子里再用垃圾打一架。然而,梅格转身离去了,桃子跟在她的脚边。在我看来他们仿佛是凭空消失在了树林中,就像多年前的达佛涅一样。
一阵微风吹来,我头顶的风铃叮叮响了起来。这一次,圣林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不知道多多那圣林还会继续沉默多久,但等到这些橡树又开始讲笑话的时候,我可不想还待在这儿。
我转过身,发现脚边有一件奇怪的东西:一支橡木箭杆、绿色箭羽的箭。
这里不应该有箭啊,也不是我带到圣林里来的。不过我现在头昏昏沉沉的,也没力气再对此产生什么疑问。我只是做了任何弓箭手都会做的事:捡起那支箭,放进我的箭袋里。
[1] 这是美国流浪汉乞讨时经常说的话。
[2] 这一句是常见的笑话套语的集合,其中奶昔小屋(Shake Shack)是一家源自纽约的著名快餐店。